第231章 出使(四)
庄聿白明显愣住, 顿了几秒:“呃……不行!”
或许太过讶异,声调不觉高上去,庄聿白意识过来, 忙稳下心神, 先是带着怒气狠狠瞪了孟知彰一眼,接着向上行礼。
“殿下,以工代刑……等我们从西边回来再议不迟。或者,我们现在就议,议完我和孟知彰再一起出发。”
“一起”二字, 被放大、加粗、高亮。
……哦吼?小夫夫当众口角。
众人若无其事停下酒盏, 吃瓜目光却在二人身上来回横扫, 最后落在孟知彰身上。夫郎不听话, 看他如何。
“使君并非使臣, 自是去不了羌国。”
你一开始就知道我去不了羌国,那那你还将我带来西境是为什么,逗我玩?
看着孟知彰蒙着层雾气的眼神, 庄聿白隐约明白过来什么,也确定了什么。
孟知彰得知自己出使羌国, 第一件事便是要自己和二有离京回孟家村。庄聿白还以为是自己死缠烂打的伎俩奏了效,孟知彰这才同意带他去出使, 谁知这只是冷面腹黑书生的缓兵之计。
京中是不安全的,看来孟家村孟知彰也不放心 , 所以才会一路将人带来西境。西境有边城主城百姓护着, 有长公主大军镇守,即便妖邪的毒手再长,想必也伸不了这么长。
看来,孟知彰确实是摊上事了。
孟知彰说着上前去握庄聿白的手, 行到一半换了方向,直接拦腰将人揽在身侧。
庄聿白一惊,当众,便要挣脱,拢得邦邦紧,哪能挣脱,于是侧头低声威胁:“孟知彰,你干什么……这么多人看着……放开我,听到没……放开!”
“使君不去羌国,对不对?”
腰间手臂用力,这是威逼,也是警告。若庄聿白不松口,接下来或许有更过分的举动。
“孟知彰你……你好歹是朝廷命官,如此这般……快别闹……”
庄聿白到底被人拿住了七寸,选择暂且息声。
“那孟知彰,我不跟着,单单使节队伍这些人深入狼潭虎穴,能行么?我实在……”
孟知彰将人放下,帮着理齐衣襟:“放心。”
“等我回来,再向夫郎请罪。若我未归……”
“你未归,我就去寻你!”庄聿白脱口而出。虽是当着这么多人,他也顾不了许多。
武将队伍中的云无择,眉宇微蹙,一直从旁未语,此时当庭请命。
“殿下,此次羌族提出休战议和,情况未明。孟大人之使节队伍多为文官,对方狼子野心,万一起了歹念,一时恐难周全。末将愿领兵三千,护孟大人一行同往。”
华羿凤目沉了沉,尚未表态,孟知彰起身道。
“此行若有武将随行,自然是好,不过却不是云校尉。羌族与我朝交战多年,下官想请殿下派一名对羌族了解甚多之人同行,恳请殿下准许。”
话音刚落,座中一声大喊:“啊呀!这个我在行!你直接唤我张力名字得了!”
长公主副将张力大咧咧站在灯下,烛火将他圆滚滚的影子整个投在地上,像只敦实的海豹。
“自打入伍起,我就和这羌贼作战,一晃几十年过去!他们的那些鬼伎俩我都清楚!殿下,让我去!”
云无择与张力并肩作战多次,其为人和战场实战能力,云无择自是没什么不放心的:“那末随同张将军一起同往。”
那张力上前一步,大笑着拍拍云无择肩膀,正要和对方碰杯。
却听孟知彰直接仍了句,“不可!”
孟知彰态度之果决,连庄聿白都没料到。
庄聿白悄悄拉孟知彰衣袖:“你不让我跟着,到底让云兄同往呀。他功夫好,若有什么事,也能有个照应。”
孟知彰将庄聿白的手,握紧手心,摇了摇头,向上道:“殿下,有张大人随行即可。军中想来也有其他事务需要云校尉效力。”
华羿见孟知彰话中有话,并未多问,饮了口杯中酒,应了诸人请求。
“张将军带精锐一千,随孟大人同行。另派三千人边境接应。云校尉留在军中,随时听候差遣。”
正要散帐,忽帐门外传来中气十足一声:“孟大人,我可否同往?”
长庚,长身立于帐外。
一身僧衣,披了层朦胧月光。
众人齐齐看向帐外,并未留意身后传来的一声细碎“哗啦”。
夜风掀起帐前青帘。长庚眼眸微转。
帐内烛火最深、最明处,一只酒盏被带倒。
半盏残酒,顺着寒光铁甲,洇湿华羿坚硬甲胄下的碧罗裙。凉沁沁,空落落。
*
两日后,践行宴杯盏酒渍,在西境晨风中很快干竭、消散。
旌旗猎猎,战马嘶鸣,荒草漫漫的旷野上,西行使团列阵前进。
以免庄聿白在孟知彰离开后胡思乱想,长公主特派粮料使占住庄聿白,缠着他细说这“以工代赈”措施。
庄聿白营帐被塞得满满登登,人挨人,话接话。不知过了多久,粮料使方拿着厚厚一沓子卷册,离开庄聿白帐中,准备整理好去向长公主复命。
不一会儿,庄聿白扶着腰也走了出来,打算给自己喘口气。
孟知彰虽是顾忌庄聿白安危,哄他出使羌国,终究是用骗的方式,到底有错在先。如今将人独自留在西境,更是大错特错。
为稍作弥补,临行之夜的孟知彰,极尽温存之能事。
一开始庄聿白是真动了气,根本不理人。奈何人前矜持清贵的孟知彰,到了庄聿白的床上,便一味能屈能伸,小意温柔。又再三强调今日长公主面前说那些此行凶险的话,不过是为了等议和回来,方便长公主去帮着向陛下邀功。两军交战,尚厚待来使。何况此次议和是羌国主动提出,想来有事求着我朝,对我朝来使自是百般客气。
最后难得还开了句玩笑:“若我回来,吃胖了。我家夫郎,可不能嫌弃。”
庄聿白捏了捏自己的后腰,口中骂了声孟知彰。
方才一屋子军中兵使吵得庄聿白脑仁疼,这会出来呼吸下军营中的空气,整个人舒坦许多,只是想着孟知彰只身前去地方阵营,心中仍是紧绷的。
军营中军帐连军帐,不时有巡逻卫队穿梭其中。
空气中除了新鲜的草地和泥土气息,还混杂着兵器的生铁和马匹身上的汗腥味。让人紧张又安心。
庄聿白伸个懒腰,不觉踩着太阳下的影子一步一步向前走起来。
军中皆知,使节团领军人物孟知彰将自家夫郎留在了军中,且长公主殿下异常重视他家这位夫郎,众人哪敢怠慢。所以庄聿白随处行走,也没人说什么,更没人敢拦。
庄聿白信步走着,忽听前方帐篷后响起几声犬叫。
哦?有狗?庄聿白愣了下,循声往前探去。
这一看不要紧,把庄聿白吓一跳。帐篷前一白衣少年正勒住一只大狗的脖子,像是将它掐死。
庄聿白视线偏偏,落在那只大狗身上时,自己汗毛都要起来了。
应龙!
“住手!”庄聿白猛地冲上前,摸出袖中弩机,对准那少年,“你是谁!放开应龙,不然我一箭射穿你!”
少年一惊,从应龙身上抬起脸,疑惑地看着面前来人。
“诶!庄聿白!你怎么在这里!”那少年从扯住应龙脖子中的项圈上腾出一只手,擦擦额头汗珠,“差点忘了,你如今是新科状元郎家的小夫郎!”
庄聿白往对方脸上看去,眼珠眨了眨,忙收了弩机,笑着迎上去:“琪公子?!你怎么也这在这里!”
少年不是别人,正是当今圣上和长公主的小弟弟,安小亲王赵琪。云无择武举比试现场二人不打不相识之后,便没再见过面,谁知如今在西境的秋风中碰了头。
“应龙的项圈松了一颗钉子,我帮它修一修。”
应龙像是听懂了似的,用脑袋蹭蹭赵琪的手。
“应龙,你……你认识这位琪公子?”庄聿白眼珠瞪得更圆了。
应龙是战犬,可不是什么任人摆布的宠物大狗狗,平时不怒自威,高冷的很。眼下竟能让一个素味平生的人,扯它的颈上项圈!
奇怪。
赵琪微微扬起下巴,似带着几分得意和炫耀:“我和应龙……好着呢!它脖子上这项圈,可是我花了个把月时间亲手打制的。怎么样,戴着英武吧!”
庄聿白目光在这位琪公子和应龙之间打了好几个来回,似乎猜到了些什么了不得的事情,正想八卦,一对巡逻卫兵远远走了过来。
赵琪做贼心虚起来,一手扯着狗,一手拉着庄聿白,三人一起躲到帐篷这侧。
“琪公子,这是怎么了?”
“嘘——”
赵琪朝朝庄聿白和应龙比个手势,等巡逻卫队走远,方神秘兮兮说:“刚抓来几个羌族人。云无择审半天了。”
“这样啊。”庄聿白想了想,要拉赵琪离开,“军机要事,被人听到不好。我们先走吧。”
“走什么走!你老公被羌人邀去议和,前脚刚走,这会就鬼鬼祟祟来了几个羌人。你不好奇?”
*
云无择端坐帐中,剑眉微挑,仔细打量着帐下几人。
“此前,已将你们叶护头颅给到诸位。此次前来,又为何事?”
为首一老家丁按照汉人礼仪,咣咣磕了几个头。
“感谢将军当时允许我们将老爷头颅带走,使老爷得一全尸,魂有所依。这次……这次我们冒死前来,是有一事相告。”
老家丁看看身旁的同伴,得到赞同的眼神后,又看看帐中情况,确认安全后这才压低声音道:
“将军,若匡雷请将军派人去议和,万万不可去!因为从始至终,就是一个有去无回的圈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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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2章 出使(五)
“圈套?”
云无择眼皮轻抬, 星目微聚,看向帐下几人。
虽是漫不经心一瞥,帐下几人俱是一凛。如神明观照, 光线太盛, 让人抬不起头。
“你们是羌人,跑到我方军营来告密。”云无择声音一冷,“你们可知,这是——叛国。”
叛国?!
老家丁跟在术格身边几十年,汉人文化多少沾染些, 自然懂得这“叛国”二字。他张着口, 愣了片刻, 又不知想到什么, 奴耷拉着的眉眼, 忽地瞪圆,愤愤道:
“叛国,若叛的是匡雷和他的傀儡新王的国……叛, 也就叛了。老奴虽死不悔!如今,大王猝死, 储君不知所踪,好端端一个叶护府更是四散飘零, 百姓们都是苦不堪言,有人实在没吃的, 学着这边偷偷种了点田, 结果,结果……嗐!”
那家丁前言不搭后语,话说一半,开始垂手顿足, 长叹不已:“……老奴不懂那些大道理,只知道舍下这条老命也要为主家寻个出路。所以,所以想到将军您……”
云无择冷冷端坐:“寻出路?”
那老家丁又是一哆嗦,似乎云无择每句话都像冷厉的冰刃。
“是……寻个出路。”
你阿老家奴跪在地上,颠三倒四地说着前情。
老叶护术格,也就是他们的家主,被云无择十八罗汉夜袭杀死之后,术格的副将匡雷,开始起势。匡雷不仅直接替代术格成为新的叶护,更是在新旧政权交替中跟对了新主子,后经运作,以从龙之功坐上护国首将的位置。
匡雷兵权在握,在朝中只手遮天,很多时候连新王也要看他脸色。此人好大喜功,掌权后频繁发动战争,一为报当年冰狼战败之恨,二则也为自己这来得并不算太光彩的护国首将之位树立威望。
人若走运,连老天都帮。恰此时,东边悄悄送了密函来。称愿与新王结成联盟,相互扶持,共襄盛世。至于这联盟的具体条件,只有送函人与新王和匡雷几人知道。不过很快,羌国新王便正式递出了“议和”的国函。
这匡雷性情残暴狠厉,得势后一直打压术格亲眷家小。说到这一点,地上的家丁老拳捶地,恨恨咬牙,浊泪横流。
“老夫人不堪其辱,上月撒手去了。家中大公子去岁冬日……公务离家,便再未归。如今家中二公子,又被那匡雷下令请去王畿,说是历炼外事接待……哪里是历炼,不过是当成借刀杀人的那一把刀罢了。小的们实在走投无路,冒死来寻个活路。”
云无择盯着帘帐外漏进来的阳光,眼神晦暗不明。
原来一切如孟知彰预料。他猜到此次议和除了朝中有人设计外,羌国也定发生了不得了的大事,所以坚持让他和长庚师父留在军营,听长公主调遣,秘密集结战力,随时待命。
半晌云无择收回视线,对那为首家丁道:“你我非亲非故,甚至带着血仇,从我这谋出路,总有些讨价还价的筹码。以及,并非我有意为难诸位。诸位到底只是几名家丁,就这般空口白牙与我朝谈这杀头的交易,到底让人难信服。”
那老家丁一听,忙跪直了身子,伸手从衣襟翻找什么,正要往外掏时,又顿住,帐中看看,请云无择屏退了左右。
他们此次前来是家中二公子所托,有血书一封,并他家二公子贴身匕首一把为证。
兹事体大,云无择未敢轻下定论,他同长庚商议后,准备同长公主细细禀报再做决策。
眼前这几位冒死前来羌人,所谋划之事,皆是足以灭九族的大事,以免节外生枝,云无择找来几个亲信,秘密留在军中。
羌族家奴从云无择帐中被带出来时,凉州城的九哥儿正一袭红绸罗衫从夕阳下纵马而来。
九哥儿来寻庄聿白。
他听闻孟知彰和庄聿白来了西境,凉州城等了数日连半个人影也没等到,后得知夫夫一行绕路直接到了军中,他便想着来看看能否帮上什么忙。私心也是想看看粟哥儿是否同来。
叶护府这几位家丁被带着向营帐外走,为首家奴愁容满脸。刚才他们说了半日,这位狼校尉却并未给个准信儿,二公子拼死交代下的事情,他们到底能不能给办成。
不过眼下求人办事,还是办这等不要命的大事,只能听命于人。若这狼校尉之辈和匡雷是一伙的,当即将他们送回去找匡雷邀功,也不是不可能。
老家丁双手抹了把脸,仰天叹口气,希望天上神明能给他一点指示。当他睁开眼睛,忽见一抹红色不远处哒哒哒飘近。
“……表小姐!”
