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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樵山牧野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51章 和离


    一纸婚书递到庄聿白手上。他知道自己在劫难逃了。


    孟知彰称暂时不准备婚礼, 等院试结束后再议。可如他孟知彰所言,今日在孟氏祠堂,他当着所有人的面, 公布二人为合礼合法夫夫。现场天地为证, 双方族人为证,师长为证,亲朋为证。


    这与完婚又有什么区别?


    不,有区别。这最后一个环节,洞房, 不是还没入呢么。


    庄聿白心里长长叹口气, 将婚书拿在手中翻来覆去, 打开合上, 合上又打开。婚书中遒劲不失清俊的小楷, 一看就是出自孟知彰手笔。


    庄聿白借着灯光细细翻着。他心中乱得很,所有字也只是在他眼中过了一遍。他从头看到尾,又从尾看到头, 只记得上面“孟知彰”“庄聿白”“永结同好”几个字。其他内容便如燕临清池,影过了无痕。


    这真的不是梦么?怎么就结婚了?还是和一个男人!


    孟知彰坐在一旁, 静静看着他,不近不远。


    良久, 缓声道:“虽同庄家断了交,但定帖中的嫁妆, 一分不能少。改日我让大有去淮南讨回来, 全部当成你的傍身之资。”


    见庄聿白没有阻拦,孟知彰又拿出庄聿白睡觉时搂着的那个钱袋:“家中银钱全部出自你手,目前这十几两银子也全部列入嫁妆清单。”


    庄聿白知道,古代嫁妆属于女子个人资产, 夫家无权处置,哪怕离婚这嫁妆也由女方全部带走。不过眼下已经到家产处置阶段,看情形自己是跑不掉了。


    “你我既为夫夫,理所应当同进同退,荣辱与共。”


    庄聿白坐在那光影里,听孟知彰往下说。一杯水递过来,他下意识接过,抿了口放在身旁的桌面上。视线不及从水杯上挪开,另一只杯子放在自己这只杯子的近旁。


    杯影重叠,同频晃动。这是婚礼誓言吗?长这么大,从来没有人跟自己说过什么同进退同荣辱的话。庄聿白他心中有股说不出的情绪,又满涨,又空落落的。


    “你我既为夫夫,理所应当我主外、你主内。我潜心科考,而你操持家中事务,房前院后,迎来送往。”


    ……嗯,画风是不是换的有点快?


    椅面有东西硌了一下,庄聿白欠欠身,不自然地调整坐姿。这是PUA立规矩吗?以及……我庄聿白是下面的?


    心中白眼滚过,庄聿白很想立马起立抗争些什么。既然是夫夫,也别限定得那么死。你有的,我也有!我庄聿白主外、在上,也完全没问题。


    但孟知彰没给他机会,他将自己的水杯推了推,离庄聿白的杯子更近些。杯影自然也跟过来,和人一般强硬、强势,几乎将庄聿白的杯子整个罩住。


    “你我既为夫夫,理所应当万事以我为先。你的行动,你的念头,你的一颦一笑,你的哀乐喜怒,皆需随我心意而动。”


    孟知彰似乎和这杯子杠上了,又向前推了一些。庄聿白那只杯子已被孟知彰的背影全然压住。


    这是试探,还是服从性测试?有那么一瞬,庄聿白甚至怀疑自己拿的不是婚书,而是卖身契。


    奇怪的静谧充斥着房间的每个角落,连墙角的草虫也静下来。几个呼吸间,庄聿白下定决心去移开自己的杯子。凭什么要活在你的影子里?凭什么要被你压,要被你操控!


    可不等他动手,忽然眼前一空。


    先他一步,孟知彰将自己那只杯子取走。光线重新笼罩下来,给庄聿白那只披上一层温暖的金色。可接着落下来的一句话,让庄聿白愣在原地。


    “但理所应当,就理应如此?就必须如此么?” 清晰,果决,掷地有声。


    “……什么?”庄聿白看着立在光中的杯子,或许盯得太久,他需要分散一下尴尬情绪,或者争取一些时间来思考。他端起杯子抿了口。茶水清凉,却冲不淡眼前人的言行带来的困惑。


    “你我之间不需要那些‘理所应当’。我不希望这所院落,不希望世俗中的这些‘理所应当’,不希望这纸婚约,我更不希望我这个人,成为束缚你、困住你的枷锁。”


    “……嗯?”庄聿白皱起眉头,这话有些抽象,可怎么又有些让人感动?就好莫名。


    “我希望,你与我结合,是心甘情愿的,是水到渠成的……”孟知彰眸底闪过从未有的温柔和体贴,赤裸又坦诚。


    这些话并非一时兴起。


    没人知道孟知彰在这次“祠堂定亲”背后下了哪些功夫。马婆子母子不会无缘无故找上刘金花。刘金花不会那么顺利说服庄皓仁带着族人兴师动众到孟家村讨人,还特意挑选了孟氏一族夏祭这样全族皆在的大场合。当然还有那已经逃去京郊的假巫觋,怎么这么容易就被捉到了……


    灯光从知彰宽阔的颈背照过来,随着身影晃动,不时漏出些光线撞入庄聿白眸底,忽明忽暗,忽远忽近。他的心像被一片硕大的羽毛包裹起来,丝丝缠绕,痒痒撩过。


    庄聿白迷离着双眼。后知后觉抓到关键词——结合?!


    嗐!说了这大半天,原来只是前戏!到头来,还不是为那点事铺垫?懂了!


    今天从踏入这个房门起,庄聿白已经做好献身的准备了。兄弟,直接来吧。


    什么心甘情愿,什么水到渠成,没关系的,男子汉大丈夫,流血牺牲都不怕,这点小事,他自己完全能够消化掉,没什么大不了。也不会往心里去,放心好了。


    见孟知彰眉间情绪晦朔难明,似乎还在犹豫要不要再铺垫些什么。庄聿白不想再等了,长痛不如短痛,他给了对方一个坚定的眼神:


    兄弟,别念叨了。提枪上马吧。


    孟知彰似乎没有接收到他的诚挚“邀请”,怔了片刻,眼神似有若无地扫过庄聿白眼尾的那抹朱红色泪痣,默默转身朝书架走去。


    哈?这唱的是哪一出?不来吗?庄聿白有些困惑,旋即又明白过来。不能硬来,要做些准备的。


    第一步,选姿势。


    作为新时代青年,常见的男男常识还是有被成功科普到的,基本知识也曾被动掌握涉猎过一二。这姿势么,无外乎前口口还是后口口。


    至于选定姿势之后具体再怎么操作,交给孟知彰好了。他口头都能预热那么久,想必其他部位的预热早就绪了。


    毕竟这是“报恩行为”,师出有名。既然报恩,那就要以对方喜好为准则。庄聿白原想迁就对方,让孟知彰来选。转念一想,终归这是自己的“第一次”。


    好兄弟,干这事……面对面,多少有些不好意思。


    庄聿白原本坐在床边正对着孟知彰,见对方定定站在书架旁翻着什么,根本没留意他这边的行动,又神不知鬼不觉默默背过身去。


    眼不见心不烦。趴在那,眼一闭,心一横,这事忍一忍就过去了。


    应该很快的吧。庄聿白不经意地往孟知彰身上,打量了两眼。肩宽腿长,腰身□□,至少八块腹肌打底。庄聿白又没那么确定了。


    身后脚步再起,很缓很轻,步步逼近。方才英勇就义的气概一下泻了,心里露出怯来。双腿也开始不听使唤,甚至有些发软。


    庄聿白支在床边,心中想着孟知彰方才说的心甘不甘之类的话,不住给自己打气:我是心甘情愿的,兄弟!真的,100%心甘情愿!


    脚步在身后停下,那么近,那么真实。庄聿白脖颈一阵发麻。


    “庄聿白。”孟知彰唤了一声,声音很沉,如同某种梦语,又似准备了很久的试探。


    庄聿白只觉浑身一紧,头顶呼吸轻轻洒在自己的头发上,熟悉的清洁皂角味。他全身神经被猛地揪起。


    “……嗳。”喉咙中不受控挤出一声回应。


    背对对方,庄聿白看不到孟知彰的模样。但他自己的影子则被完全盖住,微皱的细葛床单上只有那一团影子,生猛壮硕,压迫感十足,侵略感十足。


    ……很顶。


    庄聿白觉得自己要窒息了,揪紧床单的手,竟微微发抖。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配合,他更不知孟知彰会怎么做。


    事已至此,怎么做,都随他。


    庄聿白一动不动盯着压到面前的影子,每一个细微动作都能扯起他周身的神经,让他不受控地浑身缩紧。


    身后一只有力胳膊伸过来,擦着庄聿白的肩膀,似乎要将人从后搂抱住……庄聿白感觉马上要站不住了。


    一个贴子递到面前,庄聿白撑起最后一丝力气看清上面的大字:


    ……?!


    和离书。


    “我说过,我希望我们的亲事是你情我愿的。婚书,在我孟知彰这里永远有效。和离书,庄聿白随时可以启用。”


    庄聿白张张嘴,极度的情绪翻转让他几近失语。或许他自动过滤掉孟知彰的前半句,现在他满脑子只有和离,孟知彰要和他和离。


    庄聿白有些反应不过来。


    和离的话,那金玉满堂不搞了?茶炭不做了?新型肥田堆肥术不弄了?你孟知彰去府城赴试的钱也不攒了?


    没有钱,不参加科举,你那些报国安民的远大志向怎么办?


    当然这些都不是最主要的。


    最最让人不能接受的是,我裤腰带的结都帮你孟知彰调好了,你告诉我要离婚!


    对,就这样,轻轻一拽就能开。很方便的。


    甚至腰弓几分,腿抬多高,进行时自己睁眼还是闭眼,也都想好了。


    以及万一动作过于激烈,自己忍不住想叫,该怎么办?若叫出来扰了兴致……没关系,已经找到解决办法:随时咬住一截床单……


    最后的最后,庄聿白还做足心理建设,报恩要有报恩的态度哪怕超出忍耐限度,他庄聿白也绝不说半个“不”字。


    轻重由他;深浅,也由他。


    就这样,还不够么?结果你……你告诉我,要和离!


    庄聿白情绪复杂,心绪混乱,还有些不甘心。


    和离不和离的,他无所谓。他眼下只想知道:今晚这恩,还报不报?今晚这爱,还能不能做?


    第52章 禾苗


    “之前之事, 我都知道了。”


    孟知彰将庄聿白从床边引到椅子上坐了。


    庄聿白心中一凛,之前什么事?他看向孟知彰,试图从对方眼睛中找到些蛛丝马迹。灯光晦暗不明, 眼前人的眸底也晦暗不明。难道他知道了自己是穿越来的, 一直装失忆骗他?


    庄聿白正想着如何狡辩,对方又说:“今后,只要有我孟知彰在,就绝不会让别人动你半分。”


    孟知彰看着面前瘦削单薄的少年,一双无辜的黑眼睛越睁越圆, 眼尾的泪痣也愈发明丽, 背至身后的拳不觉紧了紧。那些加害之人所受的惩罚, 似乎还远远不够。


    庄家已断绝关系, 庄聿白已无退路。孟知彰将婚书重新郑重递到庄聿白手上, 重申:“婚书,在我这里永远有效。”


    婚姻,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向来如此之事, 便必须如此么?孟知彰又看了眼留在桌面上的那封和离书。他希望与自己携手并肩之人,自愿走向自己。而不是出于别人的, 更不应迫于形势而不得不和自己绑定。


    良久,孟知彰还是说出了那句:“若你在此住不习惯, 家中之资,可以全部带走……”


    “不不, 住得惯, 住得惯!”庄聿白忙打断孟知彰,不知出于礼貌还是什么别的。有一说一,“只是不习惯当前,嗯, 这样的……身份。”


    孟知彰眸子沉了沉,没说话。他已经给出了选择,他在等一个决定。


    庄聿白跟着对方视线移向桌面,“和离”二字异常扎眼。他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冒失,不该此时质疑自己的身份的,这与当面提分手、还不发好人卡、甚至将递来的花束砸到人家脸上,有什么区别?


