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准叫人类母亲》 1、故乡1 “等你把头留下,再去看那个红毛登基也来得及。” 灯光昏暗的全金属屋内,塞满了奇形怪状的生物,活像个油汪的肉铺。 因为这句话,红肉们爆发出地震般的轰鸣笑声,震得桌椅乱颤,酒水倾倒,灯影摇曳。 桌面上相对摆放着小型玻璃缸,里面各有一只黑苔藓趴着,注视我。 我不动声色。 金属墙面上有一个全息屏幕,正实时播放着新王登基的动员仪式。 与当下的污浊环境不同,屏幕内是一栋栋巍峨且庄严的白色建筑,延绵铺向远方。日光的金辉洒落,光明照耀,乐队,民众,贵族,整齐划一的街道,黄金马车,宛如另一个璀璨仙境。 今天是新王登基的重要日子,共和国阳面的大部分公民都在等待目睹这一盛况。 然而,在这星球阴面,地壳之下,这则消息没有比肉和子弹的价格波动更受关注。 一罐饮料砸向墙壁,啪嗒一声,给纯白幕墙溅上一片猩红。 “那群蜉蝣又出来表现节目了?” “又是一个红毛...” 红毛,是这帮异族对新王的蔑称。 黑苔藓吐出粉嫩的舌头。 “你想好了?”对面沙发上坐着一位混血异族,一米宽,牛脑壳,人身粗壮,牛眼如火炬,毛发杂乱密集且卷曲。 他说话时,鼻孔喷出两道白气,青筋盘结的手搭在桌面,指尖夹着烟:“想好就开始吧,人族小白脸。” 我叫单影,半个小时前,我向这位混血黑.帮头目发起了对决,比拼谁制作出来的毒药,可以最快速度杀死黑苔藓,而胜者可以得到对方的头颅。 这在黑.帮中是极为常见的挑战,常常会伴随着权利更替。在最为混乱无度的区域中,杀伤力便是最大的法律。 玻璃缸里的小小物种正舔.舐着爪子,它长得像蝾螈,但表面覆盖着一层黑硬壳,像是苔藓,因此得名。 这种生物,泛滥于共和国所有水域。它们具有极强的繁殖力,且生命力旺盛,就算半个月不吃不喝,被放在太阳下暴晒,被掏出内脏,被水泥糊腮,只要一碰到水,就还能再次活过来,是榜上有名的入侵物种。 所以也常常被拿来当做试毒的工具。 “来吧。”我说。 一群嗜血之辈发出兴奋的吼声,他们激动,却并不觉得我会赢,只是在期待我被牛头撕碎的场景。 见我不自量力,牛头嗤笑一声:“像你这样在地上混不出名头的人,就喜欢来地下拼,渴望逆天改命。” “呵,天真来送死,地下可没有棺材给你准备。” 我平淡道:“共和国实行火葬,地上也没有棺材。” 他冷冷看着我,弹了下烟,拿出一个肚子浑圆的玻璃瓶,瓶里是半壶浓黑粘稠的液体。 打开瓶盖,他小心翼翼对着面前的玻璃缸倾倒,好似那毒物异常珍贵。 一滴石油般的黑色液体从瓶口滑落,正滴在黑苔藓伸出的舌尖上。 嫩色一卷,舌与毒都回到腹中。 周遭一堆异族安静下来,齐声数数:“一,二,三...” 刚数到三,那黑苔藓浑身抽搐,状似极为痛苦地扭曲几下,四处乱撞,撞得玻璃缸都移了位,随即身体一翻,便没了动静。 三秒制敌之毒,这拿到地上去也是相当不错的成绩。 牛头轻蔑看向我,从腰后拔出一把斧头,砸在桌上,准备等我失败,便将我的头颅削下。 人类的头颅在地下算是一种收藏品。 屏幕里的画面还在播放,共和国旗帜满目飘扬,乐声积极高昂。 七点,新的君主即将乘坐黄金马车走过斐德城最为宽阔的主干道,在万民拥戴下登上王位,自此享受权利的光辉。 墙壁上沾染的饮料散发着腥气,那一抹被污染的红痕向下爬动,如同血液,染红了新王的必经之路。 “赶紧认输吧,现在还能选择死法。” “你这张脸挺不错的,要不要考虑卖.身?大有可为啊!” “我们老大很怜香惜玉的啦。” 在阵阵嘘声中,我面无表情,不紧不慢从口袋里摸出一个拔掉针头的针筒,将里面约有半指厚度的淡粉色液体推出,滴滴落在黑苔藓的头顶。 像是闻着什么香味,黑苔藓备受诱惑地抬头,伸出舌头,舔舐自己眼球,一点点吃下了那粉色液体。 有异族笑道:“这是喂毒还是喂食呢。” 周遭也轰轰笑开。 不过,他们很快就笑不出来了。 那舔.弄眼球的舌头,在一伸一缩间,不知何时变成了两条,再一个循环,变作了三条,四条。 它的舌头分裂,仿佛诡异的触手,从口腔伸出,在眼睑滑动,而它的身体也悄然发生变化。背部鳞片炸开,粉嫩的肉挤出来,犹如一坨坨晶莹的脓包。 黑苔藓恍然未觉,还在品尝着甜蜜,花瓣般的舌指刮走了眼球上最后一丝液体,它的心脏也被背后膨胀的肌肉挤出,压碎。 “....”屋内寂静。 围观异族不禁往后退了退。 许久,才响起轻轻的抽气声。 毒,以毒性强为佳,但就如牛头的毒一样,虽强,必然伴随着异臭,或异样,死者也必然狰狞扭曲,引起大的动静。 可这位挑战者的毒,居然能够让中毒者自愿服用,在不知不觉中惨烈死去! 这才是最强的毒。 目睹了黑苔藓的死状,牛头明白来者不善,想要先下手为强,撕毁和我的对决约定,抡起斧头就砸下来。 然而,我比他的动作更快。 我单手撑上桌面,只轻轻一按,身体便轻盈跃起,前半脚掌落在桌沿。 一枚骨刀从我左手掌心快速生长,尖利刺出,精确扎入牛头的眼睛。 神经被精准切断,他维持着砍我的动作,肢体僵化。 我站起身,沿着桌面走到牛头面前,再蹲下。 右手抓住牛角,左手用骨刀一划,撬开头骨,在豆花般冒着森森白气的大脑中挖掉颜色不同的部分,随即收手离开。 所有异族都未能看清那个挑战者的动作和身影,等他们有所察觉时,原地只剩下了被掀了头盖骨,像是一碗粥一样被挖走内容物的牛头。 离开嘈杂混乱的黑.帮基地,我走在荒草丛生的小路上,摊开掌心,看着那块微灰的大脑。 这是三年前那个女人从我这里抢走的东西之一。 我合拢手掌,没一会,那块大脑和片段神经一起融入了我的手心。 像是被接入新的画面,脑中出现数条色斑,一段早已朦胧的记忆逐渐清晰。 耳边似再次响起了星舰破开云层,降落在水面上悬停的嗡嗡声,阵阵轰鸣,震耳欲聋。 彼时初生的我露出水面,望着逼近的庞然大物,既好奇又恐惧。 我所在的星球没有名字,表面覆盖着一层齐膝深的水,毒雾充斥地表。 从太空往下看,会发现它呈现出粉色。那是因为一种只诞生在这座星球上的一种粉色毒花的作用——后人称之为“羊水”,几乎爬满了每一块淤泥,将我的家园妆点成无害的噩梦之地。 这些年来,有不少生命死在我的家园里,唯独那个女人。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人族。 走下星舰的红发女人穿着笔挺军装,又高又瘦,身形板正。她一步一缓,似乎受了伤,却依然气派,胸前挂着象征荣誉的勋章,熠熠发光。 她很美,无与伦比,震撼我天地的美。看到她,先想到一把清透漂亮的刀,刀尖滑落为她着迷之人的血,我的血,我冰冷身躯内的第一滴血。 整个星球的花都在为星舰卷起的风摇曳,水面波纹荡漾,涟漪片片。 她这个不速之客立于其中,一头红卷发长而柔润,凌乱发丝下是细长眉眼,高挺鼻梁,薄而有形状的艳艳红唇。 她清晰在那,像一个幻想成了现实。 地下炽热的空气中,我的身体因回忆而颤抖。 她的笑,她摘下被血浸透而变得沉重的披风,抚摸因为毒气而眼睛充血时依然在笑,她脸颊一侧浅浅的酒窝,坚毅悠长的目光,都如毒药般腐蚀着我的大脑。 第一段找回来的记忆,正是与她的初见。 她的名字叫玉独,正是今日将要登上王位的女人。 也是我将要复仇的女人。 由地下到地表需要乘坐一台直直向上的电梯,我以门票扫描,走入其中,渐渐离开阴暗的世界,进入被日光沐浴的白色城市里。 主街被围起来,两边人满为患,盛衣华服的共和国公民挤在一起,挥舞着手中的小国.旗。 有些人唱着国.歌,有些人行着军礼,有些人勾肩搭背着注视君主将来的方向。他们为彼此的爱.国情怀骄傲,互相感染,欢声雷动。 数架飞船从头顶飞过,庄重肃穆的皇宫立在主街尽头,承载着所有期待的视线。 声浪如墙,沉沉压下来,十分强势。可他们的欢愉和兴奋丝毫没能感染给我,我面容冷峻,缓慢从人群的背后经过。 一个举着小风车的孩子跑来,被一块突出的石头绊倒,摔在了我的脚边。 膝盖像是破了,渗出血,小孩嘴一撇想哭,抬头看见我的脸,顿时一抖,噤若寒蝉,没能哭出来。 我静静看着他。 “让你不要跑那么快,”一个大姨冲过来,赶紧扶起小孩,撇我一眼:“看到人摔倒了也不知道扶,你这人一点爱心都没.....” 乍一和我对视,大姨也变了脸色,抱起小孩急慌慌离开。 等走远了,小孩才放声大哭。 我继续朝前走,经过一栋全金属表面的建筑,那镜面般的墙壁上面倒映出我的模样。 浑身被黑衣裹紧,格外消瘦而纤长,身披连帽斗篷,兜帽盖头顶,上半张脸藏在灰色中,手腕和腰间缠满绷带。 光线通过墙壁折射在我脸上,单眼皮,尖眼尾,高高耸起且刀锋般锐利的鼻骨,薄唇,苍白肤色。像刺客,又像古神话里拿镰刀的死神,阴郁,神秘。 总之,散发着沉甸甸的死气。 这不是我原本的脸。 三年前,我还无法变成人类,整日拖动着庞大的身躯殷切跟在玉独身边,傻呵呵为她效力。 直到她亲手挖出我的三颗心脏与八枚大脑,将我流放至生命禁地的废海。 一千多个日月后,我未能死亡,再一次睁开眼,看见自己的腕足变成了五根骨感修长的手指。 在不间断的极端变异下,我拥有了一副人族躯壳。 向死亡坠落的深渊中,居然让我触摸到了生存的边际。我把这份奇迹当做是一个机会,叩问玉独这冷血女人心声的机会,这份执念迫使我远离地狱。 七点整,太阳广场的时钟敲出七道低沉悠长的钟声,皇家的黄金马车穿过象征卫国战场胜利的拱门,在两侧群情鼎沸的民众欢呼下缓缓驶向大道。 我站定不动,安静等待着。 飞艇打开舱门,播撒出数以万吨的彩色花瓣,主城区下了场香气之雨。 仪仗队在前开路,擦亮的枪,高高立起的军帽,统一的步子。身披动力甲胄的军队方阵紧随其后,威风凛凛,观者喝彩连连,山呼海啸。 数万道全息屏幕在两边展开,实时同步着画面,这万众瞩目的时刻,共和国所有的目光都凝聚在此处。 特殊保护法阵下,以极为严格条件选取出来的十匹骏马,拉动着顶尖工艺下精致到堪比皇冠的黄金马车自人群夹道开过。 即使没有动力,这辆车也可以借助反重力平稳移动,甚至速度要快得多,但登基仪式的规格被限定,新王的面容应该广播给所有民众,并展示威严与亲民。 于是,只得放慢步子,与那十匹宝马一同金光耀目着向前。 几乎所有民众都渴望探出身子,越过阻拦用的栏杆和红绸布,一睹君主真容。 已经看到的,纷纷做迷醉状,双颊赤红,仿若喝醉了,各个新闻网的解说也愈发激动起来。 车子越来越近,民众沸腾,逐渐拥挤,人叠人,犹如暗涌的河床。 我昂首,已能看见黄金马车的顶棚。 由于那场花雨,车棚上落了不少花瓣,红红黄黄,随着车身的微微晃动而摇晃,不时再次飘下,又是一场小雨,衬着流光溢彩的金车,霎是好看。 但我眼中渐渐只看得见一抹红。 端坐在车内的女人,刻意修过了眉毛,显得又细又长,增添了几分端庄。一向随性披散的红发被盘起,一丝不苟,其间插.入沉重美丽的装饰品,压住了她的野性,透出母性的温和宽厚。 在日光,金光,无数灯光的照耀下,她面容白皙,完美,笑容的每一个角度都排练过,恰到好处,毫无瑕疵。 那是与初遇不同的美丽。 她脱下穿杀伐气重的军装,失去勋章作配,换上了一套奢华闪亮的长袍。 那衣服象征权势和正统,尽管华美,但一看就行动不便,像是把她禁锢在里面似的,对于热爱自由的她而言,应当与囚牢无异。 脑海深处有画面在跳动,意欲破土而出。 我无法阻止它们,陈旧的知觉被唤醒,迫不及待挖出曾经的片段。 几年前,她把我装进口袋里,带我去看山里一株上千年的老银杏树。 没有被城市建筑侵扰的山林间,尽是异族所基因里热爱的潮土腥气。 我很快乐,腕足扒住女人的手指,亲亲她,接着享受共和国域内少见的自然风景。 地面铺着厚厚的金色落叶,走上去,像是踩着天堂的地毯,徒增神圣感。 她带着我来带几百米高的银杏树下,仰头任由叶片纷纷扬扬砸在脸上。 而后,突然伸手,捻住一片随风漫游的银杏叶,拿到眼前。 漫天飞扬的金黄沦为背景,她看着薄薄叶片上的脉络,问我想不想看看外面的世界。 我说:对我而言,故乡以外的地方,就是外面,包括这里。 她说:你错了,我把你带来,从此我的身边就是你的故乡。 我说:好。 她说:我说的外面,是去更远的地方,去星球以外,去星系以外,去宇宙的深处....你不好奇那里有什么吗? 我说:我不好奇,但如果你想去,我愿意陪你去。 我绝大部分脑部都被挖走,导致我的记忆大面积残缺,只剩下身体上朦胧的感觉残留。 所以,我记不清她后面说了什么。 依稀间,似有大片大片瀑布般的银杏叶垂落大地。 飘飘洒洒的叶雨里,她的红如此鲜艳,像一根不愿弯折的针,插在那流动的世界。 我确认,她一定是向往自由的。 受制于十分有分量的种种装饰,即使转头向两侧民众微笑都费力,但玉独依然维持着得体庄重,好似千钧压身依然有条不紊,让人发自内心相信她能负担起繁重的皇权。 进入耳朵的声音被自动过滤,耳鸣如箭穿透耳膜。 我听不到乐队的表演,听不到民众海潮般的呼喊,以及新闻台转播的背景音,我只能看到她,车内的她,随着晃荡马车迎来的她。 目光交汇的一瞬间,我瞳孔皱缩,不存在的心脏一同咚咚跳动。 而她并未察觉,像是面对无数民众一样,向我微笑,眼中却冰冷如常,并无神色。 车辆继续移动,我站在疯狂喧闹的人群后,下意识随着车子的轨迹一同向前。 持续了五年的卫国战争中,玉独将领屡获奇功,多次击退虫族,并最终协助司令为共和国赢得了这份难得的胜利。 她能得到民众的如此欢迎和爱戴,与那些年积攒下来的军功关系密切。 仿佛听到车轮碾碎花瓣的脆响,我慢慢停下脚步,目送车队远离。 那些嘈杂的声浪再一次席卷而来,将我淹没。 卫国战争胜利后,玉独将要登上真正的权力巅峰,统领所有军队,把握昂贵的星际旅程配额,甚至有资格废除首相,重组议会。 我以为我会与她共享荣誉,却没想到面临着最残酷的背叛。 她登上王位,我被送上刑台。 盛大的欢迎中,车队即将走到尽头。 经过了三个小时的慰问和展示,上午十点整,新王在拥簇下拖着长长的特质绒塑披风踩上红毯,进入皇宫,走向宣誓用的讲台,让与新王同龄的首相为她戴上皇冠。 民众被皇宫排除在外,只能通过屏幕望着这一幕,也望着新王对着烙印在金属块表面的宪法发誓。 “诸位共和国的同胞们,无论你们身处何处...” 新王的嗓音偏磁性,是成熟稳重的女音。她面向无数媒体的镜头,一字一句吐出宣誓的文字。 这份宣誓被星际广播传递到极为遥远的边缘星系,每一颗散发着黯淡光芒的星球都回荡着她铿锵的声音。 “我经历过战场,深知战争的无情,也明白我们的共和国需要长久的时间,和每一位公民的努力来完成恢复....” 新王较为独特,她的宣誓词似乎与往常不同,而那得益于她不同的人生经历。 只是,登基仪式的每一个细节都被提前商定,反复推敲,她能变动的部分属实不多。很快会回归正轨——那早已听烂但不会出错的陈词滥调。 我仿佛看了一场精心排布的演出,那最中心的演员即是她,又不是她,与曾经那个充满野心的年轻将领相去甚远。 我回头,看向与皇宫遥遥相望的刑台,那里上一个绞杀的生命是我。 “公平是需要付出代价的,我愿意为了共和国的未来而付出我的生命,财产,理想,我的一切....” 踩着层层花瓣,我转过身,逆着人流离开。 我宣誓,她的一切不会献给共和国,因为我这次归来,就是来剥夺她拥有的这些。 那些她想要奉献的部分,以及欲望,悲欢,痛楚,一切的一切。 背离皇宫远去,我低声念着,与玉独的声音重合。 “以上誓言,愿太阳与星海共同见证。” 2、故乡2 5:00起床准备工作。 检测到人员进入,卫生间的灯带自动开启。我看着镜子,埋下头,对着水龙头冲洗,再抬起,水渍淋淋,面目多了些人.色。 只是表情还有些不自然,毕竟是新的脸。 卧室里传来撞击的噗通声响。 擦干净水迹,我走到冰箱前,打开来,吃了一个火腿鸡蛋三明治,想找咖啡,没找到,舌尖舔了舔牙齿,有些渴。 房间里的响动越来越大,好像藏着什么挣扎着的凶兽似的。 吃饱喝足,我来到卧室,看向被捆缚在床上的灰发女人:“我会为你连接生命维持系统,接下来半个月的工作,我会替你完成。” 哔哔——床头柜上的智能闹钟响起,开启自动播报:该出门啦!今天可是能登上战列舰的好日子,一定不要迟到喔! 君主登基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向外界宣布自己将开始一场持续两个月的边缘星巡游。 当初五年战争时期,受到摧毁最严重的就是那些被当做前线战场的边缘星,即使三年过去,也未能有显著的恢复。 为了安抚民心,慰问远星民众,这场亲身巡游就是君主给与的方案。 被我绑起来的人叫哈珀,是一位普通维修兵,她即将被派去运载君主的启明战列舰上工作,而我则会代替她登上舰船,拿到进入船舱的权限。 哈珀双眼充满恐惧,不停发抖,挣扎。她不敢相信十分钟前发生的事,对我这个能够变形的异族极端惊恐。 共和国主星以及八环圈内数以千计的行星里,尽管有天文数字的奇异物种,但人族和异族之间的划分往往泾渭分明,就算是混血孩子,也会像牛头一样有明显特征。 按照教科书上的说法:肉眼即可辨别。 像我一样从表面看完全就是人类,却流着纯粹异族血液的物种,世间少有。 可怜的孩子,绝没想到会在睡梦中遭遇如此可怕的事,还见到我这样的怪物。 我安抚她:“我不会伤害你,保持安静。” 衣柜自动滑开,我拿出熨烫整齐的灰色工作制服,套在自己身上,而后拨下一枚圆形化妆镜,镜子里是一张和哈珀一模一样的脸。 无死角化妆镜可以找出脸蛋上千分之一片肌肤上的不均匀色块,而它没有对使用者的身份提出异议,新觉醒的拟态伪装能力看起来还不错。 准备完毕,我走到床边,给女孩连接上生命维持系统:“哈珀...” 即是叫她,也是叫我。 “睡去吧,两个月后再见。” 五点十分,我准时出门,乘坐飞艇越过庞大恢弘的斐德城。 暮色深蓝,远方的地平线裂开金色缝隙,破晓日光唤醒斐德——这个趴伏在主星绝大多数陆地表面的巨型城市,维系着共和国星域内所有宜居行星内的行政功能正常运转,功德无量。 光线粒子漫射在城市的防护罩上,勾勒出蜂窝状的浅蓝色光壳。 曾被帝国,虫族,叛变者多次碾碎的能量矩阵随着共和国尊严的恢复而重建,再次散发荣光。 时间推移,太阳无穷无尽泼洒着光亮,以无可抗拒的威严撕裂夜幕,水银般的摩天大楼露出尖顶,犹如一根根指向天穹的利箭。 倚靠着冰冷的舷窗,我手握刚刚用信用点买来的速溶咖啡,冷眼望着城市脉络在阳光下清晰可见。 我想起昨天君主的宣言。 玉独总把“公平”两个字挂在嘴边,她身经无数场大大小小的战役,却还是如此理想主义。 除了日光与月光,以及诞生与死亡之外,这世间根本不存在所谓的公平。 为了实现天真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六点整,飞艇抵达阿西娜港口,缓泊入指定的泊位,乘员依次下船。 与人相比,飞艇硕大无比,然而,来到了真正的庞然大物面前,那与飞过大树的蛾子没什么区别。 我站在宽阔的平台上,眯眼望向港口深处。 清晨的阿西娜港口披上了一层梦幻面纱,织就这纱布的材料是尚未散去的薄雾与云层。 它们冰冷柔和,含着港口的大部分,只露出阿西娜极小的区域,但已能够从中窥探出共和国最为繁华,吞吐量最高的港口是怎样壮丽无比。 跟随指示,我跟着人群往前走。 环形穹顶的金属弧面犹如深黑星幕,齿梳般的泊位塞满了来往的飞艇星船。 天花板上的全息滚动屏时时播报着调度信息,无数穿着各色制服的工作人员在宽大平台上走动,指挥。成群的小型运输船从头顶飞过。哨声,嗡鸣声,机械电子音,井然有序。 种种这些都是为了今日的君主巡游。 “立定!” 一道高亢的命令从前方传来。 周遭响起整齐的靴子跺地声,格外沉闷。 我立刻停住脚步。 稍稍打量了一下周围,我发现我们这个小队连我大概十二个人,都是机械维修兵。等会将一起登上启明号战列舰,成为维护君主和星舰安全的一份子。 一个穿着军装的中年男人大跨步走到我们面前,雷厉风行,开嗓便道:“我是略特长官,在你们登上这艘启明战列舰的甲板之前,我有必要教你们一些必要的规矩。” 身边人齐声喊道:“是!长官!” “此次君主巡游,是全国性的盛事,彰显着王的宽厚仁慈,而我们的工作就是为了保证星舰基础设施的正常运转。” 我微微抬头,把注意力放在了远处专属停泊区域内的那艘巨型战舰上。 她叫启明舰,像一座山峦,经由上万张图纸雕琢,由金属外壳塑出最完美的物理形状,表面贴着无数指示灯带。光与光的拼接处泛着幽蓝光泽。她是一艘集合美学,战斗,便捷于一体的高级战舰。 玉独此刻在里面吗? 待战舰离开了主星圈,失去了主要军队的庇佑,玉独会想到她三年前流放的异族,此刻即将登上这艘注定不会平静的战舰吗? “你们可能会被别的军官瞧不起,认为你们只是拧螺丝的,但要清楚自己的身份。” 略特长官边训话边游走,靴子踩在栅板上的啪嗒声极重:“你们是技术兵,是舰队的医生!要时刻记住责任和界限!” “你叫哈珀?”身边人突然出声。 我转头看她,那是个金色头发的女孩,和我差不多高,长得有点像小鹿,大眼睛,灵动的眼眸,鼻梁上点缀着雀斑,清秀漂亮。 尽管我对社交不感兴趣,但我一向也不会拒绝主动搭话的人,反正对面是谁,谈论内容,结果如何,都对我毫无意义。 我敲了一下烙印在名牌上的名字。 她低头看了眼:“我叫金银,咱们睡上下铺怎么样?” 负责核对身份的检查兵走过来,拿着安检设备扫过金银的脸。 【滴——生物校验通过。】 我说:“随意。” “睁大眼睛。”检查兵对我说。 我依言照做。 蓝紫色的光扫过我的眼球,安分了半天的安检设备在这时发出低沉的报警。 【滴滴——虹膜异议。】 检查兵一愣,再次扫了下。 结果依然是异议,检查兵看向我的表情明显变了变。 拟态是我在废海获得的能力之一,只不过时间很短,且没有样本提供给我演练,所以我没能完全掌握。 简单变成对方的样子很简单,但应对科学技术的检查大概还差点意思。 略特长官向我这边走来。 “你们的通行权限仅限于下层甲板,维修通道和生活区,没有命令,严禁进入引擎核心以及任意标红区域!否则当心被自动防御系统烤成人干!” 在他说完最后一个字,人也来到了我们身边。略特刀子般的视线落在我身上:“什么问题?” 检查兵也是个新人,拿着安检机器很是无措,敬礼道:“报告长官,身份存疑。” 略特严厉道:“再来。” 这里人多,警卫力量也充足,如果我身份暴露,大概有些麻烦。 正当我思考着应对之法时,金银突然笑了笑,手指点向安检机器:“长官,可以试试重启一下,可能是系统卡顿了。” 检查兵舔了舔唇,下意识听从,将机器重启,在略特的视线中,再一次对着我扫动。 【滴——生物校验通过。】 检查兵松了口气:“没事了,长官。” 这样的情况也时有发生,不足为奇。略特扫视了我们一圈,身形远去,继续说道:“你们任何一个人犯了错,都会连累小组一起受罚...” 我看向金银,女孩咧唇笑着:“如果确定有异常,那可是会被执行死刑的大罪,你不要呆愣愣的不辩解,要为自己争取啊。” 我说道:“如果有必要,我会把他们全杀光,所以没关系。” 金银道:“还没睡醒吗?” 身份检查和训话结束后,我们获准进入那艘启明战列舰。 这艘战舰在战争结束后便不常启动,平日里也很难见到类似规模的军舰出现,我们小队里有很多人就从未见过,还没进去,就被那隐隐森严的军械气氛感染,兴奋到说不出话,面红耳赤。 若不是保密级别高,就该和家人们视迅通话来炫耀了。 然而,军舰为我们开放的区域只有下层甲板和生活区,这里与风光实在没什么关系,入目处只有重复冰冷的机械构件和管道。 不过仅是如此,也足够令人精神振奋。 进一步点完名,分配完任务后,在战舰启航前,我们有了小部分的自由时间。 我趴在舷窗上,看向下方如蚂蚁般忙碌的工作人员,金银再次找过来:“哈珀,这不是你最爱的阿西娜港口吗?要不要多看两眼?” 我问:“我最爱的?” 哈珀与这位技术兵金银刚刚大概是第一次见面,她从何处得知哈珀的喜好? 金银背靠栏杆,笑道:“听你之前的同僚说的。” 无从查证的区域,我保持沉默。 舷窗外的港口依然恢弘,云雾退去,裸.露出更多金属原色。 为了纪念那位为航运事业付出巨大贡献的女士,此处港口以阿西娜的名字命名。斐德城中不少稀有资源和奢侈品都是依靠此处的港口转运,阿西娜在很多人心中都是伟大且值得敬仰的存在。 我对港口本身不感兴趣,但曾经的玉独的确很热爱这里,因为战事中的补给船大多从此处出发。 “现在已经不是最爱了。”我说。 金银道:“哦,那你喜欢哪一个?塞拉?贝克?” 我转身离开:“我自己。” “什么嘛,说的是港口诶。” 战列舰在上午十点离开泊点,于轰鸣的庆祝炮响以及媒体灯光中稳稳飞入太空。我们的巡逻工作也开始。刚刚出发,基本无事,只是象征性的检查。 随着星舰的航行,主星的弧光逐渐褪去,背景变为深黑的宇宙。 下午五点左右,我正在吃饭,任务此时下达。 【去上层餐厅修理显示器。】 任务由分队长下达,安排是两个人,另一位恰好是金银。 通行证的权限得到更新,我和金银来到上层。此处的走廊和各个货舱明显更加宽大整洁,灯光也偏向冷色,十分明亮。 时间有限,耽误不得,我们来到餐厅,刷卡进入,一个圆头圆脑的指引机器人迎上来。 “你好,我是二进制,欢迎来到战列启明公共餐厅,你需要人工服务?还是智能导航?我们有全星系最丰富的菜谱....” 突然,一声叫打断它的汇报。 “喂,看我!” 机器人转过头去,被一个篮球结结实实砸中头部的屏幕。 冲击力使它仰面倒下,发出巨大的声响,双手徒劳扑动:“啊哦,请勿用力撞击,二进制的芯片极为脆弱。” 篮球滚回舱门边,被一只手按住。始作俑者刚运动完,一头潮湿的黑发,又高又壮,脱下又系在腰间的军装依稀能看出军衔,以某些特征来推测,是启明号的大副。 二进制努力半天,依然爬不起来。他大笑道:“哈哈哈,蠢铁壳。” 跟在他身后的男子鼻梁和眉骨都高,眼部落下阴影,遮住眼神,捉摸不定。他的军装倒是好好穿在身上,显示出他舰长的身份。对于手下人的行为,他没阻止,似乎不喜出面,但也享受其中。 金银无奈悄声道:“瞧瞧他们,哪里有舰长和大副的样子,这里可是启明号啊。” 突然,大副像是脑后生眼,冷冷看过来,严厉道:“你,笑什么呢?” 金银道:“没有,长官。” 大副扔掉篮球,大声命令道:“立正。” 我们脊背打直。 大副走到金银面前,观察了一下我们的装束,以气音尖锐得笑了几声,而后突然冷漠,盯着人阴森说着。 “我一直说维修工是共和国最伟大的职业,整天像一只小虫子一样钻入管道内忙忙碌碌,就像我们国旗上伟大的星翼蝉一样神秘尊贵。” 金银额头冒了汗:“不敢!长官。” 大副逼近她,嗓音越来越低沉:“微笑需要申请,表达敬意得低头,中士。” “是!”金银低下头。 “二进制,你就躺那吧,”大副踢了踢引导机器人:“监督她们做完一百个俯卧撑。” 二进制道:“啊哦,这不符合章程。” 大副咆哮道:“给你钢铁蠢脑壳里面加一句话,舰长的命令就是章程!” 命令虽然不是舰长发出的,但这份纵容和沉默就是默认,二进制的程序不允许它继续反驳,于是,脸部显示器的表情消失,变成了计数板。 “即将为技术兵金银与哈珀计数。” 大副和舰长离开,而我和金银留在原地,摘下工具箱,开始做俯卧撑。 “1,2,3...” 这点运动量对我而言不算什么,连我的呼吸节奏不会影响。在二进制的报数声中,我边做边转头看向舰长的背影。 一些服务人员和低级军官在餐厅内走动,他们对舰长和大副的行为似乎习以为常,连眼神都不敢对上,行礼后低头匆匆离开。 “真倒霉,抱歉连累你了,哈珀。”金银满脸丧气。 “别忧心,”我收回目光:“我会杀了他。” 这次上船,一方面是为了接近玉独。另一方面,我的一部分大脑在舰长的脑壳里,我需要拿回来。 金银的话语里带了点喘:“你总爱开打打杀杀的玩笑。” 我说:“我从来不开玩笑。” 也许是天生没有说谎的神经,我无法编辑谎言,所以从我口中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是我认知里的实话。 玉独总说我一根筋,还说这样的我一定不能被敌人抓走,否则所有情报都会被我抖落出来。 我说:不会的,我会闭上嘴巴。 她说:如果敌人对你用刑呢? 我说:就算被切成一万块,我也会保守你的秘密。 她说:你不会疼吗? 我说:会痛,但那不过是一种难忍的知觉,无法压过我的精神。 我说:信仰与理想在前,我会至死守护你和你的秘密,母亲。 妈妈,我许久没有这样称呼她,想念比恨意来得更汹涌,再次摧毁着我体内的地基,俯卧撑逐渐变得吃力。 冷静,再等等... 现在与她在一艘船上,只要等到晚上,大家都休息了,万籁俱静... 那个女人会受到该有的惩罚。 我重新调整呼吸。 “...98,99,100。” “啊,累死了,”金银手臂脱力,一屁股坐地上,擦擦汗水:“怪不得安排我们两个来呢,这帮人是不是知道上层的军官都不好惹。” 我顺畅爬起身,单手拎起工具箱:“修屏幕吧。” 通过蜘蛛爬行仪,我与金银爬到一侧泛着钛色光泽的墙壁上,对着弯曲的投影仪修理。 “这东西十有八.九是那个不分场合打篮球的副官弄坏的。”金银愤愤道。 我看向她:“你脸上有橙色的东西。” “啊?”金银怔了下,伸手抹掉:“我最近在研究化妆呢,你要不要了解一下?” 我说:“不想。” 方才的舰长和大副没看见挂在墙上的人,端着饭盘走到了我们下方的桌子旁。他们之间还加入了一位女性,没穿军装,看不出身份和来历。 注视他们的靠近,金银眼珠子一转,从工具箱里掏出两副老式的耳机:“听不听?” 我看出那是个自制的简易窃听器,意外于这小姑娘的胆量,点点头:“听。” 大副把饭盘扔上桌,杯子被撞倒,里面五颜六色的口味果子瞬间散落。 女人提醒道:“当心,本来饭就难吃。” 舰长道:“早点习惯吧,还得吃至少吃两个月呢。” 金银小声向我道:“这些长官平时吃的肉都是高级农场星球里面养出来的牲畜肉,我尝过一次,好吃到母星爆炸。” 