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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樵山牧野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41章 买断


    “牛叔觉得, 我们这兰花炭卖什么价钱合适?”


    牛大叔眉毛微皱,认真盘算起来。三斤上乘木炭出一斤茶炭,但中间人工耗费较多, 除去正常烧制柴炭的时间, 柴炭到茶炭这个过程耗时又耗力,价钱自然要高出一些,方不亏本。


    “3斤木炭10文左右,1斤茶炭怎么也要15文。”牛老汉给出自己的定价。


    庄聿白点点头,向牛叔探过了底, 再去同茶坊掌柜谈判时, 才能做到心中有数。


    七日时间到, 庄聿白和牛大有带着那篓兰花茶炭, 如约去了缘来茶坊。


    牛叔等人在家等消息。原本临行时喜气洋洋、志得意满的两人, 从城中回来后,却一脸严肃。


    应该是没谈拢,牛叔安慰心中咯噔一声, 笑着宽慰:“没事,是不是嫌我们定价太高。或者我们每斤降几文?”


    见庄聿白摇头, 牛老汉又道:“这炭是好炭。那茶坊不要,总有人会看上。大有, 你明日带着样炭多去几家茶楼酒肆问问,还有香店。”


    庄聿白扶住牛老汉:“牛叔, 缘来茶坊一眼就看上了我们的兰花炭, 而且以30文每斤的价格,将样炭全留下。”


    “30文每斤,出到这么高的价,是好事。”牛叔不明白二人为何愁眉不展。


    庄聿白微叹口气:“对方想出30两银子买断这兰花炭的制作工艺。我没答应。”


    牛老汉一听, 腿顿了下:“30两!30两可以买4头大青花骡子。这可真不是一笔小钱。不过啥叫‘买断’?”


    “买断,就是今后这兰花炭的技术归这茶坊所有。我们今后只能为这一家茶坊制作兰花炭。”


    牛老汉原还想劝庄聿白接下这30两银子,可低头想想也觉不妥:“若他家茶坊哪一日不做了,我们这炭岂不是就没出路了。不行不行,买断不可取。”


    庄聿白也知道买断不可取。可30两现银到手的话,孟知彰去府城考试的钱就有了。


    *


    月辉洒满庭院,将浮起的燥热之气压下来。


    灯影晃动,庄聿白支肘托着下巴,用力抓着那杆笔写写画画。他在认证盘算家中积蓄。


    货郎张这条渠道目前一共有2两银子入账。端午订单,学中、乡邻,加上吴家寿宴以及孟知彰抄书所得的银钱,结余6两银子。近来新接的4个订单,入账近8两。除去各类成本、日常采买等,家中目前攒下的银钱已经有12两。


    离院试还有2个月时间,以目前的攒钱进度,单单依靠金玉满堂攒够30两,问题应该也不大。长远来看,拒绝茶炭买断之事,是对的。


    庄聿白伸了个懒腰,看看一旁的孟知彰。


    孟知彰一如既往坐在一旁椅子上认真看书,不近不远,不声不响。每隔几分钟便会轻微地翻动书册,规律且有节奏。


    庄聿白理解孟知彰备考辛苦,所以对方晚间读书时他从来不打扰,也极力克制自己保持安静。一时半刻还好,坐久了容易犯困。


    “啪——”灯花爆了一声,庄聿白扭扭身子坐直些,他看着自己面前涂满鬼画符,不由提笔又添了两划。


    月光如水,从窗棂缓缓淌进来。一声声翻页的音浪下,庄聿白的眼睛越来越紧涩,头也越来越昏沉。椅子中的人越坐越矮,后来索性脑袋歪在胳膊上。


    庄聿白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睡了过去,等他醒来,发现自己已经躺在床上。


    屋内熄了灯。月光更清亮,窗棂形月光在黑暗掩映下的书桌上缓缓流转。窗外墙角不时传来几声蛐蛐声。


    来了这些时日,庄聿白已经习惯了这种安稳的村野生活,每天干劲十足,每天都有新的收获,最主要的是现在钱袋越来越鼓。


    获得感带来的对生活的掌控感,让他对所在的这个世界充满信心,也越来越喜欢当下的身份和当下的自己。


    庄聿白蹭了蹭身下的枕头,给自己窝出一个更舒服的姿势。心情舒畅,连枕头都变得温软舒服起来。


    月光映在眸底,庄聿白像是察觉到什么,眼底的笑意倏忽消失。


    身下的“枕头”不仅温热,还微微起伏,甚至在“扑通扑通”有节奏地跳动。庄聿白一惊,猛地支起脑袋,借着月光朝身下看去。


    ……自己睡的哪是枕头。不知何时竟趴上孟知彰的胸膛,此时一只手还摸着人家坚实的胸肌。


    就说自己睡相不好,睡觉时手脚需要用绳子约束下。一时忘记,就惹出了这么大个难堪。


    庄聿白被烫到似地缩回手。非礼勿视、非礼勿动、非礼勿摸。


    孟知彰向来清风朗月般一位矜持君子,若此时醒了,发现自己被如此轻薄,不知会作何感想。万一他闹起来,问我要说法。我能给什么说法!


    庄聿白探头看看平躺在自己身边之人,似乎并没察觉什么异样。他小心翼翼伸出一根手指去探对方鼻息,呼吸平稳,神态安然。还好睡熟了。


    庄聿白缓缓从孟知彰身上退下来。


    像踩着个地雷,如履薄冰又紧张兮兮,唯恐不小心将对方惊醒。


    庄聿白转念一想,不对,这又怎么了?大家都是直男,还是好兄弟。好兄弟睡着了,抱一下怎么了?


    有一说一,孟知彰的胸膛紧实又阔朗,趴在上面,怪舒服的。好在现在天气热,等到天冷时,这不是妥妥的人形暖水袋么。


    嗐!孟知彰那未过门的老婆,有福了。


    庄聿白重新躺好,窝在自己枕上,额头却和对方颈窝保持五厘米的距离。这是好兄弟的距离,不至于太亲密,又不显得太疏远。庄聿白向来对自己的分寸感引以为傲。


    庄聿白有一搭没一搭地摩挲着指腹,似乎在回味方才那胸膛的温度和手感。夜色掩护下,他抬起手腕,虚空中又描了描那宽厚胸肌的弧度。


    好兄弟,摸几把,没关系的吧。


    庄聿白侧身支棱起来,秉着呼吸,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孟知彰的反应,然后鬼使神差将手放在离自己最近的左侧胸膛。手心还非常周到地微微凹起,以免碰到什么过于敏感的部位。


    好兄弟让你摸一把,你将人弄醒,那就不礼貌了。


    *


    第二天庄聿白若无其事地吃饭工作,还热情问孟知彰可有什么需要的,他今天和牛大有去城中送炭。庄聿白全程都在观察孟知彰的一言一行。


    孟知彰只交代二人早去早回,注意安全,又特意叮嘱牛大有要时刻跟着庄聿白。庄聿白见对方一切如常,也就是并不知昨晚之事,这才放了心。


    孟知彰看着炭车上的身影消失在小路尽头,方转身回家。


    路上,他下意识抬手摸了摸昨晚一直被那只柔软的手、若轻若重压着的胸口,嘴角弯起些弧度。


    *


    每次进城最值得期待的环节就是采购。


    庄聿白和牛大有将这次试做的所有兰花炭全部送去茶坊,一个1两银子的金玉满堂小单也很快完成后,便开始了今日的买买买活动。


    庄聿白虽然自己不常下厨,但能看出来孟知彰对自己做的饭菜很是喜欢。他买了两斤五花肉,菜园的菘菜长势极佳,正适合来做菘菜肉馅的饼子。


    又买了些月白色罗布窗纱,并一挂竹帘回来。家中添置些新东西,住得也更舒心些。


    天气热了,里衣换洗的勤,庄聿白选了几件抱腹和汗巾,当然也有孟知彰的一份。对方的尺寸,他清楚。


    牛大有这次也买了不少东西。金玉满堂近来生意好,牛大有单单来帮工就攒下一两多银子。近来又多出这茶炭的生意,牛大有心中越发有了底气。一坛雪花酒给牛叔,为牛婶买了一瓶头油,又买了一包饴糖给二有。


    日子越来越有盼头,人脸上的笑容就越来越多。


    回来路上,闲话。大有说家中天地有限,三个男丁家中这几亩地出去缴的税粮跟本不够吃,家中多亏了这柴炭营生。现在有了这更赚钱的茶炭生意,家中日子更好起来,隔三差五饭桌上竟然也能见到荤腥。


    青黄不接时,人口多的人家都要去采挖野菜来。细想也对,古代生产力不济,粮食产量自然跟不上。


    不过不等庄聿白细究粮食增产的问题,牛大有开启的另一个话题,迅速占领他的所有心思。


    牛大有看着炭车上的竹帘和软纱,憨憨笑两声:“这是知彰成亲装点院子的么?”


    “……”庄聿白一时不知说些什么,讪讪点头,“夏季蚊虫多,挡一挡。”


    牛大有见庄聿白答非所问,并不罢休,又道:“给知彰成亲的喜被,我阿娘已经做好了,等定下日子就给知彰送过来。我阿娘说,成亲的规矩很多,连送喜被的时间和方式都有说法。”


    庄聿白默默听着,似乎总不吱声也不好,出于社交礼仪随口应和道:“牛婶手艺好,想来新娘子也会喜欢。”


    “新娘子?”牛大有手中缰绳一勒,侧脸看向庄聿白,满眼疑惑,“难道你不知道,知彰娶的不是新娘子,而是和你一样的哥儿!”


    庄聿白愣住,极度怀疑自己的语言秩序出现障碍。


    什么叫“和我一样”?他自动过滤掉什么哥儿姐儿的专有名字,只抓住自己想听的关键词。娶亲不娶女子,难道要与我这样的男子成亲?


    庄聿白是了解牛大有的,素来憨厚,从不与人玩笑。


    “那庄家的哥儿,听说长得不错,性子也好。你人聪明,脾气温和,想来一定能成为朋友。将来我们一起做这茶炭和金玉满堂……”


    庄聿白听得眼前一黑又一黑,已经听不清牛大有具体在说些什么。他捂住胸口,大口喘着气,脑子里只有一个声音在反复轮放,越来越响:


    “孟知彰要娶男人。”——


    作者有话说:庄聿白啊庄聿白,听话,咱没事少坐牛大有的车。


    第42章 表哥


    “孟知彰要娶男人?!”


    昨夜庄聿白还对自己穿越到的这个世界倍感满意, 今日牛大有几句话就将他踹入冰窖。


    和男人成亲,说明孟知彰根本不是个直的。自己将他当好兄弟一般对待,到头来他却要娶男人!


    庄聿白浑身堵得难受。你孟知彰要娶和我一样的男人, 那这些日子的同床共枕又算什么!


    算我流氓?!


    上次得知对方要成亲, 庄聿白已经体会到一种莫名的失落。这次更甚。当然这种失落,来自知己之情被忽视的失望,也来自兄弟情谊被辜负的背叛。


    难不成这炭车有什么说法,风水不好,或是撞了太岁?每每坐上都要整出些幺蛾子才算罢休!


    远远看到孟家村的影子时, 坐在炭车上的庄聿白已经下定了决心。


    这次他真的该离开了。约定时间一到, 立马就走。什么府城的亭台楼阁、富庶繁华, 都是过眼云烟, 哪里有保住自己的清白和名节重要!何况自己也攒了几两银子, 割席分手时一人一半,也足够自己生活一阵子。


    自己一个干干净净好青年,坚决向这个弯腐的世界说不。


    炭车驶到门前时, 孟知彰已经等在那里。


    即便在茅屋柴院的简陋背景下,眼前的这个人也格外亮眼。


    孟知彰就站在那光中, 身姿挺拔,目光灼灼。神态随和闲散, 却仍然有一种持重的端庄。


    庄聿白视线不觉被绊住。阔朗的胸膛缓缓向下收拢,扎进紧实的腰腹。两条笔直的大长腿坚实地踏在大地上, 如松柏般挺立, 气势巍然。衣衫被夏风卷起,通过衣褶可以看出周身肌肉的力量和韧性。


    昨晚胸膛温热柔韧的触感,仍留在手心。一些不合时宜的画面,却突然从庄聿白脑海中冒出来。


    毕竟是成年人, 他自然明白“成亲”意味着什么。孟知彰要和一名男子成亲,也就意味着会和一名男子做一些少儿不宜的事情。


    被这样一副胸膛拢进怀里是种什么滋味?和这一双大长腿交缠在一起,又会是怎样一种感受?