    这太唐突,太不礼貌了。


    “你我原有婚约,而且今日你救了我,还替我报了仇。我不是那恩将仇报之人……所以,我是不会和离的。”


    庄聿白计划好了,今晚“报了恩”,就拿着和离书一别两宽,一走了之。谁知嘴巴快过脑子,话说出口,他才意识到自己下了什么决定,给出了什么承诺。


    庄聿白不确定是不是错觉,听闻自己不会和离,孟知彰的眉间瞬时舒朗开来。


    现在满世界都知道自己是孟知彰的未婚夫郎,强行离开,也没甚意思,倒是留下来似乎对自己更有益处,也更容易逆袭飞升。做事要权衡利弊,做事要讲究投入产出比。


    庄聿白默默又把自己劝好了。


    “你方才也说了,你不想要那些‘理所应当’。我觉得我们……之前的相处模式就挺好的。”庄聿白提出了留下来的附加条件,声音却越来越小。


    “之前的相处模式?”


    庄聿白留意对方的神情,似乎并没有不悦,忙一鼓作气:“对啊,仍做好兄弟!我赚钱,你科举,咱俩合作共赢。相信我,以这样一种纯洁又简单的金钱利益维系起来的关系,坚不可摧。就像那句话说的,‘兄弟同心,其利断金。’”


    庄聿白不记得孟知彰是如何被自己说服的了。他在一种情绪微醺的状态下和对方达成“君子协议”,并口头约法:人前是夫夫,关门做兄弟。


    *


    除了牛家和乡邻待自己更加热络之外,庄聿白认为这种“半已婚”的日子和之前似乎并没什么两样。


    “金玉满堂”有了书郎夫郎这层身份加持,订单比往常更多一些,连货郎张日常售卖的份额也加了一成。兰花炭的制作走上正轨。好在这两项都有乡邻来帮工,生意愈发红火,但供货和品控方面完全跟得上。


    夏季用炭量相对较少,牛家炭窑除了正常供应缘来茶坊的茶炭外,其他柴炭的量控下来。庄聿白却建议兰花炭可以每次多做一些窖藏起来,以备不时之需。


    “不时之需?缘来茶坊不是定时定量么,偶有加单之时也会提前告知。”牛大有有些看不懂,不过庄聿白说的,他都听。


    牛家炭窑中的火苗越烧越旺时,田中禾苗卖力生长,恨不能两天长出一片叶。


    因田地离得近,施过肥的苗情比未施肥的肉眼可见地壮实,禾杆粗健,叶片肥厚,似乎打根基里憋着一股牛劲。


    跟着庄聿白堆肥的人家自然是欢喜的,不时来问需不需要追肥,何时追肥。现在离抽穗灌浆还早,庄聿白还是让乡邻回去准备新一轮堆肥的材料,凡是赶早不赶晚。当然他也清楚,不到米粮归仓那一刻,一切都是未知数。


    此前坚决反对新型堆肥术的,看到实打实的秧苗着实眼馋,有人也动了心思。隔三差五“路过”一下,跟庄聿白聊上几句。庄聿白没将话挑明,只有意无意提及堆肥材料。有心的,自然回家就着手收集去了。


    半尺高的禾田郁郁葱葱,庄聿白站在田埂上,伸手去探水下的苗情。根系发达,扎得也深,这很好。哪怕秋收时每亩能多打几十斤稻米,也算值得了。


    庄聿白掬水洗掉手上泥巴,他想着脚下的鞋子刚上脚没几日,弄湿了就不好了,打算微微垫脚想往后退半步再站起来。奈何田埂不平,不等他直起身,重心便失了衡,“哎呦”一声,直直朝禾田摔去。


    这下好了,整个人掉进水田,不仅鞋子全湿,就等着变成“泥猴”吧,说不定还能为村中情报站添上一个劲爆谈资。庄聿白心中虽懊恼,但也无能为力。满眼青绿正朝面前撞过来。


    无能为力,庄聿白闭上眼睛接受现实。柔软的禾苗抵到脸颊时,庄聿白忽觉身下一轻,被人打横抱在怀里。


    熟悉的胸膛触感,熟悉的皂角味道,庄聿白闭着眼已经猜出来者是谁。


    “谢谢孟兄。”庄聿白的心脏,正大光明跳了又跳,毕竟是从落水边缘救上来的,突然受惊后的脸红心跳很正常。心绪稍稍平复后,他忽然意识到这是一个标准的公主抱。


    两个大男人搂搂抱抱,这成何体统,忙道:“孟兄,放我下来!”


    “你走不惯田埂。” 孟知彰似乎自动屏蔽了庄聿白的请求。


    庄聿白在孟知彰怀里扑腾双腿,试图自己下来。就像一只小奶猫,不想被主人抓抱就在那伸爪闹腾,可在绝对悬殊的力量压制面前,凭他如何挣扎,终究无济于事。


    孟知彰手臂用了力,面上倒神情淡然,一双眸子看着前方,云淡风轻得像是同旁人说话:“再动,我们两个就要摔进田里去了。”


    对方手臂上那一下让庄聿白身体猛地一紧,这提醒了他:自己端坐在上的大腿,拧不过别人胳膊。


    庄聿白放弃无谓挣扎:“光天化日,被人看见如何是好?”


    “看见又如何?你是我夫郎。”这理由无懈可击。说好了的,人前做夫夫。


    孟知彰抱着庄聿白,踩着田埂往小路方向走。微风振起的衣角,轻轻拂过伸到禾苗叶片。青衿、绿苗、蓝天、白云,两人交叠,一双影子映在水中。


    孟知彰走得很稳,很慢,不时停下来,跟庄聿白请教农事管理的问题。


    庄聿白攥紧对方肩头衣衫,提醒对方:“孟兄,这些问题等咱走出这片田后可以慢慢聊。”


    “好。”孟知彰口头应着,脚下却停住:“这两棵秧苗之间的空间有些小,你看是否需要除去一棵?”


    “哪棵?”庄聿白扭过头顺着孟知彰的视线往禾田看去。浓郁郁一片,根本分不出指孟知彰指的是哪两棵。


    不料身下手臂缓缓移动,庄聿白就这样被人托着,直接送到水田上方。


    “哎——”担心自己掉入水中,庄聿白下意识将手臂攀上孟知彰的脖子,紧紧搂着。


    “就是这两棵。”


    看就看嘛,好像也没这个必要非把人递到禾苗面前。庄聿白心中叹口气,不过又能怎样,落在人手上,身不由己。


    “看到了。没关系的,不影响。”满天禾苗几乎一个模子出来,庄聿白扫了一眼随便给出个答案。他觉得自己身子往水中更斜了些,担心对方核心不够,俩人一起落水,忙道,“孟兄,我们快回家吧。”


    “真的不影响?”


    “真的。”不是错觉,坐在对方臂弯中的庄聿白明显感受到自己在往田中滑落,丝丝寸寸……鞋子已经碰到迎风摆动的苗叶。


    “孟兄……我要掉下去了。”庄聿白真的急了,双手直接搂住孟知彰脖子,双腿用力抵着身下胳膊用力挣扎向上爬。情急之下,也顾不得分寸,顾不得体统。


    “抱歉。”孟知彰将人往身上拢紧,带着庄聿白缓缓直起身,继续沿着田埂慢慢向前。


    看到家门时,孟知彰才将人放下。云无择带着应龙已在门前等候多时。他有一事要同孟知彰和庄聿白商议,或者说,请二人当说客。


    “云先生还是不同意?”孟知彰见云无择眉宇愁云凝滞,便猜出一二。


    “是,长庚师父劝说无果,又托主持来劝说过两次。”云无择摇摇头,摸了摸拱着小鼻子来安慰他的应龙,“这次阿爹态度很坚决,还动了气。”


    第53章 武举


    西境战事又起, 一停多年的武举重新启动。


    上层目的很简单,为前方输送战力。但对心存四海之志之士,何尝不是一个机遇。


    南时先生“解惑条子”送来的第一时间, 孟知彰便将这个消息同步云无择。飘然携一剑, 足踏浮云任所之的仗剑守疆、建功立业的快意人生,谁人年少气盛时,不憧憬希冀、心向往之?


    云无择不理解为何阿爹不允许自己像孟知彰一般去科举求仕,去成就一番事业?既然科举不行,武举大抵总可以尝试一二。


    谁知话还没说完, 向来随和的阿爹, 竟狠狠训斥了自己。云无择第一次见阿爹生这么大的气。他小时候调皮, 把院中葡萄树当秋千, 生生折断两大根藤蔓, 阿爹也并未这般动怒。


    云无择在父亲坟冢前整整罚跪三天,刘叔都没能来探视一次,他便知道自己这次是彻底触到了阿爹的痛处。


    云无择将此事告诉长庚师父, 素日最疼自己、几乎对自己百依百顺的长庚师父,这次竟然选择和阿爹站在一起。


    云无择不敢闹阿爹, 却在长庚师父这足足使了几天小性子。最后拿出杀手锏,“威胁”长庚师父若不帮着去劝父亲, 他们的师徒关系,就到此为止。


    长庚师父四十岁出头, 冷峻坚毅, 魁梧巍峨,一身正气凌云,眉宇间永远藏着怒目金刚的威严。


    云无择自幼便认识长庚师父,那时他已经是元觉寺武功奇绝的高阶武僧。


    听闻长庚师父是个孤儿, 早年在沙场饮风舔血,戎马厮杀。后来应该碰到重大人生变故,轻生时恰巧被云游到那里的住持救下来。之后就跟来了元觉寺,成为一名武僧。


    到底是什么变故无人知道,死人堆里摸爬滚打出来的硬汉,最后选择悄无声息了结此生,一定是遇到了过不去的坎。长庚师父从不提起那段过往,众人自然也不会故意去揭别人伤疤。


    寺中给长庚办了度牒,住持见他尘缘未了,一直并未给他剃度。某种意义上来说,长庚师父只是个俗家弟子。但长庚师父武功好,人也古道心肠,所以众人都视他为德高望重的大师父。只是面上有些冷,整日离群索居的。


    别人都道长庚师父肃穆威严,从不会笑。除了云无择。


    云无择的眼中,长庚师父是最和善的,看到自己师父眼睛立马弯起来,这让他那刚毅的脸部轮廓顿时柔和不少。


    应龙就是长庚师父送的。跑得快,耐性好,爆发力十足,师父说和三五只成年恶狼厮杀也绝不会落下风。


    师父除了教习自己武功,还经常带自己去山中“演练”。竹节为阵,撒石成兵,亲自给自己演示若是两军对垒该如何排兵布阵,如何出奇制胜。


    当然每次演练结束,他都会郑重告诉自己,生命最重要,万事永远不要逞能。与战死沙场、马革裹尸相比,师父宁可你是一个逃兵。


    “云无择,你要记住:好好活着,比什么都重要。”这是师父对他说过最多的话。


    长庚师父听云无择要去参加武举,向来对云无择百依百顺的他,这次直接摇了头:“不行。师父教你沙场征战,只是以防万一,并不是让你去那打打杀杀的地方。你就同你阿爹好好在山中待着。若缺什么,或者想要什么,尽管同我说。”


    云无择也上了脾气,以断绝师徒关系、此生再不相见,来胁迫长庚师父去劝说云先生同意。


    只能说云无择是懂得拿捏长庚师父的。向来沉稳严肃、心如止水的长庚师父,慌了。他甚至跑去佛前跪着,希望佛祖能告诉他如何应对这个小祖宗的胡搅蛮缠。


    佛前跪了一天的长庚师父仍然没同意云无择的请求。断绝关系也比去那不见天日的战场要好。


    “师父,我去参加武举,又不是直接去送死。为何你与阿爹就这么认定我选了一条不归路呢!”


    接下来很长时间云无择都不再见长庚师父。还把应龙送去了寺里。绝交就绝交得彻底些。你的狗,也还你!


    后来长庚不知道如何想通了,亲自将应龙送回来,并同云先生谈了很久,很久。连寺中住持也请了来。


    云先生,这次非常坚持。甚至长庚师父承诺自己寸步不离跟着云无择,云先生还是没点头。


    住持有些不理解。同样不能理解的,还有孟知彰。


    “知彰”这个名字是云先生起的。“君子知微知彰,知柔知刚,万夫所望。”


    别人家的孩子,云先生尚且希望其能够成为众望所归、建功立业的君子。为何他自己的孩子,他在这山中苦守一生之人留在这世间的唯一骨血,却只能青山深林陪他守着这坟冢,守着他心底那份永远回不去的过去?