大副懒散道:“我们那位女士还在休息?听说接下来要连续奔波数百个行星,真是辛苦了呢。” 那位女士,指得应该是君主。 我扭动扳手的动作放缓,向下望去。 女人道:“展示形象,为国家象征性露面就是君主工作的全部内容,等这次巡游结束,她的休假可比你我要长得多。” 舰长道:“不必这么说。有一句老话是这样的,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为了满足我们的首相阁下,君主可没少练习。” 他们的语气里没有半点尊重,甚至还有些隐晦的嘲讽。 既然敢在公共场合说出来,就代表着他们不害怕这份不敬被发现,因为这并非是他们个人的想法。 稍微了解共和国政治的公民都清楚,君主只是一个漂亮的花瓶“职位”,是为了应付类似当下这种出巡活动所推上位的“傀儡”。 真正把持共和国朝政的是首相,那个和君主同岁,在登基仪式上为君主戴上皇冠的贵族银发女人。 经他们提醒,我从模糊的回忆中想起玉独曾经的野望——把军衔刷新到顶格,在最强大的军舰上发号施令,碾碎所有对共和国有所企图的敌人。 可为什么到最后,变成了她当年最看不起的傀儡君主了呢? 3、凶案1 在进度栏提交了任务完成的密令,权限卡刷新,我与金银回到了下层船舱的生活区。 餐饭早已放冷,热餐口被关闭。我们端着餐盘,没能进食堂门,只好蹲在旁边,一口口挖出冷后口感直线下降的餐食,往嘴里塞。 “好歹是技术兵,现在像是乞丐一样,”金银咬紧勺子:“要不是来这给的钱多,我才不想上舰呢,早就知道舰队里就没有好吃的东西。” 除了偏爱咖啡,我没有特殊的口味要求,只要能填饱肚子就行,随意回话道:“两个月很快。” 金银面有不满:“我不会住在这两个月的,等完成任务我就走。” 我看向她:“我们的任务是全程保证启明舰内部正常运转。” 言下之意,舰队飞多久,我们就要在这住多久,没有完成任务提前离开的说法。 金银嫌弃地甩甩勺子,听见我的话,似乎出神了一瞬,而后缓慢转过视线看我,咬着勺子,两眼弯弯。 “我认为我们俩有许多相似之处,应该不少话聊。所以,不妨直说,你确定那是我们的任务吗?所谓保障运转什么的。”她的重音落在确定和保障上。 “你有没有一些别的心思,哈珀?” 登上启明舰之前的生物样本核对检查时,她就站在我旁边,或许发现了“哈珀”有点问题,上船之后有过几次间接试探,但都被我冷淡隔绝,无从下手。 现在会这样,应当算是把我当同类人,准备把话挑明直接询问。 另外,便是暗暗透露一个潜藏的消息,她自己的身份大概也不简单。 勺子剐蹭着盘底,发出略显尖锐的噪音。我慢慢吃饭,并不想理会她故意暴露出来的信息线头,也不想与她深入交流,只是道:“我的心思在君主上,君主去哪我去哪。” 金银下意识捂了下耳朵,目光像刷子一样在我脸上扫动:“看不出来你还是个忠君的。” 她的尾音特殊处理过,那绝不是赞同的情绪表达,不过,我并不在意,扒干净最后一口饭,便目视前方,保持沉默。 晚餐结束,到了规定该休息的时间,需要统一前往宿舍。 那是一个可以容纳将近二十人的封闭船舱,相对摆放着十张上下铺的床位,女男混住,人员杂乱,由一个叫科索尔的分队长管辖。 刚走到门边,还没进去,就听见里面传来热闹打牌的声音,还有起哄的糟乱。 往里一看,一堆人挤在两排床中间的走廊位置,基本都半脱掉了灰色的制服,系在腰间,或抽烟或喝酒,相互推搡,高声谈话,围起来的区域里传出摔牌的动静,里头人玩得正酣,满屋酒味。 金银抬手挥散令人不悦的气味,嘴巴一张一合,在偷偷骂人。我卸下工具包,和她一起并肩走进去。 刚上启明号时,床位便已随机分配选定,刻在名牌信息后面。 我的床在靠里面的位置,从上船到现在还没来得及铺,此时此刻,那上面正坐着两个陌生人,都穿外衣外裤,没换睡衣,且装有我物品的背包不知所踪。 “霉运缠身!”人群中间传出一声怒吼,紧接着牌桌被掀,一个高个子,脸上有疤的精壮女人腾得一下站起来,推开人群,喷出一口烟气:“不玩了!都滚开。” 她快步走到一张床边,用力拍了下,床上的东西都因此跳了几跳。 不敢触她的霉头,队员们纷纷各自找事情,让自己忙起来。一个稍微瘦小的队员趴在地上,一张张捡起牌收好,免得下次分队长又想玩的时候找不到,拿他们出气。 那位正是分队长科索尔。 她大抵是输得多,满脸不忿怨气,呼吸粗重,目露凶光,四处扫射,想找个出气筒,队员们基本都避开她的视线,只有我迎上去。 理所当然,她对我发话,冷硬的腔调:“瞧瞧谁来了,无能哈珀。” 无能哈珀是我当下这副皮囊的外号。 在决定对她进行拟态之前,我调查过,队员中只有她一个存在感较低,既没什么家庭背景,也不具有突出能力的存在,成绩永远吊车尾,消失了很难被发现,日常生活也容易被忽略。 以上种种,就是她被叫做“无能哈珀”的原因。 我安静与科索尔对视:“我床上的东西不见了。” “你瞎了,没看见吗?”科索尔一指门边:“睡那去,没点自知之明。” 我看向最近靠闸门的床铺,我的背包就在那,歪歪斜斜堆在床脚。 我摘下名牌,手指抚摸过系统分配的床位号:“你没有经过我的同意就给我换床。” 屋里静了静,有几人在偷偷看我,似在感慨我作死的勇气。 科索尔睁着眼,听到了笑话般,噗嗤一笑,慢慢朝我走过来:“你再说一遍。” 我说:“你已经听到了。” 连续两下碰壁,科索尔大概觉得我脑子坏掉,目光新奇又诡异,自上而下,又自下而上地打量我,而后,环视众人,毫无预兆得猛推我一下。 在她的设想里,我应该会被她一下推倒,狼狈摔在地上,丢尽脸面,但现实相反,我牢牢站在原地,依然是平淡的眼神望着她。 比自己矮小一头的人,竟然没能一次推倒。科索尔愣了愣,有些诧异得收回手,但气势还在。 “你不是虎的女儿,熊的儿子,享有一点共和国的仁慈才有资格踏上星舰的平民,就得老老实实夹紧尾巴,服从命令。” 军.队之中,常常以一些已灭绝的巨兽来代指新贵族家庭,虎,象,熊等等,她的话是指我没有任何背景。 我正要开口再说什么,金银走过来,推着我的肩膀,笑嘻嘻道:“住哪都一样啦,来吧,我陪你,睡你上铺,怎么样?” 想到等下还有事要做,我不打算在分队长身上浪费时间,便随着金银的力道来到门边,开始收拾床铺。 科索尔见我示弱,也无法继续为难,只是狠狠剜了我一眼。 入夜,休息时间,船舱内的灯陆续关闭。 丝塑材质的棉被睡上去会微微发热,我不太喜欢热感,扯了丢在一边,双手垫在脑后,躺在裸.床上,睁着眼,等待这艘船上的人大部分进入安眠。 已经进入了重逢倒计时,我依然心如止水,唯有一点,还没想到第一句话该说些什么,有些困惑。 应该先温柔的叙旧,还是单刀直入,向她倾泻我胸中翻涌了三年的恨意? 等真正见到了人,就会有答案。 不着急。 依稀间,我听到上铺传来沙沙声,炭笔在纸上摩擦摆动,转折,速度很快,时不时有吹灰的响动,金银似乎在画画。 一个多小时前,她爬到上铺,从那开始到现在,始终在绘画,没有停过。 我转动目光,看向已熄灭的灯。 即使一丁点光芒都没有,我特殊的传感系统也能让我辨认出黑暗里大部分物品的形状轮廓,夜视是我作为异族所区别于人族的能力之一,而金银是人类,应该不具备夜中视物的能力,可她的画笔未曾停顿,每一笔都顺畅。 目光又转回来,盯住上铺的床板。 周遭响起十几道整齐的呼吸声,我知道时机已到,不再关注金银,轻手轻脚下了床。 上铺的画笔声一顿,金银问我:“你干嘛去。” 我说:“我去找君主。” “君主,”金银重复了一下,似乎对我的‘胡言乱语’很无奈,调侃道:“我明天还能见到活蹦乱跳的哈珀吗?” 我说:“我很少活蹦乱跳。” “....”金银放弃与我沟通:“一路顺风。” 我点点头,转身出了舱门。 船舱与船舱之间泾渭分明,分割清晰,没有权限卡寸步难行,还有无数道监控,加上极为危险的红区自动防御系统。想要从下层全须全尾来到上层,难如登天。 不过,这些都无法拦住我。 当年我随玉独一起打仗,没少在各种型号的战舰中穿行,把结实金属墙壁下隐藏的内部结构摸得比专业维修技术兵还要清楚,而那些运输气体和燃油的管道纵横之处,可没有安排任何防御。 找到了一处监控死角,我对着封死的闸门,脱掉衣服,赤.身裸.体站在地上。 空气中飘动着绝缘油和一种金属腥气,提醒着我身在何处——边缘星系的一艘战舰中。 在身下这钢铁巨兽的心脏搏动里,我的呼吸变得急促,皮肤泛起一种异常的苍白,仿佛什么元素从体内抽干,随即,开始变得透明。 安静角落响起骨骼移动的细微摩擦声,墙壁上倒映出我蜡烛般融化的身躯,变动在推进,人类形态瓦解,流下,数条粗壮,柔韧,隐含着力量的腕足从躯干中伸出,搅动,优雅而骇人,犹如一朵有了生命的巨型花朵,正在缓缓舒放着花瓣。 眨眼之间,原地已无哈珀,仅剩下一只浑身冰晶般透明的异族生物。 原形是我最舒服的状态,布满神经和吸盘的腕足贴上墙壁,拖拽着使我爬向通风口,与此同时,身体急速缩小到只有巴掌大,让我能够轻松钻进了管道之中。 管道内四通八达,充满蒸汽,工业油污,噪音,和高速搅动的扇叶等,很难找到正确的道路。 我放慢速度,在每一个转角前都认真判断,根据流进管道的液体和温度,可以判断墙外房间的作用,以此推断自己的位置。 为了适应复杂的地形和无处不在的危险,我不断身体压缩到极致,且不断分裂,重组,爬过一条条缝隙,每一个冰冷刀丛的边缘,每一条数百度高温的蒸汽笼,如同渗透,融入那巨型钢铁的内部,无声无息。 战舰运作的低沉嗡鸣侵扰着我的听力系统,我的精神和肉.身含量都急速下降,这迫使我不得不进食些粘附在管壁上的黑色油迹。 那些东西臭不可闻,异常难吃,恐能颠覆金银的饮食观,但能够补充充沛的能量,支撑我继续向上移动。 行进了大概两个小时左右,吸盘所接触的管壁不再粗糙,复杂的气味组成里也多了一道清新的,熟悉的味道。 我缓缓停下,反复锚定气息,并在扭成一股绳的气味里准确捕捉到方向,循着味道飞速而去。 终于,我找到了玉独所在的寝间。 缓慢爬行完最后一段路,隔着栅格,我看清了君主房间的内部构造。 论大小,比我所在的二十人宿舍要小一点,家具更为丰富,铺着红丝绒的厚实地毯,米色墙纸,以及与之搭配的圆形画框,衣柜,书桌,指挥模拟沙盘等。 床铺是深红色,一个穿着白色内衬的女人侧躺着,似乎睡着了。 是她。 我的玉独,我的母亲。 如今这偌大共和国的君主。 仅仅是凝视她,为何我不存在的心脏总是砰砰作响? 不...那不是心跳,那只是战舰的轰鸣罢了,身处于长久持续的嘈杂之中,生命会很难发觉声音的来源是自己还是脚下,所以只是错觉。 漫长的管道跋涉来到了终点,我深深吸了口气,伸出微微颤抖的腕足,无声拆卸格栅的固定螺栓。 最后一道阻拦被拆掉,我将屋中的全貌一览眼底。 玉独腰间盖着薄被,红酒般的发色散在脸边,只露出小半张侧脸,鼻骨线条清晰,探出袖口的手指细瘦苍白。 顺着天花板的灯带,我一步步下滑至地毯。 不多时,床边伸出一只手,按在床面,我变回了哈珀的模样,赤.身且屏息爬上了床,面朝君主躺下。 三年以来,第一次从这么近的距离去看她,我忍不住与分别前的模样对比。 玉独瘦了,面容多了些骨骼感,鼻梁上小小的驼峰比之前要突出,从领口能看到平直深陷的锁骨。 我悄悄伸出手,拂开她脸侧的发,一张古典风格的面容倒映在我瞳孔中。 她长相是浓艳的类型,即使不化妆,五官量感也很充足,浓墨勾勒。眉毛在登基仪式前被修染过,有几分清冷,睫毛很长,细密厚重,日常去看,眼底会有阴影。窄窄的脸,衔着圆润唇珠的嘴唇,唇线形状较好,像花瓣。 我静静看着她,思念得到满足,一种截然相反的情绪不断涌出。 手掌不断颤抖着,我的大脑在升温,沸腾的思绪无非滚动着一个想法,那就是——我应该迅速下手,为了尊严向她复仇,斩断她的脖子,扼断她接下来人生的所有可能性。 但就在此刻,我改变了主意。 废海的三年于我而言是凌迟,我死了数千个日夜挣扎求生,那她怎能痛痛快快坠入地狱呢? 要慢慢碾碎她的希望,让她的理想破灭,剥夺她好不容易得到的奖励,让她的理念成为空谈,让她被最爱的公民背叛。 我比任何人都清楚玉独那完美无瑕皮囊下的野心,众叛亲离才是最适合她的囚笼。 “你来自哪方势力?” 沉浸于炽热的复仇幻想中,我五感迟钝,居然没发觉玉独何时醒来了。 女人眼眸轻启一线,正望着我,深邃的瞳孔像遥远星系,缓慢流转。 我喉咙哽住。 第一句话...应该说的第一句话... 一股凉意爬上后颈,我还未准备,突然浑身过电,肌肉麻痹。低头一看,一道粒子锁扣在我脖颈间,短暂剥夺了我的行动能力。 玉独撑起身,长发散落。 她捋了把长发,目光淡漠,还带着浓浓的倦意。 脖间的禁锢无法锁住我,可我依然动弹不得,死死盯着她。 懒散的视线滑过我的脸,玉独俯下.身,手从枕头下面摸出一把漆黑的手枪,将枪口对准我的额头。 “姓名,军衔。” 4、凶案2 低磁成熟的嗓音,曾低绕在我模糊到幻觉般的回忆里,不曾糯糯亲密,但曾切切亲近,是我无数个梦境的背景音。 肚肠滚动,我绷紧身体,双目逐渐赤红。 禁锢在颈间的粒子器察觉到我的挣扎,发出微弱的电流,试图遏制我的行动,然而皮肉的烧焦感只能让我更兴奋。 我微微撑起身,额头顶上枪口,数道腕足在皮下滚动,似要撑破肌肤,饥渴般将人缠住.... 濒临失控的瞬间,我闻到一阵清新香气。 玉独她几乎不怎么用香水,所以身上味道很淡,不过,热衷于使用某一个固定品牌的洗衣液,三年来不曾变过。 举枪的手离我很近,她敞开的丝织袖口中飘出她独有的气味信息,那是一种混合植物的香气,类似雪松和洋流海潮,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蓝白色,与她本人的气质相悖,与本性又相似。 应该说,我曾经以为的本性。 神经被莫名安抚,我眼前充血般的红慢慢褪去。 细细看她眼角眉梢,除了因为消瘦而明显些的骨骼感,与之前相比,没有显著的变动,连神色和威胁人的语气都一如往常。 可如果她没有被什么改变,那到底为何我们之间迎来这样的对峙局面? 为何要亲手斩下三年的时间裂口,把很多事推向无解的深渊。 见我不仅没反应,还自顾自深思着什么,玉独勾了下唇,拇指按下手枪击锤:“三,二,一...” 以口型模拟开枪的声响,玉独与我对视,须臾,抬手将枪背抵上自己肩头,居高临下问道:“不怕死吗?” 我动了动喉咙,许久才道:“那把枪杀不了我。” 不知玉独有没有相信这话,她拨弄了一下紧紧扣在我颈间的粒子锁,而后放下枪,手拍上床头,拽过一个烟盒,尾部贴着掌心,开口向下,倒出一根细细长长的烟,咬在口中,凑火点着。 火星一明一灭,照亮她的红唇,和英挺虚柔的眉眼。 她本身厌恶烟味,奈何烽火战事之间,压力和情绪都需要一个出口,便只抽自定配方的手卷香烟,烟纸里掺着很少一部分烟丝,大部分填充物是4号繁盛星特产出来的花朵干瓣。 所以,她抽烟时味道一点都不难闻,反而会有一股清淡的花香,怡人心神。 若是闭着眼睛,还会以为一朵花在面前徐徐盛开。 