老家丁脑中如遭雷击,失声喊出来。
同行主人被老家丁这一嗓子也吓住,纷纷顺着老家丁视线看去。
“您老花了眼吧。那明明是个公子哥儿,哪来的什么小姐!”
“表小姐……是表小姐!”老家丁踉跄着向前迎了几步,“就是咱家的表小姐!”
老家丁口中的表小姐,是已故叶护术格的表妹。不过已经去世很多年,或者说,不知所踪许多年。
这位表小姐从小养在术格母亲跟前,老夫人念其身世可怜,亲女儿般娇养,吃穿用度自是不必说。家中除了请羌人师父读书识字、骑射练剑外,还学其他羌族贵族家,延请了汉人先生,教习汉人文化。
但祸事,就出在这汉人先生身上。
此人姓许,说是“请”入叶护府传业解惑,其实是被俘虏的一位年轻汉人书生。
这许姓书生原有些气节,学伯夷、叔齐不食周粟。被捉进叶护府后,便开始消极抵抗,不吃羌食,不饮羌水,更不会低头给羌人当什么老师。
绝食几日,是表小姐动了恻隐之心,不时送些汤水,又讲些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的汉人道理,并许他得了机会定送他回去之类的话。后来不知怎地,这书生脾气和缓下来,答应可以教习,但只教这位表小姐一人,米粮也只收分内之物,绝不受羌人施舍。
春华秋实,两人都是年少青春,一来二去,情愫暗结。
羌人与汉人不同,没太多苛刻礼教束缚。不过表小姐有了身孕后,老夫人还是决定去父留子。是表小姐以死相逼,保了那许姓书生一命。
有老夫人护着,表小姐在叶护府将孩子一点点养大。当然,书生也在。
第二个孩子八九岁时,西境战乱四起。得着机会,书生竟带着表小姐和孩子趁乱逃出叶护府,一路向东去了。
这一去便是十几年,像齐齐斩断的咒语,后面没了一点音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有人说被汉人杀死了,有人说战乱中被冻饿而死,还有人说,一家四口误闯红柳林,被冰狼在血月之时祭了天。
不得而知。
老夫人临死都惦记着表小姐和这两个孩子。这也是这位老家丁心中抹不去的痛。
他脚下紧跟几步,着了魔似地对那个熟悉的背影,高声唤了几声。
“柯尼!”“柯尼!”
九哥儿心头猛地一震。
霞光漫天,撒上九哥儿身下那匹雪白如游龙的汗血宝马。
他勒缰驻马,抬头看了看天,确定这并不是梦境。
可为何恍惚听到有人唤自己的乳名。
*
“张将军随孟某一同身涉险境,将军不会怪我吧。”
孟知彰调整马头,与张力并肩向西。
“哪里的话。老夫此生都在和羌人战场厮杀,如今能去他们老巢看看,机遇难得,即便你不开口,老夫也会主动提的。孟大人休要客气。听说孟大人和云无择是发小,也是长庚看着长大的,有这层关系,就更不用客气了。”
孟知彰愣了下,抬眼看向张力。
那张力终究藏不住事,憨憨一笑:“云无择,其实也叫骆无择。对吧。我当年刚从军时,就跟在他祖父骆校尉身边。所以无论如何我不会让阿择有危险。长庚,也不行。”
能让云无择坦白身世之人,一定值得信任和托付。
“张将军,您这位老将不在前线守着随时准备出手,羌人才能安心。但我们此行有一半可能,再也回不去了。将军,当真不怪我?”
“老夫在沙场死过无数次,眼下每活一天都是赚的!倒是你,年纪轻轻被派来做这使节……看来朝堂的地儿,也不好站呐!”张力挠了挠头,“听说你新婚不久,这就撇下小夫郎……”
孟知彰摸了摸胸口,庄聿白亲手给他缝的平安符,他贴身带着,虽说样子歪歪扭扭,心意却真真切切。
薄茧轻覆的手,重新握住冰冷的缰绳时,孟知彰方才眼神中满溢的温柔瞬间落下去。
前方黄沙蔽日,鬼哭狼嚎的吼叫声中,一队羌人骑兵冲了过来。
这是羌国派来“迎接”外邦的使者。不过为首之人高坐马上,马鞭直指孟知彰和张力,下巴高抬,拦住去路。
孟知彰出示文牒等物,那人仍高昂头颅,一双三角眼挑衅地扫着张力和孟知彰。半日,指了指自己□□。
若想进入羌国?他□□钻过!
那列羌人大声狞笑起来,将孟知彰使团,团团围住,高举弯刀,纵马狂奔。
“哪来的鸟人!孟大人,看来此行,注定不顺呐。还没开始,便跑来几只腌臜货在这恶心人!”
张力是块爆炭,说罢便要挥刀向前。
孟知彰眼眸一沉,当即侧下马头,给张力留出道路,语气沉静跟了句,“留他性命。”
老将纵马飞出使团,直冲那羌人头目裆下,手起刀落。
一声惨叫,再看那羌族头目,□□猩红一片。
“鸟人也便罢了,不曾想还是只弱鸡!你们羌国当真无人了么!派这等货色出来丢人!”
羌兵见状,如愤怒的野兽,立马气势汹汹围上前,一场恶战在即。
打就打,谁怕谁!张力老当益壮,一马当先冲到队伍最前。在此交手,只需砍杀眼前这些破鱼烂虾,好过深入羌族腹地,在鸿门宴上成为刀俎上的鱼肉。
羌人队伍中一副官冲了出来,两边劝阻。他虽也怒不可遏,这“怒”还是得暂且遏住。到底带着王命来接人,若此时将使团杀走,他们回去也休想有好果子。
张力探身揪住羌兵副官,一把扯下他衣衫,将刀上血迹擦拭干净,又扔回那人脸上。
“还不前方带路!”
日头落下又升起时,一行人到达羌族王畿。
第233章 出使(六)
一束暖光透窗照进来, 洒在五六颗金澄澄的橘子上。
骆耀庭弯起骨节分明的长手指,随意拈起一只,慢慢掰着果皮。不时有雾状液体, 喷洒在阳光里。室内, 清新一片。
“大公子,懿王殿下新赏下来的那几篓螃蟹,交给小厨房了。”
贴身小厮见骆耀庭心情不错,又躬身多说几句。
“听闻这螃蟹,殿下只赏了萧大人和大公子, 即便是户部尚书严大人那里, 也只分得了橘子。殿下这是器重大公子。大公子为殿下忙前忙后, 这才多久时间, 五六个府城的税收就全齐了。这事交给哪个, 能办得如大公子这般齐整?户部右侍郎的位置,想来很快便是大公子您的!”
“这些话,少在外人身边提。”或许是说到舒心处, 骆耀庭将手中半块橘子直接赏了那小厮,“少夫人喜欢吃蟹黄, 多留些团脐的。”
小厮应“是”,双手恭敬捧过去, 又说,“少夫人看中那株百年辛夷树, 都打点好了, 不日就从苗疆往京中运。”
都道“远树进院,家财散半”,从苗疆运一株百年老树过来,一路多少银子搭进去。还不一定能活。活脱脱败家之举。
骆家老仆们想劝, 骆耀庭执意如此,谁还敢劝。
当初也有人劝骆耀庭不要舍弃骆家几世攒下的家业。是骆耀庭选择孤注一掷,为让骆家重入懿王麾下,豪掷白银万两。如今的骆耀庭,官场如鱼得水,踌躇满志,便很好地打了那些人的脸,越发没人敢提半句忤逆骆耀庭的话了。
替朝廷去收税,守着这样大的钱袋子,区区一棵辛夷树而已,家中爱妻想日日看到,怎么就不能运往京中新宅?
“我不在的这些时,西境那边,可有什么消息?”
“尚不曾有消息。若有消息,想来只会是好消息。” 那小厮腰躬得更深,“还是大公子有远见。老爷珍藏的那副祖传铠甲,够换那孟知彰十条命。希望羌过新任护国大将军能识货。”
骆耀庭冷笑一声,懒懒靠进椅背,手中半块橘子一把捏碎,橙色汁水顺着他修长的手指缝滴滴哒哒落了满地。
中了状元又如何,到底眼见短浅,以为替国出使风光无两,自此便可以平步青云?做梦。
等在前面的,不过死路一条。
“到底相识一场。你得空烧些纸钱。”骆耀庭将碎掉的橘子仍在脚下,掏出一块雪白巾帕,仔细擦着手指,“替我送一送孟知彰,和他那个小夫郎。”
*
羌国王畿,像一块冷掉的烤羊腿。
空有繁华空壳,全然没了往昔的热闹和生机。
守卫甚重,城墙城门上重兵把守,严阵以待。不时还有巡逻骑兵,面相凶煞,一个个活像地狱门神。
“你们新王刚登基,不说歌舞欢庆,怎么到处怨气沉沉?”张力紧了紧缰绳,大咧咧问到那羌兵副官脸上,“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举国办丧事。”
那副官勉强笑笑:“前面便是各位大人下榻之处。”又说,“稍后我们护国大将军会在教练场,恭候使臣大人和这位将军。”
孟知彰看一眼张力,二人心知肚明,这是匡雷要单独见他二人。
“好。劳烦带路。”孟知彰应下来,同张力道,“将军,使团众人看安排谁带队较好?”
“大人,将军,尽管去赴宴,剩下的交给属下便是。”
人群中站出一人,此前长公主麾下效力,如今返京在兵部任职的萧潜。
张力牙缝中慢慢呼出半口气,还是点了头。使团目前有京中来使和也有军中部将,两边都熟悉者,只有这萧潜。
孟知彰和张力各带了一随身小童,便同那副官往校场去了。
校场在京畿东郊,黄沙漫天,飘着些狼毫熊皮缝制的旗帜。
战场数次交锋的匡雷,此次正以好客主人的姿态迎接远道而来的——死敌。
匡雷身量中等,黝黑健壮,两撇弯胡子,说不出的圆滑与狠厉。
“听闻你们汉人每逢庆典,会有拦门酒等仪式。巧了,我们也有。”匡雷向旁示意,“不过我们的是拦门箭。”
作为使节大臣,孟知彰向前拱手:“大将军,我等奉命前来同贵国商议休战议和之事。”
“你就是使团头目孟知彰吧。别急。”匡雷指指远处的靶子,“我匡雷平生从不与囊货议事。三局两胜,射箭胜出者,方能坐上我们羌国的谈判席!”
“匡雷,你别太过分!”张力怒发冲冠,红涨着脖子。
“这便生气了?张将军是担心自己老眼昏花射不中靶子,还是这休战议和之事,原本只是个幌子,走个过场而已?”
虽预料到此行之多艰,但这匡雷诚心为难的嘴脸,着实让人生厌。不过君命在身,成与不成,不能让对方在自己上找借口。
“好。三局两胜,便三局两胜。”孟知彰给张力递个眼神,应了匡雷的拦门箭。
匡雷用手中弯刀,抹了把那撇小胡子,随后指指远方:“每人三支箭,正中靶心方算得分。”
张力抬眼往远处两个靶子上看了看,摇摇头:“这有何难!别说站定射箭,即便是在狂奔的马背上,老夫照样能挽弓射雕。而且次次射中的,都是鹰眼。”
说着,张力几步上前,便要去架子上取弓。
“话还没说完,忙什么!”匡雷拦了一步,招手让人上难度,“这拦门箭还有一个名字,叫悬枣射箭。靶子正前方悬一空心圆枣,射中圆枣中空者,也视为射中靶心。”
“就这?!”