    云无择能文能武,云先生自小对他要求严格,父亲骆瞻是庆鸿9年二甲第八名进士出身,他走科举之路应该也是人之常情,但孟知彰知道云先生是坚决不会同意的。


    云无择引着孟知彰和庄聿白,一步一步往山林深处走去。应龙似乎知道要去哪里,尾巴不觉下压,晃动的幅度明显小下来。


    杂树灌木中,一条齐整小路平铺而上。云无择示意应龙停下,整理衣襟后,款步向前走去。孟知彰和庄聿白默默跟在后面。


    白石堆砌的一个圆形坟茔,静静躺在山中。满覆的青苔被打理得齐整有序,无一株杂草。但是从石缝被风雨侵蚀的裂痕中,还是能看到十数年时间的踪迹。


    漆黑墓碑上落了两枚新落的枯叶,骆无择伸出手,自然而然将其地拂掉。


    衣袖振落间,庄聿白看清碑上的字:骆瞻之墓。庆鸿九年。


    云鹤年一直认为,若当年骆瞻没有考中进士,或许这么多年,与他们父子相伴的便不会是山中这座孤坟。


    二十五年前,十二岁的云鹤年家中突遭变故,无依无靠的他投奔了家中远亲,也就是当时骆氏之族宗妇王夫人。


    骆家是陇西武将世家之后,为摆脱世人对他们族人行伍出身的偏见,正大力推行家学。家中所有子侄,包括姑娘小姐们,都是要去读书的。投奔王夫人而来的云鹤年,自然也被扔到家学中跟着读书。


    寄人篱下的日子不好过,王夫人对小云鹤年也只是表面情分。人活着,没在学中闯祸被先生揪住,一切便得过且过。


    小孩子大多拜高踩低、有慕强心理,世家大族中的孩子更是如此。他们见小云鹤年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儿,个子又小,便时常欺辱他取乐。小云鹤年怕给王夫人添麻烦,大多忍气吞声,被嘲笑辱骂,听听也就罢了。若是他们合伙动手打人,在身上留了伤,也只敢说是自己不小心磕碰的。


    小骆瞻日子虽也不好过,总有一个正经骆氏子孙的身份在,同时还有寡母照看着,所以比小云鹤年还是要强很多。


    他看不惯别人欺负小云鹤年,每每别人来惹事生非,他便将人护在身后。哪怕身上挂彩,也要同那群小纨绔奋力厮打,绝不认输。寒冬腊月,他见小云鹤年一身单衣、满手冻疮,会将自己衣衫强行穿在那冻得直发抖的小身板上。


    在那段晦暗如雨的年少岁月,是骆瞻给云鹤年带来了人世间不可多得的真情和温暖。墨锭分给自己,纸笔分给自己。连骆母偶尔买给骆瞻的一个饼饵,对方都会仔细留下一半给自己,看着自己一口口吃掉后,还心满意足帮自己擦掉嘴角的饼渣。


    年少时的情分,简单又纯净;年少时骆瞻给到的温暖,是云鹤年在这人世间最宝贵的财富。


    惺惺相惜的两个少年,本以为可以携手走完此生,谁知骆瞻死在了他此生最春风得意、最志得意满的时刻。


    庆鸿九年,骆瞻高中二甲第八名进士出身。庆鸿九年,骆瞻死在张榜后的第二个月,客死他乡。


    骆瞻死后,骆母不久也撒手人寰。料理好骆母后事,云鹤年此生已了无牵挂,原想随骆瞻而去,却发现自己已有身孕。


    从此,未亡人云鹤年带着遗腹子,开始为骆瞻守墓,这一守就是十八年。


    他守着他的坟冢,守着他送他的葡萄树,守着他留给他的骨肉一点点长大,更守着那再也回不去的年少曾经。


    年少时那份不可多得的温暖,照亮了云鹤年的此前岁月。往后余生,它也将陪他捱过每一个午夜梦回时的悲恸心悸。


    每年冬季葡萄叶落之时,云鹤年都会大病一场,卧床不起。直到春天新的叶片长出来,他的身体才开始慢慢恢复。


    在别人眼中,院中长着的不过一架寻常葡萄树。可对云鹤年而言,它的每一次发芽、长叶、抽蔓,都像是他又回来了一次。


    回来陪在他和儿子身边,向他问好,同他讲话,听他讲儿子今日饭食吃得香不香,低头问他鬓角何时长出这许多白发,当然也听他絮语,若他还在,两人此时会不会正趁着漫天晚霞牵手在林中散步……


    再次走近云家这个院落时,庄聿白觉得连色调都变得清冷萧肃起来。


    刘叔从门内迎出来:“孟公子,庄公子,先生在家等候多时了。”——


    作者有话说:我亦飘然携一剑,足踏浮云任所之。 ——东晋·谢艅《浦丈情田垂示忆昔长句次韵以广其意》


    第54章 修剪


    葡萄树荫下, 一清瘦矍铄之人静静坐在竹椅里。或许身子弱,三伏盛夏,腿上仍盖着一条冰台色凉毯。


    庄聿白知道, 这便是云鹤年。


    云鹤年见他们来了, 将手中半杯茶放在桌上,直起身,眉目攒上些笑意,请孟知彰和庄聿白在一旁的茶台旁落座。


    庄聿白随孟知彰行礼落座,却忍不住打量细细打量眼前之人。


    眉眼柔和恬淡, 阅尽世间沧桑, 却保有一份澄澈的干净。当然这份孤云野鹤的闲适之外, 若是静下心细品一二, 很快就会发现那眉宇间化不开的一抹遗憾和哀伤。


    “彰儿, 你有些时间没来了。”云先生似乎永远亲切随和地笑着。


    孟知彰忙起身告罪:“彰儿错了。今后定常来同先生问安。”


    “还有我,还有我!”庄聿白这位孟家新晋夫郎也忙跟着起身,站在孟知彰旁边, 扬起笑脸,“若先生不嫌烦, 我也常来!”


    “好。都来。你的金玉满堂很好,今日总算是见到你了。”云先生温和笑笑, 让他们快落座,不要客气。


    云鹤年左手边虚设一个椅子, 前面也放一杯茶, 和他自己那杯一模一样。刘叔给云鹤年续茶时,同时也会为那杯茶也续上。


    今日新捡的葡萄落叶,正妥善摆在那虚设的椅子上。


    云鹤年让刘叔给小夫夫拿了些果子,又道:“彰儿近日茶艺如何?前日长庚亲自送来新制的一批兰因茶饼。”


    提到长庚时, 云鹤年特意看了儿子一眼。云无择明白阿爹埋怨自己去寺里搬救兵之事,忙闪烁眼神,低下头暗暗给孟知彰递眼色。


    孟知彰放下手中茶盏,恭敬道:“或者彰儿现在为先生制茶一盏,先生品评一二?”又道,“方才与云兄过了几招,云兄剑术越发好了。不知近日这茶艺如何,或者与我比试一番?”


    刘叔知道这是在哄他家先生高兴,忙将制茶所需茶饼、工具器皿及以及水等摆好,请两位大公子来制茶。


    云无择和孟知彰会心对视一下,“用心”比试起来。


    两人较劲时,庄聿白则跑到云鹤年身边陪着,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先是夸这果子好吃,又提及方才刘叔制的茶水好,绕来绕去终于绕到重点——头顶这架葡萄。


    庄聿白很小心,语气小心,用词也小心,唯恐哪句话说得不合适,刺痛了眼前这位随和温柔又敏感的先生。


    云鹤年仍然云淡风轻地听着、笑着:“阿择喜欢吃葡萄。再过一个月最早挂穗的那几串应该就能熟了。刘叔的葡萄渴水最拿手,到时你们都来尝尝。”


    庄聿白陪云鹤年观战。云鹤年时不时纠正下场上二人的动作,同时不忘夸赞庄聿白研制的这茶炭。好用,耐烧,无烟,比往常用的柳条炭升温快,观赏性也更佳。


    场上认真比拼。拆茶饼,碎茶,研茶,筛茶,置盏润茶,茶瓶注水,茶筅击打……孟知彰和云无择素日习武,制茶动作又快又利落,尤其击茶环节,更是得心应手。须臾,茶盏中茶膏越击越多,奶油般的细腻,初雪般洁净。


    制茶结束,两人熟练分茶,在场每人皆有份。当然云先生身旁虚设之席,也有份。


    庄聿白上次见识到云无择制茶。他没想到原来孟知彰也会。藏得很深啊。家中银钱有限,接人待客、平时饮用,都是庄聿白花几十文钱买来满满一大包的粗茶,他也说好喝。不挑,好养活,这很好。


    他喝了口云无择制的茶。嗯!出品还是那样稳,和上次一样,清泉滑过,茶香浓郁。等他端起孟知彰那盏时,余光瞥到对方眼神,庄聿白心中不由浅笑一下。他没想到孟知彰竟像个刚交了考卷的学童,等分数时也会生出几分紧张。


    庄聿白没给评价,他笑着等云鹤年。云鹤年笑笑,放下茶盏:“刘叔,你觉得谁更胜一筹?”


    刘叔笑红了脸:“先生自己不想当坏人,倒来难为我!要我说啊,我觉得都好,都好!”


    席间气氛明显轻快起来。


    庄聿白向来讨长辈喜欢,此前他有事求外婆时,溜须拍马的第一步就是捶背捏肩。说话间,试着提出给云鹤年捏肩。


    谁知云鹤年竟答应了。


    刘叔轻咳一声,默默离了席间。不一会儿孟知彰跟出来。


    进门起,刘叔就知道这两位是云无择请来当说客的,只是来了这半日却半句不提武举之事,倒是围着这“葡萄”说个不停。


    “先生将这葡萄树看得比自己的性命都重要,是绝对不会答应修剪的。不用白费精力。”


    去岁一个雨夜,偏偏又起了大风,满树葡萄叶在风雨中乱飞。原本服了药好容易睡下的云鹤年,听到风雨大作,便什么都顾不得了,冲进雨中就要为这葡萄树撑伞。风大雨大,寻常油纸伞杯水车薪,根本无济于事。


    但云鹤年根本不听劝,折腾了大半日,最后陪着这葡萄树一起淋了场雨才作罢。


    刘叔是想请孟知彰让庄聿白换个法子劝说。


    孟知彰却明白,庄聿白这是切对脉了。只要云先生肯为葡萄修剪一事松口,云无择参加武举之事才有商量的可能。


    树且如此,何况于人?


    挚爱之人留下的树木尚且不忍伤一枝一叶,挚爱之人留在这世间唯一个的骨血,他又怎会让其去面对世间风云?


    孟知彰再回到席间,明显感觉气氛有些不对。


    他将目光看向庄聿白。庄聿白垂眸不语,眉间多了些疼惜与无奈。


    刘叔以为年轻人说话没轻重,冲撞了他家先生,忙跑到云鹤年身旁,紧张得上下检查,问有没有哪里不舒服,需不需要起身透透气,或者去榻上休憩一下……


    “刘叔,”云鹤年抓住刘叔手腕,“去准备下,庄公子要为这葡萄树修剪一番。”


    “……”刘叔以为自己上了年岁眼花耳聋,跟着重复了句,“修剪葡萄树?”