此刻如果抱着期待之心睁眼,那就大错特错,因为那实际上只是个眼光如刀的狠心女人以少量烟丝镇定着神经,又在算计些什么。 卧室的方形窗框外是一轮大型模拟月亮,由蜂巢投影技术所构造的人造圆月有着优秀的体积感,完美复刻了月球表面的各种地质特征,还能发出区别于真正月球的淡琥珀色光芒。 那光芒会让人恰到好处想起家乡的安定,有稳定精神的作用。 有诗人在此的话,或许能对月吟出一两首“故乡”。 而我的故乡正坐在我身边。 抽完一支烟,她又点了一根,这才低头看我。 为了变回原形且钻入管道,我不着寸缕,在月光照耀下白得像一条鱼。 君主似乎对我赤.裸爬床的事颇有微词,但最后还是没说什么。 她转过头,观察起她认知里唯一能进入房间的出入口——房间闸门,那里没有开启过的迹象。 但若不是从门口进入的话... 玉独抬头望向新风循环系统的通风口,我下来时有将原貌复原,但这显然没能打消女人的怀疑。 她伸出手,手指长而细瘦,涂着浅红色甲油,骨节微微凸出。模拟月光之下,像是颇有骨感的雕塑,涂着上好的白漆。 我看见她的手就像巴浦洛夫的狗听见铃声,神经会下意识兴奋,眼前似又蒙上黑色,空气变得稀薄。 在所有美好情景崩塌之前,她一直习惯性将我揣在军装口袋里,一个光线不足但温暖潮湿的地方。 我闲来无事,时常摆弄她的勋章,纸条,润唇膏,笔盖和一些别的小东西,但最喜欢的玩具还是她的手,那五根手指就是我在口袋中睡眠玩耍的安乐乡。 丰富的传感器赋予我复杂的感知,我清楚她的掌纹走向,每一寸肌肤的味道,她情绪激动时瞳孔的变化,热量的迁移,腕足贴在手腕上那心跳的规律搏动。 我对她了如指掌,又一无所知。我崇拜她,敬慕她,却被她的圣光所遮蔽视线,未曾真正了解她,而后一败涂地。 如今,我清醒过来,不再安然仰头欣赏她强势的美丽,只觉得残酷到心惊。 dna给与玉独完美到轻易蛊惑人心的外表,让她在名利场和战场都无往不利,却抽离她的人性,让一只本该在家乡小星球闻一辈子花香的怪物魂牵梦绕,神魂颠倒。 “玉独。”我念道。 “你该称呼我为君主。”她以手掌来虚虚丈量那个通风口的宽度,挪动到某一个角度之后,她顿了顿。 我能看到她呼吸紧了下,细烟燃烧的速度快了点。 少顷,她放下手。 我以为她会质问我是怎么进来的,可她没有,只是沉默着又抽完一根烟。 “失去军权后,还是第一次有人爬我的床。”片刻,她笑说。 我知道这段过往。 因为长相出众,个高又漂亮俊气,美得直观扎眼,她在军校期间就非常受欢迎,不管是女生还是男生都被迷倒了一堆,花各路心思献殷勤,收到的情书可以串一串当铺盖。 奈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玉独一门心思泡在课业里,对谁都拒绝得干脆。 而后来,她从军校毕业,投身战场。在这更为复杂直白且具有冲击力的环境里,她一穿上那笔挺的军装,加上战绩增加魅力,更是不得了,追随她的人呈指数级增长,示爱的方式逐渐疯狂——直接赤.身等在玉独床上。 当然,这些觊觎她的家伙最后都没能得逞,因为那时的玉独身边,还有一个疯狗般的我。 我问道:“你被剥夺军权了?” 玉独再次点烟:“在军校没好好听课吗?历史上有几个君主手上有军权的?哪怕是组织一小支自卫军也会遭到限制,何谈军队。” 她不设防的状态下说话,语气和音调都是懒散的,像是被酒水润过,流过听者神经末梢,带来丝丝麻麻的痒意。那字与字,句与句恰到好处的停顿,更如休止符一般,让空气微微震颤的期待。 只是,我现在的身份对她而言应该被划分到陌生范畴,她一向对生人警惕,这会不该是放松熟络的状态。 我忍不住道:“你认识我吗?” 挖去心脏和大脑,还被扔到遥远星系的废海腐蚀三年,这几乎是必死的局面。任她异想天开,也绝不可能猜到是我回来了。 “多么巧妙的问题,”玉独微微启唇,向我送出一口花香烟气:“不该自己报上名来吗?” 迷蒙的烟气中,我盯着她的红唇,没有开口。 我说不出哈珀,更不愿提起那个她为我起的名字。 将手枪放回枕头下,玉独似乎不打算追问这个话题,转而问道:“来干嘛的?” 我脱口而出:“保护你。” 白而柔韧的长腿曲起,膝盖撑着夹烟的手。玉独任由烟干烧了一会,好半晌,才垂眸扫我一眼,嗯了声。 我偏眸看向枕头:“你为什么要在枕头下面藏枪。” 玉独道:“那你为什么想要保护我?” “启明舰上有人想要你的命。” “谁?” 我沉默。 还能有谁,当然是我。 未追究我这个底层士兵屡次的不礼行为,玉独坦然道:“连你都能察觉到有人打算害我,你认为我会坐以待毙吗?” 手枪,粒子锁,应该还有别的武器还没拿出来,这些都是为了保护自己不在睡眠中遇到突至的危险所准备的。 曾经的她不需要这些额外防备,还是同样的原因,那时她身边有我,我会比机器更快察觉靠近的所有生命,并给与警告。 那时的危机,主要来源于变幻莫测的战场,那么现在呢? 共和国不是迎来长久和平了吗? 一国之君的日常巡游,也要在睡梦中保持警惕吗? 这时,床头的固定电话响了起来。 玉独偏头看了眼,把烟塞进我嘴里,对我做了个嘘的手势,接听电话。 那边传来一道机械男声:[王,您那边是否有威胁?] 玉独道:“无事。” [治安官已经到您那边去了。] 玉独低低啧了声,似乎觉得麻烦。 门外已经能听到走廊尽头的整齐脚步声,他们大抵住得很近,才可以这么快动员起来。 挂断电话,玉独安静了几秒,看向我。 那支夹在我唇间的烟已经快要燃到尽头,没装滤嘴,火星距离我的嘴唇只有不到一个指节的距离,我能感受到热度,却没动作。 渐近的沉重脚步声不断靠近,像是某种大型机械滚滚而来,玉独毫不在意,始终看着我,直到那火快要燎到我的唇,这才伸手把烟拔出来,捻灭。 “笨不笨。”她说。 脚步声最终停在门外,须臾,门铃响了起来。 “别装了,这个锁扣不住你,”玉独整理着袖口,指向衣柜:“去衣柜里藏着。” 我瞬间跳了起来,打开衣柜钻进去。 关门时,我摸了摸嘴唇,唇齿间还留有花香的气味。 大约几秒钟后,我听见玉独打开门的声音。 有人说道:“王,检测器表明您在五分钟前产生了超出正常值的强烈情绪波动,我们需要进行例行扫描。” 5、凶案3 五分钟前,正好是我刚来的时候。 看玉独一脸云淡风轻着抽烟,还以为内心也同样平静,原来并非如此。 一些影子逐渐浮出模糊的记忆。 是了,她一向是这样,真正的情绪从不会摆在明面上,不管发生了怎样的事,永远都维持一副“没什么大不了”的轻松状态。 玉独道:“检测器能不能做到把我做梦的内容也具象化给你?” 治安官道:“数据显示那个时候您并不在睡梦中。” 她想将情绪波动的原因归结到做梦,但显然这条路走不通,那些监测者能拿出来质询的数据比玉独所知道的还要多。 我有点疑惑,这么详细全面的监测,视隐私于无物,相当于把玉独当做犯人来对待,就算现有体系里有君主明确的政敌,也很难在光天化日之下做到这个地步。 大片记忆都浮沉在灰雾般的朦胧中,越是努力回想,越是一片茫然,我的身体只剩下一些本能,对共和国残存的记忆里不包括那个复杂的政治体运转方式,也就无从猜测玉独可能遭遇了什么。 外面安静了片刻,玉独稍冷的嗓音传来:“这是哪里?” 治安官:“请您明确指示,王。” 玉独道:“我问你,这是哪里。” 治安官犹疑道:“...是您的寝间。” 玉独紧接着说道:“铁疙瘩,我向你们说明一件事,人的情绪有高有低,一点点起伏不值得你们这样大动干戈。” “再说,万一我刚刚波动的原因,是找来个人一起睡了,你们是不是也要来推门看看情况?” 铁疙瘩,这个词语勾起了我零星的记忆。 此刻堵在门前的治安官应该不是普通的治安官,而是向某些家族效忠的私属治安官。 他们一般没有国家的前缀,日常不出来露面,只为向自己发放薪水的家族效忠,训练和出任务同时进行,偶尔还会承接一些“防卫”之外的其余工作。 而铁疙瘩,指的是身体经过一定机械改造的人类生命体,肌肤表面有明显的金属外露。他们比起被称为人,说是机器人更为准确,因此才有那个外号。 回想方才治安官说话的声音,的确是板板正正,毫无感情,还带着点电磁流动的特征。 玉独那句话一出来,外面陷入了长久的死寂。 从上军校开始,玉独就声名在外,身边就不缺各式各样令人匪夷所思的花边新闻,尽管她本人对此兴趣不大,却无法阻拦自己总是成为话题中心,时间长了,也只能安然处之。 外面人总觉得从前的将领,也就是现在的君主,是个来者不拒,热爱玩闹的浪荡子。 不管这是不是事实,拿来当理由都不会有人怀疑。 君主的隐私被大白于检测体系,但没人会真正去管她的私生活怎么样,所以,外面那些人不可避免得陷入尴尬,不知该如何继续这个灼口的话题。 “数据显示...”治安官的语速似乎慢了点:“您的情绪大部分是负面波动。” 我回想着方才谈话的内容,总和生生死死扯不开关系,再加上睡眠被扰,还被偷偷潜入房间,受到一番惊吓,那的确只能带来负面效果。 不经意滑动视线,我看见挂在衣柜内的衣服。 除了那可怕到执拗的收藏癖好,玉独的物欲本身不重,对“新”没有追求,东西只要没坏就可以一直使用,现在挂在衣柜里的几件服饰就是最好的证明。 几年前,她还陷于战场的围困中时,衣柜里的衣服也不过是这些。两件替换的外服,一身与她身上差不多的,顺应季节的睡衣,一件较为规整的正装,除此之外,没了。 柜里满是她常用的洗衣液的气味,其中混杂着她本身的味道,很是微弱,忽隐忽现,像一根钓人口味的丝线。 我想起几分钟前玉独抽烟的样子,不由得微微撑起身子,膝盖碰着衣柜冰冷的底面,像拥抱玉独一样拥抱她空荡荡的衣服,脸埋入其中。 那被穿久的衣料呈现出一种皮毛般的过度柔软感,我仿佛触碰着她微凉的肌肤,浑身震颤,鼻尖执着巡索,在丝织品里捕捉她的气味因子,血液再次升温。 我听见外面人说道:“为了您的安全,首相要求我们谨慎些。” 接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治安官似乎为了躲避而后退一步,被玉独抓到了什么东西,而后便是女人咬牙低声:“辛乔·佩丝,你没有偷窥癖吧?” 辛乔·佩丝,这是首相的名字。 她已经出现了很多次,看来和君主很不对付。 玉独应当是抢到了通讯器一类的东西,并且可以直接和辛乔·佩丝对话,那边是如何回应的我听不见,暂时不知。 这时,外面响起一道我很熟悉的声音。 “这里....”曾经对我们训话的略特长官说道:“有两个生命体征。” 他指得应该是门边的生命循环检测表,它会自动侦查屋内有几个生命存在,随即根据人数来调整空气和灯光比例为最舒适的状态。 我没想到自己以这种方式被发现,伸手扯下了玉独另一件黑色睡衣,裹在自己身上。 半晌,玉独果然道:“出来吧。” 我推开衣柜,走了出来,朝门外看去。 玉独倚靠门框,似也对生命循环检测表无奈,转头看了我一眼,目光平静,似乎在说,正常表现就好。 站在门外的治安官有两位,一男一女,都穿着价格不菲的暗红色制服,戴着插有鸟类羽翎的硬帽,手持步枪,肩宽腰窄,高大健壮,五官深邃,很像是影视剧里会出现的,有形象要求的仪仗队士兵。 不过,他们的上半边脸全被替换成金属,失去了最基本的表情,像戴上了一层面具,眼睛的位置则嵌入长条形光带,装有超越肉眼且直连神经的优秀观察系统。 看到我的出现,他们纷纷握紧步枪,而略特长官和几位叫不出名字的军官都站在旁边。 屋里没开灯,只凭借着月色,外面人看不清我的脸。 等我稍微走出来一些,略特长官才发现这位胆大包天的人是谁,几乎变了调的嗓音尖叫道:“哈珀!” 我行礼:“长官。” 略特知道手下那一大群年轻又放肆的新兵总会闹出点动静,但顶多是小打小闹的程度,没想到还有人能爬到君主的床上! 出发前的一番叮嘱都变成耳旁风。他脸都绿了,额头跳起青筋,双手握拳,一忍再忍,低头道:“我的罪过,王,是我没能管好手下人...” “你没跟我上过战场吧,”玉独轻轻摇头:“略特,没关系,我见怪不怪。” 发现我身上还穿着君主的衣服,且脖子上还戴着...略特无法遏制住联想,几乎痛苦到面容扭曲,不忍直视,切齿道:“还在这丢人现眼,赶紧回去。” 两名治安官本来想对我搜查一番,但看略特的反应,也被连带着以为我不过是个君主叫来的玩宠,不足为奇,便放弃了检查,安静等待在一边。 另几位军官面面相觑,以看戏的神态保持沉默。 想要的见面已经见过了,留在这没什么必要,我转身离开。 目送我背影远去,玉独问:“她是你手下的兵?” 略特还沉浸在冷汗直冒里,解释道:“技术兵哈珀,中士,家世清白,能力等级低...” 玉独默默听完,收回了视线。 夜晚还长,我当然不会直接老老实实回去,而是把玉独的睡衣妥帖放好后,再通过管道进入了另一个房间——大副的房间。 隔着通风管道格栅,能看到副官正戴着全息眼镜打游戏。深蓝色的窗帘被拉上,看不见模拟月亮。 他躺在柔软的工学椅中,脚边放置着不少酒水饮料的瓶子,墙壁贴满了十年来经典的电影海报,其中有一些较为露骨,而他也基本只穿着一件平角内.裤,屋内气温被刻意调高。 他没戴上耳机,而是任由巨大的枪械声在整个房间响彻,要不是船舰的隔音很优秀,住在两边的人大概会受尽折磨。 充满噪声的环境更方便我行动,我拧开格栅的固定螺丝,跳了下去。 恢复人身的瞬间,我先从衣架上摸了一套新衣服穿,而后摘下脖颈间的粒子锁,扔到副官脖间。 他瞬间像被电打了下,张大嘴巴,浑身僵直,手柄滚落在地。 伸手拿下那副vr眼镜,我俯身与他惊恐的眼睛对视:“你还记得我吗?长官?” 他全身的肌肉都被定格住,不断轻微得抽搐,手像鸡爪一样勾着,嘴巴也不能说话,但看他竭力圆睁的眼睛,应该是认出我了,这个白日被她惩罚做一百个俯卧撑的低级技术兵。 “你的身份借我用用吧。”我伸出手,盯着他的眼睛,仔细辨别那其中的细节数据。 登上舰队前,我的虹膜就差点未能通过安检机器,所以这次我要吸取教训,再次磨练拟态的熟练度。 我暂且不需要这位副官的职级去做点什么,但为了以防万一,需要给自己一个备用且高级的身份,免得“哈珀”被怀疑发现后我无身份可用。 算是一份保险。 大概过了半个多小时,我眼球的颜色与形状都开始改变。 我直起身,仿佛各个关节处都断开重塑,身体也逐渐变化,膨胀起来。本来肥大拖地的制服随着我变高变壮,逐渐被撑开,直到合乎身形,仿若量身定做。 盯着我的变形全过程,副官仿佛看见怪物,眼中的惧色愈深,眼角有血丝弥漫,瞳孔极度缩小,无法闭合的口角也流出一线口水来。 “你先睡吧。”我抬手敲晕了他,接着把他拖到卫生间,先往马桶里滴了一滴药水,而后把他的脸埋进去。 那滴药水可以让人神志混乱,他不会记得今天晚上发生的事,只会认为自己喝大了睡进马桶里。 摘掉粒子锁,小心放入口袋。我走到他的电脑前,在游戏背景音中点开了聊天软件。 那里基本都是些军官和商人的名字,我找了一个聊天记录最多的点进去。 好友:[护送君主出巡这样的‘光荣使命’还满足不了我们副官的胃口?] 副官:[难道你们以为这是什么美差?] 好友:[干嘛抱怨,我还羡慕你呢,就当放两个月假期了。] 