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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偏航2

作者:湮秋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不消说,这必然是眼球的手笔,要么她早就想这么做来制造混乱,要么就是下午那场目的明确的悼念会将她激怒,而这是存心报复的结果。


    小行星带里乱石横行,有极高的撞击风险,还有复杂的磁场风暴网络,若是战舰在此迷失,不幸被捕捉,一个不小心,全舰人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我试着调整几个数据,发现这会改变战舰的航向也已来不及。


    警报系统被刻意关闭,战舰就在大家眼皮子下直入危险之境,探测器标明数以万计的碎石就滚动在周围,即使战舰拥有防御壳,也无法承受高频率的撞击,而此刻防御系统竟是惊人的处于关闭状态。


    也就是说,战舰仿佛漂浮在无依无靠的海面上,如一碰即碎的鸡蛋,而下方则暗藏着无数锋利僵硬的礁石。一旦撞到,后果不堪设想。


    当年我和玉独一起面对过许多危险的战局,我知道该怎样应对这样的局面。


    想要最大止损,需要先打开防御,然后将战舰控制权托管给专门的自动避让系统,并且即刻减速原地后退,但这几个行动都需要通过身份验证才能操作。


    舰长已死,尸体无法使用,而我保存的副官数据也没派上用场——人员离世后,他的控制权第一时间就被解除,以免被人钻空子。


    所以,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快把这个消息告知玉独,让她来应对。


    当然,在那之前,我没忘记拿回属于我的东西。


    我摸索着舰长的眉骨,沿着眉毛连成的线条掀开头壳。


    丝丝缕缕的热气中,里面的淡粉色内容物还算是完整,突兀的黑色斑纹遍布大脑表面,代表着毒液的侵蚀。


    属于人类的神经网络已死,在细胞垂死挣扎的不甘心氧化中,唯一还算是活跃的那部分,正是我要拿回来的部分。


    将那块灰色大脑取出,我以视线描摹脑部表面薄膜上的黑色,有些好奇眼球所使用的毒物是什么材料和味道。


    数不清的时光之前,我出生在地表覆盖着毒雾的星球,以那里的水和花为食,后面更是在废海中淬炼了三年,基本上所有毒对我而言都是口味不同的调味料,除了带来点新鲜的味道和一点精神幻觉之外没有作用。