    庄聿白愣了两秒,有些晃神。


    “回来了。”脑海中的人,已迎到近前。


    庄聿白诡异的思路被打断,他忙收回放空的视线,有意避开孟知彰的目光,倒莫名有几分不好意思。


    炭车离地面有一段高度,以免孟知彰向往常一般伸手扶自己下车。车还没完全停稳,庄聿白便欠身先行从炭车上往下跳。


    不过他的动作还是慢了半拍。双脚不及落地,上半身早被人托住,一条坚实有力的胳膊半环半抱着,将他稳稳放在地上。


    整个过程干净利落,不过半个呼吸。可不知哪一个细微动作和方才脑海中的画面“叮”地一声重叠了半拍,庄聿白猛地一惊,后背麻了半边。


    “谢谢……表哥。”庄聿白在那结实的臂膀上推了把,故意往旁边躲开半步。


    “表哥”两个字语气冰冷,似警告,又像故意提醒对方,你我身份有别,应保持合适又体面的距离。


    庄聿白情绪的变化都写在脸上,孟知彰想装作看不见都难。


    “肥堆已经好了。午后我将菜园翻整一遍,一半做了底肥,另留下一半用作后续追肥。”


    “好,我去看看。”庄聿白头也不回逃似地向菜园走去,留下孟知彰和牛大有将采买回来的东西收拾停当。


    苗圃中挤挤挨挨已经满铺出来的菘菜被移栽出来,南北想分成七八垄列队站在菜园,半米远一颗,亭亭立立,整齐划一。每棵菘菜四周都用土围出一个浅浅的洼坑,第一遍水也已经浇过。


    学霸就是学霸,哪怕翻田种菜都能成佼佼者。


    菜园一角,半立方黑色肥堆留在原地。庄聿白走近蹲下,抓了一把在手上细细观察。发酵而成的肥料,乌黑松软,颗粒分明,比天然腐殖质要精细疏松。


    庄聿白对此次堆肥成果非常满意,断定用上这发酵肥料,不仅增强土壤通气性和保水性,还能更好保证蔬菜瓜果所需的各类营养元素。


    施肥得当,管理得当,荒地也能变肥田。


    最近金玉满堂和茶炭的事太忙,他几乎忘记肥堆之事。好在孟知彰心思缜密、行事周到,每隔一日翻堆一回。这肥堆能如此成功,孟知彰要占一半的功劳。


    庄聿白越发觉得孟知彰是弯的这件事,实在令人惋惜。大家明明可以继续做好兄弟。嗐!你弯了,这事就不好办了。自己的原则总归要坚持。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道不同不相为谋呐。


    话虽如此,庄聿白心中还是给孟知彰比了个大大的赞。


    庄聿白站起身,拍拍手上灰尘,替孟知彰惋惜的同时,也在琢磨自己何时离开比较合适。他抬头看了看远处的麦田,阳光照下来,金黄一片,翻滚着粮食给庄户人所能提供的独有安心和希望。


    夏收说来就来,大家相识一场,不能在人农忙时添乱。时间就定在夏收后吧。


    提到收成,庄聿白想起路上牛大有谈及家中口粮紧张的问题。他将视线从一望无际的田地收回脚边肥料,若有所思地盯了一会儿。若将这堆肥之法从菜园扩大到农田,岂不是能惠及更多人。


    庄聿白再回到院子中时,牛大有已经离开了。此时独自面对孟知彰的他,一时拘谨起来,束手束脚,眼睛更是不知该往哪放比较得体。


    他知道有什么东西发生了变化,可又说不好哪里发生了变化。好在他此刻还有更绊手的事情要忙。


    今日送碳时,庄聿白明确答复了周掌柜,兰花炭技术不接受买断,但可以保证全暨县专供缘来茶坊这一家。当然,价钱仍是30文一斤,分文不少。


    庄聿白还拟了一份契约,将各自权益明细悉数列上,双方签字画押以为证。


    周青见庄聿白是个稳妥爽快之人,当即付了6两银子作为合约定金。而且约定每月200斤供货数量,如需加量,会提前半月相告。若有加急之需,也会额外支付加急所需的费用。


    牛老汉家有一口炭窑,每个月只烧一窑柴炭,2000斤木柴出600斤炭,可以卖2两银子。这些柴炭换成柳条炭或其他硬木炭,烧制后加工成兰花炭,600斤硬木炭可以出200斤兰花炭,每斤30文,就是每月6两银子。


    换做旁人,完全可以花2两银子将兰花炭原材料买下,请几个小工来帮忙碾炭加工,费上几百文钱,将多出的这三四两银子全部收入自己囊中。


    庄聿白自然不会这么做。柴炭生意仍然是牛家的,他计划将这个兰花炭的技术全部教给牛大有,自己只从每窑兰花炭的销售额中收取1/3的技术入股分红,也就是每200斤取2两银子。这样牛家和自己每月都多了些进益,岂非一举两得。


    牛家一听不乐意了。牛叔第一个出来反对。这不相当于他们牛家每窑炭多赚2两银子外,还白白占了30两银子的技术买断费么。


    庄聿白说这是和孟知彰商量过的决定,若是牛叔坚决不同意,他们只能找别的炭窑来合作了。


    兰花炭技术教给牛家,他们一百个放心。若换做别家,不知根知底,为了利益转手将这兰花炭的技术卖与别人也是极有可能的。


    牛叔犯了难,他自是不放心他们和别家合作。可他老牛家也不能占这俩孩子的便宜,良心有亏啊。


    庄聿白见牛老汉闷声不语,只一味叹气,笑着劝道:“我才算捡着便宜之人呢。什么也不需做,只在家翘起二郎腿来收银子就行,这还不知足么?”


    牛老汉抬眼看看庄聿白,满肚子的话不知如何说,只化成一声叹息。


    庄聿白扯住牛叔的袖子不停撒娇:“牛叔只管应下。别看咱目前虽只有缘来茶坊一个主顾,将来暨县之外还可以开辟更多销路,比如卖去长宁州,再比如卖去府城,甚至更远的地方都是有可能的。到时就需要牛叔多辛苦些了。烧出更多的炭,方便我撑开口袋装银子!”


    软磨硬泡了半天,牛家同意也不是,不同意也不是。最后庄聿白又搬出孟知彰,说牛叔再推辞,孟知彰就与他们断绝关系,再不往来,更不认牛叔牛婶这两个亲人。


    这一招果然戳中要害。万般无奈下,牛家最终点了头,但坚持将2两银子的分红改成3两。


    庄聿白没同意:“寻常炭柴制成兰花炭,虽能多赚几两银子,但人工耗费极大。眼下牛叔带着大有二有来做,也是辛苦。尤其将来若真的开辟出更多订单,也忙不过来。到时不如请乡邻一起来帮工,每家在炭窑中赚些散钱来贴补家用,也是好的。”


    “这样好!”牛老汉眼中忽然有了光,“只有我们老牛家获益我心中实在难安。若大家都能凭着这兰花炭技术得到好处,那自然是好。琥珀啊,叔说句不恰当的话,你真是我们孟家村的小福星。”


    民以食为天不只是说说而已。孟家村最重要的事情,夏收,转眼开始了。


    决定夏收后就跑路的庄聿白,已经开始悄悄收拾他的行囊。


    第43章 贵客


    自从得知孟知彰是弯的, 庄聿白越看越觉得对方不对劲,平时能躲就躲着些。


    这日晨起,庄聿白拎来一桶水独自在菜园浇水。


    苗圃移栽出来的菘菜, 堆肥加持下长速飞快, 短短三四天已经窜到一尺见高,离得近些似乎都能看到菜叶向光伸展。


    每棵菘菜两杓水,天气热,植物蒸腾作用加快,耗水量就大, 傍晚时还需再来浇一遍。庄聿白直起腰, 抬手擦了下额角细汗, 却见柳婶挎了个竹篮遥遥走来。


    “这片地荒废了好几年, 竟然还能长出这么好的菘菜!”柳婶笑着, 眼神中难掩赞赏,“家中新摘的,给你送些来, 明日开始收麦,要辛苦好多天。多吃点, 补补身子。”


    庄聿白忙道了谢接过来,碧绿翠挺的丝瓜、黄瓜等装了满满一篮子。最近柳婶总来找他闲话, 可又不说什么事。


    柳婶不急着走,细细在菜园观摩起来:“这是刚移栽过来的菜苗么, 才几天不见, 怎么长这么大了,看着一颗足有两斤重。难不成也给它们吃了‘金玉满堂’?”


    庄聿白笑着指了指菜园一角那半方堆肥:“它的功劳。专门为菜园新堆的肥。”


    “新堆的?”柳婶一脸不可置信。她是懂农家肥的,没个半年一年哪能施到地里?


    “这是新型堆肥法,半个多月就能成。你看, 用上之后菜苗长势眼见快了不少。”


    柳婶半信半疑抓了一把堆肥在手上,又摸又闻又看,里外检查好几遍,还是不敢相信。又将菘菜垄台上的土壤轻轻扒开一层,土壤颜色呈深褐色,松软肥厚,一打眼便知肥力十足,感觉比那上等田的土还要厚实些。


    “这荒园子果真只是用这肥料养起来的?”


    柳婶仍然选择不信。她长这么大,半个月能堆成肥一事闻所未闻。就算用太上老君的炼丹炉,也炼化不了这么快吧。说出去,都能被人当成笑话。


    可她看着一脸真诚的庄聿白,又不像是开玩笑。柳婶听公公说,端午前后仅凭金玉满堂这一个生意,就攒出10两银子。或许别人办不到的事,眼前这个小哥儿就有本事做成。


    柳婶又看看手里的半把肥料,确实好,难怪菜苗长势这么旺:“等忙过夏收,你得空教教婶子这肥怎么个堆法,我给我那园子瓜菜也追追肥。”


    管他成不成的,半个多月也不费什么时间,柳婶决定小范围试一试。她刚要走,又折回来:“差点忘了正事,你知会知彰一声,家中镰刀磨一磨,晚上开镰仪式上会用。”


    庄聿白将菜篮子放在院中桌上时,孟知彰正静静在石榴树旁看书。


    挂在院墙上的两把镰刀磨得锃亮,阳光一打,闪着冷光。十几个棕色大麻袋铺了满院,正安安稳稳晒着太阳。这是在给明日开始的夏收做准备。


    “柳婶找你何事?”孟知彰语调淡淡,眼睛仍停留在书页上。


    庄聿白的事,孟知彰从不主动过问。庄聿白若说,他便认真听着;庄聿白闭口不言之事,他从不开口询问。可最近不知怎么了,每每涉及柳婶,孟知彰似乎总想知道更多。


    庄聿白朝桌上努努嘴:“柳婶送了些菜。提醒你参加晚上开镰仪式的时候带上镰刀。”


    “开镰仪式”是孟家村的一个传统。夏收前一日,族长及族中耆老聚在一起,共同为族中人家“开镰”。


    开镰过程很简单,农事经验丰富的耆老为乡民逐一检查镰刀的新旧钝利,确保开工前,所有人家都准备妥当。若谁家镰刀朽坏不堪用,族里会将公中的工具拿出来供其使用,保证每家每户的夏收都能顺利开展。


    麦收不等人,抢收期间若下了雨,大半年的辛苦白费不说,全家人的口粮可就没了着落。这是要命的事。所以趁着这几日天气好,族中所有夏粮全部收割归仓。


    这就涉及“开镰仪式”的另一重要事项,统筹族中人手。若谁家人手不够,族中便会将富余劳动力抽调出来帮着抢收。每人每天60文的工钱中,族中会出40文,若余下20文还是拿不出,族中会另外帮着想办法。


    当然,孟知彰便是每年需要重点帮扶的人选之一。


    天刚擦黑,村中稻谷场便挤满了人。火把亮起,将平平整整阔阔朗朗的稻谷场照得如同白昼。


    明日麦收,每个人的脸上既兴奋又紧张。大家的目光紧紧盯着火把照耀下那一字排开的椅子上所坐着的族长和一众耆老。


    乡民排着队,有序走到耆老们跟前,恭敬递上镰刀,并认真听取族中长辈们代代传下来的麦收经验。


    轮到孟知彰和庄聿白,两人快步向前,庄聿白跟着孟知彰行过礼后,乖乖立在一侧。


    几位年岁大的见到孟知彰,笑呵呵问他近来功课如何,家中银钱是否够用,并宽慰他麦收的事不用着急。他们见孟知彰身边跟着个陌生小哥儿,眼中虽满是打量,不过也没有多说多问什么。


    到了统筹人手环节,无需帮忙的乡邻、以及家中无法提供富余劳动力的人家先行散去。耆老跟前的椅子旁摆上一些小凳子,请族中有些身份或者上了年纪之人坐了,一则共同参谋如何安排人手,二则也算是个见证,将来若雇佣双方起了龃龉,也好断个是非、从中劝和一二。


    庄聿白随孟知彰静静站在人群中。


    温暖和煦的夏风拂过耳畔,他似乎听到一句“那是知彰表弟,琥珀。”再抬头时却见椅子上坐着的几位老者正齐齐朝自己这边看过来。他下意识朝身后望去,没有旁人。


    几个老者盯着看的人,正是自己。


    族长左手边坐着一位白胡须老者,他远远看了庄聿白两眼,然后与旁边族长开始低语。族长边听边点头,回了几句什么,隔着稻谷场上空混混沌沌的议论声,庄聿白听不甚清,只隐约辨出“牛老汉”、“茶炭”几个词。


