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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偏航1

作者:湮秋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玉独抱着我,走出了餐厅,我听见那些混乱向后远去,给与我怀抱的人看不出方才打完架的无力,至少这个拥抱是稳定且坚实的。


    眼前黑蒙蒙一片,别的感官逐渐敏锐。


    我紧靠着她,感受到玉独异常起伏的胸口,怠惰的心跳隔着骨骼皮肉传进我耳朵,与耳膜一同震动。


    她大概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轻松,疲惫感依然缠绕着她,只是她也不能于当前将我放下。


    因为我们依然都选择忽略心知肚明的现实,依然扮演着之前的角色,而她需要为这份默契受苦。


    潮热液体从我残破身体内争先恐后逃离,如同奔涌的红色小溪,向下汇聚滴落,也将玉独染湿。


    碎肉块与血浆的结合体,清洗起来不会多么轻松。她那件睡衣还被我扣着,这件正装大概也不能穿了。


    一想到这些负面变动都是因为我,就好开心。


    我更加放松身体,压制再生的能力,任由烈火焦烤过的部分继续溃烂,在想象中让自己成为玉独怀中一块沉重的,就此腐烂的肉,同时也融入她的伤口。


    不知道走了多久,我鼻部的神经重连,嗅觉有所恢复,消毒水的味道顽强从烧肉中钻出来,而玉独的步伐也放慢,不远处响起人群的哀哀呼痛,接连不断,此起彼伏,听着挺骇人。


    “没位置了?”玉独说。


    一个医生道:“是的,王,都满了。”


    因为玉独的抓人计划,医务室里很热闹,塞满了严重花生过敏而浑身肿胀的技术兵,和一堆晕船以及在混乱中受伤的人,地上都铺隔菌纸躺了不少,连半张空余的床位都挤不出来。


    见状,玉独稍一思量,说道:“药房里还有空间吗?腾个地方出来。”


    “好的,我这就去办。”


    药房里常年保持低温的状态,无法在里面久坐,但冷库和医务室之间还夹了一个过度舱,里面恰好摆了张椅子。


    玉独走进来,环顾四周,把我轻巧放上去,让我两腿岔开,面朝椅背坐下,还牵着我的右手抓住椅背,像是幼稚园里乖巧做游戏的孩子一样。


    我似乎听见她卸力时慢慢吐出的呼吸,感受到她身体也紧绷到近乎极致,不禁在心中确认一件事——玉独的身体大不如前。


    目前未知,她登基为君主这件事充满了疑点。


    或者说,以我仅剩的片段记忆和认知而言,找不到任何一处合理的地方。


    舱门打开,医生们推了个小车过来,上面的瓶瓶罐罐在啪啪震动。


    盖在我头上的外套被摘掉,光线钻入我眼皮。寻常人都会骤亮的光刺到,下意识眯起眼睛,我却一反常态,依然圆睁着眼,定定看着人,全然不管瞳孔被刺激缩小到几乎只有针尖般大小。


    活络的皮肉和骨骼似乎都不在原位,我看起来比最为抽象的画作还要再加一抹血腥。


    玉独承担着我的注视,反看着我,神色不变,旁边的医生倒是给吓了一跳。


    “这么严重!”医生近乎尖叫:“我还是努力给你匀一张床位吧,刚刚有个全身过敏的,但是还没晕倒,可以让他先离开!”


    玉独皱了皱眉,似在忍受不适。


    她伸出手,细长手指在小车的瓶瓶罐罐上巡索,而后挑中某一个,两指拎起药瓶,倒出一枚蓝绿色的药片含到口中。


    我瞄了眼标签,耳鸣药。


    方才我虽然替她挡住了火焰的冲击,但那么近距离的爆炸,不可能没给她带来影响。


    “不用了,你们先出去吧。”她一手拎着沾满血和碎肉的外衣,舌尖将药卷起,顶着在牙齿内侧转了半圈,目光中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打量。