    我将那块大脑吞入口中。


    酸涩感淋在舌尖,激的口腔里那块软肉变得窄瘦,不适应的蜷缩。


    还未归位的脑与已回来的脑部都感受到一股刺痛,我周身涌起一种奇妙的战栗感。


    大脑口感绵软,吃自己的与别人的无甚差别,甚至更有一股亲切。我闭眸感受到那股温热顺着喉管滑下去,还没入腹就融于我食道的黏膜。


    紧接着,刺痛更为显著,我指尖抽搐,忍耐着比味觉更为辛辣的回忆片段闪入脑海,像是从苍白的土壤中突然蔓生出一棵参天巨榕,遮天蔽日,无从躲避。


    把舰长脑壳归于原位,伪装成毒物造成的身体崩裂效果,随即,我转身离开驾驶室,脚步有些不稳。


    毒物带来的神经性幻觉与记忆找回让我视野变化,走廊里灯带相互扭缠,尖叫,不断扩张,变换,犹如万花筒里爆发出色彩的漩涡。


    我不得不扶住墙壁,在过去和眼下的跳转间隙寻找去玉独房间的道路。


    这一块新鲜的记忆拼图,是关于玉独将我带回家的场景。


    星历2117年,战争打响没多久,玉独被安排的第一个重要讨伐任务失败。


    她没接收到情报,遭遇了埋伏,且做出了错误的判断,手下的士兵几乎被全歼,本人也身受重伤,在流亡之际被我的星球引力捕获,原地降落。


    彼时还年轻气盛的玉独初次尝到彻底失败的滋味,遭受沉重打击,几乎一蹶不振。


    在明知道星球被毒雾覆盖的前提下,她依然不戴防护面具下了飞船,漫步在齐膝深的水中,粉色的纤细花枝拨弄着她染血的军靴。


    然后,我看到了她,那场永不可磨灭的初遇。


    可也是在后来,我才知道,这一难忘时刻我眼中光芒万丈,威风凛凛的她,其实正处于人生的最低谷,颓丧失败,差点就此陨灭。


    而这都是那时的我所不能理解的。


    我只是遵循着本能向她游动,在她视野范围内挥手,跳跃出水,再一头扎下,还扒住她的靴子,把自己变成一块八爪吸盘状的冰箱贴,怎么都不撒爪。


    玉独对我的存在感到微微震惊,她没想到会在不期然的人生终点与生命禁地碰见了我,停下了走向必死无疑的步伐。


    在我把她的军靴啃出凹陷前,她把我拿了起来,让我趴在她的指尖。


    她的眼睛像湖,我被孕育在占据星球表面的广阔大海中,可那抹窄小的,狭长的湖,还是以灰黑的深邃轻易就吸引了我。


    我在她眼眸的倒影中看到自己的样子——透明的小小身体,圆圆胖胖的脑袋,两粒黑豆般的眼睛,玩具一样憨态可掬。


    我第一次看清自己,从此在她的眼眸中新生。


    她在观察我时,我也在观察她。


    她与我有一万点不同,她的红色长发,军装,长睫毛,英挺的鼻梁,手指的温度,呼吸时吞吐的热气....


    而我是什么,我是一个还没在共和国生物百科图鉴里登记过的未知物种,一个首次被发现的新生命。


    没人了解我,我也不了解她,我们对彼此的认知都从蒙昧开始。


    一种激动之情笼罩着我,我不断向她挥舞触.手,在她指尖蹦蹦跳跳,手舞足蹈。


    她看了我许久,湖水般的眸子泛起涟漪。她喃喃说着:“原来这样的地狱里也会有生命...”


    千万年孤寂的星球上,除了风声,水声,花枝摇动的声响,我第一次听到别的声音。


    “很高兴认识你。”玉独笑着说。


    我的八条触手扒着她的指尖,于是,她摇了摇指尖,当做与我的握手。


    也许我的出现,给与玉独某种上苍的暗示,她将我视为希望,重振精神,在饱受毒雾折磨濒临死亡前,回到了飞船里,掏出解毒剂给自己注射,还动手对飞船进行了检修,最终带我去往了主星。


    战争带来的伤痛让她不得不暂时远离战场,休假在家疗养,而吸收的少量毒雾又再次拉长了调养时间,她迎来了至少三个月的长假。


    她得了闲功夫,买了一堆东西囤着,除了往返医院之外整日都待在宿舍里,不是研究兵书和战场模型就是和家里的宠物玩耍。


    那会宠物的数量还没有以后那么多,宿舍空间毕竟有限,无法安置巨型的生态缸,所以除我之外,只有一猫一狗一鸟一守宫一仓鼠等等,每次开家门都要小心翼翼,免得哪只不确定性的动物跑出去。


    玉独是个合格的养宠人,每只宠物都有属于自己的房间。于是,我也得以被安置在一个精巧的圆形鱼缸中,缸底铺着一层鹅卵石,夹杂着一些海草,特异调配的海水比例正好适合,与我的母星格外相似。


    虽然我更喜欢她的手掌,但也要承认这的确是个较为安逸的环境。


    喂食工作很麻烦,需要准备各种食材且处理方式各不相同,这些本应交给家居机器人来做,但玉独意外是个传统的人,不太喜欢过于智能化的环境,家中不少地方保持着原始的状态,连网络都没有连接,在这个时代算是异类。