    刘叔从云无择眼中得到的答案,他口张了又张,一时不知说些什么。


    云鹤年同意修剪葡萄树。小辈们愿望达成,原该高兴,可每个人的心中都压了块石头,棱角锋利,一不留神便能伤痕累累。


    院落外晴空万里,葡萄树下却被一股湿漉漉的情绪笼罩,没来由让人心伤,没来由让人有些喘不过气。


    不多时,修剪要用的剪刀、扶梯等皆摆在树下。


    庄聿白却开始为难,他看看孟知彰,将目光投向云无择。


    云无择明白,他深吸半口气,慢慢蹲在云先生身边,小心翼翼说:“阿爹,我陪您去林中散散步?或者陪您……”


    “无妨。”云先生稳坐椅中,稍稍抬手,制止儿子。声音微哑,强撑气力,透出一种从未有过的疲惫。


    一阵微风拂过葡萄叶缝,窸窸窣窣,如细语,如低诉。云先生坐在树下不觉抬头,耳边那缕斑白碎发不住微微颤动。


    庄聿白不敢回头。他知道此时在场的所有目光,全聚在自己身上。心思迥异,各怀期待。或者只是单纯看着,极力放空心绪,极力稳住心绪。


    一个大木盘捧举到面前,缟素满铺。庄聿白浑身打了个冷战,心被狠狠揪了下。


    他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在他,这不过是例行公事的一次葡萄树夏季修剪。但隔着十八年风霜浸染、沧桑尽尝的目光,这无疑是重新为那离开之人整理仪容,重新为那回不去的过往安置记忆。


    剪刀紧紧握在手,庄聿白踩上一架小梯。孟知彰接过刘叔托着的木盘,紧紧守在旁边为庄聿白看扶着小梯。


    近二十年未曾修剪,藤枝随意生长,肆意蔓延,这种自然生长状态倒不是不行,只是难免留下病患虫患。枝条叶片过于浓密,透气采光差,也影响葡萄植株成长。


    攀上葡萄藤条的一瞬间,庄聿白满心满眼都是如何更好更快更科学让这棵近二十年树龄的葡萄树重焕新生:他切开枯藤,他除去病叶,他将长势过快的新枝也剪去一截,适当控旺……


    或许出现了幻觉。


    每片叶字、每个枝桠、每条藤蔓剪下,庄聿白都会听到一声极深沉、极悲凉的叹息。


    那不是修枝剪叶,那是骨肉碎裂的声音……


    修整过后的葡萄架,疏朗不少,抬头已经可以瞥见晴好的天光。


    阳光透过叶片缝隙漏下来,丝丝缕缕,缠上云鹤年瘦长又苍白的手指,缠上袖口处露出的半截手腕。


    阿瞻喜欢牵自己的手腕,还会偷偷使坏,指腹不时摩挲腕上的那点红痣。


    光线轻摇,云鹤年眉间舒展,似感受到一点久违的温暖,如阿瞻覆在自己手背的掌心,永远那样体贴,那样安心。


    云鹤年抬头,眸底光点斑斑。当年阿瞻的笑容,也是这般让人沉醉,让人不由沉溺。


    不知过了多久,云先生忽然起身,一言不发急匆匆朝门外迎去。


    云无择忙跟上去扶住。透过单薄的衣袖,阿爹瘦弱的胳膊在微微发抖,整个人都在微微打着颤,口中似在呢喃一个名字。


    “……阿爹。”云无择试着小声唤了声。


    云鹤年站在原地,眸中一怔,良久缓过神来,似有不甘地将迎到半空的手,缓缓收了回来。


    叶间风起,他恍惚以为……


    是故人归来。


    第55章 移栽


    葡萄树上修剪下的藤条枝叶, 齐整堆在云家院内的那方青苔之上,一片叶子、一根细蔓也没少。


    以现代科学的冰冷视角来看,这些藤条多数不符合扦插标准, 而且葡萄最佳扦插时间在春秋两季。但在庄聿白眼中, 眼前这些枯藤细枝,就是最好的扦插藤条;当下时节,就是最好的扦插时间。


    每两个芽点截为一根,庄聿白尽最大可能截出120根扦插枝条,小心翼翼地放进备好的竹篮中。干苔吸足水铺在篮中, 保持枝条新鲜湿润。


    云鹤年从旁全程看着, 不说话, 只静静坐在椅子里。云无择却觉得阿爹的视线一会儿很远, 一会儿又很近, 多数时间似乎并不在看眼前的修剪场景。


    留下的残枝断叶,刘叔仔细收起来,和往常一样送去院外坟墓旁的落叶冢好生埋葬。


    孟知彰和庄聿白带着一篮枝条, 正要起身辞别。云鹤年站起来,缓步走近, 就轻轻掀开篮中湿糯的苔藓层,伸手抚摸其下的新切伤口。


    就像一场告别, 独属于他自己的告别。


    新生,终归要以裂骨之痛为起始。这是必经过程, 这也是逃不过的代价。


    和这一篮葡萄枝条一起带回家的, 还有一篮山中收集的腐殖土,庄聿白计划用来做葡萄扦插苗初期生根阶段的培植土。


    此前的庄聿白满腔热血,对葡萄藤志在在必得,也自信有能力说服云先生让他修剪葡萄藤, 所以他早用当年生柳树枝,自制了一大桶“生根水”备在那里。


    可满满一篮葡萄枝藤带回来后,庄聿白却并没有想象中那样意气扬扬,更没有得偿所愿后的踌躇满志,甚至有些怅然若失,闷闷的,带着淡淡的忧伤。


    无论从哪个层面讲,这些葡萄枝藤,都值得被珍重再珍重地对待。


    庄聿白用山中带回的腐殖质和家中制作的肥料配比出葡萄专用培植土,在菜园中开辟出一片只有小半天日晒的地方来育苗。


    所有枝条从篮中取出后,在生根水中泡了两刻钟,趁着日头偏西、阳光温和的时段,一根一根插到疏松透气的培植土中。每隔半尺远一棵。藤枝直立,上芽点朝上,将下芽点没入土中。


    孟知彰不是不好奇庄聿白如何说服的云先生。但庄聿白不主动开启这个话题,他也绝不会越界半步去窥探。


    按照庄聿白的指示,孟知彰给每根枝藤浇透水,又将篮中干苔铺在枝藤根部,说有助于蓄水生长。


    他自己也不清楚,为何就是这般没来由信任庄聿白。哪怕不知道对方就是自己的未婚夫郎时,便有种奇怪的安心感。


    或许让他信任,让他安心的,只是眼前这个人。无关身份,无关名利,更无关其他。


    孟知彰微微抬眸,庄聿白的身影映在粉蓝一片晚霞中,温柔得像个梦。美好又酸涩。


    他不知道当年骆瞻为何中途命丧。但他知道,他孟知彰会拼劲全力、竭尽所能,绝不让云先生的遭遇出现在庄聿白身上。


    *


    不出意外,葡萄修剪后,云先生就病倒了。


    虽不如此前那般严重,云无择还是寸步不离随侍左右。看着阿爹消瘦的身形,他不禁在想是不是自己错了。或许自己就不该跟阿爹提什么科举、武举之事。


    这日天气晴好,云鹤年让儿子陪他在葡萄树下坐一坐。


    修剪过后的葡萄树,疏朗不少,看着也精神许多。


    “阿爹,您看!新长出的枝桠叶片,已经在将修剪的缺口慢慢填上了。”


    顺着儿子的视线,云鹤年慢慢打量着这棵陪了自己近二十年的老朋友,猛一看上去确实有了些陌生,但这种改变,也不是无法接受。


    新生叶片托举着阳光,“老朋友”似乎有些高兴。


    光斑斜斜洒下来,打上云鹤年的睫羽,他半眯起眼睛,心中想着对庄聿白那日的话。


    过去的美好,曾经的温情,这些人生所珍视的东西,永远值得珍重珍藏。可藏起来,就是唯一结局么、唯一归宿?


    若让所珍视的人或情感站在光里,让更多人看到,让它发出属于自己的光彩,或许……


    云鹤年没有继续想下去。他抬起眼眸看向儿子。


    语言向来是苍白无力的。道理谁都懂,难的是心结,难的是迈出这最难的第一步。


    “我听说武举是在长宁州比试?”


    “是的。”云无择心中一紧,他不知道阿爹为何突然提起此事。此前他瞒着阿爹报了名,首场比试就在七日后。虽然他不理解为何阿爹执意反对。但若为此惹阿爹伤心,这次比试不去也罢。


    “阿爹……”云无择决心已下。


    云鹤年却抬手打断了儿子的话。父子连心,云无择一个垂眸,他便知儿子要说什么。


    “听闻长宁州的槐花蜜不错,你和你师父回来时带上两罐。其中一罐送给彰儿和他夫郎。”


    “阿爹!”


    素来矜贵自持的云无择,先是怔了怔,再三确定阿爹不是哄骗自己时,竟像个孩子一样抱着阿爹撒起娇。


    “早去早回。”云无择帮儿子理平蹭乱的头发。


    云无择在长庚护送下前往长宁州参加武举第一站比试时,孟知彰和庄聿白正在家中认真照料这些葡萄幼崽们。


    云鹤年人虽没去孟知彰家,但他每天让刘叔去看扦插葡萄藤的长势如何,对当前生长情况是了然于心:有几条生根了,有多少已经展叶了,藤枝粗壮的甚至第二个叶片已经生长出来了……


    云鹤年喜欢听刘叔讲这些,就像在听儿时的云无择功课读到哪一句,剑法练得熟不熟,长庚师父又教了他哪些新招式。


    除了自身品种外,不同“风土”,可以赋予葡萄独特的风味,对后续葡萄酒品质及口感也会产生至关重要的影响。


    庄聿白说需要在山中寻一处平坦的缓坡,排水性要好,向阳、采光要好,当然取水还要便利。


    这些时日,云鹤年身子稍稍好转起来,便带着刘叔在山中慢慢转、慢慢巡。功夫不负有心人,还真找到这样一处地方,背山临水,视野开阔,往来行走也很便利。


    庄聿白来看过后,也觉得好,认为是得天独厚的“天选”葡萄园。


    当然“纯天然”的山地,没办法直接移栽葡萄幼苗。庄聿白请了几位种植经验丰富的乡邻,将这片葡萄园修整一番:先是翻耕一遍,将粗粝的大石、杂乱的树根荒草等悉数清走。之后撒上草木灰又翻了一遍算是杀菌消毒。最后才将山中腐殖质和家中自制肥料作为基肥,厚厚施在园中。


    夏季,植物生长快。春秋扦插的葡萄藤三周左右才能生根长也。眼下半个月光景,育苗圃中已经生机盎然。目前成功扦插成活的有108棵幼苗,根系粗壮发达,每棵至少长出两个叶片,资质好些的,竟已经长出三四个叶片。


    葡萄移栽这日,云先生一早便等在那里。


    庄聿白换了大些的竹篮,幼苗放进去后,仍用浸湿的干苔保湿,篮子上面还盖了一层深色的麻葛巾布。和孟知彰一起,将这些小生命小心翼翼护送到他们即将安家的新天地。


    云先生掀起巾布,往篮中看去。


    这些时日他早做过心理准备,不过是些寻常葡萄苗,没什么大不了,但当他真真切切看到篮中躺着的这些小苗时,眸底心绪还是剧烈翻涌起来。


    他极力克制颤抖的手,取出一株捧在手心。


    当年他的阿瞻,给他带来的葡萄苗,也这般娇小,这般生机勃勃,带着倔劲。当年他也是这般捧在手心……


    云无择上来扶住阿爹,轻声提醒该早些移栽,日头升高后,小苗容易枯萎。


    依照云鹤年的想法,他打算将每一株葡萄幼苗亲手栽进土中。然而一则自己精力跟不上,二则若真这般,怕是到正午也移栽不完。正午阳光暴晒,伤及幼苗就不好了。


    最后云鹤年妥协了,他小心谨慎将幼苗一棵棵取出来,再由云无择、孟知彰和庄聿白三人亲自移栽到这片前景可观的葡萄园中。


    之后请乡邻从旁边溪水中汲水灌溉的空档,众人陪云先生在这雏形初现的葡萄园中闲话。庄聿白说着未来酿酒建庄的规划。云无择听得神往,他视线一偏,竟从阿爹脸上看到从未有过的欣慰表情。


    正说着,山路上来了三个人,远远高喊:“可是云无择、云公子府上!”


    喜上加喜,云无择在长宁州武举比试中夺得第一名榜首。三人是来送信道喜的,顺便通知下一场比试定在八月初三,东盛府。


    听到“东盛府”三个字,云鹤年立马变了脸色,半日只说了三个字:“不许去。”


    云无择不明白为何已经走过长宁州的比试,到了东盛府,阿爹又死活不同意自己去参加。他找长庚师父去劝说劝说。


    长庚先叹口气,冷峻的眸子沉了沉:“若是你阿爹不同意你去。我们就不去了吧。”


    他将话说得委婉。很明显,也没有回旋余地。


    云无择更不明白为何向来支持自己的师父,这次竟和阿爹站在一处。


    长庚一早猜到云鹤年的反应。


    不仅云鹤年不同意云无择去东盛府。私心来说,长庚也不同意云无择去。


    骆家,就在东盛府。骆家这些年经营的根基产业,网织的资源人脉,也全在东盛府。


    提起骆家,这位看惯世俗风云,这位戒贪戒嗔戒痴戒慢戒疑的武僧,眼底竟翻涌出一种强烈的情绪,有且只有这一种情绪:


    仇恨。


    此生不共戴天的仇恨。


    第56章 骆家


    移入山中那一刻起, 满园葡萄苗几乎是疯长起来。


    破土穿石向下植根,抽枝展叶向阳伸展,百余株幼苗探着细嫩的藤蔓, 憋足了劲儿。


    如池鱼就渊, 如故鸟归林。


    云鹤年每日早晚各来园中一次,每次都要待很久。有时会走进苗间,轻声低语些什么,多数时候只站在那静静看着这满园绿意。似看眼前所见,也似看那永远看不见的景象。


    不过刘叔开心的是, 他家先生偶尔也会向前看, 会问幼苗何时盘藤, 何时挂穗。


    “彰儿夫郎说今年植株生长为主, 所有抽出的花穗全部不留。”


    刘叔在旁给他家先生轻轻摇着扇子, 眼睛里全是笑意:“记下了,记下了。这苗苗们才一尺多高,挂穗还有段时间呢。放心, 我们天天看着,哪棵不听话先挂穗, 我看到就摘。”


    云鹤年知道刘叔在逗自己开心,笑着拿手指指他, 扶着刘叔的胳膊在常设的椅子上坐下,眼眸沉了沉:“阿择近日是不是还在缠他师父?”