副官:[又不是去度假胜地,都是些又穷又偏的垃圾边缘星,不戴过滤器都无法暴露的地方。运气不好还可能遇到土匪,这哪里是放假,根本就是坐牢。] 好友:[咱们伟大的昭玉女王不就是垃圾星长大的,不要小瞧了。] 昭玉是战争期间玉独的代号,那时她尚且天真又野心勃勃,认为自己能改变大局,做出一番不朽的事业,所以大言不惭给自己取名为“昭”,寓意光明。 她曾经认为自己是能带来光明的那个人,不知道现在的结果是否合乎她心意。 副官:[一个被精心打扮的祭品....呵,这可是上过战场的启明舰,一艘能撕裂战舰的利刃!现在也沦为政.治作秀的工具了。] 好友:[那君主也是上过战场的将军呀。] 到这,副官有几分钟没说话。 他大概是想起了自己并不一直都是启明舰的副官,这令所有国民骄傲的庞然大物,也曾被那位他口中的祭品君主驾驶过,且创造出丰功伟业。 好友:[不说这个了,你还好吗?上次你招惹了新闻台那小姑娘,她后续没找你麻烦吧。] 副官:[谁敢找我麻烦,少说晦气话。] 这就是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调出网页,故意找了一些重口味人与异族的黄色文件,下载下来,并按照聊天记录的顺序群发给所有人,以当做给这位傲慢军官的小小惩罚。 做完这些,我顺便查了查首相的资料。 【辛乔·佩丝,星历2097年4月8日诞生于斐德城,毕业于科特利奇联盟军校,政治家,企业家,新闻人,辛乔世家唯一继承人。五岁时家族曾遭受难民暴动....】 出生在斐德城数一数二的贵族家庭,还是唯一继承人,从小享受最高等的教育资源,毕业于共和国最权威的军校,政绩斐然,年轻轻轻当上首相,这履历堪称完美。 而从人物肖像图来看,这人也有着几乎不输于玉独的出众相貌。 一头充满光泽的银白色长发,清澈的蓝色眼眸,五官深刻,淡薄,清冷,看起来既正派又高贵,神秘又危险,聪颖异常,和当年的老首相有几分相似。 这样的人若是针对玉独,恐怕日子很难过。 我退出人物界面,看到已经炸锅的聊天软件,无数个问号似乎要飞出来。 [?] [??] [???] 把屏幕熄灭,我脱下制服,顺着管道拿回睡衣和我自己的衣服后,爬回下层。 又是两个小时过去,等我终于到达时,还没进屋,与出来去卫生间的分队长科索尔正面对上。 她看见我,饶有兴趣,下午未尽的仇恨又翻出来:“我们的劣等兵这是去哪了?” 我说:“不要挡我的路,我要回去睡觉。” 几次三番被无视,科索尔眼中冒火:“你就是这么和支队长说话的?” 我绕过她,就要往屋里走。 “站住!”她叫道。 我侧过身,一手如电般掐住她的咽喉:“不要,拦,我的,路。” 作为更加健壮且有作战经验的士兵,科索尔知道她不该畏惧我一个无能哈珀的威胁,但她莫名很是相信,只要自己再有一步冒犯,那扼在她颈间的手就可以轻易拧断她的头,且她毫无反抗能力。 这样的预感过于强烈,迫使她完全无法动弹。 我松开手,进了屋,睡床上补眠。 第二天,一声尖锐到刺耳的警报声吵醒了我。 一睁开眼,就看到满屋红灯乱跳,所有显示器都不断跳出“全体集合”的赤红色字样,队员们惊慌失措得跌下床来,一脸无措,慌慌张张。 五分钟后,我们所有人被叫到甲板集合。 一时间,数千人挤在一处,人头攒动,每个人都十分茫然,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在警报声中四下张望,寻求答案。 甲板外层是透明材质的大型舷窗,呈弧线包裹着战舰的船头,能看到天鹅绒般的深黑天幕,和零散遥远的星星。在这样的背景下,舰长站在最高处,面色极为严肃。 他高喊道:“立正!” 四周窸窸窣窣的谈话瞬间弱了下去。 我看了看随着舰长过来的那些人,没有副官,或许是觉得丢人吧。 “昨夜,就在正义的星月照耀下,你们中间的某条老鼠,悄悄绕过了防御系统,凭着一己私欲,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舰长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浸泡了怒火。 我心道:那样就是不可饶恕了? 舰长继续道:“我不会问你们凶手是谁,也不会给你自首和被减轻刑罚的机会,你杀害副官,残暴至极,骇人听闻,已必死无疑,我会亲手找出你,让你受到共和国最严峻的刑罚处置!” 周遭一片哗然。 我愣了愣,有点怀疑我耳朵听到的内容:“杀害副官?” 我很确定昨晚并没有对副官下死手。 金银在我身边打哈欠:“真的假的?副官死了?谁干的。” 身后跟着首相治安官的玉独也走到舰长身边,她穿着昨晚我看到的那件正装,端正漂亮,一如天幕上的星星。 她扫视我们一圈,淡淡开口:“刚刚我收到了一份来自主星的邮件。” “邮件内容显示,我们的下层维修技术部里有一名技术兵,被发现在几日前死在了家中。” “可安检数据显示,那一支队伍里的十二个人全都上舰,无一缺席。” 略特长官踏着沉重的步子走到了我们这支小队边,他身后跟着两排真正的国家治安官,迅速破开人群,将我们一行人围在其间。 以我们为中心,人群裂开一个圆形的口,所有人都看向我们这里,目光有警惕有好奇,还有畏惧。 “你们中,”略特锐利的视线一一划过我们每个人的脸:“有人冒用了身份混入启明舰。” 这时,科索尔充满仇恨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她举起手,叫道:“报告,我要举报!” 6、凶案4 ‘有人混入。’君主带来的这一关键信息基本划定了嫌犯所在的范围,舰长命令手下人驱散除我们小队以外的其余人,那些人在好奇和惊叹中低声交谈着渐渐离去。 原本承载了数千人的甲板瞬间变得空空如也,宽阔到令人发慌。 舰长和君主一齐下了高台,向我们走来。他们的皮鞋在涂上原木色泽的特殊金属表面敲动,发出哒哒的声响,像是钟表在倒计时。 略特让出路,低头行礼。 舰长双手负后,起床后来不及清理脸颊,下巴上一圈青色胡渣,脸色也格外苍白惨淡,一片死寂。看来副官的离世给他带来了不小的影响。 “你要举报?”他狐疑且锐利的视线刺向科索尔。 还未能揪出凶手,任何人都有犯案的可能。 举手的动作微微一顿,科索尔吞了吞口水,被气势所压后,她略有些迟疑的眼神在看到我时,又变得坚定且凶恶。她笃定道:“我大概知道凶手是谁!” “大概?”舰长发出不妙的反问。他快走几步,逼近科索尔,怒道:“你以为这是什么猜谜游戏吗?猜错了再重来?给与错误的情报,你也是同罪!” 科索尔浑身紧绷,额头汗流如注。片刻,她沉声道:“不是大概,我准确知道是谁。” 舰长道:“说。” “她,”科索尔指向我,目光怨毒:“哈珀!” 似乎预料到她要说什么,略特长官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科索尔大声道:“她昨夜无视我的待命指令,偷偷溜了出去,清晨才回来,我问她去了哪,她也不说。如果昨晚有从惨案发生,那她有很大的嫌疑。” 站在我身后的队友们皆吃了一惊,这位无能哈珀竟然能做到悄悄离开,而不被人所察觉? 他们悄声说道:“什么时候离开的?”“去哪里了?”“可是副官的房间在上层啊,有防御系统的。” 舰长扭过头盯着我,看他恍然的神情,显然对我有印象。而在场的几人,包括略特长官以及另外几个军官,都不可避免的想起了昨晚的事,脸色都变得微妙且尴尬。 我为什么会半夜悄悄离开,他们心里很清楚,毕竟“捉奸在床”。 至于舰长,他应该还记得那一百个俯卧撑,现在反应过来自己纵容手下人欺负的是君主的床伴,一时间心情复杂,露出了难以形容的表情。 人们常常在私下对桃色新闻百般好奇,竭力探究,如饕餮之客,但在明面上,却又将之划为不易登上大雅之堂的私密话题,会下意识避开,粗略对待。 于是,连我离开君主房间和副官遇害的时间都没人做个比较,就匆匆迫不及待转移起众人的注意力。 略特深呼吸几次,走到分队长面前:“报上你的名字。” 还以为是要奖赏自己的汇报,科索尔行了个军礼,这才道:“科索尔。” 略特道:“科索尔,自己去领军罚。” 科索尔的表情瞬间崩裂,转为错愕:“为什么。” 略特道:“服从命令!” 意识到自己方才居然反问了长官,科索尔惊出一身冷汗,虽然有天大的不甘,但也不敢再说什么,冷汗涔涔道:“是。” 她大概会在心里疯狂回忆我的族谱,猜测自己看走了眼,没发现我背后还有什么她不知道的强硬关系吧。 我对她的态度提不起兴趣,转动视线望向玉独。 另一位当事人满面平静,丝毫不在乎当下的氛围,也不在意自己昨晚在多少人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她身后依然跟着那两位红衣首相治安官,像两堵墙,又像两滩擦不干净的血。 这两人寸步不离的监视,就是扣在君主手腕的镣铐,也是擦去她光鲜权力外表的百洁布。 注意到我的目光,玉独微微勾唇,抬脚向我走来。那宽底皮鞋有节奏的啪嗒声,最终停在我的面前。 哈珀的身量比君主要瘦小,我只能抬头与她对视。 庞大机械吊在甲板上方,窗外是无尽的宇宙幕布,我盯着视野内唯一明确的女人,听见身后队友们紧张到吞咽口水的声音。 普通小兵穷尽一生也很难有机会和权力高层对话,还是这样可怕的时刻,他们的队友哈珀会被为难吗... 玉独启唇道:“舰队里有小老鼠混进来了,她莽莽撞撞,知道自己惹出了多大麻烦吗?” 我说:“也许她并不是老鼠,只是有人产生了这样的错觉。” 那身正装是军装的改良,为了方便运动所以贴合身形,将玉独个高腿长的优势完全发挥出来。 我贪婪望着她,还嗅到一股若有若无的,点缀于她鼻息和手指间那独有的花香,她一定抽了一整晚的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玉独道:“那么,在她酿成更大的灾祸前,是不是应该立刻想办法把她揪出来?” 我说道:“没有阻止她混入的能力,难道就有抓捕的能力吗?” 这话有点难听,和直接责难没区别。 一个下级技术兵敢这么表达,舰长和几位军官的脸色都有了变化。若不是我还在和君主对话,迎接我的也许会是一颗新鲜出膛的枪子。 玉独笑了笑,唇间多出一粒标志性的单边酒窝。她放松了语气,问道:“你的上铺呢?” 话题转的太快,我下意识答:“金银?” 玉独道:“她怎么没过来?” 此言一出,我的队友们立刻发现,不知何时,金银居然消失了! 他们慌张道:“怎么回事,刚刚还在呢。”“你看到她了吗?”“本来看到的!现在不见了!” 我环顾四周,那个几分钟前在我身边打哈欠的金银,的的确确在众人眼皮子底下就这么悄无声息的消失无踪。 玉独道:“带我们去你的宿舍。” 一行人就这么浩浩荡荡去了宿舍,屋里还维持着我们紧急集合前的混乱模样,地上零散着没整理的袜子,书本,枕头和梳子等杂物。金银的床上是空的,深褐色被子盖在上面,牢牢遮住床面。 我的队友们不敢发出动静,安安静静沿着墙壁进了房间,一动不动。我站在玉独身后,打量了一下里面的场景,没看出什么端倪。 “去看看。”玉独说。 一个下级执行官爬上了床,抓住被子一角,唰得一声掀开。接着,他的脸色瞬间苍白:“金色眼球!” 他受到了极大的惊吓,跪在床边的动作不稳,居然摔了下来。倒在地上时,还瞳孔颤动,手脚发麻,语无伦次:“是眼球!眼球来了!” 我对这个名词没概念,但能观察到,在场几乎所有人都至少陷入了持续超过一秒的恐惧和无措。 略特长官走到床边,调出控制台,按了某个按钮,上铺床位徐徐下降,床上的情景展现在众人面前。 一阵低低的抽气声响起。那里交叠放置着少说二三十张图画,a4纸大小,铺满了整个床面,有宇宙,有星球,有战舰的某个细节,有港口和登基仪式等等,而在这其中,最醒目的一张,是放在最中间的一枚眼球。 那画在纸面上的,是一枚金色的眼睛,少见的横瞳,让人无法揣测她注视的方向,平添几分诡异感不安感。画作笔触细腻,栩栩如生,如跃纸上,光泽流转,如同挖出了真正的眼球,平摆在众人面前,甚至眨眼间,还能看到它转动的错像。 我昨晚听到的摩擦声,就是金银在画这些东西。 舰长显然没遇到过这种事,呆愣片刻,不知作何反应,握住拳头,一脸灰败:“居然被她混进来了。” 我问:“那是谁?” “一个不知道身份的匿名猎人,目前共和国悬赏榜单的第一名,身上背负了至少上百条人命,闹得人心惶惶,”玉独为我解释道:“她将要动手时,会在现场留下一张羊的瞳孔,代表自己将要对某人犯下罪行。” 她说完,向右伸手:“拿去测生物样本。” 略特带上手套,将那张画作小心捧起,几个下级执行官依次上前,收拾剩下的绘画。 玉独道:“把以往确定由眼球犯下的案子都提取出来,寻找被害人的共同之处,用云数据推测她的下一个目标。” 我问:“下一个?” 玉独道:“等她杀完了想杀的人,会留下一张重新闭上眼的图画。如果没有,那就是还未停手。” 按照这个说法,那睁开眼就是杀戮,闭上眼就是杀戮结束,设置这么一套流程,视旁人于无误,如此放肆随意,看来对自己的能力相当自信。 这么说来,她作为同样冒用身份的人,从安检环节就看出我不对劲,所以才几番试探,想看看我是不是和她一样,怀有任务而来。 只是还没个结果,她就因为没能处理好之前那个身份而暴露了。 “从这间宿舍,到副官的房间,模拟所有的可能路线和所需时间...”玉独估算着金银可能的动向,忽而转头,语气温柔了许多,问道:“昨晚,在你来我房间之前,她还在吗?” 军官们已经习惯君主的爆炸言论,眼观鼻鼻观心,可我的队友还不知道,听见这句话,皆睁开了眼睛,竖起耳朵。 而科索尔,更是一脸诡异莫测。 我如实答道:“在我出门之前,她一直在画画。” 想到那个穷凶极恶的杀人魔和自己同吃同住,队友们一身恶寒后怕。 玉独道:“根据时间差来匹配路线,调取所有的门禁数据核对检查。” “舰长。”她偏头:“封锁信息,对外宣布副官是犯了突发性辐射过敏疾病后意外离世,禁止让启明舰进入应敌状态,一切照常。” 这位“傀儡”君主自顾自安排好了一切,且所有人都听从她的调令,舰长被忽视,有点脸上无光,但他作为一个读教科书长大,没怎么经历过实战的“书呆子”,无法给出比君主那些更好的组织安排,只好忍着怒火照办。 我望着玉独的背影,找到了熟悉的感觉。 她总是这样,似乎对一切不闻不问,又掌握着节奏的慢慢推进,沉默无言中想好无数个可能,而后稳定实行。 至于这个过程中所造成的伤害或者奖赏,都不重要,她的眼中只能看到最终的目的。 离开宿舍时,玉独向我道:“跟我来。” 那两位治安官想要跟上,玉独制止:“半个小时的时间,我有点事想跟她说。” 考虑到我们两人之间的“特殊关系”,想要独处空间在常理范围内,且半个小时也做不了什么,于是,他们停止脚步,算是默认。 我跟在玉独身后离开。 走出了一段距离后,我主动开口问道:“有杀手混进来了,为什么反而不需要应敌状态?” 