    受伤之前,她预定了每天的上门喂养服务,回来后便取消了,全部自己来,每天花费在预备和喂食的时间至少两个小时以上。


    她不怎么和别的人类通电话,最喜欢对宠物说很多零零碎碎的事,起初的我不太能听懂,但可以根据她的表情和氛围猜测出那些事是值得高兴还是悲伤的。


    印象中,大部分时玉独都笑着,可神情却落寞。


    对于这份矛盾的好奇,促使我想要学习人类的语言,解读她表情背后的故事。


    只是,我的特殊出生没给我换来不同的待遇,她将我当做普通的宠物来饲养,从未想过我也有和她交流的智性,也就没有学习的机会。


    直到那一天。


    或许是出于养恩即是母恩的心态,玉独总是致力于让那些宠物叫她妈妈。


    她使用专业的训练方法,手里握着食物,对宠物下达对应的指令,只要做到就可以得到奖励。


    只是坐下或转圈之类的日常命令还好,大多数宠物都可以做到,但语言系统岂是能轻易进化出来的,玉独很快认清“孺子不可教也”,转而把希望放在了鸟类身上,可惜身负重任的小鸟也未能如愿。


    那天晚上,玉独点起台灯,坐在桌边,正查看战场的星图。


    我爬出鱼缸,八条细爪来回拨动,像一团贴地的蒲公英,飘上了她的桌子。


    “你要陪我吗?”玉独捏起我,把我放在深黑的星图上:“想去哪里?”


    我抱紧她的指尖,腕足描摹着什么。玉独觉得痒,笑个不停,把手指当成战舰,带着我从星图的太阳走到月亮。


    “我们的星系里有很多生命,像你一样未被探知和记录,还有各种各样神奇的星球,无数待开发的资源,可我们却被迫卷入战争中,消耗燃料和生命,刚打完内战就要和虫族打,还要警惕虎视眈眈的帝国....”


    玉独依然自顾自讲话,拇指揉了揉我手感良好的圆润脑袋:“不过和平总会来的,我对共和国的军队很信任,我的失败仅仅是我个人的失败,并不会挫磨军队的意志。”


    “等我恢复,我会重返战场,这一次我绝不会犯同样的错误....”


    突然,她想起什么,顿了顿,忍住了话语的颤抖,叹息着笑道:“玉独,你又这样,总是要犯下无法挽回的过错,才能重新变得聪明谨慎吗?”


    我感受到她身体陡然的紧绷,用口器啄了啄她的指甲,继续做着自己的事。


    玉独则点起一支烟,在迷乱的花香和雾气中,她强迫自己从某段回忆中挣出,出神道:“未来迎来和平的那一天,我们能让所有人都能吃上畜牧星系的优质肉类吗?你觉得会不会实现?嗯?”


    她抬起头,目光从印刷的星图投向窗外的星空,神往道:“大探索时代什么时候能来临呢?我有生之年,会有机会前往宇宙的深处吗?”


    得到了想要的东西,我离开她的指尖,钻进了她的墨水瓶,吸了一大口墨水,再钻出来,趴在星图上,开始一圈圈绘画。


    察觉到我的异动,她垂眸看着我,丝毫不担心我给她的星图弄上洗不掉的墨水,温柔包容的语气。


    “这是你的生活习性吗?说来,我还没去查过你的资料,你应该是章鱼的其中一个变种吧,在军校上物种课的时候好像见......”


    我让开身体,展示出了自己的作品。


    惊讶充满了那双美丽的眼睛,她的话语戛然而止,被某个突然顿悟的念头震颤,深吸口气。


    这些变化源于一个不可思议的行为——我在星图上绘制了一枚指纹。


    香烟继续燃烧,一截长灰落下来,在星图角落烧出一个圆印。


    长久的沉默后,玉独常年苍白的肤色浮上一层红晕。她按住眉峰,用力揉了揉,身体向后撞上椅背,椅子发出吱呀声。


    共和国里有异族存在,但他们多多少少都和人族有所牵连,除了外表有较大的变化,和一些微弱的特殊能力,别的方面几乎拉不开太大的差距。


    纯粹的动物是不可能与人交流的,不必有多余的指望,而除了异族和人族,还有一种神秘的,极为稀少的古老生物,生活在宇宙的某些星球上,具有非同寻常的外表,以及极高的智慧。