    难道是牛叔家的炭窑出了什么问题?庄聿白摇摇头,应该不至于。近来兰花炭制作很顺利,他跟牛大有去窑上看了几次。缘来茶坊订单平稳,给钱也痛快,这又刚刚追加了200斤。


    还有,牛叔外表看着粗糙,心底却格外柔善。眼下虽多赚的银钱有限,他还是拿出其中一半请乡邻来帮工。说是帮工,请的多是村中鳏寡孤独之类需要照拂之人,或捡柴、或碾炭,再不济为劳作之人准备饭餐,来者都能领一份工钱。


    有样学样,庄聿白现在“金玉满堂”的订单是能多接就多接。他仔细请教过牛叔的建议,大单来时,除了中坚力量牛大有之外,也请了不少村中需要搭把手的乡邻。


    目前为止,茶炭和“金玉满堂”两门生意,虽不说太红火,至少在孟家村乡邻眼中还算是个正经营生,口碑也不差。就算过几天自己走了。“金玉满堂”这摊子事,孟知彰在乡邻帮助下也能挑起来,不至于经营不下去。


    庄聿白侧脸看看身边的孟知彰,月色和火把的交相辉映下,哪怕背景只是简陋的乡野村光,公子朗然如玉的超逸气质,也不失半分。


    虽然你现在已经不是我的好兄弟了,大家相识一场,我走后之事,还是会帮你料理好的。


    庄聿白正想着,忽听两声拍掌声响起,全场顿时安静下来。稻谷场附近的草虫声,却这在突如其来的安静下,隐隐四起,连绵起伏。


    族长轻咳一声,远远冲庄聿白招手:“琥珀,你来。”


    “我?”庄聿白伸手指指自己,又看看身旁的孟知彰。孟知彰点头,眼神肯定,没错,族长叫的就是你。


    庄聿白不明所以。自己和族长只见过两次面,一次是用族长家来分发乡邻采买的金玉满堂借,再一次就是端午送节礼。其他再无任何交集。就算安排人手帮忙夏收,对话的人也应该是孟知彰。为何偏偏叫我?


    庄聿白在孟知彰陪护下走上前走。


    “这位是知彰的表弟,叫琥珀。”族长站起身亲自向一众耆老和乡邻介绍庄聿白,“‘金玉满堂’和兰花炭的开创者。”


    虽然目不斜视,庄聿白还是能感受到全稻谷场的目光,像一束束聚光灯,全部汇聚到自己身上。


    万众瞩目。


    方才那白胡子老者在旁人的搀扶下,颤巍巍站起身上前拍拍庄聿白的肩膀:“你是我们孟家村的贵客啊,贵客!快请坐。”


    早有人将一个板凳放置在庄聿白跟前。庄聿白顿感局促,哪里敢坐。族长和一众耆老却分外坚持。他若不坐,众人便同他一起站着。


    无奈庄聿白只能坐下来,带着一种莫名羞涩,听族长说着金玉满堂和兰花炭给孟家村带来的变化。


    不过……贵客?!庄聿白对这个称呼很是受用。


    他坐在只有族中备受尊敬之人才能拥有的小板凳上,腰板直了又直,这种受人敬仰被人夸夸的感觉——真好!


    “表哥。”众人的“贵客”仰起头,轻轻唤了声站在身旁的孟知彰。


    孟知彰微微俯身下来,灯光映在眸底,倒给他冷峻的脸庞增添几分柔情。他用眼神询问,“何事?”


    庄聿白递上纯洁无暇的笑脸,然后挑下眉:“你,挡我光了。”


    孟知彰背在身后的拳头不由攥紧,青筋微微滚动。他不动声色直起身,向旁挪了半尺,嘴角却弯出些弧度。


    第44章 税粮


    夏收是微咸的, 带着干燥尘土和额间汗珠的味道。


    镰刀割断麦秆之声,麦穗轻碾出壳之声,扬糠收麦装袋之声, 混合着响亮的蝉鸣和辛苦又兴奋的劳作之声, 在孟家村上空响了足足七天七夜。


    夏粮过秤计量后的第八天,族长和一众耆老又坐在稻谷场。与开镰仪式上喜气洋洋的气氛大相径庭,每个人的眉头都拧成一团。


    庄聿白随孟知彰来到稻谷场时,立马感知到现场的压抑,连蝉鸣也变得沉闷, 空气中甚至还透着一点说不出的酸涩。


    身边的乡邻小声议论着, 两人听了一会儿, 大概明白族人所愁所叹所谓何事。


    今年夏收之粮与往年并没有太大区别。只是上头刚下来了政令, 说边疆战事又起, 粮草出了空缺。平安州吃了水患的地方粮食自然收不上来,那短缺的只能由周边丰产的州县补齐。分派到孟家村,就是每亩上等田加1斗3升, 中等田加1斗2升,下等田加1斗。


    庄聿白此前对这一斗半斗的没什么概念, 可家中收了多少粮,他心中还是有数的。


    古代农耕社会生产条件有限, 庄聿白已经做好产量少的心理准备。但孟知彰将所打之粮悉数搬进灶屋旁的小粮仓时,庄聿白的心还是沉了又沉。


    孟知彰家中有田6亩, 其中上等3亩、中等2亩、下等1亩, 共收了12石3斗粮食。最好的上等田一亩收了2石2斗,最差的上等田只收了1石3斗。这其中还要留出正常缴纳的税粮2石2斗2升,每亩上等4斗、中等3斗6升、下等3斗。夏收过后,孟知彰家能余10石粮食。


    孟知彰家还算好的。村南边几户人家农田的地势较高, 收成明显不好,哪怕是上等田,每亩只收了一石七八斗,更别说中等和下等田了。和粮食一起收进家中粮仓的,还有对接下来艰难生活的无奈。


    好在孟知彰家中只他一人,尚有余粮换些银钱。像牛大有家这种人口众多的,需要加上一季秋收才勉强凑够口粮。年景好时能富余个三五石粮食;若遇上个旱涝蝗灾,大幅减产甚至颗粒无收的情况并不少见。


    眼下又要加赋税。原本富余之家粮食开始不宽松,原本吃紧的门户,日子越发艰难。整个孟家村几乎家家愁云、处处叹息。


    稻谷场上,耆老们边摇头边小声商讨着什么,花白胡须捋了又捋。令行禁止,这也是没办法之事。田中所能产的粮食就这么多,除了从饭碗中节省,哪还有别的法子。


    族长发了话,增缴的税粮按时按量缴纳,一升一合不能少。若有人家口粮不足的,族中公中之地收了几十石粮,到时以市价的一半之资限量购买。


    稻谷场上压抑气氛并不见少。这季的税可以先缴,等到秋季还需不需要加税呢?谁也说不好。若这税每年都加下去,这日子还有盼头么?


    “就没其他法子了么?”


    人群中不知谁不知轻重地喊了一声,立马被身边长辈拉住捂嘴,并狠狠朝头上拍了几下。


    法子自然是有,提升亩产。将增缴的税粮,从土里刨出来补齐。


    家中有条件的,自然想办法施肥细耕。将相应资源投入田中,才能产出对应的粮食。比如磨坊家有几头牲口,粪便等都是不错的肥料。这季夏收,每亩上田打了2石5斗,这应算是孟家村所有田地产量的上限了。


    可谁家有那么多肥啊。就算找到肥料,沤堆发酵,最快到来年春耕时才能用上肥料。


    柳婶想起庄聿白菜园中的那个肥堆,那日她只是顺着话茬说要学着堆肥,并没有十分上心。今日忽然想通了。肥料能施在菜园,自然也能撒入农田。即便每亩多收个三五斗粮,对庄户人来说日子也能宽松不少。


    柳婶开始四处寻找庄聿白,其实并不难找。即便在众多粗衣短衫的乡邻中,人群中那两个飘然世外的身影也格外惹眼,如人间仙子、不染尘嚣。


    孟知彰和庄聿白低头小声议论着什么,不等柳婶走近打招呼,两人却朝耆老们的方向走去。


    果然是说堆肥之事。


    庄聿白作为族人一致认可的“贵客”,现在孟家村乡邻面前竟也有了几分话语权。族长准许下,他说自己有一个成熟的堆肥法子,只需18日便能制成松软肥厚的肥料。自家菜园目前就在用,菜苗长势极佳。


    柳婶也忙过来作证:“确实,知彰家后院那片荒地现在已经成了一个顶好的菜园。园中的瓜菜个顶个的旺。”


    族长低头不语。若不是此前积攒的好印象,外加持重沉稳的孟知彰就站在他身后,族中耆老们跟本不会容庄聿白将话说完,提到“18日制成”之时就会把人轰了出去。


    祖祖辈辈与田地打交道,自己也已是土埋大半截的年纪,堆肥还能不会?可谁家18天就能堆成?


    在场众人听后,也纷纷摇头,称这后生到底年轻些,做事容易冲动,容易急于求成。肥料只堆18天,施到田里岂能不烧苗?


    粮田是庄户人的命根,哪敢随意往田里乱施肥。18天堆成的肥,哪个敢用。多缴的税粮,或省、或借,总能有办法补上。但若用这速成的肥料弄坏了田地,岂不是将全家老小往火坑里推。


    庄户人没有任何托底后盾做支撑,向来谨小慎微,尤其这种事关粮食的大事,更是承担不起任何一点风险。


    有人不屑。有人避之如虎狼。当然多数人选择观望。


    庄聿白完全能够理解,这事强求不来。


    人群络绎散去。空气中的燥热降下来,孟家村的夜,却久久难以平静。增税是躲不过的话题。再有一个,便是庄聿白的堆肥术。


    “18天堆成肥料,简直天方夜谭!别看那知彰表弟人长得清爽,也有头脑,但种田这事,我看他不行。”


    “我倒觉得他不像会说大话的。何况我看知彰非常信任他。你信不过他,难道还不信知彰?万一18天真能堆成呢?”


    “180天都不一定能行,18天,除非天菩萨现了身,亲口告诉我能成!”


    第二日酉时,庄聿白在家中讲解堆肥技术。虽多数人并不看好,但来的乡邻还是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有孟知彰、金玉满堂和兰花炭这三个背书在,大家对庄聿白的这个18日堆肥术,不管信与不信,还是想看看究竟是个什么制法。


    庄聿白将堆好的肥料拿与众人看,族长握了半把松软肥料在手中,不需细看,种了半辈子田,族长凭手感就能晓得这肥料是好是坏,他花白胡子动了动,沉吟半日,“这当真是18天堆出的肥?”


    庄聿白又将众人带至菜园参观施肥后的成果。不少人心动。


    心动归心动,付诸行动的并不多。菜园种菜,若是种坏了大不了少吃几口菜而已。粮食不一样,田若是坏了,全家就没活路了。


    族长家试种2亩中等田。牛大有都听孟知彰和庄聿白的,既然孟知彰家6亩田全用这堆肥术制的肥,牛家也全用。再就是在窑上帮工的乡邻中也有几户,见牛叔家跟着试这堆肥术,也多一亩两亩地跟着试做。


    缴粮税、育禾苗、翻田地的忙碌日程中,新型肥料的堆制也在如火如荼进行着。


    族长自然希望这堆肥能够成功,每日盯着。柳婶更是常来请教庄聿白,时不时将他请去帮忙看肥堆的状态。庄聿白,自也是义不容辞。


    这日临近中午,庄聿白还没回来,孟知彰有些急。他在院子里踱了半日,正要关门去族长家寻,忽见柳婶儿子怀仁抱着本书蹦蹦跳跳走来。


    “知彰哥好!”


    “你怎么来了?”孟知彰以为庄聿白跟在后面,眉眼间的神色柔和下来,抬手整理下衣襟,朝前路看去却并不见庄聿白,“琥珀呢?”


    “我舅舅家来人了,琥珀哥哥正陪着说话呢。”怀仁举上一本书,“我有个问题想请教知彰哥。”


    “你舅舅家?”孟知彰像是想意识到什么,眼神猛地沉下来。


    怀仁登时紧张了,他从未见过知彰哥这么……凶。


    孟知彰找到庄聿白时,他正与柳婶夫妇从族长家堆肥空地往回走,一路说说笑笑。柳婶夫妇见孟知彰接来,道过谢便先行回家了。


    空气静下来,一种莫名的情绪却在二人之间悄然翻腾。比这正午的日头还刺眼刺心。


    已近中午,日头毒,到家还有一段距离,孟知彰担心庄聿白身子扛不住,寻了个阴凉的小路往回走。


    “柳婶娘家来人,你去见过了?”孟知彰问的直接。


    “我不可以见么?”庄聿白一下恼了,不知哪来的无名之火猛地窜上来,“我见与不见,与你孟公子什么相干。难不成我每日见了谁,同谁说了什么话,做过哪些事,都要与你请示汇报不成!”


    孟知彰啊孟知彰,做事不能太双标。你娶不娶亲、娶男娶女,我有问过一句么?怎么到我这里,事无巨细你都想管一管!


    庄聿白气鼓鼓向前走,林子越走越深,竟走到一潭清水旁。他捡起几枚湿漉漉的石子,用力甩进潭中。


    “潭深,当心。”


    现在连玩水也要管?独裁!