    刘叔也收了笑, 为难地点点头。


    去府城比试之事, 虽然长庚师父异常坚定地选择站阿爹一边,云无择还是觉得此事突破口就在这位看似不问世事的武僧身上。


    “师父!上次州城也去了,你看并未出什么事,我们还顺顺利利拿了个榜首回来。府城就是远个一两日路程, 到时我们找两匹快马,脚程加紧,说不定往返也就五六日。


    向来不善言辞的长庚,被这个从小带大的徒儿缠得直挠头。他去禅房打坐,对方跟到禅房;他去练功场教习功夫,对方一路尾随过去;甚至他晚上就寝,云无择都要带着应龙守在一旁。


    “府城不一样。听你阿爹的。”


    长庚这次很坚持,也很强硬。


    *


    葡萄园中幼苗努力展叶爬蔓的时候,南时先生又派人来给孟知彰送书了。


    距上次柳叔登门,隔着一月有余,这其间发生的诸多事情,南先生都从私塾先生的书信中悉数得知。


    柳叔照例带来要抄写的书籍及抄书之资,并称这应该是院试前最后一次登门了,下次就在府城见了。


    南先生带来最新院试消息,新学政将时间定在八月初三,希望孟知彰早些着手准备。


    听到八月初三,孟知彰和庄聿白不约而同看了彼此一眼,很浅很轻的一个对视,两人却立马明白对方在想什么。


    “书院后山有一所闲置院落,离城中也近,平时或采买、或去应试,都方便。南先生说了,到时会着人简单收拾出来,省得你们到了府城再花时间找住处。”柳叔笑着指指孟知彰,“南先生还说了,这是他的主意,不许违背,更不要跟他假客气。”


    不等孟知彰道谢,刘叔忙又特意交代一句:“八月初正赶上府城秋季斗茶盛会,很是热闹,琥珀公子一定要同往哦!”


    庄聿白笑答:“一定同往,我最爱热闹了!”后又跟了一句,“不知这院落多大,可否容我们带一两朋友同住?”


    “当然可以。院落虽简陋些,空屋子倒多,住个七八个人没问题的。”


    云无择那边,云先生虽至今态度强硬,坚决反对他去府城参加下一轮比试。眼下还有一个月时间,万一期间云先生想通了呢?


    一时饭好,宾主落座。餐桌上听着金玉满堂和兰花炭的近况,柳叔很是高兴,不住笑着点头。


    还特意将南先生的赞美之词尽可能转述出来,说庄聿白年纪虽轻,但经营有术且深谙此道,不仅将自己的小家经营得风生水起,还能惠及乡邻,帮扶有所需之人,实乃仁心仁义。


    最后,柳叔极其郑重地朝庄聿白伸出拇指,给出自己的赞誉:“旺夫!”


    ……旺夫?!


    庄聿白心中一愣。这词是来形容自己的?回过味儿后,耳朵登时像被火燎了一般,又烫又疼。


    不过这个词放在当下场合确实没毛病。外人看来,现在他庄聿白就是孟知彰的结发之人,而且既夸了庄聿白,也顺带恭维一句孟知彰,发自真心的。


    别人当面夸赞你,出于正常社交礼仪,你怎么也要回几句“哪里哪里”“过誉过誉”。可旺夫二字直接把庄聿白整不会了,他试着张张口,却一句话也没能说出来。


    好在此时他身边还有一个孟知彰。长辈面前孟知彰素来稳重守礼,这种场合,他完全应对得来。


    庄聿白笑着垂下眼眸,手中筷子对对齐,看准了面前盘中的一块丝瓜,他打算装矜持,只等他的“官方夫婿”来救场。


    果然,此时的孟知彰接收到庄聿白递来的信号,笑着冲柳叔拱拱手,自然地将席间对话接了过去。


    “金玉满堂和兰花炭之外,琥珀新近还辟了一片葡萄园出来,一百余株葡萄苗长势极好。前期只需几名乡邻日常浇水除草即可。后面到剪枝控旺、立桩扶枝、以及冬季埋土护根时,需要更多乡邻来帮忙。琥珀说照料得当的话,明年便能开始少量挂果,到时或售果,或酿酒,都需要不少帮手。届时,不仅家中不再如从前那般捉襟见肘,整个孟家村的乡邻也都能从中受益一二。”


    庄聿白没想到自己随口提过的葡萄种植养护流程以及后续安排,孟知彰竟然能这样清楚清晰地记住,不过别人夸自己就算了,他怎么也长篇大论夸个不停?


    庄聿白将那块丝瓜送入口中的空档,视线稍稍一偏,给了孟知彰一个“警告”的眼神。


    孟知彰眼中暗不可察闪过一丝笑意。不知有意还是无心,庄聿白觉得身旁之人的手肘轻轻蹭了自己一下。他稍稍侧头看过去,却听对方正给当下的对话做了一个总结发言:


    “我家夫郎,确实旺夫!”


    声音深沉,似又带着一丝压制不住的自鸣得意,甚至是卖弄。


    不出所料,这顿饭的谈话没能再继续下去,以庄聿白被一块丝瓜呛得咳嗽不止、脸红不止而匆匆收尾。


    一时饭罢,柳叔临行前夫夫二人又包了两斤晾晒好的玉片,南先生或现炸现食,或分装送人都很便宜。当然兰花炭也带了一篓,足有十斤重。


    “南先生爱茶,可以试试这炭如何。等下个月去府城赴试,天就慢慢凉下来了,到时再给南先生多带些过去。这炭放在手炉中也方便。”


    *


    云无择听闻孟知彰的院试与他同一日,且连住处也帮他安排好了。少年满腔热血,这下更坐不住了。


    长庚师父被他缠得烦,索性求了住持,住到住持院中的厢房里,并交代自己的一众小和尚们,若见到云无择,一定帮他拦住了。若是拦不住人,拦住了那只黑犬也是一样的,到时人人奖励一块蜜角糖。


    孟知彰和庄聿白自是知道云无择的无奈。不过此事急不得。既然云先生迈出这第一步,允许云无择去武举比试,没理由拦在第二步。


    也就是症结定是出在了府城这个地方。


    跟着南先生旁学杂收的孟知彰,自然知道当年陇西骆氏的一些传说,只是那都是很久远的事情了。久到恐怕连现在的骆氏子孙们,都不甚清楚自家先祖当年抵御外敌、风靡西境的英勇事绩。


    长庚师父是行伍出身,当年也曾浴血沙场,还是从陇西回来,不应该没听说过骆氏的威名。但这么多年来他一直以师父的身份,默默守在云无择身边,孟知彰觉得这其中一定大有文章。


    从来不求神问佛的孟知彰和庄聿白,这日却带着一篮果品去了元觉寺。他们在后山住持院子外那闹吵吵一堆的小和尚中间遇到云无择,当然还有被一堆圆乎乎的小胳膊团团围住的应龙。


    应龙某种意义上应该算是战犬,身姿矫健、威风凛凛,往日在山林中扑狐猎狼不在话下,可到了这群七八岁的小和尚面前,一时竟迷惘起来,耷拉着耳朵,一双求助的眼睛始终望向它的主人。


    可站在它旁边的主人,情况也并没有好到哪里去。


    好在孟知彰二人及时出现帮他解了围,并将一个挂到云无择背上的小和尚,给轻轻摘下来。


    庄聿白和云无择一起将篮中果子逐一分发到一个个举得高高的小手中时,孟知彰走进长庚师父所在的厢房。


    云无择不知道自己这位朋友如何劝说的。小和尚们将一篮果品全部清空,并缠着庄聿白和云无择下次来时再多带些。


    十来个小孩子一齐大声说话,同时精力旺盛地围着二人上蹿下跳、左扑右拽,庄聿白觉得自己马上要感官失能了。


    院外正闹得不可开交,厢房的房门开了,小和尚们瞬时住了声。这突如其来的安静,愈发震耳欲聋。庄聿白和云无择的心,瞬时提起来。


    长庚师父一脸严肃地走到云无择跟前,或许因为情绪过于压抑,额上青筋隐隐爆出。


    “我随你去见你阿爹。但最后能不能去,还要看你阿爹的想法。”


    第57章 长庚


    蝉鸣声浪, 随着手中羽扇的节奏,轻轻摇碎在微微晃动的林荫下。


    云鹤年坐在椅中,半眯着眼, 视线由近而远将缓坡下的每一株葡萄幼苗又过了一遍。日日来看, 倒不觉得有什么太大变化,可细想想刚移栽十数日,每一株都已近两尺高。


    云鹤年对葡萄苗的长势很满意。他朝身旁的空椅看了眼,他知道今日长庚师父会来,但他不知道长庚会带什么来。


    在云鹤年看来, 长庚不苟言笑, 整日阴着张冷厉的脸, 俨然一尊游离世外的冷面罗汉。


    认识这么多年, 他自认为与儿子的这位师父尚还停留在泛泛的点头之交。素日长庚倒经常派人来送东西, 只是他们几乎很少见面。为数不多的几次交谈,也全部和云无择有关。


    在云鹤年这个喜散不喜聚的人看来,都认为有些过于疏离、甚至过于违背常理了。可在阿择面前的长庚, 却又换了一副模样,让人觉得这也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凡人, 会笑,会焦急, 似乎也有不为人知的烦恼。


    或许这就是元觉寺元一住持说的缘分?


    云鹤年生性恬淡,不喜与人结交。加上人生骤变, 躲进山中守墓的他, 常年闭门谢客。偶有过路的猎户樵夫等,也都知这山中住了个怪怪的哥儿,尽量离得远些,免得扰了他的清净。若不是元一住持将长庚带至家中, 在云鹤年看来,此生他与长庚不会有任何交集。


    骆瞻刚过世那几年,云鹤年强撑着一口气才勉强活下来。他偶尔想起那几年的记忆,也只剩一团混沌。一颗心无依无附,埋压在暗无天日的密林之下,就像梅雨天的竹林,湿漉漉,凄冷冷,空荡荡。整个人也如同行尸走肉,麻木浑噩地带着一个不时哭闹的孩子。


    元一住持心存悲悯,觉得云鹤年凄苦,不时来探望。也是一个雨天,或许是晴天,云鹤年已记不太清。元一住持来的时候,后面跟了位僧人,巍然魁梧,一进门就将门口并不富裕的光线给挡住大半。


    元一住持介绍说这位是长庚师父,他自己年纪大了,走山路腿脚跟不上,今后长庚会代他来走动走动。云鹤年原想拒绝,好在长庚不喜言辞,每次来也只放下东西就走。后来阿择长大了些,他便一拳一式亲自带着教习功夫。云鹤年和他的关系,这么多年来也仅限于见面后颔首致意。


    除了他们父子和刘叔外,长庚是这个家中进出最多的人。但他却又像一条沉默又锋利的影子,藏住棱角,收起锋芒,静静来,悄悄去,尽量不留下任何痕迹,也不打扰葡萄架上任何一片迎风颤动的叶子。