    简而言之,是异类中的异类,是独特的生命,是注定会拥有传奇故事的强大稀有物种。


    我就是其中之一。


    半晌,等星火烧到了手指,玉独才按灭烟头,颤抖着手指,连珠炮般说道:“你能听懂我说话,是吗?你是来帮助我的吗?你是不是上天赐予我的好运?你....”


    她说了很多话,好像被捂住嘴多年的人第一次开口,我一句都听不懂,但我感受到她的情绪,也开心起来,左右扭动我的脑袋。


    绘制指纹的本意,是表达我的意思:我足够聪明,与那些蠢货宠物不同。我想了解你,想摸清你的指纹,学习你的语言,融入你真正的生活,而不是待在那个幸福的鱼缸里。


    我相信玉独一定理解了我的想法,在一通热烈诉说后,她调整着呼吸,找出了墨盒,手指按上去。


    而后,在我所绘制的指纹边,按下了她的指纹。


    如此珍重,像是签订了只有我们知道的秘密协议。


    自从玉独发现我的不同寻常以后,便开始教我辨别字母,而我也成为了第一个能够以明确的文字写出“妈妈”这个称呼的宠物。


    不,不是宠物,而是战友。


    至少我那时是这样认为的。


    记忆海啸掀起疯狂的浪花,无数画面,声音,气味,感触在茫然的突窜中找到自己的位置,激起我熟悉的爱,以及崭新的恨。


    皮肤下的腕足不停扭动,随时想要刺破限制,恢复自由。我的身体一如我的心,随时要崩解分裂,一根细小的触手已从我的眼角伸出,挣扎着想要爬出来....


    这时,脚下突然传来震动,我有一种不妙的预感,果不其然,下一秒,一道极为恐怖的爆炸声从战舰的某个角落响起!


    与此同时,我在瞬间失去平衡,被抛向天花板,继而像是罐头里的鱼肉般翻滚搅动,最后狠狠撞上另一边墙壁。


    那天崩地裂般的巨响,绝对是某一件极具破坏性的坏事发生所带来的,我深知这一点,并且在清楚外界是小行星带的前提下猜到,大概率是有陨石击中了飞船,同时引发了船内的爆炸。若是不及时反应,所有人的命此刻都十分危险。


    电路不稳,走廊里的灯变得闪烁不定,红紫跳跃,我听见了远处传来军队的脚步声,正打算爬起来,一双手扶住我。


    顺着手臂望去,是玉独。


    波动闪烁的灯光下,她静静看着我,似乎并未被突如其来的灾难影响,沉默着将我扶起来。


    片刻,她的手指划过我新生的唇角,抹去了什么。


    毒药带来的知觉麻痹让我难以理解她的行为,记忆还在回溯,几年前的玉独和此刻我眼前的她来回穿插。


    当年那个还有几分稚嫩的女人,在餐桌上与我一起用餐。她嫌弃我钻入食物的吃相,说什么都要将我揪出来,用干净的手帕擦掉我口器上的血。


    “我记得我有教过你餐桌礼仪,”玉独很有耐心:“不听妈妈的话吗?”


    士兵们跑到了我们的身后,皆浑身狼狈,神情惊恐,有一位军官扶着帽子大叫道:“君主!出大事了!”


    颠倒崩溃的世界中,我摇晃的视线最终定格在玉独的背影。


    她面向士兵,很快投入状态,问起飞船被破坏的细则,并稳定他们的情绪,带他们去往驾驶室。


    我不自觉跟了上去。


    唇角还残留着玉独手指的温度,我明白了那个行为的意义——她在帮我擦去唇角的血。


    因为她教过我,这代表餐桌礼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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