华而不实,张力认为这匡雷纯属浪费时间,浪费唇舌。
不料孟知彰走到跟前:“将军,我来。”
“你来?”张力一愣。
他知道孟知彰也会些功夫,但这等凶险局面,他一个刀尖舔了一辈子血的老将都有些犯怵,何况孟知彰一个从未上过沙场的书生。
“孟某是文官,即便输了,还有将军兜底。”孟知彰看出张力的犹疑,递上坚定眼神,“这一局,我来。”
“呦!贵国文官也能弯弓射箭?若早有这本事,交战之时全派文官上,说不定还能多赢我们羌人几场。张将军说是还是不是?”
这匡雷是懂如何惹炸张力的。
孟知彰忙上前一步:“匡雷将军,我们汉人从不在口舌上逞英雄。今日之局,谁胜谁负,还不一定。我们试炼场上见真章,请吧!”
“且慢!”匡雷低头笑笑,吹了下那撇胡子,“我匡雷有个习惯,‘箭不走空’,平生射出的每一箭,都要见血。”
都要见血?!
只见几个羌兵从场外拖上来两个少年,绑在靶心正中。
正中靶心,也就意味着,正中少年眉心。
射箭而已,生祭活人,分明是未开化的野蛮人所为。
虽离得远,从衣衫和气质也能看出这两位少年,绝非寻常人家儿郎。年龄稍大些的,绑在匡雷那支靶子上,一上场便开始高声抗议,咒骂那匡雷乃窃国之贼,必定不得好死。
用的是汉语。想来是知道,在场的有东方来使。
匡雷并不以为意,他满满拉起一弓。
“两位是客,便由我先来示范一下。”
弦动箭发,悬枣射穿,箭头停处,正正钉上那少年额头。
咒骂声,立止;战鼓声,跟起。
匡雷,得一分。
匡雷收弓,不无得意地冲孟知彰外头致意:“请吧。”
速度之快,甚至没给任何人反应的时间。直到那少年从靶子上被人摘下来,软塌塌拖出校场,孟知彰才意识到,这不是玩笑。
绑在孟知彰箭靶上的少年身量矮些,年纪也小些,不过胆量却不小。明知下一箭便能结束自己生命,声音高昂,吐字清晰:
“匡雷贼子!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我辈之今日,必是尔等之明天!”
而孟知彰手中冰凉的箭簇,即将射穿这少年头颅。
见其生,岂忍见其死。哪怕这只是一位素昧平生、毫不相干的外族少年。
规则,就是规则。
应下之事,不容反悔。
“请吧。”匡雷再次邀请,带着挑衅。
张力搭住弓背,语重心长:“孟大人,你一个持笔弄墨的书生,沾不得血。这一箭,让老朽来。”
沙场老将,一辈子不知多少人死在他刀下。若眼下必须杀人,这条命背在他张力身上,总好过一个新婚不久、前途无量的后辈身上。
孟知彰感念张力情谊。
他掂量着手中箭矢重量,看看悬枣位置,接着视线放远,瞳孔微缩,望向靶上少年的位置。
良久,“将军,我来。”
张力难得皱起眉,眼中满是担忧,甚至在求孟知彰:“孟大人,我身后不差这一只鬼魂。你……不一样。”
“将军,无妨。”
孟知彰抬手拔掉箭头,顺着箭杆整理好箭羽,瞄准前扫了眼校场上旗帜,最后摸摸胸口那枚平安符。
“锃——”
弓弦震荡,悬枣贯通,箭矢直直射向少年眉心。
今日命绝于此,也是天意。那少年下意识闭了眼。
当头一击,眉心被木杆戳中。
少年浑身一抖,等他缓缓睁开眼,眼前景象仍是方才景象,眼前人仍是方才人。
他还活着。
只是额头挂上些红枣碎屑。
“你……”张力抓住孟知彰胳膊,惊得说不出话。
孟知彰收了弓:“儿时,长庚师父教过我们。如何控制箭矢的射程和走向,这一招,云无择也会。”
“佩服!佩服!”
匡雷边鼓掌,边点头走了过来。眼中满是欣赏。
“没想到汉人中,也有这等箭术高超之人,还是个书生。若你在我麾下,定封你为副将!你愿不愿意认我为主?”
“匡雷,你醉了吧!满口胡吣些什么!”
似乎习惯了张力的暴脾气,匡雷并不生气,一双眼睛只盯着孟知彰,左看右看横看竖看。
三局两胜,还有两箭。
意味着,至少还有两位待死之人。
匡雷箭靶子上空出的位置,羌兵又押来一少年,准备绑在其上。
匡雷抬手叫停。他此时所有兴趣,全移到这个汉人书生身上。
“孟知彰,或许我们可以换个玩法。”
匡雷亲自走到靶子前,将少年额头枣屑抹掉。
“箭靶离孟大人四十丈远。我射三箭,三箭内此子若能活着跑到孟大人身边,此次拦门箭便算孟大人赢,如何?”
“孟某能否拒绝?”
“不能。”
“若孟某赢了呢?”
“看来孟大人势在必得。很好。”匡雷抽了抽嘴角,“若孟大人赢,我们坐下来,心平气和共议国事。”
“这孩子,我们带走。”孟知彰开出附加条件。
“成交。”
靶上少年被放下来。
四十丈,一射之地,以匡雷的箭术百发百中。
横竖都是死,何必再遭一轮羞辱。少年梗着脖子,视死如归。
匡雷站在靶前,拉弓搭箭,朝头上旌旗射去。
“诶呦呦,偏了。可惜。”匡雷看看仍站在原地的少年,“第一箭已经射出,还不跑么?”
那少年愣了下,似明白过来什么,撒腿朝校场那头的孟知彰跑去。
匡雷,少年,孟知彰,三人在同一条线上。
匡雷吹了把自己那撇小胡子,再次拉弓搭箭,自言自语:“射哪里好呢?”
少年自小也学骑射,从未觉得一射之地这么长,这么久。他没了命地跑。
生,还是死,就在这短短四十丈内。
他跑啊跑,看着前方那个陌生的异族男子,看着他此生最后且唯一的神明,像水中花,镜中月,拼尽全力,却总也够不着。
忽地左肩被猛地一击,箭簇嵌入,木胀胀的烫。少年伸手拔掉箭矢,满手血,未觉疼,脚步却开始踉跄。
孟知彰剑眉微蹙,紧紧盯着搭弓匡雷和场上少年。
匡雷,就是一个秉性下作的猎手。他不会放过少年。不过置人死地前,自己要先玩个尽兴。
还有一丈远,少年就到自己身边了。
孟知彰星目微缩,似发现什么,猛地抓起一只铜盏,几步向前,迎到少年跟前。
酒盏,则挡到少年后脑正中。
“当——”
几乎同时,匡雷射出的第三箭,狠厉地嵌入铜盏壁身。
匡雷一惊。
他横行多年,最引以为傲的就是自己的箭术。今日之前还从未有人能拦住自己的箭。
“孟大人,着实人中龙凤!”匡雷命击鼓庆贺,又高声招呼,“上酒!”
“上一个让我匡雷佩服得五体投地之人,还是贵国的那位狼校尉。叫云无择,对吧?仅仅十八人夜袭,便一举斩下我羌军首领的头颅。当真厉害!”
匡雷对孟知彰身边的少年,无比明媚地笑了笑。
“对了,就是你父亲的头颅。二公子。”
第234章 出使(七)
孟知彰看着刚救下的少年, 他诧异的并不是他是术格二公子。
而是,他的相貌。
不过这份诧异,只在孟知彰眼底停留片刻。
“匡雷将军, 拦门箭已过, 可否议正事?”
匡雷收起他的弯刀,视线在孟知彰、张力的脸上,钝钝划过一遍。
“议。”
谈判桌就位,孟知彰、张力坐一端。如约,这位少年目前归孟知彰“所有”, 自然也在这一端。匡雷坐另一端。
不过, 自始至终未见新王半面。
孟知彰单枪直入:“天朝授命我等与贵邦同商议和大事, 休止战争, 恢复邦交、贸易等利国利民之盛举。”
“哦?如何恢复?”匡雷斜靠椅背, 摸着半撇胡子,窄眼斜挑,表现得饶有兴致, “展开讲讲。”
“止战在先,而后每年售于羌国米粮万石, 茶砖千石,丝绸瓷器等则按需交易, 无定量。至于羌国之马匹、皮料等物,我朝也会派有司衙门亲自来采买。为表诚意, ”孟知彰顿了下, “听说贵国也有乡民想学这垦田与肥田之术。若两国友好邦交……”
“孟大人,当真是来议和的。”匡雷脸上笑意颇具玩味。
“这什么话?”张力本就看匡雷不爽,见对方如此吊儿郎当,怒起, 铁拳锤桌,“我们大老远跑来,难道是遛弯逛街、喝你这西北风的!”
“张将军的脾气,还是和战场上一般火爆。一点就着。”
匡雷倒并未生气,收起二郎腿,慢慢起身踱步。
“孟大人给到的议和条件,听上去确实很有诚意。战争么,打来打去,无外乎这些粮食财物。战场变良田,兵不血刃便能得到想要之物,自然是好的,想来我们大王听了也愿意。”
张力见如此说,松了口气,火气渐消,慢慢坐回椅子上。同意议和便好,不然这大老远跑来,白折腾了。
不料匡雷冷笑一声,弯刀拍在桌上,居高临下,不可一世地看着孟知彰一行。
“不打仗,我们这些马背上的讨生活的,岂不没了用武之地?”
“嗯?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字面意思。”
匡雷视线略过张力,决定直接对孟知彰摊牌。
“其实不论此次结果如何,对外只有且只可能有一种说法:大恒使臣背信弃义,议和为假,行刺为真。刺杀羌王不成,射杀羌族重臣亲眷数人!”
“放屁!我们明明在议和,谁要行刺你们!大白天说什么鬼话!”
张力大怒,腰间拔刀,拔了两次方意识到进场时已被去了兵器,冲上前就要去厮打那匡雷。
匡雷一个眼神,十几个重甲兵士冲了上来,将孟知彰等人团团围住。日头透过扬尘打在锋利弯刀上,寒光一片。
“张将军这么快就恼了?”匡雷毫不掩饰自己的得意,“看来还是你们汉人,最懂如何戳痛汉人的心窝子。”
孟知彰听出这匡雷话里有话,拦了把怒不可遏的张力,示意对方将话讲下去。
“我见孟大人是真正的英雄豪杰,索性给你们交个底。踏入我羌国王畿的那一刻起,你们就已经死了。死人不会走漏秘密,告诉你们也无妨。此次议和,原本只是一个注定失败的局。你们汉人理亏,要么给到更大的邦交好处,要么继续开战。无论哪一种,对我们而言,都是有益无害。对了,送信设局者,听说和孟大人是旧识。他还特意交代了,一定要说是孟大人有意违抗君命,善作主张,才导致议和失败,听说这样就可以——诛九族了。”
“阴毒小人!”张力环眼圆睁,“那旧识是谁?即便化成恶鬼,我张力也绝不会放过这腌臜祸害!”
“诛我九族?”孟知彰神情淡淡,“听匡雷将军这话,还是会派人去我朝送信?不过单凭你们羌族人自说自话,恐怕想给孟某定罪,也难吧。”
“孟大人当真聪明。”匡雷倒也磊落,从不掩饰自己的欣赏。他朝身后打了个响指,“说了这么久的话,诸位也口渴了吧,来喝杯酒。”
话落,从旁走出来一执壶酒侍。
“谁要喝你这破酒!匡雷,是男人大家就战场上真刀真枪干上一百回合,在这里玩阴的,算什么好看!”
张力正骂着,视线扫到那酒侍,整张脸一下绿了。
萧潜?!
“萧潜……你,你,你!”
张力反应过来,回头看看孟知彰,确定自己并没看错人,不过孟知彰倒仍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像早有预料。
“老夫玩了一辈子鹰,临了被鹰啄了眼!果真是萧之仁那老货别后搞的鬼!”
若非那萧潜躲得快,缩到羌兵刀阵后面,张力定一把将人扯过来撕了。
“萧潜!你个卖国贼子!当初你玩忽职守,痛失守地,长公主留你一命,只将你遣返回去。如今你……你竟公然投敌,你可对得起自己祖上,对得起大恒同胞?”
“公然投敌?卖国贼?”如今萧潜可不是张力手下的小小校尉,“我是否有罪,还轮不到张将军来定。是非功过,是由活人来说的,就不劳烦张将军操这份心了。”
张力还要大骂,孟知彰拦了下:“张将军,与小人多说无益。”又上前一步,问那匡雷,“既早已定下结局,何必装腔作势演这一场?”