    以至于除了他叫长庚,功夫了得,待阿择极好极有耐心之外,云鹤年对这个武僧几乎一无所知。


    他不同意儿子参加武举,料到儿子定会去搬这位师父来当说客。果不其然,长庚不仅自己来劝,还带了元一主持一起来。


    不过自己坚决反对儿子去府城一事,云鹤年没想到的是,向来对阿择言听计从、百依百顺到近乎溺爱的长庚,这次竟然会站自己这一边。


    夏日风浪吹在脸上,暖熏熏的。羽扇紧摇几下,赶不走的蝉鸣,又给这午后林下之风增添了几分燥气。


    身后脚步声起,明显是故意加重的,提醒自己有人来了。


    云鹤年缓缓回头,羽扇轻摇,看清来人后,点头示意对方一起落座。


    来人垂下眼眸,他看了眼旁边的空椅,几步绕过,站定在云鹤年跟前,像是隔着几十年的时间和风雨,像是平生第一次见面,朝云鹤年深深行了一个礼。


    “云先生,你好。” 来人深吸一口气,暗自下定了某种决心,“在下长庚,昭武校尉骆毅的近侍随从。”


    “……骆毅?!”羽扇滞在半空,良久。


    云鹤年自然知道此人。他是骆瞻的父亲,自己儿子的祖父。二十五年前死于西境一场恶战。


    夏风卷过葡萄叶底,枝蔓和叶片不停颤动起来。长庚,这位在云鹤年身边“潜伏”了十数年之久的人,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向人介绍起自己的身世。


    长庚,原本是个孤儿。从记事起便如一棵野草在西境荒地上流浪。冬日猎狐,秋日逐兔,真正的以天为盖地为庐。


    有一年冬天,天冷得出奇,猎物也少得出奇。饿了两天的长庚,顶着遇到狼群的风险,还是决定到更远的地方搏一搏。


    上苍眷顾这个可怜的孩子,很快让他捕到一只獐子。他已经很小心处理食物了,但獐子的血腥气还是惊动到附近同样饥肠辘辘的狼群。


    单人哪抵得过应战有序的群狼,何况还是个赤手空拳的孩子。


    日常巡逻的骆毅,听着动静不对,带一支骑兵赶到战场时,小长庚正死死咬住一只公狼的喉咙。


    全身没有一片完整血肉的小长庚被带回营帐,连随军医官看了都不停摇头,说救不活的,不住劝骆毅,与其让这孩子一点一点生生痛死,不如给他一个痛快。


    骆毅看向臂弯中的孩子,和家中儿子年岁相仿,黝黑的眼睛正死死盯着自己,就像两块倔强的顽石。他心生不忍,问:“你想活下去吗?”


    顽石眨眨眼。


    骆毅将人带在身边,亲自照料着,一条命终究抢了回来。


    “长庚”这个名字也是骆毅起的,因为将他捡回来那天,恰好长庚星闪耀天侧。


    长庚跟着骆毅征战厮杀,学习剑术骑射,也学习排兵布阵。骆毅教什么他便学什么,骆毅说不可以做什么,他便立马住手。骆毅是他的恩人,是他的主子,也是他此生唯一的亲人。


    军中数年,长庚自然知道骆毅威名,他是横扫西境、令戎狄闻之丧胆的骆家昭武校尉。凡骆校尉冲锋陷阵的战斗,十战至少九胜。有时敌军探得先锋部队有个“骆”字,竟会直接不战而退。


    长庚是在枯草横斜的冬季遇到的他的恩人骆毅,也是在同样一个冰冻三尺的日子,眼睁睁看着骆毅死在自己怀中。


    那只是一次寻常追击,骆毅带领的骑兵团也并未赶尽杀绝,正准备收兵回营时,途中却出现十倍兵力的伏兵,漫天大雪纷纷扬扬,猩红色的雪花层层落下,滚烫红梅开遍荒野。


    或许是对战况评估有误,或许是遭人暗算中计被狙,当时只是一个小小的兵卒的长庚,根本无从调查考证。他只知道骆毅被乱箭射中从马上滚落时,他的天,塌了。


    凭着狼群厮杀的一股野性,长庚将骆毅从死人堆抢了出来。


    雪未停,血未停。


    冰冷洁白的雪片从天上飘落,浸入骆毅身上汩汩溢出的滚烫鲜血,瞬间没了踪影。


    大雪模糊了长庚的视线,他自制雪橇,拉着骆毅的遗体,就在这白茫茫天地间,不停走,不停走。从一片雪地,走向另一片雪地。或许他知道方向,或许他也不知道该去何方。


    他没有落泪。骆毅说过,作为男儿,不论什么时候都不能哭。他没有哭,他只是呼吸太重,在睫毛上结了一层又一层的白霜,擦掉还结,拂去仍有。


    骆毅临终时口中仍念着自己家中妻儿。


    长庚也不记得自己花了多长时间,用了多少精力,才将骆毅的灵柩送回骆家。他看着骆瞻孤儿寡母,除了愧疚自责,一心要留在他们身边,报恩,赎罪。


    骆瞻母亲最后还是拒绝了他,她让长庚去过自己的生活,她不需要什么报恩,若论赎罪,也罪不及他。


    长庚这条命,都是骆毅给的,他却未能护骆毅周全。他理解骆毅妻儿的决定,但他自己此生已经完全没了光亮。正当他准备了此一生时,却被云游至此的元一大师劝下。


    之后,他跟着元一大师来到元觉寺成为一名武僧。


    后来,长庚再得知骆家的消息时,便是骆瞻考中进士,二甲第八名。


    长庚这些年在寺院,也攒了几两银子,听闻骆瞻金榜高中,高兴得像个孩子,逢人便问该准备什么礼物。等他用所有积蓄买了一个玉质无事牌,祈愿骆瞻健康长寿、平安无事时,听到的却是骆瞻的死讯。


    长庚觉得是自己命硬,克死了骆氏父子。再后来,他得知骆瞻还有个遗腹子无择,以免自己的硬命克到这仅存的骆家骨血,也怕云鹤年知道自己的身份后像当年骆瞻母亲一样将自己赶走,他选择隐藏自己与骆家的关系。只以师徒身份,陪在云无择身边,并时常看顾接济父子二人。


    暑热一阵阵翻涌过来,面上热浪炙烤,云鹤年的心中却如坠冰窖,一阵凉似一阵,他冷得发抖,手中羽扇不受控地在抖。


    “男儿应志在四方,有家、有国、有天下。马革裹尸、战死沙场,又何足惜。这是骆校尉教我的道理。”


    “阿择是云先生的孩子,他也是骆毅之孙,骆瞻之子。他血液中是报国安民的志向,也是兼济天下的抱负。”


    长庚将孟知彰的话,全部带到,然后朝云鹤年深深行了一礼,转身离开前,又补了一句,“无论阿择去哪里,我长庚此生,必生死护随左右。”


    长庚离开后,云鹤年自己一个人在这篇葡萄园中站了很久,很久。


    或许他真的错了。


    或许一开始就应该让葡萄藤苗自己选择他自己想要植根的天地——


    作者有话说:下章开始我们夫夫二人组将和无择一起去府城,大展风采,大杀四方啦~~冲冲冲!


    第58章 渴水


    院试是家中头等大事, 时间只剩一个月。


    庄聿白将家中银两又盘了盘。


    夏收前家中攒了12两银子。这一两个月里,兰花炭除了每月固定的的4两,还有1单追加的2两。金玉满堂货郎张日常渠道和平时接的订单一共入账11两。孟知彰抄书所得2两。存款加上入账部分有31两。


    不过近来家中支出项也比较多。制炭工具等全套下来花费2两银子, 家中夏收、秋种, 以及金玉满堂制作、葡萄园开辟、管理等人工费用支出共3.5两银子。此外还有孟知彰笔墨纸张花费、家中衣食住行日常消费支出,好在菜园子省下青菜部分开销,杂七杂八算下来也有2两银子。


    庄聿白掂了掂钱袋子,目前家中存款23.5两。到月底出发时,应该还能攒个6两左右。这30两银子握在手里, 似乎也有了些底气。


    好在府城的住处有了着落。庄聿白同缘来茶坊的周掌柜谈听过, 府城普通客栈住宿每间房一天也需要个三四百文银子。一百文的也有, 就是远、偏、条件也差。孟知彰是去考试的, 关乎家庭未来, 这点银子断不能省。前后待个五六日,这一项上省下很可观的一笔支出。


    正想着如何安排往返交通时,刘叔拎着个食盒满脸堆笑地走了来。


    “这次云先生又给我们送什么好吃的?”庄聿白忙笑着迎出去, 接过食盒放在院中藤桌上。


    “琥珀公子猜猜!”刘叔笑呵呵将食盒盖打开,示意庄聿白往里看。


    庄聿白循着视线看去, 是一串熟透的葡萄!


    果串紧密,通体深红发紫, 用紫黑色评价也不为过,每颗上面均匀裹着一层果粉白霜, 颗颗圆润饱满, 似乎一碰就会汁水迸裂。


    “两位公子忙,这些日子都没得空去家中坐坐。先生自己还说,多亏了庄公子,往年也就能挂二十几串葡萄, 今年修剪之后,长成的葡萄有四五十串呢,个头也大了不少。眼下已经熟了四串。元一住持和长庚师父那里送过去两串,这一大串特意给两位公子尝尝鲜,我们公子爱吃葡萄,先生留了一串。”


    说话的空档,庄聿白早摘了几颗送进嘴里。


    一口爆汁,果皮紧厚,肉嫩有籽。因为完全熟透,生青的酸涩感已去,带皮吃,唇齿间蕴满浓郁的果香。


    相比现在市面上水果葡萄只一味追求糖度,恨不能进化成完全是一球糖水,这种树上完熟的半野生葡萄或者酿酒葡萄,口感层次要更丰富。初尝不会很甜,但后韵十足,细品甚至能感受到馥郁悠扬、余韵难歇的花香。很奇妙。


    庄聿白又尝了两颗,更加确定,品种像极了现代葡萄酒霸主赤霞珠。他也越发肯定这将是极好的酿酒材料,单看这一层果粉,洁净细腻,自带极佳的天然葡萄酒发酵酵母。用来酿酒,稳了。


    见庄聿白对葡萄赞不绝口,刘叔心中也高兴,当然他更高兴的是近来他家先生脸上似乎也多了些笑意。刘叔从食盒中又拿出一个瓷罐,开盖后未及靠近,一股浓稠果浆的香味便飘了出来。


    “先生挑了两串半生的葡萄,让我做成这葡萄渴水,给两位公子也试试。”刘叔递到庄聿白跟前,补充,“饮用时木匙挑出一些,沸水冲开即可,很方便的。”


    庄聿白对这葡萄渴水很感兴趣,缠着刘叔传授制法。刘叔笑说:“不复杂的。即将转色变熟的葡萄取下,擂碎滤去渣滓,以慢火熬,汤汁稠浓为度,之后倒入干净的瓷器中储存即可。若喜欢甜食,还可以倒入一些蜂蜜。”


    庄聿白从菜园中拔了两颗菘菜给刘叔带上。刘叔笑着收下,说:“差点忘了正事。这次去府城,我家公子通往,长庚师父自是随行的。长庚师父已经问寺中借出2匹马和1辆马车,到时长庚师父与我家公子一人一骑,马车留给两位公子乘坐。”


    庄聿白拍手道谢,发自内心的谢,他没想到吃葡萄的功夫,竟然将府城之行的交通也安顿下来。


    前脚送走刘叔,后脚缘来茶坊掌柜周青来访。这算是稀客。


    不过也能理解,秋日斗茶盛会和院试赶在一起,周青这次亲自登门,也是希望庄聿白对府城斗茶时多用的茶炭能给到些建议。


    不等周青开口,庄聿白便道:“预祝周掌柜此次在府城一举夺魁!这次的兰花炭,自当比平日还要上心。周掌柜尽管放心。”


    与明白人合作就是好,周掌柜神情舒缓下来。


    他听闻庄聿白家书郎要去府试,特备了些布匹、笔墨纸砚等物,以及专门去元觉寺请来的福袋,又说了些祝愿孟书郎院试顺利的吉祥话,又问孟书郎是否需要和他们商队一同前往府城。


    庄聿白谢过好意,说家中已有安排。话聊到这里,原该说些告辞不送之类的寒暄话,周青却仍坐在那里,神情踌踌躇躇。


    半日,将口中茶喝了两口,眼眸一沉,叹了口气:“眼下对斗茶赢取名次虽然志在必得,但万事总有个万一。若是天不遂人愿,想来茶坊生意便会受影响,恐怕这兰花炭的需求……”


    话没说完,庄聿白立刻明白。根据约定每月200斤兰花炭固定采买量,若有增订提前通知。缘来茶坊的先在吃的还是春季斗茶时的那波红利,若是此次秋季斗茶失利,恐怕难免“降本增效”,每月定额200斤便需要减量了。