    “你管我!”庄聿白贝齿紧咬,带着冰冷的恨意,“凭什么你不让我玩,我就不能玩?孟知彰,你是我什么人!今天这水,我是非玩不可!”


    庄聿白往潭边站得更近些,掬起水狠狠洒向孟知彰。


    孟知彰下意识去躲,庄聿白越发生了气,待要再用力去洒。谁知脚下一滑,直愣愣摔进水里——


    作者有话说:微剧透,下一章,恢复记忆


    *关于古代计量单位:


    1石=120斤=10斗=100升


    【才高八斗】成语出自南朝宋·无名氏《释常谈·斗之才》:谢灵运尝曰:“天下才共一石,曹子建独得八斗,我得一斗,自古及今共用一斗。”


    换算一下,谢灵运认为天下才华共120斤,曹植96斤,他谢灵运12斤,从古而今的人加起来分那剩下12斤。


    *关于古代粮食产量、税收等信息:


    参考论文《宋代江南地区的粮食亩产及其估算方法辨析》<a href="<a href="" target="_bnk"></a>" target="_bnk"><a href="" target="_bnk"></a></a>


    第45章 退婚


    潭深, 水冷。


    虽是暑夏之际,潭水却像是冰山中沁出来的,噬骨的冷。离岸一米远, 脚却根本碰不到潭底, 或者说着水潭就没有底。


    潭水猛地从头顶盖下来,庄聿白狠狠呛了两口水,窒息感带着濒死绝望感,他慌了。手脚并用,狠命挣扎起来。奈何周身衣服死死箍住他, 生铁一般, 都任他如何挣扎, 动弹不得半分。


    水温过低、潭水坚硬, 每一下挣扎都像是在冰冷的铁水中搅缠。庄聿白很快没了力气, 他紧闭双眼,潭底黝黑,没一丝亮光。


    耳畔除了如擂心跳, 再就是灌进耳道的大作水声,恍惚中似乎还有阵阵唢呐之声传来。唢呐悠远凄厉, 夹着字正腔圆的祭词:


    “庄氏族人,伏拜祝告……敬奉三牲及童子一人, 庄氏聿白……躬身侍奉……祭礼告成,伏惟尚飨!”


    庄聿白不记得自己怎么被救上岸, 也不记得如何回的家。


    他吓坏了。更具体些, 应该是被震惊到几乎失了魂魄。


    寒冷的潭水像冰醒了他的身子,将另一个人的生命轨迹带进来,两段记忆在他的头脑中开始和交错重合。庄聿白一时分辨不清,哪个是真实的自己。


    庄周梦蝶, 还是蝶梦庄周?


    庄聿白呆呆的,像一个牵线木偶,任凭孟知彰安排处置。


    孟知彰递过巾帕,他便给自己擦水;递过干净衣物,他便解带换上;递过一碗姜糖水,他端起来几口喝净。


    一苗灯火摇曳,庄聿白静静坐在椅子上。此刻的他,很乱。


    原主的记忆就像电影的蒙太奇镜头,在庄聿白脑海一帧一帧闪过,观影人也只有庄聿白一人。


    每一帧画面或清晰,或朦胧,或清晰完整,或零散破碎……但整体底色是晦暗的,潮漉漉的,化不开的苦涩和酸涩。


    除了辞世的母亲,似乎从来没有人对原主展示过真正的友善和温暖。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


    时不时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在镜头中飘过,继母刘氏,弟弟庄鹏程,族长次子庄皓仁……每张脸背后,都是不可告人的算计和恶意。


    只需一眼,庄聿白的后背就像被冰冷的刀刃划开,彻骨的痛。


    原主的凄惨身世,令庄聿白震惊不已,更愤怒不已。


    他不能理解世上怎会有如此荒谬之事:为求所谓的风调雨顺,将一风华正茂的少年活活献祭。这简直是无视法度,践踏道德,灭绝人伦……


    庄聿白恨恨一拳砸在桌边。疼,可不等他收回拳,一个名字猛地跳入他脑海:孟知彰!


    孟知彰?!没错,是这个名字。


    原主的生命轨迹,怎么会和“孟知彰”有瓜葛?


    庄聿白大为不解,想了片刻,终于明白过来。天下同名同姓的多了,原主也认识一个叫“孟知彰”的人,不足为奇。


    庄聿白的心刚放下片刻,忽然如针线穿肉,猛地悬揪起来。那一帧记忆里,原主祭河前欢天喜地试穿的嫁衣,是要给他的待嫁夫君孟知彰看……


    长宁州,暨县,孟家村,孟知彰!


    庄聿白待嫁夫君,孟知彰。孟知彰未婚夫郎,庄聿白。


    几声惊雷在庄聿白头顶滚了又滚。


    庄聿白手脚冰凉,三伏天里,他却由内而外冷得直发抖。


    孟知彰要娶的男子,竟然是自己!


    庄聿白一阵胸闷,他伏在桌子上,感觉自己呼吸不上来,整个人要憋闷而死。


    不知过了多久,等他缓过些神,终于意识到起记忆中的孟知彰,就是此时此刻待在自己身边、而且与自己同床共枕生活了一个月的人!


    他抬起头,下意识满屋搜寻孟知彰的影子。像一只惊慌失措的小鹿,寻找近在咫尺的危险猎豹。


    近旁的椅子,是空的。


    往日总在旁边椅子上等自己的孟知彰,今日却早早结束温书活动,此刻已经躺去床上睡了。


    月光和灯光在房内交错,满室寂静。


    熟悉的生活场景下,庄聿白似乎没那么紧张,情绪也渐渐平稳下来。


    虽是早年就定下的娃娃亲,原主只知道孟知彰姓谁名甚、家在何处。古代禁忌较多,洞房前成婚双方大多不会见面。也就是原主根本没见过孟知彰,更不知其黑白美丑还是高矮胖瘦。


    庄聿白擦了擦额头的冷汗。


    万幸啊万幸!这样说来,孟知彰也不知道原主长什么样。而且自己也没说真实名字。方才有那么一瞬,他还傻傻地以为孟知彰早就认出了自己,只是碍于情面,每日同自己演戏呢。


    嗐!真是自己吓自己。


    演戏?!自己方才怎么会想到孟知彰会同自己逢场作戏呢?有点好笑。他这直耿书生若是会演戏,我庄聿白都能给他姓!


    刚放下心来的庄聿白想起此前夜半三更时,自己的种种行径,忽然又有几分不好意思。


    把人家当好兄弟,趁人家睡着,又是摸胸又是抱腰的。这这这,这真是有点过分了。


    不知者不罪。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庄聿白宽慰自己。


    不过自己现在知道了这个身份,再待下去,岂不是太尴尬!我是直男,大家是好兄弟的时候,摸也就摸了。若是婚约在身、成亲在即,马上就要上床真枪实弹地搞……


    那不行!那可万万不行!


    孟知彰他还是了解的,打也打不过,说也说不赢,而且体格子强壮得像猎豹,这要是,这要是……自己这身骨头估计都要散架。


    逃命要紧。反正要走的,假装什么都不知道,走掉再说。


    要走就现在。悄悄的,免得当面走,大家都尴尬。


    如此想着,庄聿白忙起身去收拾东西。他的东西不多,不过一些衣衫、鞋袜等。


    银子他带走2两,够花了。孟知彰去府城考试,用钱的地方多,都给他留下。牛家炭窑上的银钱分成将来也都留给孟知彰。就算没考中,孟知彰将来也能靠金玉满堂和茶炭生意所得安稳度日。


    他瞥了一眼端端正正平躺在床上的孟知彰。月光拂上他的脸庞,给原本俊朗的眉宇鼻梁涂上几分神秘。


    “孟知彰,我走了。”庄聿白心中悄悄说。


    忽然不知怎么了。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在庄聿白五脏六腑不停翻涌,鼻头发酸,喉咙微哽……庄聿白自己也说不清到底始终什么情绪,只觉一阵空落落的。


    庄聿白收拾半天,只整理了一个小小包裹,临走他又在桌前坐了会儿,顺手写张便条:


    “有事,先走了。保重。——琥珀”


    便条平置桌上,明早孟知彰醒来就能看见。


    庄聿白将笔归位,起身又看看这个生活了近一个月的地方。书桌、书墙、朝北那扇窗户自己跳了两次都没跳出去。一次是误将牛大有认作悍匪,一次是兴二带人来闹,自己准备爬窗出去求救……


    庄聿白笑着摇摇头,自嘲又有点无奈。误入这个庭院,就像昨日之事,转眼却要离开了。将来应该也不太有机会或理由再回来了吧。


    他长叹一口气,抓起包裹背在身上,微微调整下位置,正准备吹灭灯火走人。却听床上只人说道:


    “别走……别走!”


    庄聿白心中一惊。坏了,被孟知彰抓包了,这下走不了了,待往床上看去,却发现孟知彰并未醒。双眼紧闭,眉头紧皱,双手在虚空中像是要去抓住什么。


    “别走……阿娘!阿爹!别走……”梦中的孟知彰语气急促,忧伤又那么绝望。


    庄聿白的心被狠狠撞了一下。他没料到一向稳重自持的孟知彰,竟然也有这脆弱无助的一面。


    想想也对,幼年丧父,十四岁上母亲又撒手人寰。这些年,他一个人这些年如何熬过来的。庄聿白不觉走到近前,握住那在虚空中久久不肯放下的手。


    烫的……


    庄聿白轻轻试了下孟知彰的额头。发烧了。


    哪能见死不救?庄聿白放下包裹。看来今夜是走不了。


    好在烧得并不是太厉害,庄聿白用凉水浸了几方巾帕,轮番给孟知彰额头替换,物理降温去烧。


    梦中的孟知彰却并不安稳,稍不注意便伸手抓掉额头巾帕。庄聿白将巾帕重新放好,安抚着拍拍他的肩膀,发现根本不奏效时,索性搂住对方上半身,哄孩子似的摇着。


    孟知彰终于安稳下来。庄聿白也就这样在床前,半搂半抱地熬了半宿。


    幸好孟知彰身体底子好,后半夜低烧就下去了。庄聿白再醒来时,天已大亮,他自己也已经在床前摆起了“大”字。


    孟知彰知道自己昨晚生了场疾病,也清楚庄聿白看了自己一夜。他特意做了粥,坐在床边静静等庄聿白醒来。


    阳光从窗棂照进来,将二人的影子叠在月白色细葛枕上。


    虽只是过了短短一夜,有些东西,有些事情,似乎已经变得不一样了。


    不等二人开口说什么,柴门外牛大有一路气喘吁吁跑了来:“知彰,庄家来人了,在族长家。听语气像是要退婚。”


    退婚?!


    孟知彰回头看看庄聿白,庄聿白的震惊全写在了脸上——


    作者有话说: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清·曹雪芹《红楼梦》


    第46章 做戏


    确实是庄家来了人, 强势要求退婚。


    孟知彰和庄聿白定的是娃娃亲,两人母亲在世时是从小长大的手帕交,还在襁褓时这门亲事就定下了。


    孟家聘礼三年前已经送去, 前些日子又多添了些。孟知彰家中没有长辈, 由族长亲自带着去淮南庄家商议婚期。


    当时庄聿白后母刘金花言辞闪烁,只说一时定不下,还需请个先生来卜一卦,等选准日子立马通知孟家。可左等右等谁知等来的竟是退婚。


    “知彰,你别急, 族长正在跟他们理论。” 牛婶也急急忙忙跟了来, “不过依我看, 与这样人家结亲未必是好事。若是他们非要退……退就退吧, 我们也就认了。”


    话虽这样说, 牛婶的叹息却一声接一声。多年亲事,哪能红口白牙说退就退了的,怎能不让人恼火。


    不过此事孟知彰似乎并不觉得意外。


    他将一直热在锅中的粥盛出一碗, 端至庄聿白面前,摆上一碟调制好的小菜, 又递了双筷子,眉宇柔和:“无事。你先吃饭, 我去去就回。”


    庄聿白接过筷子,却尽量避开孟知彰的视线。他此时不知该以怎样的身份来评论当下之事。作为表弟, 自应该义愤填膺, 臭骂那悔婚之人。可他现在是那退婚之事的“当事人”啊。


    这很难办,也很尴尬。


    庄聿白本想装聋作哑,有人却不打算就此罢休,头顶一个问题硬生生砸下来。


    “这亲, 在你看来……退,还是不退?”