匡雷抓过萧潜手中酒壶,仰头灌了一大口,抬袖一抹嘴:“我说过,我匡雷喜欢结交英雄豪杰。后面还有一句,喜欢看他生,喜欢看他死,更喜欢看他们——生,不,如,死。”
“匡雷!今日栽到你手中,要杀要剐随便!若你还算个男人,就给个痛快!”
匡雷嫌张力太闹,让人绑了他手脚,顺道堵住嘴:“张将军这就不对了。找死,哪还有嫌慢的!”
不过他着实欣赏孟知彰,“孟大人,若能生在我朝,为我所用……可惜了。英雄惜英雄,今有‘永生柱’一桩,便送与孟大人。”
对羌族而言,人死后,装殓好,立于永生柱上,灵魂可得永生。
“刚提到什么垦田术,听闻是孟大人夫郎创制的法子?”匡雷拍拍刚刚抬上来的一根木桩,示意孟知彰靠近看。
木桩一人高,圆木黑漆,包边金属条上,镶金嵌银。顶端几抹猩红上,追着两只苍蝇,不知是什么血。
听人提到庄聿白,孟知彰袖下拳头微攥起,眼瞳竖起,如察觉危险的雄狮,随时准备猎杀。
“孟大人,别紧张。我们羌人可不搞连坐那一套。”匡雷手起刀落,两只苍蝇悬空片刻,瞬间坠落,“至少你家那位夫郎,我不会动。我想说的是,托贵夫郎的福,我们羌人也出现垦田种粮之人。”
孟知彰静静看着匡雷,对方表情并不像感激。
“这是第541根。”匡雷拍拍眼前木桩,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直白的炫耀,“前面540根,就立在王畿郊外,可惜你们来时走的另一条路。不然540根柱子列阵相迎,那才叫气派。”
匡雷并没在孟知彰脸上寻到想要的表情。他并不气馁。
“孟大人不是不是有许多问题。不急。”匡雷嘴角斜抽,“540根柱子,540个人。与常规木葬不同,他们是活着绑在桩子上的。对,就是你想的那样,日头晒着,风沙打着,白天有鹰隼,夜里有孤狼。造化好的,半天便一命呜呼。听说有一人第八日才咽气。啧啧啧,真难死。孟大人,你知道第540根上,站的是谁么?”
匡雷问向孟知彰。孟知彰不动声色,冷静得像一座玉雕。
“你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匡雷自问自答,“不。你想知道的。因为你家夫郎知道。此人,他认识。”
提到他家夫郎,孟知彰眼神终于有了变化。匡雷脸上,跟着露出满意神情。
“是格桑婆婆……你想问这格桑婆婆是谁?她是我们羌族的罪人。汉语中也叫,罪魁祸首。”匡雷向前走了两步,试图仔细观察对方神色,“她从界石那边偷偷学来垦田术,以为在边境偷偷开荒没人发现。收获几根稻穗更以为自己了不得了,后来还大着胆子,带着附近乡民一起垦起田。愚蠢,又自以为是的妇人。”
“他们没偷没抢,没干什么作奸犯科的罪行,只为几口粮食,自己在土地上种几口粮食,就要被绑在木桩上生生折磨至死?540条人命,就这样悄无声息尘归尘,土归土?”
孟知彰声音冷静得如地狱判官。
“悄无声息?”匡雷摸了把胡子,“这么盛大的场面,怎会悄无声息?我将他们树立在通往王畿的必经之路上。往来之人,皆有机会一观盛况。看着他们绝望的表情在脸上慢慢被风沙封住,看着他们一点点死掉,干掉,成为漠上枯树一般的存在……这便是忤逆的下场。”
“哦,不对!不止540人,是541人。格桑婆婆柱子上,还有她十岁的小孙子。行刑前,她亲手掐死了那小孩子……”
孟知彰眼中露出鄙夷:“连小孩子也不放过?他们终究是你的子民。”
“那又怎样?恐惧,也是统治的一种手段。立竿见影,非常有效。”
匡雷言之凿凿,眼中透出凶狠,带着食肉秃鹫一样的贪婪。
“当然,他们还有一项罪名。叛国。那群蠢人将界石向西挪了几射地的距离。怎么,吃几口田里种出的粟米,就真当自己是汉人了?他们该死,死有余辜,死得其所。”
话没说完,匡雷又笑了。
“不过,这界石,是我让人挪的。这样才好给他们定罪,不是么?这也是跟你们汉人学的招数。正如有孟大人刺杀我羌王在先,才好给孟大人定忤逆之杀头大罪。至于事实真相如何。放心,没人在意。”
“看来,作为使团之首,我孟某必须要死了?”
匡雷浮夸又谦逊地点点头。非常赞同。
“匡雷将军当真坦荡,为了这份坦荡,我教将军一步棋。”
孟知彰示意匡雷近前,那匡雷半信半疑挪了两步。
“将军,此局中,行刺者是我,你同盟伙伴要的也是我的死讯。我死了,将军自然能得到他们允诺你的好处。其他人,将军大可以软禁起来。将来万一与那边谈崩了,他们可都是将军的谈判筹码。”
匡雷到底行伍出身,一开始不理解,等转过弯来当即同意,大笑着要来搂孟知彰的肩膀:“匡雷敬你是条汉子,到时必不让你吃太过苦头。不过这行刑仪式,还是会当众进行。”
孟知彰闪出去一步,长身玉立,与匡雷保持适当距离。
“我们汉人讲究生死有时,生死有地。既然注定要死在这异国他乡,时间,可否容孟某自己选?”
匡雷忍不住再次打量孟知彰:“视死如归。这就是你们汉人说的气节吧。怎么办?我越发喜欢你了!好。你可以选择,哪一天死。”
*
稍后,孟知彰一行被“请”至官驿休息,说白了就是看押。
同行的,还有临时被收编的术格家二公子。
无人处,张力悄悄拉住孟知彰:“孟大人,你若赴死,老夫绝不苟活。只是,这死,也有不同死法。顶着屎盆子,也太憋屈了!萧潜那厮,竟如此下作,好歹名门之后……呸!我早该料到那萧之仁也教不出个像样子侄。我们前脚死在这里,萧潜后脚回去卖乖、邀功。可你与萧家无冤无仇,他们为何要这般对你?他们提到旧相识,是不是萧之仁新招的按个赘婿骆耀庭在背后搞鬼?”
“张将军,这乳茶不错,尝尝。”
孟知彰对盏中汤品很是满意,满斟一盏递给张力。
张力大叹一声:“孟大人呀,他们过几天就把你钉在那木架子上了!你……你怎么还像个没事人似的!”
“这乳茶当真好喝。我家夫郎一定也喜欢。”孟知彰将杯盏递得更近了些,“张将军试试。”
张力一把接过来,仰头干了。气鼓鼓看着地面,不吭声。
“好喝么?”
“嗯。”仍带着气。
“单靠一个骆耀庭,目前还掀不起这么大的风浪。不过他应该也出了不少力。”
“难道是萧之仁,或者背后的……”张力眼睛越睁越圆。
孟知彰不置可否,又给自己倒了盏乳茶,“我不过一个小小翰林修撰,哪里值得大人物们动这番心思。”
“那就是以你为饵钓大鱼。”张力越发肯定自己的想法,他靠近了些,压低声音,“是不是懿王想通过你,借机踩死辰……”
孟知彰轻咳一声,往窗外递个眼神。
张力忙闭了嘴,隔墙有耳。尤其现在。匡雷恨不能将半城羌兵,都调到他们所在的这个驿站。
但当真只能等死么?张力见孟知彰这般情形,还是忍不住又开了口。
“你,是不是已有计策?”
第235章 出使(八)
十五日一到, 孟知彰被羌兵架上“永生柱”。
匡雷当众公布这位汉人使臣的罪行:妄图行刺羌王,射杀羌族重臣亲眷,傲慢无礼, 倒行逆施。
羌王坐镇, 携百官在校场全程观摩这场献祭仪式。
杀掉一个汉人使者,这不只是简单的杀鸡儆猴。是新王即位后,对邻邦大国的一次胜利。是炫耀。是示威。
忤逆我者,死。哪怕是大国朝廷派来的使臣。
顺服我者,昌。哪怕是同为使臣的汉人官员。
绿锈斑驳的三寸长大铁钉, 一锤接一锤, 生生砸入孟知彰掌心时, 萧潜谄媚的笑容, 落进羌王新赏的牛角美酒中。
“孟知彰, 一路走好。”萧潜站在柱子旁,冲孟知彰举杯,“各为其主罢了, 下辈子记得跟对主子。”
匡雷主持仪礼,手脚牢牢钉在永生柱上的孟知彰, 王畿游行示众一圈后,带至城郊, 立在那540根柱子旁。
黄沙吹进孟知彰的发际,留在世间的时间, 顺着手掌脚背的血流, 一点点流逝。
生命终点到来前,柱子上的孟知彰,冷脸看着羌王眼中的麻木,看着匡雷小人得势的嚣张, 看着羌族群臣的各怀心思,看着往来百姓行商的声声叹息。
死亡,除了疼痛,便是疲惫。
超负荷的倦意,海潮般涌上来,死死压住孟知彰的眼皮。
一阵重似一阵的慌乱声中,孟知彰用所剩无几的气力,强行撑开了眼睛。
视线晃动,一骑羌兵眼前飞过,惊起一路尘土。孟知彰本就干涸的眸子,龟裂般痛起来。
“前线告急!前线告急!”
很快,又一骑羌兵,高喊,“戒备!戒备!”
使节被杀,朝野震怒,华羿亲率八万大军压境。先锋狼校尉云无择,更是长驱直入,直捣羌族王畿,生擒匡雷。
匡雷预料汉人会有所行动,只是没想到会如此快,像一早设好的圈套,只等自己往里跳。
云无择带着应龙来到王畿郊外时,永生柱上的孟知彰,永远闭上了眼睛。
成了这异域荒漠之上一只游魂孤鬼。
*
“长公主都能打进来了,你为什么还要死?”
听完孟知彰的推演,张力睁圆眼睛。
“长公主能打进来,需要一个理由。身为使节的我,就是这个理由。”
以免节外生枝,出使前,长公主与孟知彰定下的计划,知晓之人并不多。至少连西境驻军副将的张力,并不完全知情。孟知彰顿了下,继续说下去。
“只有我死了,长公主才师出有名,方能在双方“议和”期间,提前集结所有兵力,全军压境。也只有这样,悬在你我头上的那个莫须有的罪名,才不会有机会落下。还有……”
还有,他以此为条件,在长公主那里给庄聿白留足了“后路”与万全之策。孟知彰死后,即便朝廷不出面,长公主及西境军中也会保庄聿白一世无虞。
当然“还有”后面的话,孟知彰缄口未提,只道:
“所以,我孟知彰必须死。”
张力嘴巴张了张,半日道:“那为何是在第十五日?”
“这是我与长公主的约定之日。”
“就没有不死的法子?”
“有。”
“什么?”
“刚才张将军或许看漏了一点。我们与羌族交战多年,张将军又是战争主力,以汉羌两族的武力差距,张将军以为我们会这么容易拿下对方王畿?”
“那……那,那是因为我们天朝有神明护佑?”话一出口,张力也觉心虚。
“与我们并肩作战的,还有另外一支强劲兵力。”
“羌国那……逃亡储君?”
孟知彰抬眸看了下张力,没说话,只递了盏乳茶过去。
*
羌国新王即位前一个月,原本储君便离开王畿。具体去向,无人知晓。
当然一起悄悄消失的,还有此前的同党随从。术格家大公子,便是其中之一。
兴亡,皆苦者,唯有百姓。谁来称王当政,底层百姓原本并不关心。
奈何匡雷主导下的新王政权,过于白色高压。不仅百姓皆苦其严苛暴虐,朝中被其视为政敌者,也难逃厄运。轻者罢黜免官,重者发配流浪,更有甚者,抓来王畿做人质。不止做人质,偶尔也是箭下玩物,命丧匡雷之手。
底层蝼蚁本不会关心谁在发号施令,但若这在位者不给人留喘息空间,群蚁或许也能撼树。
张力听闻孟知彰必须死时,九尺大汉,沙场厮杀半生,血肉模糊到在阎罗殿门口转了几遭都不曾喊声疼的人,眼角潮了又潮。
不过听到蚂蚁撼树,张力眼睛忽地有了光。
“也就是我们还有十五日时间,来帮助撼树蚂蚁?”张力恨不能贴到孟知彰跟前,半点没了长者该有的稳重与自持。
“不是十五日。”孟知彰目光坚定,“除去路上时日和匡雷沙场纠缠,我们只有——十日。”
十日?!
十日之内,无论发生什么,长公主都会依照原本制定的计策,率领西境驻军主力全面进攻羌国。这是卡死的节点。
“这也是你为什么将匡雷行刑之日,选在了第十日?”
张力一下子想通了,为何匡雷沙场刁难之时,孟知彰执意自己选择哪一日赴死。
这也意味着十日之内,还有挽回余地:“孟大人,该如何做,你说!老夫都听你的!”