这一瞬间,好像回到了以前。 模糊的记忆里,我站在弹药箱上,吃着咖啡豆,不断询问那些晦涩难解的专业名词。玉独坐在灯下,翻看书籍,一一为我解答。 就像此刻。 “启明舰是战时为了应对快速消耗而重新修改图纸后批量生产的战舰,为了不被抢占先机,保证火力,其中省略了很多必要的构造。” 玉独放慢脚步:“对于舰队外的敌人而言,这是一艘精密恐怖的杀人机器,但它的内部并没有那么强势。” 我们正走上一条长长的玻璃走廊,外面是巨大空旷的舱内空间,无数人和机器在下方忙碌,所有噪音和冰冷的气息被隔绝在外。 若是下方的人抬头看过来,大概会觉得我们在悬空站立,如同漂浮在宇宙中的两粒微小星尘。 “为了让战舰有最大的能动性,不至于受到一丁点伤害就停摆,就需要做到让它在损失了大部分人之后依然正常运转。” “所以,舰内有很多与‘驾驶室’同样功能的备用区域。就算整个上层,或者下层都被炸毁,只要还剩下一个人活着,就能保证一部分战力。” “简而言之,很容易被从内部夺取战舰的控制权。” 当年战场上,我和她一起拼杀,这些关于战舰的琐事我也了然于心,只是,都随着被挖去的大脑消失了,经她一提,种种细节浮出水面,我回忆起关于战舰的一些事,也想起了关于她的画面。 她饮酒的,以烟在沙盘上烧灼的,大声谈笑的,熬夜指挥战舰,抱怨补给还不来的,种种画面。 很感激这副遮掩我身份的皮囊,让我不用以“单影”的身份来面对玉独,否则回忆连带着情绪涌起后,一定不是现在这样冷静的模样。 “应敌状态是针对战争设置的,这一点会被放大。”我说。 “没错。”玉独转身面向我,边倒退着走路,边从胸前的口袋拿出一枚刻着繁复黑苔藓花纹的怀表,细细闪着光的银链子自她指间垂落。 她按住怀表顶部的按钮,表盖被打开。 那双灰眼眸里含着笑意,望向我。她勾起手掌,合上表盘,发出啪嗒一声。 我眨了下眼。 她再次有节奏的重复几次,笑意浓重,继续说道:“这里距离小行星带很近,一旦我们的航向有丝毫偏离,就容易陷进去,那个时候要面对的敌人就不止是一个猎人杀手。” 她的上方,走廊顶部的玻璃外,就是宇宙,深邃,广袤,无垠的宇宙,视野尽头是无限扩张的边界和成团的星系。它们极为遥远,任何一道呼喊的声音都会在脱口而出的瞬间消融,寂静充斥着所有空间,隔绝的不止是距离。 可心与心如此近,依然总是沉默以对,互相背离。 “哈珀。”玉独咬住这两个字,那双灰黑的眸子与太空深处同源,总是酝酿着沉静和神秘,我总是迟一步认清其中的危险性,才会差点死无葬身之地。 “你怎么看待伪装身份进入星舰这件事?” 我说:“有事要办。” 玉独一脸我在说废话的神情,强调道:“时间宝贵。” 我反问:“不然的话,难道是上来看风景?” “宇宙里没有风景,”玉独悠悠说道:“以风景这个词语来形容宇宙,反而是降级。” “不谈看待之法,那么目的呢?” “伪造身份的目的吗?”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问,目前来看金银的动机很明确:“如果是间谍,那就是为了扒取信息。如果是杀人,那就是为了清除目标。” 玉独盯着我:“你觉得下一个被杀的人是谁?” 我说:“这里最有价值的人是你。” 玉独久久望着我,忽而一笑,星光失色:“那就好好保护我,护卫。” 我的瞳孔猛然缩小。 这句话像一个开关,骤然打开,让我脑中多出了一个画面。 即将登上战场,玉独想将我留在家里,和她的一堆宠物放在一起。我明确拒绝,躲在她的行李箱,口袋,衣服缝隙里,无论如何都要一起去。 那时我还不会说话,玉独为我准备了字母表,好让我表达。 我在几个字母间快速移动,想要明确解释我脑中尚未成型的话,什么战场危险啊,我可以提供帮助啊之类的,而玉独不怎么认真,迟迟解读不出我要说的那些,只想把我放在安全的生态缸里。 紧急之下,我抓住她的手指,牙牙学语般开口。 “...保护...” “我保护你。” 那时的玉独一怔,良久,绽开笑容,也是这么说。 “那就好好保护我,护卫影。” 7、凶案5 残留在肌体内的钝痛如一把刀,斩碎脑中的温馨画面,只留一片苍凉凄冷。 我压住抽搐的手指,冷静道:“在我找到你之后,才发现你身边还有治安官,也许你并不需要我,我收回昨晚说的话。” 有更加激烈难听的词语就含在我唇齿之间,我死死咬紧牙关,强行忍住,可那些话在胸中反复滚动。 我想说你这样的人根本不值得保护,谁站在你面前付出心力,都只会迎来背刺的结局。那些陪伴你的战友有几个还活着?你怎么好意思继续用无辜的表情说这种话来哄骗新人呢? 玉独继续着开合那个黑苔藓怀表,目光错也不错盯着我,嗓音温柔:“我不会强求你。” 她侧过头,目光放空,手摸向口袋,似乎想要找烟,可惜昨晚抽得太凶,大概是一根都不剩了。 摸空的手顺便滑入口袋,玉独顿了顿,才说道:“把我的睡衣还给我。” 我说:“不给。” 也许是我说的太理直气壮,不假思索,面无表情,玉独略有些吃惊地看我一眼,欲言又止,又摸了下空口袋,无奈地轻轻摇头。 长长的玻璃走廊里陷入了寂静。 啪嗒,啪嗒。 怀表还在一开一合。 没人说话,没人动作,只余银制怀表的反复开口,金属碰撞。 于是,这个声音格外突出明显,像是一枚异常清脆的铃铛在我耳边规律摇响。 在反复倾听的某个瞬间,我神经一痛,突然反应过来一件事。 我在无意识的不知不觉中,正随着这道啪嗒声的频率同步眨眼。 搁在身侧的手不自觉握紧。 这可不是巧合,而是特意训练的成果。我已经不记得它所代表的意义,但它能够成为我的肌肉记忆,那一定是两人共同养成的习惯,为了我们那时尚且存在的志趣。 越过思考能力的直接条件反射,很轻易勾出了所有掩饰下最真实的小动作,而玉独或许已经将此捕捉。 “我先归队了,王。”我对她的行为产生一种‘又来了’的反胃感,背过身去,打算离开。 玉独是个狡猾聪明的人,她再微小的行动都一定有其目的。 方才在我毫无心理准备的对话下,她不动声色,以温柔的眼神注视,却已经开始无声的试探,说明她心中已产生对我身份的怀疑。 这就是她的本性,时时刻刻令人不设防的算计。 可不该如此,我在哪里露出了马脚吗? 我的拟态或许不够成熟,有所破绽,但不是专业人士根本看不出来,且这新觉醒的能力在玉独认知之外,她从怎样不可思议的细节里联想到我的存在? 如果她不是对我下了死手,真认为我有万分之一归来的可能,又怎么做到当下这么冷静? 她不该害怕我,努力想办法讨好我吗?到底怎么敢一脸无事发生的琢磨试探? 无论如何,我绝不愿现在表明身份。 这不该是我们重逢的时机,至少那个敞开亮明的主动权应当在我手里,在我准备好给与她最大程度的羞辱时,像是真相披露般的让她叫出我的名字,她亲自取的名字。 那样的场景应该是在王座,议会,亦或者是法庭之类的地方,她要在人生巅峰的快乐时接收我给她下达的新判决,从此跌入谷底。 我一向没有耐心,横冲直撞,肆意行动,可这样畅快的想象,居然能让我忍耐到现在,连我都吃惊于这份沉着。 慢慢来。 数台搬运机从下方飞过,玉独叫住了我:“你得跟我去开会。” “为什么?”我问。 玉独解释道:“你是和眼球接触最多的人。” 我说:“接触的多不代表了解的多,我看人一向不准。” 玉独道:“除你以外也没人真正和她相处过,你给的信息,即使是错误的,也有价值。” 我沉声道:“我讨厌价值这个词语。” 半小时已过,两名红衣治安官迎面走来,向君主汇报:“针对眼球的追查会议已经开始了。” 玉独在我身后道:“知道了,我现在过去。” 她说话时,也在走动,嗓音越来越近,直到停在我身后。 我感觉我的手被牵起,她说道:“去吧,你的证词很重要。” 低下的视野中是她细长骨感的手,掌心有一层薄薄的茧,中指的第一个指节左侧微微宽一点,这是她握笔的习惯,长久以来留下了痕迹。 假设她此刻认为我回来了,那么这个主动牵手,以及她纵容“哈珀”无力行径的态度,的确都算得上是讨好。 她在试图用温柔的言语和行动来软化我吗? 我在心中尖锐的冷笑。 这个盲目且骄傲自大的人,把我当做什么又贱又卑微的生命吗?还以为像以前一样,付出一丁点好就可以一切皆休,并早早开始做梦,以为我还会乖乖站在她身后。 原来我从未察觉,我身经百战的母亲,是如此幼稚市侩,无药可救。 我已经不再生气了,反而像是再次重新认识了她一样,以一种平和洞穿的目光回望,还想看看这位优秀的表演者还要怎么演戏。 “那就去吧。”我答应着。 跟随玉独来到会议室前,里面传来交谈的声音。 仿佛是一沓文件被摔在桌上,舰长道:“上万条通行记录,没有一条报错,学院里那帮工程师是给战舰安装了身份识别系统对吧,还是只画在草图里了?” 另一个较为冷静的嗓音道:“她犯下了数百起案件,且从未被抓到过,说明她有规避监视的能力。” 舰长对这些微的奉承都无法容忍,冷冷道:“你想表达什么?” “所有舱位都翻遍了,找不到可疑人员。” “废物。” 玉独推开门,会议室凝固不化的氛围并未因为她的到来而驱散,甚至更加生硬,一屋人除了略特,没有一个站起来的,只是零零散散向她问好。 没在意他们的敷衍态度,玉独自顾自走到首位坐下,看向桌面上面的全息屏幕。 蓝色的信息粒子拼凑出一副恐怖的画面,副官的头被斩下,塞进马桶,身体的其余部位也零零碎碎,散落各处,整个浴室的墙面都泼满狂乱的血迹。 舰长还在发脾气,把手下递上来的文件摔的四处乱飞,因为到此刻为止,还没有一丁点猎人的准确消息,她的目标,她的身份,她的位置,一概不知。 这可是一颗非常可怕的定时炸弹,哪怕在斐德城也能搅的人不安宁,更何况在这孤立的战舰上。 最有可能被杀的人,都在这间会议室里了。 桌边的军官们三三两两讨论着可能性,对无数条分析出来的数据动脑筋,或痛批眼球的恶毒,而即使陷入了死胡同,也只是愁眉苦脸,吞云吐雾,没人想起来去问一问首位的君主。 玉独不紧不慢等待着,垂眸望着怀表上秒针的转动。 整整沉默的七分钟后,还是略特长官先打破寂静:“王,您有什么指令吗?” 此言一出,众人静了静,纷纷望向首位的人。 玉独合上怀表,我的眼皮抽搐一下。 “找不到的原因很简单,”玉独端起桌上已凉的咖啡:“她换了一个新的身份藏起来。” 她伸手将咖啡递给我,我低头看向那杯中浓褐色的液体,再看她端杯的手,忍住了磨牙吮血的冲动,接过杯子。 舰长高高的眉骨搭在眼上,深沉的疲惫让他仿佛承受不住这重量似的,眼神闪烁不安:“这个可能性我们当然也能猜到,但船上那么多人,谁知道她又变成谁了。” 说完,舰长望向身旁副官的空位,再抬头看向全息影像里缺席人的惨状,眸中是鲜明的恐惧。 他大概万分后悔昨天的自己,放纵副官要求我和金银做出的那一百个俯卧撑。不管之前金银打算杀谁,现在都有可能会对他进行报复。 喝了杯咖啡,我的心情好上许多,双手捧杯道:“也许她现在就混在我们之间也说不定。” 所有人都不太自在的扭了扭身子,四下望望。舰长则像是被吓到了,猛烈咳嗽起来,脸色苍白。 少顷,他止了咳,用白布捂住嘴,不客气道:“王,你的小情人还真是直言不讳。” 原本落在玉独身上的视线转移了方向,集中在我脸上,且明显升了温度。 他们想说但未说的话简直就写在了脸上:这就是君主的床伴?原来君主好这一口?顶多就是清秀的长相,是怎么吸引君主的? 我不动声色,小口抿咖啡,其实我更喜欢直接吃咖啡豆,可惜这会没那个条件。 “她还能说更多,”玉独回眸:“哈珀,讲讲金银的事。” 我舔了舔唇,开口道:“昨天下午,我和金银被分队长科索尔派去上层餐厅修理投影仪和屏幕时,舰长,副官,以及罗拉在我们下方用饭,金银使用了窃听设备,还邀请我一起听。” 玉独向舰长问道:“你们都聊了什么?” 聊的内容自然是关于君主,还尽是些负面词语,现在让舰长说出来,就算他不在乎君主的威严,也做不到这么丧心病狂,表面的尊重依然需要维持。 他有些无措地左右看,没说出话来。 玉独道:“哈珀?” 我说:“他们说君主只是一个听从首相命令的傀儡君主,这场巡游是政.治作秀。” 桌边响起了一阵阵假装咳嗽的声音。 这大概是不少人真实的心声,谁也想不到,那原本只该出现在茶余饭后的杂谈,是以这种方式被点出来。 一时间,尴尬蔓延。 玉独本人正手撑着额,懒懒散散翘腿坐着,对这话没反应。 她继续问:“金银说了什么?” 我知道她想让我说什么,配合道:“她向我辱骂了副官和舰长。” 舰长的脸色更加白了,简直像是将死之人。 玉独滑动眼珠,一字一句道:“那么猎人的下一个目标似乎很明确了。” “咳咳!”舰长猛咳两声,张口喷出一口血,就落在方才他扔掉的报告纸上。 他像是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愣愣拿步捂住了嘴。 玉独安抚道:“别害怕,做人要乐观,至少你运气不错,在刺杀顺序里排名第二,还有转圜的机会。” 她偏头向治安官道:“帮我连线首相。” 女性治安官向前一步,以手指挤入会议室的通信,同时问道:“需要向首相大人说明启明舰上发生的事吗?” 玉独露出单边酒窝:“不用,她人虽然远在数光年之外的主星,但知道的没准比我更多。” 治安官点点头,将通讯联通。 不多时,会议室内响起一道清泉般沉静,文雅的嗓音:“上午好,君主。” 我还是第一次听到首相的声音,不禁回忆起昨晚看到的那张照片,那令人印象深刻的银色长发。 这嗓音与她的长相符合,清淡似水,洗练月光,每一个字的音调和声量都齐平,给人一种经过严苛规矩约束后的稳定感,又因为音质本身悠远空灵,听得人很是舒服,想象不到这是个有手腕的狠角色。 玉独道:“没时间配合您的完美礼仪了,辛乔,我记得你手下有形象伪装的专业人士。” 对面静了静,而后道:“所以呢?” 身份伪装可不是一般人可以掌握的技能,与此相关的,基本都和不太能上台面的灰色工作挂钩。手底下养着拥有此技能的士兵,那就是在承认自己打算做点不太光彩的事。 玉独这是给首相下面子呢,估计是为了出一口被监视的恶气。 她补充道:“让她来说说完成一场能骗过检测机器的伪装有多困难。” 这次对面沉默的时间有点久。 须臾,首相道:“舰队上能人辈出,何必舍近求远。” 玉独道:“谁都知道斐德城里只有首相大人精益求精,什么都要用最好的。” 首相道:“我可以给你搭条人脉,艾丽卡艺术学院三年级的学生朱恩,她是五官改造和身体拟态社团的团长,五分钟后她会给你回信。” 不等玉独再说什么,首相单方面切断了通讯。 她没有给出自己手下的信息,而是搬出了一位学生。至于这个学生是否存在,那就不得而知了。 玉独勾起唇,那个酒窝怎么看怎么张扬。 大约只过了一分钟左右,首相的消息就发了过来。 [拟态注意事项: 1:要尽量选择和自己身高体重都相似的人选。 2:自己所掌握的技能不要和被拟态者相距甚远 3:避开需要精细操作的高难度工种 4:....] 文里洋洋洒洒列了数条,不出意外的话,猎人也需要考虑到这些来选择自己拟态的对象。 所有人都一一看完,略特长官道:“我有意见。” 玉独:“说。” 