    一筷子小菜滞在半空,时间像静止了。庄聿白嘴巴张了张,终究没说出个一二三。


    孟知彰却像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他披上件外衫出了门,临行请牛婶和牛大有在家陪着琥珀,并特意交代万事等他回来再说,若有生人来找,凭谁来也不开门。


    牛婶将孟知彰送到门外,压低声音:“知彰,有些话不该婶子说。庄家若来退婚,能退就退了吧。那句话咋说的,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庄家那后母也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你和他庄家哥儿若真成了亲,往后日子也太平不了。”


    牛婶往身后指指,意指庄聿白:“这孩子,是个好孩子。你心中要有数。”


    孟知彰自然明白牛婶什么意思,他垂下眸子,没有表态。等他再回头,目光与站在门口目送自己的庄聿白视线撞在一起。


    那双眸子,干净,明亮,此时却多出一份异样的情绪,意味难明。


    *


    孟知彰走后,庄聿白作为家中主人,自然要尽地主之谊。


    他招呼牛婶和牛大有喝茶,还拿出从城中买回的茶果点心。自己也拿了块荷花酥在手上,细细嚼着,心思却全然不在这上面。平时最喜欢的小食,此时竟失了味道。庄聿白觉得无趣,喝了口茶将小食顺下去。


    院中日头正烈,亮得刺眼的庭院地面,偶然划过一两条鸟雀飞翔留下的线影。


    为打发时间,牛婶将炭窑上的事情拿来闲话。庄聿白进退得当地回应着,不过很明显有些心不在焉。


    门外有任何风吹草动,庄聿白都下意识抬眼去看看,发现并不是孟知彰回来时,又有些怅然若失,这种情绪好莫名。


    当然庄聿白也说不出自己此刻究竟什么心情,更不清楚自己是期待孟知彰退婚,还是不退婚。或者他根本什么都不期待。


    定亲的是你庄聿白,关我琥珀什么事!反正自己马上就要走了。走得远远的,找一个谁也不认识,谁都找不到自己的地方,重新开始。


    庄聿白起身给牛婶和牛大有添茶。


    茶水缓缓注入茶盏,香气明亮轻扬。


    茶是云无择送的。元觉寺的长庚师父知道云先生喜欢茶,隔三差五便派人送些过来,孟知彰和庄聿白也跟着沾了光。


    庄聿白忽然想到些什么,心中一颤。孟知彰和云无择关系这样好,孟知彰定亲之事,云无择想来自然是知道的。那两人端午去云家送节礼,云无择看过来的眼神……


    “琥珀,琥珀!”


    庄聿白正在思考云无择眼神中的深层意味,却听见有人唤自己,他回过神来:“牛婶,怎么了?”


    “傻孩子,在想什么,茶都溢出来了。” 牛婶笑着将庄聿白手中茶壶接了过去,并招呼牛大有将地上的茶水收拾下。


    庄聿白随着牛婶视线看去,原来刚走神没留意,竟将茶盏倒满,还溢了出来。溢出的茶水,正沿着桌边滴滴答答往下溅落。


    日影从窗棂移到书桌笔架时,孟知彰终于回了来,神情严肃,眸底是从未有过的果决和坚毅。


    想来事情有了结果,但很明显孟知彰此刻并不想说。


    牛婶知道孟知彰向来行事稳妥,没多问也没多说,带着牛大有回去了,只留了句:“牛叔牛婶不是外人,若有要帮忙的,尽管提。”


    家中只剩庄聿白,独自面对孟知彰,和这奇怪的静默情绪。


    庄聿白心中竟莫名开始紧张,他没有一刻像眼下这般强烈地希望自己能和牛婶母子一起离开这个家。


    孟知彰关了院门转身回来,庄聿白就留在原地,跟着对方的节奏数着步子。孟知彰今日穿了长衫,这是在表明郑重其事与庄家来人商议定亲之事的态度。步伐沉稳果断,衣袂微振,衣带荡在腿侧。


    两人还有几步之遥,庄聿白此刻的心七上八下。应该说些什么才不显心虚吧。可说些什么呢?


    “亲事还退么?”“亲事定下来了?”好像都不合适。


    庄聿白几次暗暗提气,话到嘴边,终究是什么也没说出来。不过好在孟知彰并没打算同他交谈。


    庄聿白看着孟知彰路过自己身边时,视线若有似无地在自己脸上扫过,像猫尾巴轻轻掠过脖颈,痒痒麻麻的。


    孟知彰没退婚,他自己说的,像是炫耀自己的战斗成果,语气中不无自豪。


    庄聿白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然后随孟知彰进到房内在椅子上坐了。面上挂着随和又得体的标志性笑容,心中却盘算还是早些离开才是。


    婚约还在,若被孟知彰发现了自己的真实身份,自己吃了大亏都没地说理去。


    孟知彰去书架暗格中翻出一个长方形包裹,层层打开,将其中一个信封状的东西取出来,是一个装订精致的帖子,红色的,镶描着金黄色的边。


    孟知彰神情凝滞片刻,像在回忆,更像在暗自谋划。


    离得远,庄聿白看看不清上面写的是什么,但能肯定必是珍贵之物。难道这孟知彰家还有什么祖传宝物?算了,再值钱的宝物也没有自己这一世清白珍贵。


    天黑了就走。庄聿白下定了决心。


    “庄聿白。”不轻不重的一声。


    “嗯?”庄聿白太久没听人唤自己就名字。他下意识应了一声。


    可他立马反应过来,视线去找声音出处,正撞上孟知彰看向自己的那双眼睛。黝黑深邃,意味难明。


    他知道自己的真实名字?!


    难道他早就认出了自己?难道他当真一直以来都同自己演戏?庄聿白眼神闪烁,他承认自己慌了。


    “庄聿白。”孟知彰盯紧庄聿白的眼睛,乘胜追击又重复了一遍。


    有那么一瞬,庄聿白可以百分之一万地确定,孟知彰此刻就是在质问自己,语气甚至带着警告,愤怒的警告。质问为何一直隐瞒身份、欺瞒于他。警告自己胆敢再不说实话,今日这道关算是过不去了。


    庄聿白喉咙发紧,后背紧绷,额头细汗不停往外渗。


    亲事还在,孟知彰哪怕此刻强了自己,都是合理合法的。他看了眼门外,没用的,跑是跑不掉的。打?十个自己也不是孟知彰的对手。


    庄聿白脑中快速运转。真诚是永远的必杀技,还是“从实招来”吧。


    就说自己穿越来的,根本就不是他的那什么未婚夫郎。而且自己是直男,也永远当不了他替身文学里的白月光。


    山高水长,就此别过。


    庄聿白微微调整下坐姿,深吸半口气,正欲开口告别,手上却多出一个杯子。


    被塞进来的,带着体温。


    “‘庄聿白’这个名字怎么样?”孟知彰声音淡淡,挥挥手上帖子,“定亲帖。”


    “……什么?”庄聿白声音从喉咙里溢出,小的像是自言自语。


    “我未婚夫郎,叫庄聿白。”孟知彰视线若有似无地在庄聿白眼尾的朱红色泪痣上打了个转。


    庄聿白眼角被烫了一下,他忙别开视线,低头去摆弄手里的茶盏。人在尴尬的时候尤其忙碌。


    茶汤清亮,碧如青苔。或许摩挲得时间太久,庄聿白觉得应该喝一口,才不算失礼。茶盏被略带僵硬地举到半空……不对,还是应该先回一句什么。


    “……哦。”庄聿白索性收会茶盏,调整语气,尽量过滤掉任何一点心虚的成分,故作轻松补充道,“真是个好名字。”


    茶汤温凉,庄聿白“咕咚咕咚”喝起来,他尽量放缓速度,希望小小的茶盏能帮自己遮掉一些尴尬。


    孟知彰也端了杯茶在手上,若无其事品着,余光时不时在庄聿白身上打量,片刻,轻描淡写道:


    “你打算这几日就走?”


    最后一口茶还没来得及咽下,庄聿白呛得猛咳起来。不知是被茶呛的缺氧,还是心思被无情戳穿后的窘迫,庄聿白觉得脸上很烫、很胀。


    还是被看出来了。自己收拾好的包裹应该藏到柜子最深处的,庄聿白暗暗怪自己大意了。


    一方折叠得如刀裁的巾帕递到庄聿白面前:“可否再缓几日?”


    看似提问,孟知彰并没有给对方留回答的时间,仿佛这不是一个请求,只是单方面的决定,深思熟虑后的决定。


    不容置疑,且毫无回旋余地。


    孟知彰将用皱的巾帕从庄聿白手中取回,拿在手中慢慢摩挲:“过几日族中夏祭,家中事务还需要……琥珀兄帮忙料理一二。”


    第47章 婚书


    夏祭是孟家村孟氏一族夏收后的重要祭祀活动。


    届时大开祠堂, 所有孟氏儿孙,无论老幼皆焚香供果,以夏收成果敬飨先祖, 更求祖宗保佑接下来的秋收平安顺利。


    要走这件事既然被发现, 庄聿白也没什么好隐瞒,不过是留下来帮几日忙。他应了下来。


    谁知庄聿白点头后,孟知彰竟成了甩手掌柜,家中大事小情,让他全担了起来。呵, 男人!


    更奇怪的是, 不仅孟知彰神龙见首不见尾, 连往日几乎随叫随到的牛大有, 也一连好几天没了影子。倒是云家的管家刘叔时不时送些果蔬吃食, 家中事也帮着照应些。


    农时家事都耽误不得。


    孟知彰家6亩田地所需肥堆,至少是菜园用量的10倍,隔日一番, 庄聿白这个小身板根本搞不定。家中还有金玉满堂的日常出货量要供应,因为牛大有不在家, 近日的订单能推的都推了,但还是有那么一两单要做。


    窑上做工的乡邻中有跟着堆肥的, 庄聿白便花了些银钱请来帮忙,工钱按次数结。金玉满堂的制作, 也请牛叔多介绍了几位稳妥乡邻, 家中事务才算正常运作下去。


    夏祭在即,家中一切安排妥当,新植禾秧也在田中扎根抽叶时,孟知彰似乎才忙好手中事情。


    夏祭是大日子, 合族人盛装出行。孟知彰和庄聿白也换上了新裁的衣衫,爽朗清举、温其如玉,走在人群中尤为亮眼。


    除族长和族中众耆老外,向来尊师重教的孟家人将私塾先生也请了来观礼。云无择带着刘叔拎来一篮山中晚杏说是给夏祭添果品,还送来了元觉寺住持送的佛手柑。


    祠堂外张灯结彩,祭祀用的猪羊、果蔬等贡品皆早早备好。仪式不复杂,族长念过祝祷辞,合族跪拜便算礼成。之后,贡品便会按人口分发给族中各门各户。


    供奉仪式结束,族长及众人陪着私塾先生从祠堂往外走,闲话着族中子弟近况和各自家中的耕作进展,一派其乐融融景象。


    族长抬头看见人群中的孟知彰和庄聿白,笑着将二人唤至跟前,问金玉满堂和茶炭生意如何,若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说。


    庄聿白对孟知彰的恩师自是不陌生,只是这算第一次见面私塾先生,族长亲自做了引荐。


    庄聿白恭敬行了一礼:“晚生琥珀,拜见先生。”


    私塾先生自是知道庄聿白,初次见面未备见面礼,他笑着将手中折扇上的坠子摘下来:“这还是南时送我的扇坠,今日便送与你,今后你和知彰都要好好的。”


    庄聿白看了眼孟知彰,双手接过扇坠:“表哥说先生喜欢金玉满堂,改日多送些与先生。”


    私塾先生很喜欢这个活泼的后生,众人正说说笑笑,忽见外面闹吵吵一堆人涌上来,似乎是起了什么争执,为首的是一个精明妇人,薄唇粉面,髻上插这一根流苏簪子,因为情绪过于激动而在脸侧甩来甩去。


    庄聿白朝那面上看去,只一眼,不由猛地打了一个冷颤。记忆中这张脸出现了无数次,也折磨了原主无数次。此人就是原主的后母,刘金花。


    刘金花后母带着族中人来的,浩浩荡荡二三十口,将孟氏祠堂的大门堵住。


    她今日要当着孟氏全族的面——来要人。


    “好啊!上次来退婚,你们死活不愿意,原来是将人藏了起来。你们孟氏一族,怎么也算个有头有脸的大家族。怎么却当着祖宗的面,做出这种不要脸面的事情?将孝悌忠信置于何地?将礼义廉耻又置于何地?”


    刘金花越说越激动,泼妇骂街一般踩着祠堂大门的门槛子。


    “哪来的妇人!这是我们孟氏祠堂,岂容你在此撒野!”


    孟氏乡邻跟着围上去,若不是看刘金花是个妇人,早有人上来动手了。


    族长抬手示意众人不要轻举妄动,对这群不速之客道:“今日我们孟氏夏祭,若有人想在此闹事,不管是谁,别怪我们不留情面。”


    刘金花身旁一名长衫男子站了出来,上前对着族长、耆老众人恭敬行了一礼。


    “在下庄皓仁,庄氏族长次子。今日前来并非来闹事,而是当着族中众人的面,就一件不平事来讨个说法。”


    族长看了来人一眼,神情严肃,语气凌厉:“什么不平事,能找到我们孟氏一族来?”


    在孟知彰的亲事上,族长与淮南庄氏打过几次交道。对方的行为处事,只能说令人难以苟同。


    庄皓仁冷笑一声,眼睛在人群中不停搜寻:“你们孟氏一族,霸占了我们庄氏一族的人,这难道不是不平事?”