大人在军中多年,与羌国交手无数,那依将军来看,我西境驻军全力以赴,能否一鼓作气拿下羌国王畿?
张力暗吸一口冷气,坚定摇了头:“莫说拿下王畿,恐怕京郊百里之外,主力便被拦了下来。老夫最远也只是早年时随骆校尉攻到过月亮泉。即便长公主若亲率主力前来,若想攻进羌族王城,胜算也是不大。所以……”
“是。”孟知彰猜出张力言外之意,“所以长公主战力覆盖范围之外到王畿之间,需要有人接应、补位。”
“……难道是他们的王储?”张力眼睛都要瞪出来了,“可……羌族王储生死未卜,即便活着,谁又知道身在何处。至于能不能和我们一起攻打他们的王畿,那就更说不准了!”
孟知彰没有解释什么,但张力从他的态度中知道,此事可行,而且有把握能成。
说来也奇怪,虽说相识未久,戎马一生的老将,就是信任眼前这位少年使臣。傲气十足的沙场大将军,此时竟愿意唯其马首是瞻,只要孟知彰一声令下,他便是他的马前老卒,他便是他的挡剑盾牌。
奇怪。却无解。
使节团在驿站修整两日,中间张力无数次想开口催孟知彰,滑到嘴边可又不知该催些什么。虽说还剩十日,总不能坐以待毙,看着时间白白浪费!
实在不行,冲进院子里,杀他几个羌兵垫背,也不算白来敌国老巢这一趟。
好在第三日一早,孟知彰便将张力叫了起来,说匡雷答应他们今日可以去城中逛逛。
“逛逛?逛什么?弹丸之地,除了墙头上一排排羌兵和城中乌云压顶的羌民,有什么好看的!”
张力嘴里这般说,却利落起身,很快收拾好自己,随孟知彰一起出了驿站。能出门,总好过在这腥臭味熏天的皮毡屋子里枯坐干等。
当然一通出驿站的,还有十几个重甲看守羌兵。
那些羌兵也知道,这是些汉人是马上要死的,即便侥幸留下命来,此生也只会圈禁在这城中,而且上头发了话,只要他们不作妖,城中随他们逛。所以孟知彰一行往哪走,如何走,他们跟着便是。
不过这群汉人着实有意思,原以为他们要脸面,囚犯一样被人盯着会不喜欢人多、目光多、闲话多的地方。谁知竟是哪里人多,往哪走。专挑热闹地方。
或许知道自己时日不多,回是回不去的,索性大方在闹市挥霍起来。这大概就是汉人的及时行乐精神吧。不过采买之物大多是吃食酒水,不仅自己买,还出钱将看守羌兵们的一并买出来。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的真理,不论到哪里都行得通。渐渐这批羌兵也开始将这群“冤大头”往平日自己不舍得花钱或者买不起的铺面里带。
就这般逛了两日,城中走了大半,张力却越走越气。
他真有些搞不懂孟知彰,还有六日,此时长公主那边说不定已经拔营西行了。十五日约定时间一到,即便匡雷有意留人,听闻汉军来犯,那摆在这群汉人使者面前的,也只会是死路一条。
孟知彰却不恼,无人处给张力递眼色:“想来这城中布防情况,张将军已了然于胸了吧。”
张力一怔。每到一陌生城池,该城的排兵布列、攻守布防等,他不仅会下意识去观察,还会默默演练。若自己是城主当如何守城,若自己是攻城之将,又如何高枕无忧设防。
因为是在敌国,张力已经很小心了。只是他他没料到这些暗不可察的心思,还是没能瞒过孟知彰。
不过那又怎样。即便看出这羌国王畿何处固若金汤,何处有待加强,眼下也只是自娱自乐,这消息连驿馆的大门都传不出去。
第二日,一行人照常上街闲逛。
过了今日,便只剩五天了。孟知彰难道一点不急,当真一心求死?张力跟在身旁,赌气不去看他。
羌兵也照旧带众人在各个商铺小摊前驻足。孟知彰委实大方,但凡有人夸某样东西好,当即买下。
“这不是律和么!我可有段时间没见着你!又去东边搞来什么好东西!”
迎头走来一牵马羌族商人,车上满满堆着货物。
一见此人,羌兵像是忘记自己此行是看守汉族时节的,呼啦啦上前围住那车货物。
这商人一身骑装,长得浑圆横壮,上下一样粗的腰里,别了根马鞭。红通通两个圆脸颊挂着笑,见到这群羌兵,忙打点头招呼,又同领头一人说:
“上次您要的东西,这次就有。去岁没买上的酒,等再过一两个月也能有,不过价格略略涨了。”
“什么好东西,让我们头儿等这么久。”一羌兵答言。
“一些吃食和火炭,汉人们矫情,还给起了名字叫什么‘金玉满堂’和‘魁首茶炭’。”律和边说边去那满满当当的车上翻找,“前段时间边境紧张,我一直没敢过去。眼下每样各得了这两袋。其中一份,是留个上头贵人们的。这一份,差爷看看要多少,我给您送家去。”
那羌兵头目往这律和手上看了眼,并未答言。而是转头看向孟知彰。
“喂!你说要多少合适?”
张力气不过:“怎么说话呢!真当爷们是冤大头?”
孟知彰不以为意,定定看向那羌商律和:“都要了。多少钱?”
众人皆是一愣。大家知道孟知彰大方,不成想这样大方。羌兵头目瞬间喜笑颜开。
律和圆眼眯成缝:“这位郎君爽快!我律和也爽快!一口价,一百两!”
“一百两?!你怎么不去抢!”张力挥拳,将那律和杵了个踉跄。
那律和立马分清大小王,只往孟知彰身边躲:“这位爷!嫌贵便不买,怎么还动手打人!多亏我这平安符护佑,不然方才那一拳,够我躺个把月的!”
律和从怀里扯出个护身符,捧在手中,煞有介事向上天祷告。
孟知彰眸心一凝,下意识摸向胸口。还好。庄聿白给他缝制的平安符还在。
那这商人这枚平安符……
孟知彰付过钱,只交代句,“劳烦送至这位差爷家中”,便不再吱声。
律和转头又去缠那羌兵头目,手里拿了坛酒:“差爷!新酿的锁阳酒,您要不要来几坛?”
“不要!这酒烈而无味,寡淡的很!答应我的葡萄酒,可要记得!”
“好嘞!货一到,保证给您留着!”律和圆圆一个,弓腰点头很有些费力,还是将酒塞到那羌兵手中,“这酒,差爷留着赏人吧!”
那羌兵看着强行塞给自己的酒,很是不屑,忽然想起自己是在当差,堂而皇之抱着坛酒不像个样子,转手递给了孟知彰。
算是道谢。
深夜。驿站。众人睡去,月亮也隐了影子。
孟知彰用衣衫蒙住不大的窗子,一豆油灯亮起,他搬出今日羌兵转赠他的那坛锁阳酒。
张力双臂环抱,仍在气中,怕吵到众人,还是压低了声音:“怎么!你100两银子买回来的这坛酒,还要偷偷摸摸喝。”
孟知彰上下研究这坛酒,并未发现异常,便用小刀仔细撬开封印。
坛旧,内里封印纸却是新的。
孟知彰将酒坛封印纸取出,在灯火上烘烤,竟然慢慢显出字来。
庄聿白的字迹。
第236章 出使(九)
第十五日, 天很蓝,阳光依旧很好。
这是孟知彰与匡雷约定好赴死的日子。
一早,穿戴齐整的孟知彰, 被羌兵带至校场。张力带使臣团和那位临时加入的术格家二公子, 一言不发跟在后面。神情凝重。
“永生柱”立在校场正中的祭台。六边形平台,每个角落各摆着一摞高高的石头。投下细长又崎岖的影子,随日头缓缓流转。石头上被淋了血,白石赤血,映着西风中的蓝天, 血腥气中重现着某种古老而诡异的仪式。
换做平常, 张力早一脚上前, 踹翻这什么狗屁阵法。今日他缓住一口气, 接住孟知彰透过弯刀旌旗阵递过来的目光。心有忧虑, 不过仍然坚定地冲对方点了点头。
除守卫兵士外,校场内站满围观之人。当众处决敌国来使,怎么也算是匡雷摄政生涯中值得大书特书的一笔, 怎能少得了观众一同见证。
匡雷的,命人端来三盏酒:“听闻你们汉人有喝断头酒的习俗。虽然不会断你的头, 让你一整个儿死。为彰显我大羌之好客重礼,这酒, 还是给孟大人备好了。”
匡雷叹口气,摆上一副英雄惜英雄的惋惜模样。
“匡雷将军, 这酒, 不急。”孟知彰镇定看着对方,“我们作为大恒使臣,应贵邦邀请,代表我大恒朝堂前来议和。今日杀异国使者, 怎么不见大王尊荣?”
“是啊!我们来了这些时日,连你们大王的影子也没见着!”张力愤愤然挤到前面,“怎么,难道长相丑陋,见不得人!”
匡雷最看不惯张力,登时炸了脾气,不过定了片刻,已经攥紧弯刀的手还是收了回来,大笑两声:“怎么两位忘了?孟知彰之所以被钉向这永生柱,不就是因为行刺我们大王未果,转头射杀了我重臣亲眷么!”
“匡雷,你放屁!”张力撞开身边羌兵,直骂到匡雷脸上,“人明明是你射杀的!这会子还在此颠倒黑白!你不怕你们的神灵怪降罪于你!”
到底是老将,张力一冲,身边羌兵倒了一片。换做真刀真枪的战场,十数个羌兵也难近他的身。不过对面呼啦啦冲过来几十个重甲兵士,寡不敌众,张力直接被团团堵住,动弹不得。
“降罪?神明若降罪于我,那今日站上这永生柱的便不会是你大恒的使臣了。孟大人,你说对么?”匡雷斜眼看着孟知彰,又用手上的弯刀朝祭台指了指,“孟大人!请吧!”
“匡雷将军,”孟知彰拱手抱拳,“孟某今日赴死,能否让我死得明白,或者说,让孟某死得清白?”
匡雷低头踩住孟知彰的影子:“孟大人,那日能说的我已经说了,你还想知道什么?”
“孟某之清白,你我知道,奸佞之人知道,天地神明知道,但大恒使团之人不知道,大恒万万千百姓不知道。”孟知彰看看这青天白日,正正衣襟,“孟某我大恒与你串通密谋之信件,就是这位大恒使节团萧潜送来的。枉顾我朝君命的是这信中人,指使羌国栽赃陷害孟某的是这信中人。孟某不过一替罪羔羊,或则说一送上门的鱼饵。信中人为了争权夺势,不惜与羌国新政权勾结。为铲除异己,不惜出卖国家利益。”
“一切皆如孟大人所言。可那有怎样?”匡雷摆弄手上弯刀,故意避开孟知彰的视线,“这些事,别人知道与否,又有何关系?反正你已经要死了。”
匡雷实在不明白汉人一根筋似的想法。命都不在了,要这一身虚名有何用。
“人皆会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孟某今日之死,不知后世之人将如何秉笔,但眼前孟某之同袍在此,他们应该知道事实之真相,应该知道孟某之清白。”
使节团中,除了萧潜一党,仍有不少有识之士,这些时日具体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只从萧潜的嘴巴中拼凑一二。
说孟知彰违抗君命,有意破坏议和之正式,意图刺杀羌王,并亲自射杀羌族亲眷,所以今日羌族便当众杀之以儆效尤。
简直荒唐!
孟知彰何许人,先不说他是陛下钦点的新科状元、天子近臣。贫寒出身,却并未一朝得势而眼高于顶,平时待人接物皆端正自持,官位不高却敢为水灾之地秉公直言,单这一点就是紫宸殿满殿许多文武大臣做不到的。何况他是南时那刚正不阿之倔老头的关门弟子,能入南时青眼,得南时亲自教习者,寥寥无几。若说孟知彰人品有亏,忤逆君命,射杀手无寸铁之异邦家眷,这与强行说暗夜照长日,有何异?简直是一派胡言。
而他萧潜呢?若非兵部尚书萧之仁强行将其作为兵部代表塞进使臣团,以他的嘴脸和过往,岂能代表国人出使?
萧潜之话,众人多不信。那日孟知彰和张力单独被匡雷召去校场会见,具体发生何事众人所知不多。但萧潜非说孟知彰和张力意图谋反。呵!省省力气吧。
如今,孟知彰与匡雷当面对质,个中原委众人听得一清二楚,若能回去,定好好参一本,细数萧潜之辈的恶行逆失。
不过看对方这架势,与萧潜这厮阿谀谄媚之嘴脸,今日听到真相之日,非死也知会终身软禁在这异国尘沙之中。
萧潜躬身走到那匡雷身边:“将军,快行刑吧。这孟知彰邪性,很能蛊惑人心。以免他再说出什么大逆不道,惹您不高兴的话出来,不如用绳子勒住他的嘴!”