    到了这个时候,我也不打算再去装柔弱,顶着稀碎的身体板板正正坐着,右手搭在椅背上。


    过了会,我意识到这个动作显得太乖巧,不像我,便想要收回手。


    只是,刚有意识,还未动作,玉独便有所察觉般的,扔下药瓶,手按下来,叠在我的手背上。


    比哈珀要大一圈的手掌,带着些许花香味,玉般温凉,没多少肉,手背蜿蜒着青枝般的经络,底色雪白,纵横着几道血条,显眼又迷乱。


    我盯着她的手,像是被什么沉重的诅咒压在原地。


    看我精神状态良好,医生大概是以为那一身血不是我的,而是属于另一个倒霉鬼,另外,也在随后赶来的同事口中听闻了我的“勇敢”事迹,目光中顿时多出了一些我不期待的赞叹。


    “有勇气。”他夸赞我。


    我回过头,细小触.手差点推开眼珠刺穿他的喉咙,而他当然无从察觉,只是又被我惨烈的脸吓了一跳。


    好在这帮讨厌的家伙还记得君主下达了离开的指令,逐渐后退着离开,关门前还要向我比出多余的军礼。


    我敢发誓,坚实的舱门绝对救了他们一命。


    等他们消失,玉独才放开我的手,独自转身去了药房。


    来到医务室和去药房的目的都很明确——为了治疗我现在的惨状。


    可知道与忍耐是两回事,我体内不属于人类的部分还是随着她消失不见而躁动起来。在失去了小部分皮肤约束力的前提下,那些腕足总是蠢蠢欲动,想从伤口钻出,品尝能撕碎送到口器边的所有东西。


    这都还在可以压制的范围,可是,她敢把我自己放在这里?


    薄薄的金属墙壁外就是她所忠爱并下定决心一生守护的共和国公民,她不担心我在重伤之下发狂开始进行屠杀吗?她失去那份悲天悯人的博爱了吗?


    她忘记了我当年在战场上与她并肩时,所表现出来震惊四座的恐怖破坏力了吗?


    她足足去了一秒,两秒,三秒.....一百二十秒!


    她竟然离开了整整两分多钟,她....


    “你的伤口比较难处理。”玉独走出来,回到小车边。


    她将外套当做口袋,里面鼓鼓囊囊装了不少东西,随着走动传出药剂相互摩擦碰撞的闷响。


    将充当把手的袖子解开,沾满血液的药水便叮叮当当滚了满桌,玉独毫不介意脏透的外套,将之系在腰间,随后一手撑桌沿:“等久了吗?”


    我冷冷看着她。


    玉独的张扬红发就是她性格的特征显化,她外放,热情,勇敢,极具感染力,走到哪都能撩起和她发色般同样灼目的火。


    哪怕她只是静静站在这里,也能让人察觉到她身体内流动的生命力,就藏在那双被短靴紧紧箍住的又细又长的小腿,她微勾的唇角以及蜜梨般单边酒窝,她深深的眼眶,卷曲纤长沁有花香的发丝中。


    看到她的瞬间,就会下意识思考她,揣测她,解读她,怀疑她,甚至憎恨她,总之,绝难做到忽视她。


    粉色的新鲜血肉不受控制生长出来,每一缕神经都渴求从残缺到圆满。


    我竭力维持呼吸,使伤口保持原状。


    “我来帮你上药。”玉独从药剂堆里拿出一个黑盒子,打开来,里面飘出一股金属冷气,形如酒杯的小碗里装着一滩黑色液体。


    我和玉独对这个东西都很熟练,这是一种金骨材料,可以为非常严重的伤处提供支撑力,曾经在战场上经常出现,不过价格昂贵,只有部分高层军官可用,效果几乎算得上立竿见影。


    玉独用手挖出柔性药膏,另一手捧起我的脸,对着我自己都形容不好的混乱,面部改色将药膏抹上去。


    她微微俯下.身,拉进我们的距离,声音反而轻:“痛的话握紧椅背。”


    我在心中嘲讽她故作的温柔,口中则道:“这些伤不是勇气的象征。”


    玉独反应了一下,意识到我是在反驳那些医生的话。


    “不是勇气,”女人没皱眉头,反而弯了弯眼角:“那么是鲁莽?”


    我说:“什么都不是,只是生物体的溃烂。”


    她不紧不慢:“急于剥夺意义的行为,恰恰是一种反证。”


    我反问:“我该任由他们产生误解?”


    手指将药膏涂抹在合适的位置后,依然停留在那里,玉独微微施力,抬起我的头,指尖轻轻挠了两下:“不如只改动让你在意的部分?”


    “其实...”她压低声音:“是不想让我误解吧。”


    “你觉得,为我挡下爆炸不是勇气的象征,但你想要否定的肯定不止这部分,还有....”


    那刻意营造出来的亲近氛围,好像多年老友相见般的叙旧,看起来温馨又甜蜜,实际自心底涌出来的却是截然相反的丑恶污秽,肉.体比心绪更沸腾。


    我觉得带来这一切的玉独很恶心,却还是盯着她形状姣好的唇,听着她吐出圆珠般的字句,并已从口型猜到那最后一个字是什么。


    爱...