    庄聿白知道这事八成是冲自己来的,但眼下走又走不了,躲又躲不开,袖子下掌心不停擦汗。


    庄聿白视线往刘金花身旁偏了偏,只觉后背被一道冷刃猛地划开,那人不是当时祭祀自己时给自己上妆的马婆子又能是谁。


    马婆子以手遮口,时不时附在后母耳边嘀咕几句,眼神始终死盯着庄聿白。


    远远隔着人群,庄聿白仍能感受到那目光中的狠毒和阴险。


    刘金花也注意到人群中的庄聿白,她还以为庄聿白是此前那个百依百顺好拿捏的,能任凭她呼来喝去,便叉腰捏着嗓子喊道:“聿哥儿,你过来!”


    庄聿白忙移开视线,假装事不关己。


    “聿哥儿,你个死……”


    刘金花刚要发作,忽想起眼下情形,忙又换了副慈母作派。硬的不吃,只能来软的。她满面春风走向庄聿白,不等靠近,被孟知彰拦了下,只能隔着三尺远同庄聿白说话。


    “聿哥儿,你可让母亲心疼死了!母亲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能再见到你。”刘金花往手帕子上挤了两滴泪,忙又摆上笑脸,“一切都过去了。母亲来接你回家。还有一件大喜事等着呢!母亲给你重新找了个好人家,聘礼就有满满十抬。你不信?他还特意给了让我给你带了个东西。”


    刘金花从怀里掏出一块玉佩,缠枝牡丹,此前吴用让赵管家送来的那块。


    孟知彰上前挡开那玉佩,将庄聿白护在身后,居高临下看这刘金花,原本不怒自威的眼眸此刻竟多了些杀气。


    “我家夫郎,不需要!”


    刘金花被这气势惊得不觉往后退了一步。她稳稳神,想起自己是占理的,便又气鼓鼓迎上前。


    “青天白日的,天老爷还在上头看着呢。孟书郎你少胡说!我们聿哥儿怎么就成你家夫郎了?自古婚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上次来,我们已经将亲事退掉了。”


    孟知彰往前站了一步,语气果决:“你上次来退亲,我并未同意。婚约,仍作数。”


    刘金花一看,这架势不对,讲理是讲不明白的,便开始撒泼。


    “好啊!亏你还是个读书人!净干些下三滥的事情。你为了不退婚,未拜过天地高堂,就把人私扣在你自己家中,这成何体统!伤风败俗的话,我也不想说。孟知彰,你今日只需把这婚退掉,人让我们带走,过去的事就过去了,我们大人大量也就不再追究。”


    孟知彰不与她纠缠,护着庄聿白往外走。谁知刘金花竟然上来撕扯:“没有婚书,便做不得数!今日这人是一样要带走的,说什么也没有用。”


    上次刘金花带人来退婚,是因为他们将庄聿白祭了河,一时交不出人,担心孟家来闹事,才打算自己先登门退婚,态度还算和缓。这次就不一样了,见着了活人,占着了正理,拼了命都要将这婚退了、把人带走。


    不久前祭河时给庄聿白上妆的马婆子竟找了来,说那祭河的哥儿还活着,就藏在那未婚夫孟家。不仅活得好好的,还帮孟家赚了不少钱。又是金玉满堂又是茶炭的,满暨县名气响当当。只兰花炭这一项,就有人要出30两来买断。


    刘金花听闻庄聿白没有死,甚是震惊,后又听到他不仅没死还帮孟家赚了上百两银子,这还得了,咬牙恨恨骂道:“遭天谴的小杂种,没死还不乖乖滚回来!在家时连个衣服都洗不好,这是藏着本事跑野男人家、给别人赚钱去了!”


    刘金花脑子转得快,还未完婚,这些算是未出阁时赚的钱,自然要归娘家所有。刘金花正打算带人上门讨钱。马婆子却笑着拦住她。


    “讨钱,不如讨人。”


    见刘金花一脸疑惑,马婆子也不藏着掖着,摆弄着手上的一方花手帕说明来意。她这次来也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那孟家只有一个读书的娃娃,穷得叮当响,将来能有什么出路。而且现在就能瞒着你们将人哄骗过去藏在家里,以后也定不会跟你这个丈母娘一条心。你也休想沾到他们家一文钱的光。不如重新找个好人家。


    到底是一路人。马婆子的话一下说进刘金花的心坎里。


    刘金花是个明白人,既然对方如此说,想必是有人来求娶,不由挺直腰杆,也挥着一方手帕掸了掸绣花鞋的泥。拿乔,她擅长。而且现在聿哥儿可是个会赚钱的主,聘礼自然要高。


    马婆子直接将一份聘礼单子递过来,现银就有50两,还不算金银细软铺盖首饰。刘金花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眼睛都看直了。


    “那吴家是城中数一数二的富户,这吴小少爷也是一表人才,读书很是上进用心。咱家哥儿一进门就开脸做五姨奶奶,又尊贵又体面。这是多少大家闺秀拜佛求神都抢不到的好姻缘呐!”


    刘金花听得心花怒放,嘴角压也压不住,不过转念又犯了愁:“可孟家那边咬死不同容易退婚,这如何是好?”


    “不退婚,自然是看咱家哥儿会赚钱,才不舍得放手。多赔他们些聘礼就是了。我们吴小公子说了,赔那孟家的聘礼,他悉数给你这个丈母娘补上。还没成亲了,已经为你想得如此周到,将来成为一家人,还能少了您老的好处么!”


    “若那孟家不放人怎么办?”


    马婆子笑道:“他们如果不放人,抢我们也能将人抢回来,我儿子兴二认识些见义勇为的侠士,最是能替天下不公之事打抱不平。”


    马婆子说的热闹,刘金花也明白是什么意思。答应马婆子,事成之后,定包个十两的红包。


    孟氏祠堂中,刘金花仍大吵大闹着,庄皓仁也来帮腔:“既没婚书,也未完婚。这亲事就此作罢!我庄家愿意多返还双倍聘礼!”


    “你此前给我看的,不是婚书吗?”庄聿白不再装了,悄悄扯扯孟知彰的衣袖。


    他明白今日若跟着庄家回去,自己就算完了。识时务者为俊杰,生死之间,弯腐名节也没那么重要了。保命要紧。


    “那是定帖。不是婚书。”孟知彰神情淡然,此时竟看不出情绪。


    “真的没有婚书么?”庄聿白将孟知彰的衣袖扯得更紧些,满眼急切,不觉还沾上些泪花,“只有定帖,没有婚书,这可怎么办?”


    “你想要婚书?”孟知彰看了下四周,俯到庄聿白耳边,慢条斯理道:“就这么急着——嫁给我?”


    第48章 晚杏


    庄家之人称没有婚书, 孟知彰和庄聿白的亲事便不作数。他们就算多返双倍聘礼,也要将这门亲退了。


    庄聿白自然不想跟他们回去,他往孟知彰身凑了又凑, 情真意切, 希望孟知彰能救他一救。


    心中想着只要能活着过了眼下这一关,当个替身委身于孟知彰,总好过被刘金花带回去折磨死或者被那吴用糟蹋了要强一万倍。


    不知是不是听到庄聿白的心声,孟知彰将庄聿白挡在身后,以一夫之勇独面庄家众人, 语气异常冷峻且狠厉:“若是我不同意退亲呢!”


    刘金花往地上啐了一口, 捏起嗓子指着孟知彰道:“呸!毛都没长齐, 你还硬气上了!这可由不得你。今日这亲退也得退, 不退也得退!”


    “这是我们孟家村, 在我们地盘上,说话放尊重些。” 乡邻中有人气不过。


    “尊重不尊重的,也不是动动嘴就能决定。”刘金花给一旁的庄皓仁递了个眼神。


    庄皓仁一抬手, 七八个壮汉从后面围上来,持枪带棍, 面目狰狞。为首的还是那个老熟人——兴二。


    无利不起早。让兴二往老情人吴用的床榻上送人,他自是不愿意。但若能将庄聿白抢出孟家村, 落入自己手中,到时岂不是全凭他兴二发挥!


    今日之事若办成, 他往吴家送亲的路上, 队伍或遭了劫,或遇到匪,或碰上猛兽……糟蹋人的花样,兴二会的不要太多。能给庄聿白留个像样的全尸, 已经算他兴二仁慈。


    马婆子认出给吴家做金玉满堂的小哥儿就是当初祭河之人时,心中已经暗暗有了盘算。得知管家送玉佩在庄聿白那吃了瘪,便知道机会来了。


    果然,那吴用听说马婆子认识庄聿白娘家人,当即封了五两银子红包给她,还保证事成之后另有重谢。


    谢不谢的倒在其次。庄聿白让她财路尽断、让她儿子兴二挨了一顿狠打又在吴家彻底失了势。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兴二吃过孟知彰的亏,知道此人身上很有些功夫。不过,这些年他帮吴家到处采买也不是白干的,黑白两道结识不少人。所以,这次兴二带来的人,都算是千挑万选的练家子。


    当然,这是孟氏一族的地盘,到别人家中抢人,能抢到人只是第一步,能顺利撤离才算成功。除了跟在身边进入祠堂的这些外,兴二还请了一些道上的朋友在村外“乘凉”,若里面真动起手,半柱香功夫就能到现场支援。


    有武力装备跟着,刘金花等才敢这般张狂。


    不过事涉两个家族,尤其是以庄氏族长次子身份前来的庄皓仁,面子工程还是要做一做。他向族长抱了抱拳:“族长莫惊,诸位莫慌。我们今日前来只是为了将孟氏一族所扣押的庄氏之人带走。”


    “扣押?!”族长冷哼一声,往前踏了几步:“你们这是欺我孟氏无人么!”


    庄聿白环顾祠堂情形。先不说今日祭祀,乡邻皆空手而来,即便带了工具,也很难是这些狂徒的对手。


    “牛大有呢?几日不见,怎么祭祀也没来。”


    祠堂大门被庄家之人堵着,众人按族长示意缓缓退至祠堂内部。


    庄聿白人群中遍寻牛大有。无果。正急得无可无不可,黄澄澄一篮东西递到面前,裹着馥郁甜香。


    杏子。


    孟知彰不知何时将刘叔的杏篮取来:“山中晚杏,很甜。帮我个忙。去分与乡邻,每人一颗。”


    庄聿白明白这是要自己虽众人躲去室内,自己虽帮不上大忙,此时此刻、此情此情岂能去躲清闲?他坚持留下,刘叔过来半拉半扯半拖半拽方硬生生将他从孟知彰身边强行带走。


    “放心,我家公子和你家孟公子的功夫都是长庚师父教的,没事的。”


    那七八个壮汉早在院中摆下阵仗,庄皓仁和刘金花等人也退至一旁,脸上写满胜券在握的不可一世。


    云无择撞撞下孟知彰肩膀:“该我们上场了?”


    孟知彰回过神,视线从被推进室内去的庄聿白身上收回来:“云兄,今日没带佩剑?”


    “用剑,岂不算欺负他们?”


    孟知彰就近折了两根竹条,云无择心照不宣接过一条。


    暑日高悬,剑影斜飞,唉声乱撞。


    庄聿白提着杏篮出来时,族中乡邻已将地上众人捆绑起来。


    兴二自是不服,梗着脖颈,趁乱朝天空放了一个烟花弹。


    “有援手!”明眼人一看便知这是暗号。


    族长看了看祠堂众人,老幼妇孺皆有,看来庄家这次真是有备而来。孟知彰和云无择抵挡个十个八个悍匪自然不在话下,若是对方来的人多,难免不会伤及无辜。


    “关大门!老人孩子妇人从祠堂后门撤。回家后紧闭院门,凭谁来也不开!”


    族长号令一下,紧张甚至恐慌的情绪开始在人群中弥散,角落中还有小孩子吓得放声嚎哭。


    庄聿白的心,也跟着揪起来。


    忽然祠堂外一阵喊打声四起,且越来越近。


    孟知彰一时不确定外面情形如何,稳妥起见,他让庄聿白跟着柳婶刘叔等一起初去避避。


    庄聿白扯住孟知彰的袖子,此事皆因自己而起,自己无论如何不会离开。


    “砰砰砰”,祠堂大门被拍响。


    整个祠堂静下来,连方才大哭的孩子都住了声。


    “哈哈哈哈,怕了吧!等着受死吧!敢打我?现在就让你们十倍百倍还回来!”


    院外地上,被捆成一团的兴二仰天一阵狞笑,眼神发着狠,恨不能当即就把庄聿白生吞活剥了。


    “砰砰砰”,院门声又起。


    一声声像是铁锤砸在庄聿白心头,他紧锁眉头。今日这手似乎粘在孟知彰袖子上,越攥越紧。


    孟知彰拍拍庄聿白肩头,眼神满是安抚,正欲转身上前探视情况,却听门外道:


    “云公子、孟公子,歹人悉数就擒!”


    院内外一阵沉静。


    最先变了脸色的,是被胡乱扔在地上的兴二。满脸泥血下,近乎癫狂的笑意瞬间僵住,难以置信、愤怒绝望的情绪在脸上来回交替,最后目瞪口呆定在那,狰狞又滑稽。


    庄聿白满脸诧异看着孟知彰,一时有些不明所以。难道外面来的不是庄氏援手?