若让一个人住声,塞住嘴即可。而用绳子勒住,是宰杀牲口的做法。
匡雷不无疑惑地低头看了看眼前这个汉人。都道羌人凶狠,和眼前汉人比起来,还差了些道行。
“好啊。”手指划过弯刀脊背,匡雷调整角度,刀刃亮光照射进萧潜的眼睛,“你去。”
我去?萧潜心中一惊,下意识抬手去挡这强悍到凶悍的折射光,谄笑堆到眼角,“将军,还是别了吧。这孟知彰……他身手了得。我,我恐怕不是他的对手。”
“只是勒住嘴巴,又不是让你和他决斗,这就胆怯了?你可真实个货真价实的胆小之人。”匡雷停住手中刀刃,给了萧潜一点喘息机会,等对方视线看向自己时,扬了下眉,“胆小之人,是不是就是你们常说的‘小人’?”
如一巴掌直直甩到脸上,萧潜愣了下,腰躬得更深:“小人,遵命。”
一旁羌兵塞了根绳索给萧潜,黏糊糊,腥气至极。萧潜抓在手里,如握荆棘。孟知彰如今已是阶下囚,他萧潜作站在行刑游戏规则制定者一方,是处于碾压性优势地位。不知为何,看到孟知彰,甚至听到这个名字,萧潜便没来由地惧怕。
枉论孟知彰那双清正严明的眼睛,他是看也不敢看一眼的。那双眼睛,恨不能看透世界一切污浊邪恶,令其无可遁形,并一击毙命。
萧潜心中发憷,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还是应该硬气些。人已经被控制住了,只要撬开他的嘴,用绳索勒住,任务就算完成了。
萧潜暗自给自己打气。奓着胆子向前挪去。刚走两步,忽听身后匡雷叫停。
“且慢。”
萧潜忙止步,松了口气。
心想,好在匡雷这厮发了善心,孟知彰反正都是要死的了,何必还用他折磨自己?正要转身去谢那匡雷,只见匡雷向旁使了个眼色。
“汉人之刑,由汉人来做,那才有意思。把长钉和铁锤给他。萧潜,今日便由你来给孟知彰上桩行刑。”
“我?给孟知彰……上桩行刑?!”
萧潜心中骂娘,自己不过是个使臣,若非自己将懿王联盟结交之消息从中传递,你蛮夷羌贼想不劳而获,白白得到我大恒这么多财富物资,做梦去吧!眼下看我势单力薄,竟百般磋磨起我来。等将来我们懿王殿下掌权,第一个回马枪,便来戳死你的尖嘴逆贼!
萧潜心中骂得欢,脸上却更加谄媚,腰身弯得更低,眼睛都要笑没了。
围观人群议论声四起。鄙夷,疑惑,八卦,气愤,恐惧……表情各异,心思各异。
使臣团中,骂声起伏。以张力嗓门最大。
“萧潜,你个卖国贼!诬陷孟大人也罢了,还亲手将其钉死!你你,你此生枉为人!”
“萧潜个畜生!当初长公主放你一马,原以为你回京痛定思痛,谁知竟开始勾结外敌!你对得起战死沙场的将士们么!你对得起大恒万万千百姓么!你良心不亏么!”
“今日能让你我见识到这厮的嘴脸,看来我们此生也是故土难回!萧潜,要杀孟大人,先杀我!我死后定将化为厉鬼,日日夜夜纠缠你!来啊,萧潜人渣!”
祭台上的孟知彰,不动声色站在日头中,没有英勇就义时所谓的慷慨激昂,也没有被小人折辱的心有戚戚。
他就那样站着,像一尊看透世事沧桑的神明,不悲不怒,不喜不怨,不时看看地上的日影与校场外的卫兵。
台下的张力,倒是一头接一头的汗。
十二三岁上,他便跟着骆毅沙场浴血,什么样的大风大浪没见过。此时他却紧张得像个孩子。甚至想像当年一般,遇到烦难事,扯一扯骆毅的衣角,让这位亦师亦友的校尉,为自己指点迷津,告诉自己应该如何做,应该去做些什么。
张力隔着无数弯刀和风中乱卷的旌旗,一眼又一眼看着孟知彰。他的人生刚刚开始,青云之路就铺在脚下,此时被奸佞小人夺了姓名,不值得啊!
若可以,张力恨不能自己替孟知彰去死。
张力一边看着孟知彰,担心台上羌兵使坏;一边盯着那匡雷和萧潜,看这狼狈为奸之徒还能想出什么鬼花招;还有另外一块事件,扯着他的心思。日头越升越高,留给孟知彰的时间不多了,校场外的羌旗怎么还如此卷舒自如,那些守卫的羌兵,怎么还是这般站立不动。
“萧潜,你等什么呢!”匡雷抬脚踢起一块石子,直直踢向萧潜,“等天神下来帮你扶钉子,还是给你递锤子?”
“——啊!”萧潜来不及躲,手上重重受了一击,他以为自己断了一指,猛低头,五指尚在,只是疼得揪心挠肝。
“萧潜!”
张力大叫一声,怒气冲天,有如狮吼,震得萧潜心中一颤,手中那不知染了多少层血迹的斧头,“咣啷”一声掉在地上。
萧潜原本心虚,此时更是让他去钉孟知彰,这与闯入寺庙大殿,阴司罗刹唆使你手劈佛祖圣象,又有何区别。张力这一嗓子,让萧潜一下恼羞成怒。
“张力老儿!此前在军中,你处处看不上我,出处为难我,没想到今日会落入我手中吧!咱们新仇旧怨一起算,钉死孟知彰,下一个就是你!实话告诉你,即便你能活着回去告到长公主那里,也是没有胜算的。因为我奉的是懿王之命。”
萧潜越说越激动,不知是为自己壮胆,还是此前在军中确实不受重视,此刻开始委屈控诉。
“懿王殿下愿与羌王交好,几大车珠宝运进来葬送你们。你们应该感激才对!等去了阴曹地府,好好历炼。佛祖慈悲,将来让你们投生个猪狗,也未可知!”
“哈哈哈哈”
萧潜正骂到兴头上,忽见孟知彰仰天大笑。
“孟知彰,你笑什么!死到临头,休要作妖!”
孟知彰冷冷一个眼神过来。
“我们将来投生什么,就不必劳烦萧大人操心了。倒是萧大人你,恐怕回去之后也难自保。羌人还算守承诺,得了便宜也不卖乖,自始至终并未透露真正的幕后指使是哪位。而你萧潜,在异国之邦,当着外族之人和自己的同僚,堂而皇之说出是懿王殿下让你与外族勾结!若非知你为人,还以为你是懿王不共戴天的政敌,在这堂而皇之地扣这杀头的罪名!”
孟知彰冷笑一声,长叹口气:“萧潜啊萧潜,怎么说呢,你实在是蠢笨如猪。不,说你如猪,恐怕也玷污了猪的名声。那祝萧大人来世投生为猪。”
和庄聿白在一起久了,与人对骂呛声,套用些现成的句式,果真是爽。
那萧潜也没料到,这一派市井无赖才能说出的话,竟出自素日温雅清正的孟知彰之口。
“孟知彰,你你你,你!受死吧!”
萧潜暴跳如雷,两步跨上祭台,待要上前,看到人高马大,影子能装下两个自己的孟知彰,理智稍稍回来些,踉跄几步,快速退至台下,命令左右羌兵,“按住他!按实!按死!”
匡雷坐在整张虎皮制作的交椅上,高翘二郎腿,透过手上弯刀的弧度,看祭台上下这场汉人大戏。
都说汉人斯文知礼,可对骂对打起来,真真有趣。骂战,还得看这汉人的。
好玩。
匡雷看得津津有味,甚至没过瘾,祭台上羌兵去捆绑孟知彰时,他竟有意招手叫停。
让汉人自己解决。
不过匡雷也有自己参与的方式,阳光下慢慢翻转着自己的弯刀,用刀刃折射的光束,追逐气急败坏的汉人奸细。
光束照在萧潜后脑勺上,又移到他那张红涨的脸上,照在他紧握钉子张牙舞爪的手上,也甚是有趣……
忽然萧潜挥拳向前,像是要去厮打对面的孟知彰……咔!关键时刻,不知哪个没长眼的摔在了匡雷脚下,正正挡住祭台上的好戏。
匡雷下意识伸长脖子,视线躲开眼前这碍事之人,眼巴巴去追随台上的一举一动。
谁知地上这没眼力见之人,向匡雷脚下爬了几步,满脸尘土,口中急切喊着什么,“大将军……南城门……速速!”
“起开!不长眼的东西!”见地上之人要来抓自己的皮靴,匡雷飞身就是一脚。
祭台上,孟知彰反手钳住那萧潜,一把长钉,硬硬按在萧潜脖颈处。
“好!很好!简直是精彩!”匡雷起身鼓掌,视线一偏,忽发现哪里不对。
方才井然有序的校场,似乎被一阵什么风吹进来,一股焦躁不安的情绪在祭台上下隐隐散开。
“将军!将军!”
直觉告诉匡雷,一定哪里出了问题。地上人仍在说着什么,匡雷回过些神,这才重新将视线投到自己脚下。
灰头土脸一士兵,趴跪在地上,衣衫不整,衣襟前那一滩红色像是喷溅的血液,帽子也跑丢了,散乱着头发,哑声喊着。
“将军!南城门……南城门,被攻陷了!”
简单的一句话,在匡雷脑中硬生生转了半天,他上前揪住那羌兵脖领,一把拎起来。
“你说什么!什么攻陷,什么南城门?”
那羌兵一脸生无可恋:“将军!是储君,储君带人攻下了……南城门!这会正向这边……”
“嗯?放屁!”
匡雷眼珠红裂,将手中羌兵甩出去两丈远,“新王已即位,哪来什么储君!何况那厮不是已经被斩杀在边境了么,怎么还能带人杀回来!”
不怪匡雷不信。当时自己如何用力新王即位,如何将储君追随者赶尽杀绝逼至走投无路的,没人比他匡雷更清楚。而且当时就是他带不下,一路向东追杀,将储君和术格大儿子等寥寥几十人赶至红柳林,围堵后,一把火烧了那林子。
即便烧不死,进了冰狼的地界,想来这群人也是九死一生,想称王,去冰狼的人骨堆中去自封为王吧!
自以为万无一失的匡雷,遇到了这“一失”。
可即便储君不死,带人杀回来,他手下只有零落的术格旧部,短时间若想东山再起,难若登天,不说远远躲开养精蓄锐,怎敢在他匡雷戒心最重之时靠近王畿!而且王畿城防,较此前增加一倍有余,即便眼下让自己带兵从城外攻进城内,也是要好好花些功夫的。储君是怎么做到在自己毫不知情的情况下破城而入的!
校场四散乱起来,祭台上迎风而立的孟知彰越发醒目,就像上苍眷顾的神明,降至凡尘,看着这喧嚣嘈杂的一切。上苍当真不公平,甚至还将冰狼一起派了来。
那高傲的冰狼,戈壁滩上的神兽,此时竟用脑袋蹭孟知彰的手,卑躬屈膝。
匡雷心中一沉,冰狼的出现,让他的脑袋瞬间清醒过来。
祭台上,孟知彰一边抚摸这冰狼的头,一边直直看过来。两道视线,如地狱之光,正正击中匡雷心中的拿到坚硬防线。
或许储君真的打了进来。
很快,接二连三的羌兵过来报告战况。
“攻城的,是些什么人!”匡雷将弯刀插回腰间,终于强行定住神。
连滚带爬一羌兵扑倒在匡雷脚边:“将军,他们已经冲过来了,马上就到校场……”
“妈的!老子问你打进来的是什么人!”匡雷横起一脚,将那羌兵踹开。
另一报信羌兵边跑边指着身后:“是天兵!将军,是带了神箭手的天兵天将!就在校场外面。”
“布防!布防!快!”
震天的厮杀声,越来越近。铁蹄踏地的震荡感,让桌案上的乳茶起了涟漪。
匡雷善战,也多疑。所以跟在他身边的都是自己亲信,而且手上戍卫多骁勇善战。不等他下指令,校场四周及入场处皆严阵以待。
但校场外攻势过于凶猛,校场内的亲卫已撤出一半前去支援,奈何皆有去无回。
校场四周旌旗一面面倒下,校场入口戍兵被蜂拥而至的铁骑冲飞。
来人不像羌人,马背上的人影和那铁骑装扮,不是王储亲卫,更不是术格家的样式……是汉人!
匡雷伸向腰间,手起刀落,眼前的桌案瞬间一分为二。
汉人?!
匡雷向了一百种可能,甚至连天神降临都想到了,就是没想到攻入羌国王畿的会是汉人。
汉人?怎么可能是汉人!