略特道:“这是人族的标准,目前还不能确定她是否为人族。据我所知,异族中有一些物种是能够做到不借助外力直接进行拟态的,那么就没有这些限制了。” 的确如此,比如我。 想起昨天金银脸上沾染的橙色东西,以及她提到的“化妆”,还有一种同为异族的隐密直觉。我说道:“她是靠妆扮达到拟态效果的,就算不是人,也绝对不是那稀有的能够掌握拟态能力的异族。” 略特道:“如何确认呢?” 玉独道:“哈珀说的没错,不用怀疑她的判断。” 虽然问题依然无解,但略特相信君主的话,不再发言。 眼看时机差不多,玉独向后靠上椅背,徐徐开口:“在场有和眼球切磋过的人吗?” 一个军官道:“只有死人和眼球切磋过。” “曾经有一个幸存者活下来,她给出过一条很有用的信息,”玉独卖了个关子,在众人的期待感都高高提起时,公布答案:“眼球对花生过敏。” “哈?”舰长抹掉唇角的血:“这也算有用的信息?难道寄希望于用花生毒死她吗?真是致命的弱点!” 另一人翻看着猎人眼球那厚厚一沓的资料,嘀咕道:“君主连这种小事都注意到了?” 他们或许不明白为何君主知道这种琐碎事宜,但我却能猜到。 玉独一向喜欢收买人心为自己卖命,所有具有突出能力的公民,不管他们本身道德水平如何,好坏与否,都不重要,只要能用就行。 这位猎人如此出名,她一定考虑过收入麾下,自然有所了解。 即便有“注意事项”来缩小范围,那依然是一个海量的数字,众人因焦虑而愁眉不展。玉独拆解道:“舰长,启明舰上一共有多少公民?” 舰长沉沉道:“1824人,王。” “略特,启明舰上后勤士兵一共有多少。” “772人,王。” “排除驾驶,传感,导航,通讯等士兵,和金银与哈珀一样负责基础维修的技术兵有多少?” “451人。” “其中有多少女性。” “278人。” 不到三百人,较为接近了。玉独道:“她的突然消失意味着身份暴露对她而言是意外的事,短时间内想要重新选择伪装的对象,一定不会和之前相差太远。” “或者说,要有许多相似之处才行,所以她大概率还在这个群体之中。” 略特有些兴奋:“要对这二百多人进行生物样本核对吗?” 玉独摇头:“不能直接这么要求,先不提那个是否有用,她大概连来都不会来。” 略特沉思:“所以应该隐瞒我们的目的,做到出其不意,该怎么做......啊,她对花生过敏!” 这又可以进一步缩小范围,到时将是一个可观的数字。 可问题再次来临,平日里的吃饭时间都是零散的,聚不到一起,要找什么理由才能让所有人一起吃饭,又显得合情合理,不惊动金银呢? 玉独话锋一转:“今天是什么节日?” “额...”见证了玉独条理清晰将数字一点点缩小的军官们下意识服从命令,全部动作起来,浑身是汗,唰唰翻动日程表,唯恐慢人一步。 “...没有,王。” 手指在怀表表面摩挲,片刻,玉独道:“有的,今天是副官的悼念日。” 没有节日也可以硬造一个节日出来! 玉独站起身,收起怀表,双手撑桌:“待会向基础维修的技术兵组下达命令。” “为了悼念副官的离世,下午三点,将在下层餐厅为他开办一场悼念会。要求所有人都准时到场,不许中途离开。” “男女分席,在女兵的所有食物里都加上足量但不会被尝出味道的花生酱,现场让医生待命。” “你们各自把好餐厅和上下级的出入口,先这么办。” 说完这句,玉独道:“散会。” 会议室除了舰长外的所有人都齐刷刷站起,向她行礼,而后匆匆离去。 在原位坐了一会,舰长以手帕捂住嘴,也阴沉着离开。 等到会议室重新平静下来,玉独松开撑着桌面的手,望向全息影像中副官的惨状。 她缓慢道:“动乱年代唯一的好处,就是能让人认清实战能力,远比地位和军衔高低要重要。” “和平时,我是默认的无权君主,”玉独转过身,一步步走到我面前,低头望着我,目光缱绻:“一旦有共同的危险出现,我就会重新变成....” 她引导着,等我接下那两个字。 我望着她,百般柔顺的样子:“将军。” 8、凶案6 下午三点,对副官的悼念仪式准时在下层餐厅开办,四百多位基础维修技术兵全部到齐,按照指引男女分列,分别站在用饭的长桌前。 餐厅内部所有灯光都被调成低调的幽蓝色,肃立的人群全部穿着黑白相间的丧服,如同钢筋森林。 船上的条件不足以提供一个严肃的悼念场合,被赋予特殊意义的时刻自然也不会将重点放在这里,但还是尽可能找来了或许不太合适的丧葬用品,妆扮着餐厅,提供了一点清冷肃穆的氛围。 士兵们佩戴挽带,手持枪械,低头沉默着进入,厚靴踩在铁上,发出沉闷的咄咄声。 他们以保护众人安全为由四散开来,把守在各个出入口,警惕望向餐厅内默立的技术兵们。 与此同时,医疗兵和各位军官也赶到,舰长站在其中,往常一直是气势最强的那个,今日不知怎么了,格外萎靡不振,眼下发绿,眼神忽颤。 餐厅最前端,光线最明亮之处,新搭起的发言台上,玉独一步步沉稳走上去,环视众人,行了一个标准的共和国军礼后,对着话筒开口。 “我们摆脱了家园的引力,航行于星海中,却无法忽视家人的引力。今天我们站在这里,是为了沉痛悼念副官的离世...” 她低磁清澈的嗓音回荡在餐厅中,戴着白色高帽的厨师推着餐车,为每个人发放食物。 餐车路过我面前,我伸手端起一份,拿到眼下打量。 盘中精心制作的食物叫做“星帆”,是以豆类原材料仿照小帆船制作出来的豆制品。盘子表面蓝色的酱料象征着海洋,其上是一艘古代风格的“木船”,精巧的船体撑起一片大而纤薄的船帆,仿佛正被狂风推动。 在星球上时,它只是一种普通的食物,商店里售价最低的基础款,但在航行的星舰上,则有着特殊的意义——缅怀牺牲在船上的死者。 于悼念会上吃下它,意味着食用者将带着死者的意志继续走完剩下的航程,让他的灵魂不会在浩渺的宇宙中迷路。 算是一种仪式。 转动盘子,目光焦点发生变化,由星帆移到君主身上。 那个在讲台上发言的女人,看起来正派严谨,端正齐整,我想象着她躺在我餐盘上的样子,举起叉子,分解了星帆,一口口吃掉。 口感绵密,不甜不苦,普通的味道,激不起味蕾的震颤。 我是纯血异族,和人类之间没有任何一段基因上的联系,除了玉独,也不曾和哪个人类长时间相处过,情感更是薄弱。 在我相当宽泛的食谱里,人族其实也在其中。想到将他们当做食物,我并不会产生一丁点不适感,与吃猪肉没有区别,但我遍寻肢体和味觉记忆,回想不到人.肉的味道。 或许我根本从未尝试过,我不记得原因,但能够猜到,玉独必定用某种方法阻止过我。 说完最后一句话的玉独再次行礼,而后走下台,蓦然抬起的目光与我对视,幽蓝的灯光下,我下意识舔了舔唇。 下一个人继续上台念悼词。站在我旁边的一位军官端详着星帆,嘀咕道:“死就死了,搞这么麻烦,共和国最不缺吃空饷的米虫。” 另一人问他:“你了解副官?” “不了解,不过差不多嘛。” 坦白来说,副官当然不算个好人,但令人诧异的是,评价居然可以先于了解而产生。 发言的人依次上台轮转,轮到舰长时,他的步伐没那么稳健,上台的动作较慢,脸色也非常差,甚至有些摇摇欲坠。 好不容易上了台,站稳之后,他伸手碰了下话筒,这才道:“作为启明舰的舰长,我很抱歉未能及时察觉副官的生病状态,没有劝说他去看医生咳咳...咳咳...” 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的对话,他被迫偏过头,弓着身子,满面赤红的咳嗽,音响里钻出尖锐的呼啸,不少人都被迫缩脖捂耳。 先前发言的军官笑道:“需要看医生的是他自己吧。” 舰长捂着话筒,浑身颤抖着又咳了好半天,才气息不稳道:“抱歉。” 他匆匆下台,下一位迅速顶上。 我注视舰长走下去,根据他的状态,我有了些许判断。于是,往右挪动几步,向一位身穿白色防护服的医生问道:“医生,舰长是怎么回事?” 医生仔细看了看我的脸,这才道:“中午他来医务室过,我们有为他检查,大概是吃坏了肚子。” 我强调道:“开会的时候他吐血了。” 言下之意,吃坏肚子不可能带来这种程度的损伤。 医生点头赞同,补充道:“你可能不太了解,舰长本就有肠胃方面的毛病,只要一紧张就会非常严重。” 我直言道:“我觉得更像是中毒。” 医生解释:“我们已经给他用过解毒剂,和晕船药以及镇定剂一起,这些是船上最好的药。为了安抚他,我们还留下了他的一部分血液样本,化验结果晚上能够出来。” 他看着我,眸中闪动着神色:“听说您在战舰上层畅通无阻,能不能请您晚些时候来帮忙将检测报告送给他,我预计为了应付过敏的病人,我们会很忙。” 一看他这副想揶揄又忍住的表情,就知道他也听说了我和君主那点明明没发生的事。频频遭遇此番打量,这导致我已经忘记我那天夜袭的真正目的。 共和国内对花生过敏的人数极多,考虑到待会医务室的确会满员运行,我答应了晚上帮他送检测报告给舰长。 “我有点不想,不过可以。” 最后一个上台讲演的人举起手中的星帆:“让我们吃下星帆,带着副官继续远行。” 指令明确下达,所有人都坐下,开始吃东西。 餐厅内顿时充满了叉子在盘子表面滑动以及衣料摩擦的声响,所有人都埋着头,没人讲话。士兵们呼吸变得轻,全方位监控系统与另外数道视线不断在女用餐区滑动,搜索。 我刚把餐盘还回去,忽然看见迎面朝我走来的玉独。她红卷长发飘逸,简短道:“跟我来。” 我立刻跟在她身后:“我们不在这等吗?” 玉独道:“在这是等不到的。” 还以为她要带我去什么地方,实则只是餐厅角落里的洗手间。她对镜观察自己,而后卷起袖口,露出长而匀称的小臂,常年不见光的肤色十分苍白。 我站在门边,静静看着她。 打开水龙头,她沾湿手指,梳理长发,一泼泼醒目的红在她指缝间流动。她抖散了为了上台而做的刻板端正发型,显得随性许多,生动极了。 手放在流动的水中,她斜斜看了我一眼:“为什么要盯着我看?” 我说道:“这里只有我们俩。” 玉独道:“不准看。” 她说这话时并不凶,表情无甚变化,语气教轻,只是一句玩笑话,可我很生气,不愿她轻轻巧巧来剥夺我注视的权力,也讨厌她变现出任何反抗我的意思,于是,我走近她,只有一臂距离,我仰头睁大眼睛,盯着她看。 玉独勾了勾唇,又说:“不准听。” 我微微侧过脸,表示我在极其认真的使用我脸上眼睛和耳朵这两个器官。 玉独抬手将一张面巾纸盖在我脸上,我听见一声朦胧的:“作怪。” 那张面巾纸香气四溢,气息直往鼻息里铺,我恍惚了一阵,拽下纸张,窝在手心,发现她已退到墙壁边,正低头点烟:“不问问我为什么来这吗?” “如果你是对的,我们应该很快看到结果。”我指了指墙壁上的标识:“禁止吸烟。” 玉独轻巧张口,呼出潮热的气息,修长的指夹着细长的烟,很像时尚画报上的内容。 “我抽的这个,在烟丝含量的标准上不能称之为烟,另外,”她微微低下头,清晰的眉眼被前额碎发勾勒:“我从不知道你是个在乎规矩的。” 外面突然响起一声尖叫,接着是猛地推开桌子,什么重物砸地的声响,渐渐的,越来越多类似的声音出现。有人被吓到大喊大叫,有人想要闯出被阻拦,引发了一阵又一阵骚乱。 这其中,厨师道歉的声音从音响传出:“抱歉!是我们的失误!星帆里面似乎被加入了花生酱,请对此过敏的人立刻去找旁边的医生领取抗敏药剂!” 他这番言语反而让众人冷静了不少,至少排除了食物中毒和投毒的可能。 花生酱开始发挥作用,陆续有中招的人出现,医生们都已入场,去救治和记录产生了过敏反应的人。 接下来,只要把所有中招人都抓起来,那么范围就再一次缩小,排查变得简单。 察觉我真的不会深问,玉独只好自己道:“整个餐厅的所有出入口都有人看守,除了这里。” 我猜测道:“你认为眼球不会去领取抗敏药剂?” 微微濡湿的唇咬住烟,玉独深吸了口气,低头看怀表:“领药需要先留下一份血液样本备份,她不会这么傻。” 正说着,一阵脚步声朝这边走来,我闭上嘴,立刻闪到一边。 不一会儿,一个面目普通的技术兵闯入卫生间,扑到镜前,一手扶着洗手台,另一手两指钻入咽喉,似乎想要催吐。 然而,她还没来记得完成这个动作,就从镜子里看到了我。 玉独将烟按灭在禁止抽烟的标识上,向我道:“抓住她。” 9、凶案7 香烟的余热被标牌吸收,散发最后一缕冷烟。 狭窄透亮的卫生间似乎因为某种气氛的坍塌而变得空旷危险,我调动身体感官,肌肉绷紧,无声无息退至门边,堵住唯一的出口。 与此同时,玉独默契般的眼眸下压,将手收回,夹烟的手改握为掌。 烟头下坠的瞬间,她欺身上前,红发如泼,左手回到腰间,右掌提力送出。 意识到身份被识破,眼球先是微微歪头疑惑了下,接着咧唇笑起来,眼眸格外闪亮,似乎发现有趣的东西。 她咬着唇,侧首躲过玉独那闪电般的一掌,天真的笑声在风刀割破的空气中回绕。 我看得出来,玉独使用的这一招,乃是军校教的格斗术,若是这一掌正正击在眼球的下颌,那铁打的骨肉也该碎裂。 可这一掌却是空了。 眼球躲闪的速度的确很快,但曾经的玉独更是体术上的强者,不提战场,我听说她在军校的各项身体数据都名列前茅,几乎可以稳定排行前三不动摇,没道理会在第一招就空掉。 本以为这或许只是个小小的失误,但接下来的一番对招更是让我眉头紧皱。 瞬息之间,两人已过了很多招,破空之声与撞击钝响不时响起。玉独的姿势很标准,但总感觉缺了些力道,很难打出致敌的伤害,且脸色微微泛白,额头已沁出细汗,显然体能也快要见底。 这才三年过去,就算玉独为了准备登基而繁忙处事,疏于锻炼自己,也不至于虚弱到这个程度。 外面的骚乱还在持续,眼球再一次躲过一记勾拳,腰腹却紧咬一掌。 她估算那力道不重,本想随意抗过,却见玉独袖中寒光一闪,送出一柄匕首,眼看就要扎入她腹中! 对这份狠意和果断略略吃惊,眼球嗤笑一声,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弯身,腰部后撤,与腿和手臂组成一个弯月弦状,躲过了攻击,而后毫无预兆的,向我冲来。 她急速奔跑的动作不像是人类,而像某种野兽,身体下弯,几乎贴地,脚用力蹬地,整个人的速度快到边缘模糊。 我下意识想召唤骨刀,然而,一个人类技术兵怎么可能会拥有这种生物技术?只好在骨刃刺破皮肤的档口,急速收回,徒手去抓。 她的身形几乎模糊成一条快速流动的河流,只消一霎便可汇入未知的冰冷空气中,而我一鼓作气,手刺入其中,以敏锐精确的视线相匹配,猛地一捞,抓住她手臂,拉停她逃窜的趋向。 撕裂般的痛从手臂传来,眼球惊讶望向我。 这时,玉独身体晃了晃,要扶住洗手台才能站稳,而我的注意力不由得分出一线。 就是这么个刹那,眼球将之捕捉,挥刀把我的手从手腕处斩断,随即奔逃。 断臂处血流如注,地面像是被泼了酱料,铺满深红,我掐住断口处,迅速回头看了眼玉独,她状态不佳,头晕目眩,似乎没注意到我。 于是,我掀起外套一角,把断臂埋进去,边愈合伤口,边出门叫道:“抓住刚刚那个人!” 即使不需要我的提醒,士兵也注意到那位从卫生间里逃出来的,神色不同的技术兵。 幽蓝色灯光下,此起彼伏的“站住”在餐厅内响起,技术兵们慌张后退,士兵们向前,枪口齐刷刷对准她。 一声极轻的笑声后,眼球自怀中掏出数个小球,抬眸向上,往天花板砸去。 