    云无择递了个眼神,刘叔忙跑去开门。


    沉重的黑漆木门打开,和院外飞扬的尘土一起闪进来的,是七八个手持棍棒的武僧。动作利落,脚法如飞。


    为首一人,棍棒收于身后,单掌施礼:“云公子、孟公子,歹人有三四十,已全部绑在外面。”


    “有劳各位小师父,剩下的事交与我们便是。”孟知彰对着众武僧也恭敬行了一礼,“此处还有一些俗事要商议,便不留诸位。”说罢,又将目光看向云无择。


    云无择心中了然,笑笑:“想来长庚师父正在陪我阿爹喝茶。我和小师父们正好也去讨一盏!”


    族长让人跟着武僧将外面的援手绑了,一并看管起来。


    目睹全过程的刘金花和庄皓仁,此时也没比地上的兴二好到哪里去。只是作为庄家来议事之人,并没有将他们绑起来,基本的体面还是给到了。


    既然打不过,那就讲理吧。


    刘金花将上次来退婚时所带来的草帖和定帖又带了来,看看庄皓仁,从袖子中掏出个钱袋。脸上勉强挂上些笑容。


    “孟书郎,婶子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最通情达理。这是此前的五两银子聘礼,我们原封不动返回。这亲事就此作罢吧。此外这十两银子,算是补偿。你拿去好好去读书,将来考个功名什么样的找不到呢。求你高抬贵手,放过我们聿哥儿吧。”


    刘金花说得情真真意切切,眉眼一耷娇弱弱就要哭:“若实在不行,婶子给你跪下了。”


    孟知彰自是不吃她这套,正色道:“你可知何为定聘?”


    刘金花从手帕子里茫然地抬起眼睛,不知这孟知彰又要怎么套她的话。


    孟知彰居高临下不屑地瞥了庄氏之人一眼:“诸位今日来退婚,不知是求的是哪位瘟神,才能给到这样一个大凶卦签。”


    庄皓仁背起手,族长家二公子的派头不能丢:“我看孟书郎读书读糊涂了。退婚而已,哪里需要求神卜卦!”


    “是么?” 孟知彰看着庄皓仁,大有咄咄逼人之势:“据我大恒律法:‘已投婚书及有私约而撤悔者,杖六十,更许他人者,杖一百,已成者徒一年,追归前夫。’说得直白些,就是今日你们悔婚另许他人之事,我若报了官。这货真价实的一百杖,就稳稳落下来了。”


    到底是读书人,刘金花一听,又是报官又是杖责的,顿时怕了。张着嘴半日不知该站还是该跪。


    马婆子在旁边哭边给自己儿子擦脸,此时却听得明白,忙上前提醒刘金花:“娘子休被他唬住。他说的‘已投婚书’才会这般处罚。眼前不是没有婚书么。”


    一句话提醒刘金花:“是啊,眼下还没有婚书!没有婚书就不算。孟书郎你休要拿大话来吓唬我……我可不怕!你们这么大的家族,不能不讲道理,更不能仗势欺人。聘礼留下,人,我们还是要带走的。”


    “不急。”孟知彰踱起步子,“方才的话后面还有半句:‘虽无许婚之书,但受聘财亦是’。是你亲口所称,那五两银子是聘礼。你既收了我孟家的聘礼……算了,多说无益,我们还是报官吧!”


    一百杖,正常壮丁都难扛住。吴家聘礼固然重要。但命没了,要那么多钱给谁花。刘金花想了想,立马又变了态度。


    “别报官!别报官!两家多年交情,报官岂不伤了和气。既然有律法在那摆着……这退亲的事,咱们暂缓再议,暂缓、暂缓。”


    刘金花眼不错珠地盯着孟知彰,看对方似乎打消了报官的念头,又想起另外一事,一方手帕在手上绞成条绳。


    “听闻聿哥儿最近赚了不少钱。不管退不退亲,他这都属于还未出阁。这没出阁时赚的钱,是不是该给娘家……”


    孟知彰轻轻摇摇头,走到庄聿白跟前,轻声道:“家中所有钱财,你说了算。”


    “一文没有。”庄聿白冷冷扔了句话,根本没给刘金花正眼,也不打算留任何情面。


    刘金花笑脸贴了冷屁股。孟知彰她不敢硬怼,可她自己手下磋磨惯的小崽子竟然也敢跟自己炸翅膀,这还得了!


    刘金花一时气不过,边骂边要向往日般来打庄聿白:“短命的小杂种,我好吃好喝把你拉扯这么大,你良心让狗给吃了!到头来你向着外人,只一味在外面偷汉子……”


    “啪!”一语未了,刘金花脸上结结实实挨了一鞋底。


    牛婶实在气不过,边穿鞋边指着刘金花道:“教你这个烂舌头的胡吣!这孩子能在你手底下长大,已经算是老天爷格外护佑了。你自己做的那些缺德事,当我们都耳聋没听说过么!真把自己当长辈了!你也配!”


    打也打不过,说也没地说。刘金花闹了一场,人财两失,颜面扫地,见大势已去,也知道占不到什么便宜了,以免吃到更大的亏,便起身急着要走。


    谁知不等走到大门,被孟知彰拦了去路:“来都来了,两族之人皆在,有一事,不如现在说明的好。”


    “……何事?”刘金花的声音都颤了。孟知彰眼底浮起的阴鸷狠厉之气,似从阴曹地府升起的鬼火,使她脖颈发凉,不寒而栗。


    “祭河。庄氏一族将我夫郎祭了河。这笔账,是时候算一算了。”——


    作者有话说:下一章集中清算。


    还是忍不住插播一句,云无择、长庚师父等是中后期比较重要的角色,也都有自己的官配啦啦啦


    *文中关于宋代婚俗,参考《宋代婚姻与社会》张邦炜著


    按照宋代礼俗,男女两家互换草帖之后,再互换定帖,不久便定聘。定聘虽然尚未完婚,但受法律认可,双方不许翻悔。


    法律规定:已投婚书及有私约而辙悔者,杖六十,更许他人者,杖一百,已成者徒一年,女追归前夫。……虽无许婚之书,但受聘财亦是。(《名公判清明集》卷9《户婚门·婚嫁·女家已回定帖而翻悔》,第346-347页)


    第49章 巫觋


    刘金花闹这一大场, 孟家村乡邻也大致明白个来龙去脉。


    眼前这位叫琥珀的小哥儿,根本不是孟知彰的表弟,而是他未过门的夫郎。不知为何眼下还没成亲呢, 就自己跑到夫家, 还住下来。


    虽是定了亲也下过聘,到底没完婚,孟氏族人大多了解孟知彰品性,也相信他的为人。但这事似乎不那么合乎礼法。娘家这次带族人上门来讨人,某种程度上好像也说得过去。


    孟氏族人虽反感刘金花的作派, 对这位族长家次子的处事行动也不甚看得惯, 确实也有一些人认为娘家今日将人带走并非全是无理取闹。只是不该拜高踩低悔婚再许别家, 更不该带这些悍匪一样的莽汉来抢人。


    庄氏族人跟来的十几人, 一则看在庄皓仁族长家的面子, 二则觉得庄聿白这孩子着实可怜,来看看是不是真的死里逃生了。当然他们也不知道此行还带了打手,更不知刘金花脚踩两只船, 退婚再议亲。


    孟知彰先是将刘金花带来打手悉数拿下,又将律法搬出来, 若刘金花今日退亲便会将人一举送官。刘金花无计可施,便准备从长计议, 先走为是。


    哪知孟知彰却将众人拦下来。


    全场人,认识的不认识的, 都已见识过孟知彰的手段。年纪不大, 却有超乎常人的矜持稳重,是文雅书生却又有赳赳武将的杀伐果决。


    不论在黑白两道逞凶的悍匪,还是刘金花和兴二这等市井中撒泼耍混的无赖,在孟知彰看来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治得服服帖帖, 毫无伎俩可施。


    孟氏祠堂内,当着孟氏祖宗的面,当着自己恩师的面,当着孟庄双方族人的面,当着乡邻亲友的面,孟知彰巍然挺立于当庭,浩然凛凛。


    他说出庄氏全族为免水灾而祭河之事。


    他说出祭河仪式上,愚昧族人听信巫觋之言,将无辜少年当众献祭之事。


    他说出献祭少年满心欢喜期待的婚礼,不过是一场处心积虑的杀人祭礼。


    他说出少年死里逃生来至孟家村,制作金玉满堂,研制兰花炭,供自己读书赴试,帮扶有所需之乡邻,更将农田亟需堆肥术倾囊授与孟氏族人……


    他说出孟氏族人将少年视作福星、贵客。


    他说出少年继母或许是贪图几两银子而退亲再许,或许有其他更见不得人的阴谋……


    听罢,全场哗然。


    “闻所未闻,朗朗乾坤竟然有将人生祭的!”


    “他可是我们孟家村的‘贵客’!若之前被他们害死……”


    “这么好一个孩子,你们把他扔河里淹死?真是瞎了眼,黑了心!”


    众乡邻将庄家之人团团围住,有性子急的已要挥拳过来。刘金花早挨了几拳,蹲在地上抱头尖叫。


    孟知彰挥手制止乡邻的愤怒,此时用暴力解决不了问题。


    他将少年带至身边,带至众人面前。


    当着孟氏祖宗的面,当着自己恩师的面,当着孟庄双方族人的面,当着乡邻亲友的面,高声说出那句:“这位便是庄聿白,我孟知彰的——结发夫郎。”


    游刃有余,又像蓄谋已久。


    庄聿白从未想过会以这样的身份,当众站在孟知彰身边。


    可他没有别的选择。


    人群中直直聚焦过来的目光,并不全是善意和祝福。


    未婚同居,虽有婚约算不上私奔,但在古代也并不是什么光彩之事。人群中的不和谐目光,让庄聿白的神情闪过那么一丝不自然。


    这丝不自然恰好落入孟知彰眸底。他朝庄聿白又迈近半步,健硕的影子倾斜下来,竟将庄聿白稳稳围罩住。


    “上天护佑我家夫郎,将他送至我孟知彰家中。他温和善良,此前被心歹之人百般凌辱,今既进了我孟家之门,我孟知彰只要还有一口气,就决不允许旁人再动他一根汗毛!”


    一番话掷地有声。庄聿白心中暖意汹涌,长这么大,似乎还从未有人当众这般维护过自己。身边的身影更加坚实巍峨。


    孟知彰侧侧身,对上看向自己的视线,温和点点头,意思是放心,他必将护他周全,也定能护他周全。


    旋即孟知彰换了副面孔,低眉菩萨忽而变成怒目金刚,威严的目光在刘金花和庄皓仁之间来回横扫。


    “祭河之事,究竟是神意,还是人为呢?”


    庄氏族人中有人不乐意了,这是在明晃晃质疑他们宗族祭祀活动,怒道:“自然是神的旨意,这岂能有假!河神心意岂是你我能揣测的?小心遭天谴!祭河之后,角江并没有再有水患,淮南今年夏收也顺利,这难道不是河神的恩典?”


    “哦?这是河神亲口告诉你的?”孟知彰看了那人一眼,眼神很淡,带来的威压却足以让人心颤。


    那人还想呛声两句,抬头撞上孟知彰的眼神,瞬间噤了声。他没去过地狱,但他可以肯定,地狱之火也没有此刻孟知彰眼神可怕。


    孟知彰朝人群外招下手,等在外面的牛大有和炭窑上帮工的乡邻,连拖带拽带来一个人。


    牛大有将人丢在地上。庄聿白往那人脸上看去,仔细认了片刻,才认出这是去淮南作法的巫觋。脱去那身装束,换了寻常衣衫,倒一时让人认不出来了。


    巫觋人群中一看到庄皓仁,连滚带爬爬到庄皓仁身边,死死拽住大腿:“二爷你救救我啊。我人都快到京城了,他们还是把我抓回来……你救救我!”


    庄皓仁下意识往后躲了几步,一脸震惊,不等他开口,那巫觋忽想到什么:“二爷!我可什么都没说。你帮帮我。我还有些银子,你救我出去,我都给你。”


    庄皓仁紧皱眉头,一脚将地上巫觋踢开,嫌弃地掏出一方丝帕擦手:“你胡说什么!哪里来的叫花子,我不认识你!”