羌人与汉人厮杀征战上百年,即便是在边境作战,汉人也是败多胜少。历史上汉人打入羌国内地的次数屈指可数,最多也只是掠走了几只羊作为战利品。别说攻打王畿,他们甚至连羌国王畿的大门朝哪都不知道。
可眼前纵马杀进来的,就是汉人!马头上金闪闪的当卢,晃了匡雷一眼。
愣神之际,一声快而厉的风声当头飞来。
匡雷猛地偏头,回身一看,一只利箭深深陷入自己身后椅背。
他翻身向旁,利落捡了只盾牌护在自己身前,“咣啷”,匡雷手上猛地一震,另一支利箭力透盾牌,再有半寸,就扎入自己额头。
利箭飞来之处,孟知彰手持弩机,稳稳放上第三枚箭簇。
匡雷闪过第三箭之后,索性躲在笨重的椅背之后。透过缝隙,观察祭台上的一举一动。
满校场杀成一片,祭台四周早没了准备行刑的羌兵。如今围聚在那里的是几十个汉人轻骑。
祭台上,永生柱稳稳站着。孟知彰与方才带人冲进来的少年一起,立于其上。祭台四周的石阵早被人踢翻,满地碎石上,那头雄健的冰狼来回踏着铁蹄。
这是血月之夜,冰狼祭月的步伐。
*
祭台下,张力摸摸术格小儿子的脑袋:“那日你悄悄告知王畿城防的一个小秘密时,孟大人曾许诺你一件事情。今日便是兑现之时。”
术格小儿子扬起头,看看张力,又看看不远处的孟知彰。张力虽看起来凶巴巴的,内心却有一团暖人的火。可这孟大人不同,一身正气,矜贵沉稳,清正得如天上神明,光芒太盛,倒让这武将出身的小公子有些不敢靠近。
张力悄悄撞撞他的肩膀:“没事。孟大人,人很好。一定能让你如愿。”
第237章 出使(十)
黄沙遮日, 战马嘶鸣。
满地羌旗溅染血污,又被铁蹄与战靴一下叠一下,踏入尘土。
降者, 赦;抵抗者, 死。
孟知彰与同在祭台上的云无择,交换着眼神。这种排兵布阵的场景,儿时在长庚师父的教习下,二人早演练过无数次。
实战,这是第一次。
身后不远处, 长庚端坐马上, 看着兄弟二人并肩指挥着这场“校场围剿”。
匡雷被骑兵团团围住。羌族善战且尚武, 匡雷能在老羌王病重之时, 带领部下将储君逐出王畿, 不仅有魄力,也有超乎常人的战力。而且身为武将,匡雷的功夫确实非常人可比。
骑兵漩涡中的匡雷, 不知何时给自己抢到匹马。马背上的羌人,向来彪悍, 枉论此时杀红了眼的匡雷,一二十训练有素的汉人骑兵, 只能在他外围策马打转,手中剑戟根本近不了身。
因为近身作战, 恐伤到自己人, 弩机等兵器根本无法使用。云无择正要纵马上前,手臂被孟知彰拉住。二人目光同时落到脚下的应龙身上。
一声指令,应龙纵身跳下祭台,一跃便是两丈远, 飞一般蹿入骑兵阵列。
阵列中很快传来一声凄厉喊声,骑兵霎时闪出一个缺口。应龙死死咬住匡雷大腿,正往祭台方向拖拽。
匡雷被俘,校场厮杀止住,猎猎汉旗在羌族王畿校场上空随风舒卷。
在自己巢营,被汉人活捉,匡雷只觉这是此生最大的耻辱。不过耻辱只是脸面问题,与此相比,自己忍辱半生,经营半生,好不容易争来这位极人臣的权势,尚未在怀中暖热,竟一朝毁在自己平生最看不上的汉人之手。
昨日之昨,有多狂傲,今日之今,便有多狼狈。
苍天,待我不公!苍天,有愧于我!
四五个兵士全力摁住,匡雷仍不停挣扎叫骂,怨怼天地。
张力看了看鹌鹑般缩在一旁的萧潜:“方才你用来勒嘴的绳子呢?你家新主子都成阶下囚了还这般闹腾。怎么不见你去勒住他的嘴?果真是‘忠仆’!”
云无择带人攻进校场后,张力将使节团转移到安全之地,除了萧潜。
作为大恒西境军的叛徒,他值得亲眼看着自己所依附勾结的势力,如何在自己面前一点点崩塌于自己奉命置之死地的汉人脚下,更值得全程体验阴谋被一点点撕碎、淹没,而自己已无能为力且毫无招架之力的绝望。
恶人,终将被自己的恶行所反噬。
眼下匡雷被捕,新王出逃,那被关押的重臣亲眷,可否救出来,是术格小儿子此时最关心的。匡雷心思歹毒,手段狠辣,且狡诈多疑,每个关押地点从不会超过三日。如今他一朝被俘,自知不会善终,定会拉众人垫背。
术格长子率众出现在校场时,匡雷顿时明白自己当真回天乏力,不过他懂得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的道理,命在,一切皆有可能。
他奋力昂起一颗血污满脸的头颅,仰天大笑。
“鲁迪!你勾结汉人,攻打王畿,你可对得起天地祖宗!你也配做天父子孙!”
术格长子鲁迪冷哼一声,纵马挥鞭:“匡雷,你篡改天父旨意,驱逐正统,另立伪王。永生柱上曝尸十次也难赎其罪。而且,你把持朝政,倒行逆施,恶贯满盈罄竹难书,百姓苦不堪言。有何颜面来指责我?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让我死?好说!鲁迪,我还是小瞧你了,真真是好手段呐!”匡雷自知大势已去,他环视周场,眼神透着狠厉,“不过你可知本将军手上还有143名重臣亲眷?如果我死,他们也休想活。”
“匡雷!你放了他们!”术格小儿子跳出来,想起这些时日的屈辱不堪,若非同为人质的诸人看护,他早命丧匡雷魔爪,“他们多是妇孺,手无寸铁,且本与你无冤无仇,为何要赶尽杀绝!快说他们在哪?”
“他们在哪儿,二公子不清楚么?自然还是‘活人墓’。”
活人墓,专门关押这批重要人质的地方。防止有人营救,选址随机,十日更换新址。而且建成后,所有参与工匠,和人质一起,全部留在墓中。也就是除了匡雷和几名近身亲信,无人知晓具体位置。
墓穴内只留三日食物,十日内若无人破墓,墓穴众人即便不饿死,也会因为越来越少的空气窒息身亡。
“当然你们可以不顾他们死活。”匡雷一副无所谓表情,“但不顾自己臣民死活的君王,和你们口中恶贯满盈的我们又有什么区别!你们又有何理由指责我倒行逆施!鲁迪,莫张狂,我之今日,就是你之明日。”
鲁迪气盛,纵马上前,扬手便是一鞭:“死到临头还嘴硬!看是你脾气硬,还是我的鞭子硬!”
匡雷血污的右脸,登时翻开一道血沟。
匡雷罪该万死,但此时活匡雷远比一具尸体有用。鲁迪第二鞭挥下,未到匡雷身上,却被一只大手牢牢拽住。
“鲁迪将军,我们从长计议。”
孟知彰定定看着马上的鲁迪。
鲁迪和他父亲一样,向来对汉人文官颇有偏见。云无择之类武将,汉人看来与之有杀父之仇,应杀个你死我活,鲁迪却不以为然。
羌人能战死沙场,那是此生最高荣誉,且云无择后来归还术格头颅,令其全尸而葬,鲁迪认为此人可交,可敬,这也间接促成此次汉羌联盟。
文官么,惯会舞文弄墨,搬弄口舌。他不喜欢。
鲁迪见眼前文官当众拦了自己马鞭,甚是不悦,扬鞭再打时却发现马鞭根本拽不动。
他的鞭术可是术格亲自教习的,满羌族能躲开他鲁迪马鞭者寥寥无几,徒手接住他挥鞭者,至少目前他从未遇到过。
眼前这汉人文臣,是第一人。
文臣……这不可能!
鲁迪看着马下站立之人,身材魁梧,器宇轩昂,虽着文人服,满身武将范。方才盛怒之情消了不少。不过抽鞭时,手上用了十成十的力量。
嗯?鞭子像是着了魔,攥在这大块头手里,分毫抽不动。
努力再三,年强气盛的羌族少年将军没了脾气。眼前人,不当武将,暴殄天物。
“孟大人,打算如何从长计议?”
“伪王失民心,上苍方护佑储君顺利入城。眼下执意杀这匡雷,为时尚早,尚有百余名人质生死未卜。他们不仅是储君之百姓,更是储君众臣之心。”
鲁迪不置可否,心中明白孟知彰话外之意。震惊之余,甚是感激。若今日一时冲动杀了这厮,置百余名人质于不顾,储君即便坐上王位,众臣离心离德也是迟早之事。
孟知彰松了鞭子:“再有,我们汉人有句话,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匡雷一射之地,朝二公子连发三箭,致二公子险些丧命。这三箭之仇,二公子当亲手报回来。”
鲁迪看了眼不远处的弟弟,点头答应。
孟知彰走近一步,“此外,如今我朝长公主亲自坐镇帮助贵国储君争回王位,两国同修万世之好。匡雷与我朝佞臣串通一气,孟某需将其带回去细细盘问,当个人证。”
这不是商量,是知会。
说罢,孟知彰转身俯视一旁被按进砾石的阶下囚:“匡雷!那日你射二公子三箭,今日该还了。”
“要杀要剐,随便!若想折辱我,休想!”
方才鲁迪那一鞭子着实狠辣。匡雷伤口外翻,半张脸全是血,眼中怒气却不减,似乎要将一双眼球灼裂。
“哦?匡雷将军也知这是折辱?”孟知彰剑眉微挑,眸底闪过轻蔑和运筹帷幄的坚定,“若匡雷将军肯配合,三箭之后可随孟某去大恒当庭作证。若将军不愿意,那便全凭鲁迪将军处置了。或者说,匡雷将军觉得自己……接不住二公子这三箭?”
对武人而言,激将法向来好用。
同一场地,同一规则,只是射箭者与被射人,调转了位置。
云无择带着应龙再次出现在孟知彰身边时,匡雷已成功躲过第一箭。
“寻到了?”孟知彰低声。
“嗯。”云无择摸摸应龙脑袋,“亏你虑事周全,让我们带应龙反其道去寻。”
应龙对气味极为敏感,它循着匡雷身上的气味,一路找去,在西郊砾石满地的坟场,找到那所谓的活人墓。救出百余名人质,也是储君攻城的一大功绩。
得知长公主和储王部下已去救人,兄弟二人将视线落回校场。
匡雷到底是久经沙场的老将,即便腿部被应龙咬伤,躲起箭来仍然毫不费力。第二箭,术格二公子的依旧偏了一寸,匡雷微微侧身,箭羽从肩侧擦过。
还有一箭,还有两丈,便是安全终点。
术格二公子快速擦了把额头的汗,抿紧嘴唇,心中默念父亲当年教习自己的射箭要领。此前,匡雷最后一箭下了死手的,若非这位孟大人及时挡下,今日的阳光便不会照在自己身上。
还有一丈远……后脑位置……
术格二公子艰难咽了下喉咙,将最后一份力气,谨慎搭在手中弓箭之上。全身紧绷,瞳孔收缩。
两箭,足以让匡雷试出对方道行,他也意识到活的可能已在眼前,眼中渐渐有了亮光。
“嗖——”
箭簇风声从后传来,棕瞳微张,眼中的光,霎时由希望变成恐惧。
匡雷脸上那道血迹未干的伤口中,一枚银色箭簇,利落贯穿。
只一瞬,僵硬的身躯,轰然倒地。
鲜血汩汩,黄沙漫漫。
术格家二公子下意识眨下眼,他看了看仍搭在弦上的箭,怔愣片刻,等反应过来猛然朝身后看去。
鲁迪将长弓背至身后,微微点头示意。
一世奸雄,一世算计。
尘归尘,土归土。
*
孟知彰眸色一沉,与云无择交换下眼神,静静等着翻身下马,阔步过来的鲁迪。
鲁迪几步向前,冲孟知彰和云无择郑重行了一礼。
“我听闻这匡雷要在祭台上生祭了孟大人,简直无法无天!他匡雷自制作的永生柱,留给他自己再合适不过。现将匡雷尸身树立在郊外为那541名无辜百姓谢罪,为天下苍生祈福,孟大人意下如何?”