    周青怕庄聿白多想,忙又补充:“这兰花炭委实是好东西,我听闻窑上不仅支撑着牛氏一家生计,孟家村乡邻也能贴补些家用。此前契约中写的是,这兰花炭在暨县唯我缘来茶坊一家所用,我周青是生意人,难免追逐利益,可……”


    “周掌柜,有话不妨直说。”


    周青有些为难:“若我一家茶坊所需,撑不起这每月窑中供给之量,或者琥珀公子便将‘暨县专属供给’这一条作罢。”


    庄聿白笑笑,点头让周青安心:“君子一诺重千金,退一万步讲,即便周掌柜今后不用我这兰花炭,但暨县范围内这兰花炭也只售缘来茶坊一家。”


    周青郑重拱手:“生意是生意,交情是交情,哪怕今后生意断了,你我交情永远在。琥珀公子若有任何需求,我周青随叫随到。”


    “周掌柜放心,秋季斗茶清会上,定会有兰因茶的一席之地。” 庄聿白将人送至门外,“兰花炭烹兰因茶,枕霞水飨知茶人。这枕霞溪的水,也请多多带上些。”


    *


    一月时间,说快也快。往返来回要6个整天,府城再待个几日,等到放榜回来少说也要半个月了。


    家中诸事孟知彰和庄聿白边商量边细细做着安排。


    金玉满堂的玉片坯,庄聿白多备出一个月的量,全部交给货郎张,他根据每日所需,现炸现售即可。若有额外订单,等回来之后再说。


    茶炭方面,有牛叔在,庄聿白没什么不放心,此前他让窑上陆陆续续多做出200斤说带去府城,牛大有一早预备在那。


    至于葡萄园,云先生大半时间都在园中,还有刘叔看着,以及日常来照料的乡邻。私下庄聿白给乡邻预付了一个月的工钱。


    再有就是已经抽穗灌浆的禾田。施过自制肥料的田地中,稻穗明显更重更长。可不到稻米归仓,一切都不好说。


    田中事,夫夫二人亲自去了趟族长家。族长让二人放心。农时误不得,孟知彰家中田地,他和族中会一起看着。等院试回来,差不多就能准备秋收了。


    七月二十九,天还未亮,阵阵鸡鸣声中,孟知彰、庄聿白一行就离开了孟家村。


    云无择和长庚骑马在前开路,牛大有与孟知彰夫夫赶车紧随。


    坐在车厢内的庄聿白感觉自己要被乡邻们的热情淹没了。物理意义上的淹没。车厢原本不大,堆满了各类青菜、萝卜、还有一篮鸡蛋,一罐坛子肉……知道的明白这是去府城考试,不知道的还以为携家带口在逃难。


    牛婶怕他们路上吃不惯,特意现做了两篮饼子,一篮菘菜猪肉馅让众人分食,还有一篮素馅的给长庚师父。


    最最让庄聿白哭笑不得的是,牛婶怕车厢颠簸,一路太过辛苦,把给孟知彰娶亲用的厚厚的大红喜被也给塞进车上。


    红亮亮的囍,让这个本就狭小的车厢变了氛围。


    *


    一行人赶到东盛府时,已是八月初一黄昏。


    见惯现代都市繁华的庄聿白,路过城门,看着往来行旅,还是不禁感慨此间的熙攘热闹。


    庄聿白视线偏了偏,夕阳西下,漫天云霞铺扯开来,暗红色一片。随着光线转弱,竟隐约透出一股血色。


    背景中的行人似在渐退渐远,就在这不无悲凉的暮色下,云无择与长庚正停马伫立天地间,遥遥望着城中。


    庄聿白看不清二人的表情,但却能感知二人胸中难抑的汹涌。


    二十五年前,长庚扶着骆毅的灵柩从此门入城;


    十八年前,也是这个城门,长庚欢天喜地揣着那块无事牌要送去骆家,听到的却是骆瞻的死讯;


    眼下,他带着骆家的骨肉再次踏入此城。


    他知道,这一次将会是一个全新的起始。一个明亮的起始。


    夜色拢住暮色,再回头,那颗最亮的长庚星,已挂在天际——


    作者有话说:关于葡萄渴水


    参考 元·佚名《居家必用事类全集·己集》


    原文:“生蒲萄不计多少。擂碎滤去滓令净。以慢火熬。以稠浓为度。取出收贮净磁器中。熬时切勿犯铜铁器。蒲萄熟者不可用。止可造酒。临时斟酌入炼过熟蜜及檀末脑麝少许。”


    第59章 府城


    一行车马到达齐物山时, 天色彻底黑下来。


    刘叔已提灯等候多时。


    一路舟车劳顿,并未做过多寒暄,何况依双方关系也不需这些虚礼。


    主屋三间, 夫夫二人住了。东西厢房各两间, 牛大有住西厢,云无择师徒则开始往东厢搬行礼。


    “茅舍简陋,空房子倒多,这几日已经着人打扫了一遍。”刘叔也帮着从车厢往外搬东西,“书院每年会给学子分发被褥, 有一些宽裕的, 前几天太阳好, 已经好好晾晒过。都是全新的, 你们先凑合着用。”


    刘叔看着孟知彰将那一床大红喜被从车厢抱出来, 低头笑了笑,并未说什么。


    到底是战犬,一路下来连马都显出疲色, 全程跟在车前马后的应龙,此时竟然还能十分活跃地围着云无择。


    云无择摸摸它的头, 给它一个水囊。应龙小心咬住,前蹄高抬一路哒哒哒放到房中桌上, 又一个鹞子转身窜回主人身边,抬脸等待分派下一个任务。


    终究是人倦马疲, 简单收拾后, 众人囫囵睡了。


    睡饱的庄聿白,蜷在暖乎乎的被窝中伸了个懒腰,他睁眼看看四周,床侧人早不知去向。


    已是初秋, 山中天凉,蹬出被子的小腿明显察觉到凉意,勾着脚尖又缓缓缩了回来。


    房间很大,有一床一榻,为了在外人面前维持相亲相爱的已婚状态,庄聿白还是决定同床而卧。


    被子蓬松温暖,害得庄聿白又赖了半天床。但大红喜被上那个囍,又让他心中怪怪的。俩大男人盖一床囍字……还是怪。


    算了,不想了。明日是考试正日子,今天还有不少正事要做。第一要务就是看考场。


    庄聿白穿衣走出房门时,牛大有正在南面倒座房中忙活早饭。接过对方递过来的饼子,庄聿白方得知,天微微擦亮,长庚师父就带上他两位爱徒山中晨练去了。


    竹舍离城不算远,步行半个多小时。早饭后,几人各自行动起来。长庚随云无择骑马去探查武举场地,牛大有则跟着夫夫二人去贡院附近探路。


    贡院,位于城中繁华之地,交通便利,商业发达。贡院前街的尽头则是城中最有名的水源,浣墨河。今秋最大的斗茶清会场地,几日前已经沿河摆在那里。


    庄聿白方向感不是很好,好在有孟知彰和牛大有,几人走了一圈便将明日进考场的路线定好。


    好不容易来到心心念念的府城,庄聿白看什么都是星星眼,他带着两个魁梧雄壮的近身“保镖”,在街铺中来回穿梭,不到一个时辰,来时空空如也的马车,已商品琳琅。


    3家点心铺子的各色果品就买了5大盒,说家中人多,大家一起尝尝;竹品铺子编制的精巧摆件也收了四五件,什么小屏风、小壁橱、还有一个大鼻子稻草人;成衣铺子当然也要走进看看,好见识下府城人的流行风尚。并且秉着来都来了的原则,他给孟知彰和牛大有各选了一套衣衫,他自己也有份。


    纸笔铺子自然不能放过,牛大有赶车去了炭柴铺子集中的后街,夫夫二人则挑了招幌最大的一个铺子。


    虽做了心理预期,庄聿白还是被震了一下。铺面是打通的三大间,视野极为阔朗。产品展列区按照笔墨纸砚分成四块,只虚虚从二楼垂下几面长条月白色半透明纱旗,算是做了分隔。


    所有商品一目了然,进门客人可以根据所需直奔主题。


    见客来,早有个伙计迎上前,笑说:“两位郎君需要些什么?我们家是东盛府最大的文房用品铺子。”


    “我们看看纸笔。”


    满墙深浅不一的白纸、青纸等,整齐划一又错落有致地铺到人眼前,庄聿白一进门便被吸引过去。


    伙计忙将厚厚一沓纸张样册捧到二人面前:“单单书写用纸,我们家就有上百种,一张价格从几文到上百文的都有,小郎君喜欢什么样的?”


    样册粗看有百余页,每页为一张样纸,右上隽秀小楷写着该页纸张的品类,有水纹纸,有高丽纸,当然也翻到孟知彰给三省书院抄写用的剡藤纸。


    庄聿白一页页翻着样册,虽都是白色书写纸,但纸张与纸张的差别,一经手,便能直观让人感觉出高低优劣。好的纸张,绵韧细密,莹润如玉,似绸缎,似丝羽,一双手缱绻其上,久久不愿离开。翻走的瞬间,会让人莫名产生一种戒断感,如失恋般忧伤、空落。


    “两位郎君,看着不像本地人,是外地赶来参加这次院试的吧”伙计借机闲聊上几句。


    “你怎知我们不是本地学子?”庄聿白一双手仍在样册上翻着。


    “府城学子出门多穿院衫,像身着这种白衫青衿的,一看便知是我们这里最好的书院三省书院的学子。”


    庄聿白视线跟过去,旁边砚台区围着几名长衫书生。白衫青衿确实将人衬得文质彬彬。看来三省书院不仅书品好,衣品也很不错。


    三省书院挑选学子较为严格,能进入书院的学子,将来至少一半以上都是能入仕做官的。所以着三省书院的院衫在路上行走,一般市井行人大都会避让一二,以示敬重。


    庄聿白回头看了看身旁的孟知彰,若这套衣衫若穿在这副身板上,会不会更加有魅力?然后隔着整理得一丝不苟的衣衫,摸上一把……


    忽然一阵小骚动,打断庄聿白的遐想。


    那几个书院学子急匆匆往门口迎去。原来铺门口呼啦啦进来一群同样衣衫的书生,正簇拥着一人往铺内走。


    那人同样身着三省书院院衫,只是身量较身边人高些,长得也算仪表堂堂,猛然看去,眉眼间和云无择竟莫名有两分相近。庄聿白觉得应该是自己眼花,才会产生这样的错觉。


    但这相近的这两分中,又被一股世家子弟独有的傲慢和目下无尘所挤占。


    庄聿白从伙计口中得知,来人骆耀庭,也是三省书院标准的“四好学生”。


    第一好:长相好,相貌出众,一表人才。


    第二好:家世好,东盛府首屈一指的家族,骆氏家族大公子,也是骆氏话事人骆睦长子。


    第三好:才情好,今年院试榜首热门人选,说“热门”都算含蓄了,应该是众望所归的院试榜首;满学院,甚至满东盛府所有童生试阶段的学子,论才情皆无能出其右者。


    第四好:家学好,虽祖上武将出身,但他父亲一辈已经开始走读书求仕之途。他叔父骆瞻,可是庆鸿九年二甲第八名进士出身,家学底蕴颇为深厚。


    前三点庄聿白也就点头应着,听个热闹。但“骆瞻”名字一出,他不觉一怔,回头看时,正撞上孟知彰看过来的眼神。


    没有惊讶,甚至没有波澜,似乎早在意料之中。


    忽然庄聿白手中一空,那本样册到了一个长衫学子手上。


    “骆公子今日要采买应试用的笔墨纸砚,闲杂人等通通避让!说你们两个呢!听到没有,门在那边”,那人颐指气使地一根手指朝外指了指,扬起鼻孔,“请吧。”


    “我么?”庄聿白心中大不悦,“凡事讲个先来后到,凭什么让我们走?”