    那些围观的士兵,技术兵们,医生后勤等等,所有旁观者口中的爱。


    咔嚓一声,椅背在我手心中碎裂成片片残渣,我以眼神警告她不要继续说下去。


    不许说那个字。


    玉独是这个世上最没资格说爱的人,早在背叛的行为发生时,诉说的权力便被剥夺。


    该有的苦难惩罚只是还未兑现,却让这女人直到此刻还能嚣张不已。


    清晰看到碎片从我手中掉落,玉独不再多说什么,专心给我处理伤口,从惨不忍睹的脸到身体,手臂,腿部,一番抹药,注射,包扎,来来回回忙活了将近两个小时,才终于把我包成粽子,还原成人形。


    她看起来累得不轻,揉着肩膀,给自己也搬了椅子来:“饿吗?”


    断臂和身体上的包扎都十分专业,让医生来处理都极为耗费精力,更何况她。


    我依次摸过,指腹感受着规整的纹理,不明白玉独为什么要把没意义的事做得这么认真。


    她应该很清楚我有极强的再生能力,这些伤根本称不上真正的伤口,不用多长时间就能完全康复。


    反而是她为此耗费的精神,看起来更难积攒些。


    “饿了,那个星帆不好吃。”我说。


    “面包。”


    “也不好吃。”


    “能量棒。”


    “不好吃。”


    “蛋白质胶体。”


    我抬头:“你在没话找话。”


    玉独只是笑了笑。


    这时,舱门打开,医生走进来,拿着一份报告:“检测报告,麻烦您送给舰长。”


    这是方才答应的事,我伸手去接,发现伸出的是断臂,正要换右手,检测报告被玉独接过:“我来吧,你回去休息。”


    医生行礼后离开舱室。


    我问道:“回哪里?”


    她不是让我跟在她身边当护卫吗?又改变注意了?因为什么?因为我没抓到杀手,所以她对我失望了?


    她怎么敢对我失望,那不过是一个我看都懒得看一眼的废物,真正想抓的话并不费力,但是抓到后,她还需要有人在她身边当护卫吗?


    一个时刻存在的威胁对我而言反而是一件好事,我才不管眼球还想杀谁,即将杀掉谁,有多少人会遭毒手......


    或许是我眼神过于复杂且锐利,还有种不妙的发展趋势,玉独补充了一句:“回我房间休息吧。”


    我又看了她一会,这才起身道:“不去了,我等会还有事情要忙。”


    玉独问:“比如?”


    我如实道:“我要去杀舰长。”


    玉独瞥了眼手里的检测报告:“我相信医生刚刚不是这个意思。”


    我说:“我会让他先签收体检报告,再签收我的刺杀,顺序不会错。”


    玉独似乎想说点什么,片刻,还是忍住了,把报告塞进我右手:“想杀就杀吧,船上本就有杀手,不是吗?”


    她是在提醒我,眼球还没有被抓到,我犯下的错都可以直嫁祸给那家伙,下手的时候最好注意点,可以结合大副被害的特征来布置。


    习惯性洗脱罪名的思路。我还什么都没做,她就已经想好了要如何开脱。


    我没有回应,转身离开。


    当我站着从医务室里走出来的时候,不少人都惊讶到双眼发直,手里的文件掉了一地。


    他们没想到印象里那个瘦弱小巧的技术兵哈珀遭此大难后还能这般坚强的继续工作,认为我是精神强大且深情温驯的英杰,对我的敬佩程度又上了一个量级,甚至有人开始对我行军礼,以表崇拜和尊敬。


    我视若无睹,询问了舰长的位置后,径直前往驾驶室。


    那是一个圆弧状的空间,大部分环境都沉没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只有一道又宽又高的淡蓝色全息屏幕悬在半空,标识着战舰的状态,位置信息,和最近空间站的数据等等。


    一把磁悬浮座椅停在屏幕前,舰长坐在上面,安安静静。


    我走向他。在这个特殊的空间里,脚步声几乎听不见。我如同踏行在幽黑地狱里的幽灵,飘到了他身后,把检测报告放在他面前:“你的东西。”


    他沉默着,手指死死扣住染血的手帕,惊恐的双眼望向前方的黑暗,肤色蓝白。


    我俯身看他眼睛,瞳孔扩散,人已经死了。


    翻开检测报告,上面显示异常,希望舰长快些回来提供更多的样本复检。


    看来是不需要了。


    我简单检查了一下舰长的身体状态,他死于毒物,肺部已经烂成乌黑的蜂窝煤,别的内脏也未能幸免。


    这么说来,今天的咳嗽就是这个原因,而下毒和大副被害应该是同时进行的,只不过慢性毒药让他今天才死。


    还好是毒杀,保留了全尸,我还能拿回我的那部分大脑。否则,若是因为眼球而害我永远丢失一段记忆,那么我一定不会让她活着走下启明舰。


    正要下手掏我的大脑时,我余光里注意到屏幕上有个点在闪烁。


    潜意识里觉得不对劲,我抬头望去,轻轻的“哈”了一声。


    不知何时,启明舰被更改了航向,现在正一头扎进危险且偏僻的小行星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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