匡雷罪恶滔天,当真该死,也死有余辜。不过此时人已经死了,带回去作证之事,多说无益。孟知彰便没再提。这永生柱并没钉住孟知彰,至于他们将哪位羌人钉上去,是他们自己的事情。
“那541名百姓的尸骨,还请好生安葬。至于他们搭上性命偷学到的垦田之术,我会回明陛下,准许他们生前所在的土地推广使用。”
“孟大人当真文武全才,仁者仁心。”鲁迪恭敬又行一礼,挑起的眉毛间带着试探,“匡雷将政敌家眷囚于土墓,刚得知云将军已找到地址并派人去救。鲁迪,现在有个不情之请。”
云无择先看向孟知彰,又将目光折回在鲁迪身上打量一番。
此番攻城前,匡雷的守城布防,让自小从王畿长大的鲁迪都无所适从。若非孟知彰与之互通情报,将城中布防漏洞及时传递出来,仅凭云无择三千骑兵做前锋和鲁迪部将联手强攻,再有个十日也攻不进这羌国王畿。
不过,云无择和鲁迪这对原本两国交战时的战场死对头,又有弑父血海深仇隔在中间,但联合御敌、一致对外时,竟难得的默契。加上年龄相仿,萌生出几分英雄惜英雄的情愫。
然而身为武将,今日并肩向前,来日战场相遇,那便是死敌。双方自会全力以赴,绝不手软。
云无择看了眼将术格二公子护在身边的张力。他与死去的术格,沙场对战对年,想来也有这种不合时宜的惺惺相惜之感吧。
云无择见孟知彰没有反对:“鲁迪将军,请讲。”
鲁迪目光也从自家弟弟身上收回,脸上带笑,似是不情之请:“人质之事,虽是贵国出力解救,但我储君即位亟需立威施恩。这位功劳,可否对外宣称是我家主君所为?”
“根据此前约定,此次参战的3000匹战马,悉数送与云将军外,今日将另外再加500匹良马驹,送与将军。”
鲁迪见二人似还有犹疑,又道:
“鄙国无所出,皇城御库中有上好皮草500张,稀有药材1000斤,将一并奉上,聊表谢意。”
“贵国的马具和弯刀工艺,甚好。”孟知彰是真心赞赏。
“马具和弯刀,各500套,请孟大人,代为笑纳。”鲁迪没有丝毫迟疑。
这位术格家大公子当真不容小觑。论功夫与胆识,不在匡雷之下,但度量、智谋与远见,却远在匡雷之上。
鲁迪自知匡雷留不得,察出人质找到时,当机立断将其射杀。哪怕此时掌握绝对话语权的孟知彰事先声明要将其作为人证带走,哪怕事后羌国要赔以诸多财物来谢罪。
羌国有此良将,是羌国福分。
但对战力本就不占优势的邻国而言,则正好相反。
羌族终归是异族,现在因为大恒王师兵临城下,又有盟约在前,所以处处一团和气。若是等几年储君羽翼丰满,羌国逐渐强大起来,又将如何呢?
羌国王畿百姓,盛装跪迎储君入城即位之时,长公主率领大军撤出羌过边境。一同东往的,还有羌族储君长子,鲁迪膝下幼子,以及术格家二公子。他们将以质子身份,教养在大恒京城。
随质子们同行的,还有家丁仆役1000人,车马200驾,其他珠宝财物等无数。
这是孟知彰的主意。
正是元祐二年的这场“出使大捷”,大恒与羌国厮杀近百年的交战史暂告一段落。两国出现史无前例的友好睦邻盛景。
往后十余年未动过一兵一卒。边境稳定,商贸繁荣,百姓安居乐业。
*
不过这场“出使大捷”,得来的并不容易。
孟知彰离开西境出使之前,亲手交给长公主的,除了护庄聿白无虞的那份“万全之策”,还有一份“联夷制夷”的规划。关于后者,羌国在外流亡储君,便是其中最重要的棋子。
事实证明,这盘棋下得很成功。
云无择携三千弩机手攻城而入,与孟知彰等汇合后,便将战争指挥权交给了张力。
王畿城郊的汉人营寨中,张力拧紧了眉头。
“送佛送到西。匡雷虽伏法,不清扫除伪王及其余孽,将来定会祸患无穷。如今打到王畿已花了些时日,即便立时找到了伪王行踪,后面还有几场仗要打……哪有这许多粮草?孟大人清楚,此次出使议和的导火索,就是因为军费难筹,朝中议和派与主战派吵得天翻地覆。加上今夏各地水患,百姓米粮尚且短缺,哪里支撑得住我们在异域征战?”
云无择意味深长地与孟知彰对视下,将手中弩机郑重摆在平铺于桌案的堪舆图上,同张力道:“将军看着这是什么!”
“……弩机。”张力困惑,“这和粮草有何关系?”
“将军莫急。”云无择继续,“将军可知,如今军中弩机营有这种弩机多少把?”
张力双手虚拢着自己的圆肚子,视线也在孟知彰身上转了一圈。
早年军中也有弩机,只是太过笨重,使用起来不方便,二则造价也高,久而久之便弃之不用。云无择钦点武状元时,带来百把新式弩机。当然多亏云无择发小、孟知彰的改良,新弩机轻巧灵敏,威力却凶,制作成本也低。为此长公主重启弩机队,定制500把弩机,由云无择带队训练。
“目前军中应该有弩机1000把,大部分在弩机队为主力的先锋营手中。”张力看着云无择,“如今先锋营归你统领,这千把弩机自然也在你麾下。”
云无择微微昂起下巴,不无得意:“是3000把。”
“3000把?!哪来这么多!”张力眼睛瞪得更圆。
“不仅弩机三千,粮草储备可撑半月,而且仍有不少粮食正从后方持续补给过来。”
一切,主要归功于一人。
庄聿白。
基于孟知彰的那份“万全之策”,长公主绝不允许庄聿白踏入西境半步去寻夫。
前线去不成,庄聿白便在后方八方运筹,搅弄风云。
先是武器装备。军中匠人生产力有限,庄聿白征得长公主同意,直接将军匠带至最近的掖池。背靠薛家,掖池不仅有高薪募集的近百工匠候命,工具及所需生铁等材料也一应俱全。
仅5日,2000把弩机,直接交至云无择手上。
最重要的粮草,也是最难调动的。没人能准确预料这场战争究竟要打多久,那粮草只有一个原则,多多益善。
西境诸城今年夏季大丰收,除去税粮,各城池常平仓内盆满钵满。现成的粮仓,若能借粮,自然再好不过。不等庄聿白想好如何开口,西境十余座开荒垦田之城的知州,无一例外,齐齐聚到掖池,向庄聿白表示各城常平仓内一半粮食送往军中,一为支援沙场将士,二则也是感念庄聿白。
若无这垦田之术与肥田之法,各城常平仓若有五成满,便是上天垂怜;若无将士浴血边疆,西境百姓又如何安身立命?
地方财政的自治权很高,常平仓内粮食可全凭地方调遣。而且秋收在即,即便诸城常平仓内米粮全部运往前线,日子也能照常过。
于情于理,于公于私,这粮食,庄聿白必须收下。
种善因,得善果。
至于送信的羌商律和,自然也是庄聿白找来九哥儿和吴茂才一起安排的。
明矾水写信,以浸水或火烤来显字的方法,他此前教过孟知彰。孟知彰看到律和身上出自庄聿白之手的平安符时,自然也会明了一切。
而此时,王畿郊外军帐中得知一切原委的张力,不住向孟知彰抱拳施礼。这位戎马一生,经历无数风浪的老将,竟激动得无可无不可。
“有你们夫夫二人,是西境将士的福气,更是大恒百姓的福气!”
接下来十数日,羌国领土之上,孟知彰与云无择成了老将张力得力的左膀右臂,陪他帐中决策部署,伴他战场迎敌厮杀。势如破竹,所向披靡。
汉人兵士之威,汉人兵器之利,让鲁迪为首的一众羌族武将们,心中又喜又惊又惧。
北风卷折戈壁滩上的白色枯草,前后历时数月的“联夷制夷”行动,成功落下帷幕。与“出使大捷”的消息,一同送去皇城的,还有弹劾兵部尚书萧之仁之辈勾结外敌,意图扰乱朝纲之不臣行为的奏疏。
*
懿王府,西暖阁。
月光如昼,透过明瓦,将双交四椀花棂窗影打在如雪似霰的白狐裘上。
门窗大开,房内没有燃灯。
镶螺钿紫檀高案静静立在阴影里,“雪中春信”徐徐燃着。这香,是仅剩的最后一炉了。
懿王赵措一如往常,半倚凭几,慵懒坐着。一双半新不旧的鹿皮朝靴,蹭着白狐裘。
他眼神放空,有一搭没一搭,说着什么。像与人对话,又像是自言自语。
“你知道吗?没有那羌贼匡雷亲口指认,单凭长公主和萧之仁这群蠢货,即便收集再多证据,找到再多认证,父皇是不会全然相信我通敌,更不会因为这桩案子,彻底夺了我的实权。”
“对,但父皇还是这么做了。你想知道为什么?”
赵措看着铺了满地的月光,嘴角浮上一抹冷笑。
“是我自己承认的。是我自己,亲口向父皇坦白了一切。”赵措指指自己的脸,“就是这里,挨了父皇我一耳光。从小到大,父皇从来没有打过我,但这一耳光,很响,很响。不过,不疼。一点也不疼。”
半倚凭几的赵措,抬头望了望窗外月亮,踩着白狐裘换了个坐姿。眼神忽近忽远,不知是向前看,还是在回忆过往。
“你认不认识……甲?”
话一出口,他笑着摇了摇头,不无自嘲。
“……你怎么会认识?没人会认识。更没人会记得。”
赵措喃喃。
“甲是我八岁生辰时,送来我身边的一个小太监。他个头高,身板硬,模样生得极好。眼睛永远那么干净,像只小牛犊,机灵又倔强。众人知我是这宫中最得宠的皇子,皆敬我、怕我、躲着我。甲,却不同。说起话来,大大咧咧,好像我就是他一个寻常伙伴。掌事大太监为此训过他多次。他也不改。”
不知想到了什么,赵措望着地上月光,眼睛不觉弯起来。
“他爱笑,也贪嘴,能一口气吃掉我房中一整碟荷花酥,却又将自己袖中藏着的半块桂花糕,小心送给我吃。你说好不好笑,我是皇子,竟然有人担心我没吃过桂花糕!无人处,他敢同我顶嘴,甚至敢趁我睡着,在我脸上画小乌龟。有一次被母妃看到,怕他挨罚,我撒谎说是自己对镜画的。后来呢,我也没轻饶他!我摁住他,画了他满脸小乌龟,都快把他弄哭了,才算罢手。”
坐在黑暗中的赵措,兀自笑起来,仿佛甲脸上的小乌龟此刻还在他面前,脸颊上的笔画歪了,他很自然地抬手去擦……半空中的手扑空了,只摸到冰凉的夜。
笑意冻在赵措脸上。一阵寒意掠过眼角。
“那一次,我告诉他御池中有只蓝色大鲤鱼。等他弯腰认真望向水面寻找时,我故意使坏,推了他一把。御池不深,我却不知他不会游泳。惊慌之下,我忙跳下水去救他。湿了的衣衫实在太重,我那时力气不够,根本拽不动。好在声音惊动了巡逻侍卫。我被好生送回宫,他却被人带走了,一连几日都没有出现。我问过管事太监,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我到处找,找啊找,找遍能找的所有地方,连半个影子也没寻到。”
“不久后的一个月夜,对,那晚的月亮和今晚一样圆,一样亮。他穿着一件破烂不堪的衫子,溜了回来。像一只夜游的小鬼。”
“他跪在月光里,对着我哭,不停哭,可又不敢太大声,呜呜咽咽,只是哭,眼泪落了又落。他被关了起来,有人不停打他,说他故意谋害我。他说他不想死。但他更不想被一点点折磨死。所以……所以他……”
“赵措,我走了。”赵措喉咙滚了滚,强作镇定,“这是他给我说的最后一句话。说罢,他像掏那半块桂花糕一样,从袖子里掏出一把匕首,定定神,对着自己细弱的脖子,狠狠一刀扎下去。”
“血……好多血……红色的血。”
赵措直直伸着胳膊,挣扎想要去抓住什么。张开手,虚空一片,唯有月光铺满掌心。
“甲……就这样死在我面前。甲,杀死了甲,在我面前。”
“可他为什么要死!他死了,谁还会真的陪我哭,陪我笑!谁还会真心陪我淋雨,陪我挨罚!为什么!为什么在我最依赖他的时候,那么决绝地抛弃了我!”
“是他给我见识到此生最真切的快乐,也是他亲手毁了这一切!”
赵措半跪在地上,浑身战栗不止,他将这些年的愤恨与不解,一拳接一拳,疯狂锤进地面。
锤到血肉模糊,锤到心头麻木。
圆月流转,耗尽力气的赵措瘫坐在月影里,宛如一个抽离了灵魂的鬼魅。
不,他此刻周身的阴气,比鬼魅更甚。
香炉中,最后一丝烟缕冉冉飘出,慢慢消散于月色。
“我以为我彻底忘了他,但那个寻常雨天,寻常道观外的一条寻常巷弄,我随手挑起车帘,却一眼看到立在巷口的你。”
“你就正正站在那雨中,身后梨树花开正盛,像一树皎洁绚烂的月光,照亮了整个雨季。”
“那一刻,我便知道,是他回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