    似乎听到这边的争吵,骆耀庭视线偏了偏,抬起眼皮,漫不经心在两人身上扫了一下。视线掠过庄聿白眼尾那枚淡淡的泪痣时,若有若无停顿半刹,随即眼眸半转,颇为大度地抬手制止身旁同窗:“想来是外地来赴试的学子,大家是同道中人,我们理该照应一二。”


    骆耀庭声音稳重,听不出情绪,只是出于教养,说一些标准客套话让场面不至于太尴尬。当然在他看来,眼前的两个人还不值得他花太多精力。让这两人扰了今日兴致,更是不值得。


    “今日相见,皆是缘分,若有什么看上的,也一并记我骆某账上即可。”


    骆耀庭说完没再多看二人一眼,轻轻振下衣袖,在众人的簇拥下,走了。


    两人也觉无趣,一时出了纸笔铺子。庄聿白嘴里叽叽咕咕的,显然对方才的骆耀庭印象一般。斗茶清会的茶坊水肆已沿河设好摊位,今日剩下的时间,大可以用在那里。


    二人沿街向浣墨河方向边逛边走。庄聿白正拿起路边糖果摊上的两支糖人,问孟知彰喜欢哪一支时,忽一行人闹吵吵从对面跑了过来。


    前面一身量娇小的少年,边跑边朝后求饶,说着些“求骆公子行行好”“骆公子放过我吧”之类的话。


    少年身后几丈远,高头大马上坐了个张扬公子哥,正半起身挥鞭抽打马前少年为乐。


    再后面则是七八个气喘吁吁的仆役,看样子又像某个茶肆的伙计,乌泱泱追着求情:“公子啊,斗茶清会马上开始,您可不能伤了九哥儿啊!”“九哥儿啊,你就给公子低个头吧!”


    眼见混乱场景就到面前,孟知彰忙伸出手臂,半搂半抱将庄聿白护到街旁。毕竟事出有因,庄聿白对光天化日下二人这种过多的肢体接触,并没有什么抵触。


    谁知此时那马上之人却像失了心疯,开始将手中鞭子抽向路边行人。


    眼见一截钢珠编缀的皮质马鞭猛甩过来,离庄聿白的脸只差半尺……庄聿白心中一颤,吓得忙闭上眼。


    一声呼啸抽过耳际,随着“哐啷”一声,庄聿白再睁眼时,却见那条马鞭已被扔在街道正中。


    被人当众下了鞭,和被人当众甩了耳光有什么区别?骆家二世祖骆耀祖,何曾受过这般屈辱!


    他登时恼羞成怒,当即勒马扬蹄,选定孟知彰身旁战斗力为零的庄聿白,凶狠地踏上去。


    第60章 九哥


    立马踏人, 九死一生,这是下了杀手。


    来不及过多反应,孟知彰拦腰将庄聿白带至自己身后。微微侧身, 找准角度和时机, 待马蹄扬到最高点泄力的瞬间,另一只手猛地钳住马蹄,借力外推。


    连马带人脚下不稳,马匹嘶鸣声中,踉跄几步才在街中停下。


    庄聿白惊魂未定的整颗心, 被一只大手稳稳托住, 安抚再三, 待整个灵魂安定后, 方小心翼翼装回他的胸膛。


    孟知彰心中隐隐后怕。这可不是一般的马, 通体红亮,如鲜血翻涌,这与书中对西境汗血宝马的描述极为相似。汗血宝马性烈劲悍, 若方才它用力更凶狠些,若方才自己没能挡开那一蹄……


    有些事情能够面对, 是因为仍有补救或挽回的余地。但有些事情……孟知彰不敢想下去,他从来没这般瞻前顾后过。


    他不觉将半拢在臂弯中的人圈紧一些, 一双眼睛上下检查、确认。衣袖宽松,将手背完全盖住看不清其下状况, 他一把抓起手腕, 细长白皙的一截手腕就这样随着袖口滑落而露了出来。


    孟知彰的目光带着温度,庄聿白的手腕被烫得细颤一下。


    庄聿白第一次众目睽睽下与孟知彰靠得这样近,他也是第一次从对方的眼睛中看到不安,看到担忧。


    慌乱中, 庄聿白轻轻推开压在自己手腕上的那只大手:“……我无事。”


    大手微怔片刻,缓缓收了力气。庄聿白抬眸,想补一句感谢的话,视线交错的瞬间,刚刚放进胸膛的那颗心忽又猛烈悸动起来。


    庄聿白嘴巴张了张,终究什么也没说出口。


    关于这次悸动,后来庄聿白给自己找到了一个合理的解释,是吊桥效应在作祟。对,一定是这样。


    抵在后背上的臂膀,坚实有力,庄聿白靠着它找回重心,站直身子后从孟知彰怀中挪出半步,保持一种得体又安心的社交距离。不至于太亲密,也不至于太疏远。


    回过神来的骆耀祖,自己也被震住了。


    他原也没打算下此死手,是刚才脑子发昏。明日武举比试,今日若是闹出人命来,这祸事他可承担不起。回家父亲定会抡起板子狠狠打自己的。


    好在对方挡住了。骆耀祖心中松了口气,可这口气松到一半,忽然又提起来。


    ……对方竟然能挡住?!


    说实话,骆耀祖心中有些慌。他在马背上调整下坐姿,扬起下巴,蔑视地看着地下众人,极力找回他骆家二公子的威仪。目光扫到方才下了自己马鞭、停了自己马蹄的魁梧男子时,眼神还是不自觉躲闪两下。


    此人虽一身书生装扮,内里却是个极狠厉的武夫,身上很有些功夫在。若一对一硬打,他并不确定自己有几成赢面。而且因为九哥儿的事,真若动起手,身后这些茶肆仆役未见得一定会实心实意帮自己。


    以免再吃亏,骆耀祖学聪明了,没再轻举妄动。


    早有人将地上鞭子捡起来,递到方才那叫九哥儿的少年手里,并用力给他递了几个眼色,意思是赶紧去服软认个错。


    九哥儿眉心紧锁,接过那马鞭,低头走向前,姿态恭敬地递给马上的混世魔王。路过孟知彰二人身边时,目光偏了偏,递了个求助的眼神。


    “你不过一个伶伎,跟小爷我这儿装什么清高?”骆耀祖双臂环抱,微微后仰,故意不接马鞭。


    有人上前拽了拽九哥儿袖子。九哥儿会意,贝齿紧咬,低头扑通跪在马前,将马鞭高举过头顶,递到骆耀祖踩着脚蹬的金丝蝠纹短靴旁:“求二公子开恩饶恕奴家!正如二公子所言,奴家本是一伶伎,身份低贱,哪配在二公子身边服侍。”


    “呦!拿话堵我!”骆耀祖乜斜眼,心中憋着坏。外人打不得,你一个弄茶倒水的伶人,也敢在我面前奓翅!信不信,弄死你就像碾死一只蚂蚁。


    他耷拉着眼皮,看了眼恭敬举到自己脚边的皮鞭,短靴从镶金马镫中抽出,朝着那双白净纤瘦的手狠狠就是一脚。


    九哥儿吃不住劲,和马鞭一起重重摔向一旁,砖石街面坚硬,九哥儿感觉自己五脏六腑都要震出来了。他顾不得疼,忙又恭敬地跪回骆耀祖脚下。


    “把你臂钏给我!”骆耀祖盯着脚下之人一声狞笑,看到对方眼睛中的恐慌和无助,心中得到极大满足,然后又漫不经心收回目光,慢条斯理把玩起手上的玉雕扳指,“实在不行,你今晚陪我,将本公子伺候开心了,也不是不可以。”


    伶伎皆会佩戴两只臂钏,平时掩于袖中,一般不示人,也不见光。见光之时,要么以身相许,要么易主更名,要么身死入土。


    所以骆耀祖提出要九哥儿臂钏,无异于当下将人巧取豪夺了。


    “臂钏是奴家的命。二公子饶了我吧。”九哥儿一个头磕下去。


    “那就是答应陪我一晚了。”


    一旁的茶肆老仆看不下去,他们知道这二世祖素日张扬跋扈惯了,今日若不依他,天顶都能捅出个窟窿来。但若依了他,茶肆的斗茶清会就算毁了。最重要的清会若是毁了,茶肆接下来一年的生意也就不用做了。


    这是老爷不在家,这位祖宗喝了点酒就出来浑闹。


    “二公子,这可使不得啊,使不得!咱悦来茶坊的斗茶清会可指着九哥儿呢!茶坊的茶博士必须是清倌人!眼下这个当口,可开不得这种玩笑啊,二公子!”


    这是拿话在点骆耀祖,若他实在想闹,等斗茶大会结束把天闹塌了也没人管。只现在不行:“而且,您明天不是还有武举比试,若是被老爷知道……”


    “住口!老混驴!”骆耀祖见到这些老头子就烦,这会儿又搬出他爹来压他,“若我今日强要了他,又能奈我何!”


    骆耀祖说着示威似地,勒马绕着地上的九哥儿转了两圈,探下身来,就要将人强行掳走。左手刚要抄住九哥儿腰身,不知哪飞来一脚。


    “啊呀——”骆耀祖大叫一声,捂住手猛地坐回马上。


    孟知彰立于马前,看身后庄聿白将那九哥儿扶起来,退至街旁安全位置,方冲着马上人拱拱手:“公子若再如此张狂,恐怕明日的武举会场,就上不去了!”


    “你是谁?凭你也敢威胁本公子!”骆耀祖面漏凶光。


    孟知彰嘴角扯了扯:“吾乃一外乡人。路见不平,好言劝说几句。若公子不愿意言语以对,在下也略懂拳脚,可以向公子讨教一番。”


    骆耀祖不知道对方底细,但他清楚自己的斤两,明日还要登台比试,今日当街真与人打起来,传出去似乎不大好听。不过狠话还是要放的。


    “你不过一外乡人,你护得了他一时,护得了他一世不成!”


    “公子这话提醒了我,有些事,还是现世现报的好。”说着孟知彰上前控住马首。


    马上之人吓得圆脸失色:“你……你要做什么!”


    “你方差点伤到我家夫郎。我看你这扳指不错,只可惜你马上就戴不上了。”


    骆耀祖下意识将手往身后藏,谁知孟知彰预判了他的预判,早一步挪至他身侧。骆耀祖只觉拇指一凉,心下一沉,慌叫:“……我的手指!”


    孟知彰将扳指再对方面前晃了晃:“今日是扳指,下次就不知道是什么了。我在这府城还是要待上一段时日,若再被我遇到,可没这么简单了。”


    孟知彰将扳指丢还给对方,不等骆耀祖再说什么,在马背上猛地一拍。那马忽受刺激,嘶鸣一声,载着它的主人撒腿疯跑走了。


    那九哥儿对两位解围恩人,甚是感激。鉴于自己的身份也不便当众说什么。只自报了家门,说自己是悦来茶坊首席茶博士,两位恩人若得闲,千万到茶坊饮一盏茶。说完便告罪先离开了。


    闹了这一大场,这街是逛不下去了,好在不多时牛大有赶着马车找了来。


    分别时牛大有见二人进了纸笔铺子,此时却两手空空:“没买纸笔?”


    庄聿白看了眼孟知彰:“或许我们再挑一家铺子买些?”


    “考试纸笔,并不是越新越好,越贵越好。关键在顺手、顺心。琥珀从家中带来的纸张,一直用着甚好。想来明日也定能助我一臂之力。”


    “好。”庄聿白点头,“你常穿的那套长衫,我也洗好带了来。考试时穿熟悉的衣服,容易情绪放松,也能更好发挥实力。”


    牛大有嘿嘿笑两声,他看看庄聿白又看看孟知彰,不知从哪学来一个句式,认为很适合当下场景,当即化用起来:“有夫郎如此,当真好福气。”


    牛大有并没有注意到庄聿白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因为云无择和长庚遥遥打马过来。众人汇合后一起回了山中。


    明日武举比试,今日遇到骆氏兄弟二人之事,孟知彰并没有告诉云无择。但既然到了府城之地,想屏蔽骆家信息,也没那么简单。


    庄聿白小时候,外婆会在考试当日给他准备一根油条两个鸡蛋,希望他能考满分。可眼下不管科举还是武举,都不是百分制。


    临睡前,庄聿白特意预订了早餐,请孟知彰做拿手的饼子,每人吃两个,寓意考试一切顺利,圆圆满满。


    第二日,全家人早早起来,吃过早饭,将备考之物全部检查一遍后,各自出发了。


    云无择由长庚师父陪着去武场比试。庄聿白和牛大有驱车将孟知彰送至贡院门外。


    文试不对外,但武举可以旁观。目送孟知彰进入贡院大门之后,驱车二人组掉头去了武场,作为亲友团,去给云无择加油助威。


    人山人海中,庄聿白看清台上交手的两人时,心中不禁一颤。


    一人是云无择。


    另一人,则是昨天路遇的骆家二公子,骆耀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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