    “二爷,我是那个巫觋庄老六啊。上次祭河咱不是……”


    庄皓仁怕他当众乱说话,忙换了副嘴脸:“巫觋先生,原来是你……”他将人好生从地上扶起来,一只手却从下掐住那假巫觋胳膊,眼神中全是警告和威胁。


    牛大有几步走到孟知彰身边:“知彰,我们一路寻到京郊才捉住此人。寻到他时,他正在京郊一个村子里给人作法催生,干的全是坑蒙拐骗的龌龊事。”


    庄氏族人也认出这地上之人,又听牛大有这般说,皆面面相觑。往日通灵问神的座上宾,今朝换了衣服怎会变成如此不堪之辈。此前坚定不移的祭祀神明的信念,随着地上巫觋撒泼哀求的举动正一点点碎掉。


    “祭河,从头至尾不过是一个局。不知这做局之人,究竟是何目的?”孟知彰没有拐弯抹角,并将狠厉目光直接锁定庄皓仁。


    庄皓仁的腿还被假巫觋死死抱着,千斤重的目光又从头顶压下来,着实有些吃不消。他掏出丝帕擦了擦额头之汗,惊慌失措又语无伦次。


    “祭河明明是祈福驱灾的好事,怎会是局?退一万步讲,我们这也是根据巫觋先生传达的河神旨意来办事。即便是局……那也是巫觋先生的事。此事问他就好了。族中还有事,我先走了。”


    “你不能走!”那巫觋知道,此时若放走庄皓仁,说不定自己还没被送官呢,就不小心死在了什么地方,“二爷当真这么绝情!将所有事全推与我不成?”


    “你少胡说!我哪知道你是个假巫觋!此刻还想来攀咬我!是你要害我们聿哥儿。”庄皓仁见孟家村的人明里暗里维护庄聿白,一门心思撇清关系,“孟书郎,原来祭河之事都是这个假巫觋搞的鬼,烦劳赶紧将他送官!”


    庄皓仁慌不择路就要走,孟知彰给牛大有递了个眼神,牛大有上前将人拦住。


    “皓仁兄,莫急。” 孟知彰钳住庄皓仁手腕,将人又拉回巫觋面前。“既然人已经在这了,不防听听这假巫觋如何辩解?”


    庄皓仁试图挣扎,谁知这是书生手竟像铜铸铁造一半,让人半点动弹不得。庄皓仁被捏得直龇牙咧嘴,但也只能受着。


    孟知彰将人往巫觋跟前又递了半分:“假扮巫觋,你这属于谋财害命。按大恒律法,斩立决。但若有其他主谋……”


    话只说到一半,孟知彰定定看着地上的假巫觋。


    假巫觋听到“斩立决”三个字魂都要吓飞了,后来又听到问有无其他主谋,当即明白这是在给自己机会。


    方才庄皓仁假装不认识自己时,地上假巫觋已经知道,这庄皓仁不仅指望不上还准备咬死自己,将所有脏水倒自己身上,他好干净抽身。你不仁,就休怪我不义。


    假巫觋看着孟知彰手中的庄皓仁,冷笑两声:“庄二爷,真是贵人多忘事。用人来献祭,不正是你的主意么?还告诉我那小哥儿年方几何、是何模样,不然真当我能通灵,能和河神搭上话?”


    “你敢污蔑我!”庄皓仁气急败坏上来要去撕打假巫觋,早被几个乡邻拦住。


    “污蔑?”事已至此,假巫觋一不做二不休,继续道,“难道不是二爷说的,我只需扮成巫觋,趁着平安州水患来族中游说一通,到时再装模作样做两场法事,这事就齐了?二爷还说保我平安进京,并给了我10两银子。这种伤天害理之事,我原本不愿意的,还好心劝你,那孩子只是不小心撞破了你的事,没必要赶尽杀绝。可……可你不听啊!”


    一席话罢,全场议论四起。


    众人将注意力放在假巫觋身上时,庄皓仁却如阴司厉鬼,悄无声息挪到庄聿白身边。


    第50章 报答


    用活人生祭, 已经让众人出乎愤怒。背后竟还是与人苟且这等见不得人的勾当。众乡邻越听越气,人群中的怒火谴责的声浪,恨不能将庄皓仁和假巫觋一并淹没。


    庄皓仁知道今日八成是脱不了身, 他瞅准时机, 猛然起身,从袖子中抽出一把短刀,恶狠狠朝庄聿白的喉咙刺去。


    若今日注定栽在这里,至少要把这个扫把星当垫背的带走。


    庄聿白定在那里,假巫觋的话确实让他震惊不已, 刚说的是原主……撞破庄皓仁的苟且行为?


    他不觉去搜索记忆中的相关场景。庄聿白平时不太出门, 更是鲜少见到庄皓仁这位族长家的二公子, 何谈能见到他偷情?庄聿白极力翻找原主和庄皓仁为数不多的交集场景。


    去年新岁全族贺禧时, 原主站在闹吵吵的小孩子堆里, 远远看见族长一家,当然也包括这位族长家次子。再此前,原主孩童时从学中回家, 若是路过族长家都尽量绕开些,因为族长家二公子养了条肥狗, 没事总爱怂恿狗追咬别人来取乐。


    庄聿白视线瞥到刘金花,她一双杏目正怒视地上的假巫觋, 眼中的仇视与愤怒似乎并不比庄皓仁少半分。光影交叠,这个眼神, 如一个索引, 庄聿白从原主众多记忆碎片,精准翻到阴暗潮湿的那一页。


    早春的一个深夜,庄聿白在房中沉睡正酣,忽一个冰凉的巴掌用力拍在自己脸上。


    “庄聿白, 别睡了!我课业丢在路上了,你陪我去找!”庄鹏程一张圆脸怼过来,又在庄聿白脸上狠拍几下。


    课业丢在路上?庄聿白迷迷糊糊坐起身,朝外屋外看了看,怯怯地问:“……现在么?”


    “当然是现在!你想我明早到学中被先生惩罚是不是!”庄鹏程虽小几岁,但长得圆头圆脑壮实得很,一下就把庄聿白从床上拽出来扔到地上。


    无论长相还是行为做派,庄鹏程与庄父、庄聿白都甚为不同。庄聿白一直觉得他和族长家放狗咬人的那个儿子倒是很像,当然庄聿白也说不出具体哪里像,大概是都爱捉弄人吧。


    庄聿白揉了揉磕破皮的膝盖,刚拿了件外衣,就被庄鹏程拉出门去。一盏油灯,寒风中两个身影往村外走去,越走越远,人烟也越来越少。


    看到村外一个破屋时,庄鹏程停下来,颐指气使命令庄聿白:“你,去那屋里找找!”


    “课业,落在了那里?”


    “少废话,快去!小心我揍你!”


    庄鹏程并没有将灯给他。好在月色尚明,庄聿白借着月光一步一步朝破屋走去。


    这是一间年久失修的茅屋,早已无人居住,庄聿白不明白庄鹏程怎会将课业丢在这。屋门掩着,他正要伸手去推门,却被门内传来的声音吸引。


    粗重喘·息声交·缠在内,一声闷似一声。木板家具咯吱乱响,似还有肢体碰·撞的声音。各种声音交错混杂,节奏越来越快,越来越急,也越来越狠,终于挤出几声悠长的呻·吟。


    庄聿白后背一阵发冷,手脚冰凉定在原地。


    难道是……鬼?!


    “啊——”庄聿白失声叫出来。


    这一叫不要紧。房内之声骤停,接着一阵骚动,急促脚步声下,房内“哐啷”打开。


    冰冷的月光下,继母刘金花出现在门内,一双杏目圆睁正怒视面前的庄聿白,眼中的仇视与愤怒恨不能当即活剥了他。


    “……继母?您也是来给弟弟找课业的么……”


    原主并不知房内旖旎春光,也并不知道撞破了什么苟且之事。但此时的庄聿白,却对上了这个公案。奸夫是庄皓仁,那□□……


    庄聿白向前一步,不等他当众说出与庄皓仁行苟且之人,却觉身下陡然一空,一阵失重眩晕后,定了定神,才发现自己正被人稳稳抱在怀里。


    孟知彰的胸膛宽广阔朗,或许是被方才刺来的那一刀吓到了,庄聿白下意识靠上去,踏实、安心。


    庄皓仁被几个乡邻七手八脚按在地上,手上短刀踢落一旁,满脸汗泥狼狈不堪,也顾不得自己精心维持的公子哥形象,对着庄聿白正破口大骂,污言秽语,不忍逐听。


    孟知彰将怀中人紧了紧,朝牛大有递了个眼神。牛大有点头去了,不知哪里铲来一锹秽土,直接塞进庄皓仁口中。


    自己丧尽天良,设计将人生祭,不仅不知悔改,东窗事发后,还要当众杀人灭口。庄皓仁这下惹了众怒,乡邻纷纷捡起石子、泥块,砸向这个背德之人。


    至此,水落石出,真相大白。


    孟家村众人将地上的奸夫□□并那假巫觋一并绑了,扔在牲口圈中。第二日一早写状子、送官。


    庄鹏程等在村外,原是跟来看热闹的。毕竟还是个孩子,孟知彰并未让人为难他,而是着人妥当送回家去了,当然一并送去的,还有今日这祭河背后的完整故事。至于庄父还认不认这个儿子,这顶绿帽如何戴,那是他自己的事。或许,头上这顶绿帽,他自己早知颜色深浅。


    既然被当众祭了河,庄聿白这个人,与庄家,与庄氏一族便无任何情分可言。当着两族众人直面,庄聿白写下一纸《断亲协议》,破指画押,郑重与庄父断绝父子关系,从今之后,庄聿白与庄家不再有任何瓜葛。


    兴二带来的这些打手,手里都多少有些不清不楚的,也一起送官去查了查,果真藏着几个作奸犯科的通缉犯,这下也算为民除了害。


    兴二没被送官,而是扔到通往镇子上的一条路上。他向来跋扈,多年来在隔壁镇子上也结了不少梁子。后来都传被行走的马帮打断了一条腿,只是不知左腿右腿还是第三条腿。马婆子哭得死去活来,听说很快哭瞎了一双眼。


    祭河一案虽骇人听闻,但并不复杂,官中判决很快下来。鉴于受害者庄聿白并未身死,庄皓仁和刘金花未判死刑,刺字,流放三千里,去西境荒芜之地垦荒服刑去了。假巫觋作为重要从犯,刺字,流放两千里,去南越毒瘴之地。路远山遥,到底能不能留口气到达流放之地,那就看各自造化了。


    案子层层递上去,东盛府知府闻之大怒,他震惊于乡民的愚昧无知,朗朗乾坤竟会有如此骇人听闻之事发生。整个淮南村,凡参与祭河之人,罚缴夏收税粮三倍之量,十日内交齐。辖区内贴了告示,若今后乡民敢有类似之举,定将重重治罪。


    *


    喧嚣尘土终于落定,庄聿白在孟家村的身份算是明了了。


    最开心的是牛婶,他拉着庄聿白高兴得不知说什么好,就像佛前求了多年的愿望,忽然一朝成了真。


    “成亲的喜被,我做了两床。眼下家中又攒了些钱,我给你准备个妆奁柜。”牛婶恨不得庄聿白和孟知彰明天就把堂给拜了。


    庄聿白一脸窘迫,耳朵根红得像滴血。牛婶一声声催婚中,庄聿白的头越垂越低,脸越来越烫,恨不能找条地缝钻进去。


    孟知彰看出庄聿白的窘境,侧身将他挡在身旁:“牛婶,婚礼不急。我和琥珀商量过了,当下重要的是秋季院试。我现在一身白衣,也给不了他什么。等考个功名,再风风光光将这婚礼补上。”


    背对祠堂的喧闹,孟知彰和庄聿白一起走上回家的路。


    还是那个熟悉的院落,还是那间早已习惯的茅屋,两人的关系却已不同。出门是兄弟,再回来,却成了众人认可、将要携手一生的合法夫夫。


    四野寂静,灯苗冉冉。


    “孟兄,谢谢你。”庄聿白声音很小。


    孟知彰没说话,一个淡淡的眼神递过来,似乎在问“谢什么?”


    庄聿白也知道仅仅一句口头的谢谢,太苍白,也太过敷衍。


    今日人家算是救了自己一命。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救命之恩……庄聿白一时也不知如何报答。或许他心底闪过一个如何报恩的影子,只是碍于直男情面,实在开不了这个口。


    “你在想如何报答我?”孟知彰语气淡淡,听不出任何情绪。


    心思被无情拆穿,庄聿白叹口气,抬起乌溜溜的眼珠看向对方,大有一股慷慨就义的气概。


    虽直男大旗高举,庄聿白对男男之事还是知道一些。不就是脱衣上床,这样那样一番么?


    说归说,只是他没做过,不知道如何实操。


    但他庄聿白绝非那知恩不报之人,若今日孟知彰坚持要,他……灯一吹,眼一闭,给就给了吧。


    灯影摇曳下,庄聿白的心也跟着一缩一抽,他看着孟知彰从那灯光中走来,慢慢靠近,硕大的身影将自己一点一点吞噬……


    庄聿白屏住呼吸,喉结却不自觉滚了滚。


    难道今晚就是我庄聿白的初夜了?庄聿白紧张得直搓手。


    “睁眼。”孟知彰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庄聿白猛吸一口气,或许过于紧张,不知何时他竟将眼睛紧紧闭上。他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却从递到自己面前的一封红色帖子上看到赫然写着的两个字——“婚书”。


    “今日起,你就是我孟知彰的夫郎了。天地为证,双方族人为证,恩师为证,亲朋为证。”


    果然,男人都是下半身驱动型动物。只是读书人多了个仪式感。非得将婚书拿出来,讲究持证上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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