那些小球扎有独特孔洞,快速运动时,风穿过其中,会有尖啸,像是以叉子在瓷盘上不断摩擦般连绵不绝的尖锐响动,这声音具有几乎实质的攻击性,让所有人都忍不住皱眉捂耳,干呕眩晕。 伴随着那尖叫,它们撞上天花板,牢牢黏住,并从孔洞中喷出数道白烟,呲呲响动。 那烟雾眨眼间便膨胀到难以想象的程度,仿佛厚重的积雨云从天而降,填充餐厅内部,遮蔽所有人的视线。 技术兵们没有抵抗的设备,大叫着奔逃,相互推搡,人仰马翻。士兵们无法捕捉目标,也陷入混乱,听从军官的指令,慌慌张张戴上防毒面罩和热成像仪眼镜,不时有人吸入毒气,呕吐般咳嗽起来。 这样视觉不清的环境反而适合我,我不再遮掩断手,断口处探出无数条血管和经脉,彼此扭转,新生的白色组织像是一个个小葡萄般涌出,组成我新手的一部分。 我的黑眼球向上翻,眸子一片全白,视野再次清晰,不过只剩下微红的轮廓。 找到眼球逃窜的方向,我跟了上去。 跑出餐厅,进入走廊,我一路追寻着眼球而去,然而她方才抢占了先机,且对战舰的熟练度似乎不在我之下,逃得极快。 在追出一段距离后,我在一个岔路口跟丢了。 记住我跟丢的地点,我打算回去查这一段路的所有监控,争取推断出眼球可能的潜藏位置。 玉独对于现状的判断是正确的,眼球果然选择了另一位面目普通的技术兵,说明她的拟态技术仅限于此。 那么接下来,她想要以同样的方式继续混入人群几乎不可能,所有技术兵都会被严加看管,定时签到,生物检查,而眼球不能藏于人群,想找她的难度就直线下降。 记下位置,我正想办法联系玉独,突然,听见左边的走廊传来一阵踢铁的声响。 我默默听了片刻,抬脚向那边走去。 踢铁声是从一个杂物间里传来的,我停在门前,仔细辨别里面的响动。 那声音没什么规律,似乎只是不小心碰到,也没有后续。 我有所判断,推开门,看见一个女人被捆住,倒在地上,神志不清。 她的脸和跑掉的眼球一模一样,这是被眼球关起来的那个原技术兵。 真是个倒霉的家伙。 我走过去,蹲下.身,试图叫醒她,然而她脸上有血,又肿又紫,口角还有液体流出,怎么看都是不太能开口说话的样子。 于是,我将她扛起来,准备先带回去再说。 一路走回餐厅,里面的状态比我离开时要好上很多,全力开动的循环系统将毒气抽干,桌面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白色灰尘,满地碎瓷盘和未吃完的星帆残余有专人收拾,士兵们和医生救助着方才吸入毒气而昏迷的人们。 舰长似乎提前离开了,玉独站在讲台一旁,背靠墙壁,按着额头休息。 我将人扛过去,不少士兵看到我肩头的人,吓得再次举起枪,一直瞄着我的方向,而玉独望着我,只一眼就判断出情况,在我靠近后,道:“跟丢了?” 我不答反问:“你的身体很弱。” 我始终无法忘记方才那一场搏斗里玉独的样子,她的聪明一如往常,可体质似乎变差了很多。 “大概是没你强,”玉独没有正面回答:“所以是跟丢了?” 我说:“她跑得太快,几乎不留痕迹,在一个岔路口,我跟丢了,不过找到了她。” “悬赏榜第一也不是浪得虚名。”玉独说着,目光有意无意瞄过我方才断裂的手腕。 这时,我听见我肩上的人在低声说着什么。 “.....” “嗯?”我问:“什么?” “...小心...”她似乎恢复了一点意识,费力挤出这两个字。 几乎是同一时刻,我转过身,用力将她扔出,然而还是太晚,她身上爆发出剧烈的光线,我的耳朵在听到声音前就陷入耳鸣状态,热浪扑面而来。 来不及多想,我挡在玉独身前,餐厅顶部灯泡炸裂,碎片乱射,灼灼热火掀翻了附近的桌子,让它们沉沉于地上翻滚,发出刺耳的声响,而我感受到自己的皮肉在火中溃烂,尽管只有一瞬间,那依然是地狱般的灼痛。 好在我早已习惯,面不改色,只是有浓重的血腥和熟肉气息扑面而来。 藏在那个人身上的炸弹并不大,但在这样近的距离还是能造成不太美妙的伤害。 一时间,士兵,技术兵,医生,厨师等等,餐厅内所有人惊恐的目光都落在我身上。 刚长出来的左手被炸飞,上本身多处地方露出骨肉,血如喷泉般涌出,与那位技术兵的肢体碎块一起往下坠落,两条大腿都皮开肉绽,完全失去人样。 我低头,一大块焦黑的脸皮从我脸上掉了下来。 我听到那些人低低抽气的声响。 有点麻烦的情况。 受了那么重的伤,我如果是人类,按理说不可能还好端端站在这里,所以,为了不暴露自己的特殊身份,我得做点什么。 直接晕倒?还是装死然后学习金银一样换个皮囊?亦或者直接转身和玉独摊牌,把她掳走,再使用救生艇两个人逃之夭夭? 就在我犹豫时,一道黑色的布蒙在我头上,似乎是玉独拿外套遮住了我,而后把我打横抱了起来。 “她受伤严重,我先带她离开。”隔着外套,她的声音有些闷。 我努力抽动鼻翼,可惜鼻腔里满是烧焦的气味,闻不到她的味道。 玉独抱着我离开的时候,我听见那些人激动的低声讨论。 “她居然帮君主挡住了?难道这就是真爱吗?” “我还以为她们只是随便玩玩的!” “不不,怎么会!你太小看恋慕之心了,爱人者什么事都能做到!” 直到现在,我才理解玉独为我捏造的“床伴”身份这么有用。 另外我也明白了,原来,用爱这个理由,就可以让这么多人去相信虚无缥缈的事情是现实。 这么看来,爱应该是宗教。 10、偏航1 玉独抱着我,走出了餐厅,我听见那些混乱向后远去,给与我怀抱的人看不出方才打完架的无力,至少这个拥抱是稳定且坚实的。 眼前黑蒙蒙一片,别的感官逐渐敏锐。 我紧靠着她,感受到玉独异常起伏的胸口,怠惰的心跳隔着骨骼皮肉传进我耳朵,与耳膜一同震动。 她大概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轻松,疲惫感依然缠绕着她,只是她也不能于当前将我放下。 因为我们依然都选择忽略心知肚明的现实,依然扮演着之前的角色,而她需要为这份默契受苦。 潮热液体从我残破身体内争先恐后逃离,如同奔涌的红色小溪,向下汇聚滴落,也将玉独染湿。 碎肉块与血浆的结合体,清洗起来不会多么轻松。她那件睡衣还被我扣着,这件正装大概也不能穿了。 一想到这些负面变动都是因为我,就好开心。 我更加放松身体,压制再生的能力,任由烈火焦烤过的部分继续溃烂,在想象中让自己成为玉独怀中一块沉重的,就此腐烂的肉,同时也融入她的伤口。 不知道走了多久,我鼻部的神经重连,嗅觉有所恢复,消毒水的味道顽强从烧肉中钻出来,而玉独的步伐也放慢,不远处响起人群的哀哀呼痛,接连不断,此起彼伏,听着挺骇人。 “没位置了?”玉独说。 一个医生道:“是的,王,都满了。” 因为玉独的抓人计划,医务室里很热闹,塞满了严重花生过敏而浑身肿胀的技术兵,和一堆晕船以及在混乱中受伤的人,地上都铺隔菌纸躺了不少,连半张空余的床位都挤不出来。 见状,玉独稍一思量,说道:“药房里还有空间吗?腾个地方出来。” “好的,我这就去办。” 药房里常年保持低温的状态,无法在里面久坐,但冷库和医务室之间还夹了一个过度舱,里面恰好摆了张椅子。 玉独走进来,环顾四周,把我轻巧放上去,让我两腿岔开,面朝椅背坐下,还牵着我的右手抓住椅背,像是幼稚园里乖巧做游戏的孩子一样。 我似乎听见她卸力时慢慢吐出的呼吸,感受到她身体也紧绷到近乎极致,不禁在心中确认一件事——玉独的身体大不如前。 目前未知,她登基为君主这件事充满了疑点。 或者说,以我仅剩的片段记忆和认知而言,找不到任何一处合理的地方。 舱门打开,医生们推了个小车过来,上面的瓶瓶罐罐在啪啪震动。 盖在我头上的外套被摘掉,光线钻入我眼皮。寻常人都会骤亮的光刺到,下意识眯起眼睛,我却一反常态,依然圆睁着眼,定定看着人,全然不管瞳孔被刺激缩小到几乎只有针尖般大小。 活络的皮肉和骨骼似乎都不在原位,我看起来比最为抽象的画作还要再加一抹血腥。 玉独承担着我的注视,反看着我,神色不变,旁边的医生倒是给吓了一跳。 “这么严重!”医生近乎尖叫:“我还是努力给你匀一张床位吧,刚刚有个全身过敏的,但是还没晕倒,可以让他先离开!” 玉独皱了皱眉,似在忍受不适。 她伸出手,细长手指在小车的瓶瓶罐罐上巡索,而后挑中某一个,两指拎起药瓶,倒出一枚蓝绿色的药片含到口中。 我瞄了眼标签,耳鸣药。 方才我虽然替她挡住了火焰的冲击,但那么近距离的爆炸,不可能没给她带来影响。 “不用了,你们先出去吧。”她一手拎着沾满血和碎肉的外衣,舌尖将药卷起,顶着在牙齿内侧转了半圈,目光中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打量。 到了这个时候,我也不打算再去装柔弱,顶着稀碎的身体板板正正坐着,右手搭在椅背上。 过了会,我意识到这个动作显得太乖巧,不像我,便想要收回手。 只是,刚有意识,还未动作,玉独便有所察觉般的,扔下药瓶,手按下来,叠在我的手背上。 比哈珀要大一圈的手掌,带着些许花香味,玉般温凉,没多少肉,手背蜿蜒着青枝般的经络,底色雪白,纵横着几道血条,显眼又迷乱。 我盯着她的手,像是被什么沉重的诅咒压在原地。 看我精神状态良好,医生大概是以为那一身血不是我的,而是属于另一个倒霉鬼,另外,也在随后赶来的同事口中听闻了我的“勇敢”事迹,目光中顿时多出了一些我不期待的赞叹。 “有勇气。”他夸赞我。 我回过头,细小触.手差点推开眼珠刺穿他的喉咙,而他当然无从察觉,只是又被我惨烈的脸吓了一跳。 好在这帮讨厌的家伙还记得君主下达了离开的指令,逐渐后退着离开,关门前还要向我比出多余的军礼。 我敢发誓,坚实的舱门绝对救了他们一命。 等他们消失,玉独才放开我的手,独自转身去了药房。 来到医务室和去药房的目的都很明确——为了治疗我现在的惨状。 可知道与忍耐是两回事,我体内不属于人类的部分还是随着她消失不见而躁动起来。在失去了小部分皮肤约束力的前提下,那些腕足总是蠢蠢欲动,想从伤口钻出,品尝能撕碎送到口器边的所有东西。 这都还在可以压制的范围,可是,她敢把我自己放在这里? 薄薄的金属墙壁外就是她所忠爱并下定决心一生守护的共和国公民,她不担心我在重伤之下发狂开始进行屠杀吗?她失去那份悲天悯人的博爱了吗? 她忘记了我当年在战场上与她并肩时,所表现出来震惊四座的恐怖破坏力了吗? 她足足去了一秒,两秒,三秒.....一百二十秒! 她竟然离开了整整两分多钟,她.... “你的伤口比较难处理。”玉独走出来,回到小车边。 她将外套当做口袋,里面鼓鼓囊囊装了不少东西,随着走动传出药剂相互摩擦碰撞的闷响。 将充当把手的袖子解开,沾满血液的药水便叮叮当当滚了满桌,玉独毫不介意脏透的外套,将之系在腰间,随后一手撑桌沿:“等久了吗?” 我冷冷看着她。 玉独的张扬红发就是她性格的特征显化,她外放,热情,勇敢,极具感染力,走到哪都能撩起和她发色般同样灼目的火。 哪怕她只是静静站在这里,也能让人察觉到她身体内流动的生命力,就藏在那双被短靴紧紧箍住的又细又长的小腿,她微勾的唇角以及蜜梨般单边酒窝,她深深的眼眶,卷曲纤长沁有花香的发丝中。 看到她的瞬间,就会下意识思考她,揣测她,解读她,怀疑她,甚至憎恨她,总之,绝难做到忽视她。 粉色的新鲜血肉不受控制生长出来,每一缕神经都渴求从残缺到圆满。 我竭力维持呼吸,使伤口保持原状。 “我来帮你上药。”玉独从药剂堆里拿出一个黑盒子,打开来,里面飘出一股金属冷气,形如酒杯的小碗里装着一滩黑色液体。 我和玉独对这个东西都很熟练,这是一种金骨材料,可以为非常严重的伤处提供支撑力,曾经在战场上经常出现,不过价格昂贵,只有部分高层军官可用,效果几乎算得上立竿见影。 玉独用手挖出柔性药膏,另一手捧起我的脸,对着我自己都形容不好的混乱,面部改色将药膏抹上去。 她微微俯下.身,拉进我们的距离,声音反而轻:“痛的话握紧椅背。” 我在心中嘲讽她故作的温柔,口中则道:“这些伤不是勇气的象征。” 玉独反应了一下,意识到我是在反驳那些医生的话。 “不是勇气,”女人没皱眉头,反而弯了弯眼角:“那么是鲁莽?” 我说:“什么都不是,只是生物体的溃烂。” 她不紧不慢:“急于剥夺意义的行为,恰恰是一种反证。” 我反问:“我该任由他们产生误解?” 手指将药膏涂抹在合适的位置后,依然停留在那里,玉独微微施力,抬起我的头,指尖轻轻挠了两下:“不如只改动让你在意的部分?” “其实...”她压低声音:“是不想让我误解吧。” “你觉得,为我挡下爆炸不是勇气的象征,但你想要否定的肯定不止这部分,还有....” 那刻意营造出来的亲近氛围,好像多年老友相见般的叙旧,看起来温馨又甜蜜,实际自心底涌出来的却是截然相反的丑恶污秽,肉.体比心绪更沸腾。 我觉得带来这一切的玉独很恶心,却还是盯着她形状姣好的唇,听着她吐出圆珠般的字句,并已从口型猜到那最后一个字是什么。 爱... 那些围观的士兵,技术兵们,医生后勤等等,所有旁观者口中的爱。 咔嚓一声,椅背在我手心中碎裂成片片残渣,我以眼神警告她不要继续说下去。 不许说那个字。 玉独是这个世上最没资格说爱的人,早在背叛的行为发生时,诉说的权力便被剥夺。 该有的苦难惩罚只是还未兑现,却让这女人直到此刻还能嚣张不已。 清晰看到碎片从我手中掉落,玉独不再多说什么,专心给我处理伤口,从惨不忍睹的脸到身体,手臂,腿部,一番抹药,注射,包扎,来来回回忙活了将近两个小时,才终于把我包成粽子,还原成人形。 她看起来累得不轻,揉着肩膀,给自己也搬了椅子来:“饿吗?” 断臂和身体上的包扎都十分专业,让医生来处理都极为耗费精力,更何况她。 我依次摸过,指腹感受着规整的纹理,不明白玉独为什么要把没意义的事做得这么认真。 她应该很清楚我有极强的再生能力,这些伤根本称不上真正的伤口,不用多长时间就能完全康复。 反而是她为此耗费的精神,看起来更难积攒些。 “饿了,那个星帆不好吃。”我说。 “面包。” “也不好吃。” “能量棒。” “不好吃。” “蛋白质胶体。” 我抬头:“你在没话找话。” 玉独只是笑了笑。 这时,舱门打开,医生走进来,拿着一份报告:“检测报告,麻烦您送给舰长。” 这是方才答应的事,我伸手去接,发现伸出的是断臂,正要换右手,检测报告被玉独接过:“我来吧,你回去休息。” 医生行礼后离开舱室。 我问道:“回哪里?” 她不是让我跟在她身边当护卫吗?又改变注意了?因为什么?因为我没抓到杀手,所以她对我失望了? 她怎么敢对我失望,那不过是一个我看都懒得看一眼的废物,真正想抓的话并不费力,但是抓到后,她还需要有人在她身边当护卫吗? 一个时刻存在的威胁对我而言反而是一件好事,我才不管眼球还想杀谁,即将杀掉谁,有多少人会遭毒手...... 或许是我眼神过于复杂且锐利,还有种不妙的发展趋势,玉独补充了一句:“回我房间休息吧。” 我又看了她一会,这才起身道:“不去了,我等会还有事情要忙。” 玉独问:“比如?” 我如实道:“我要去杀舰长。” 玉独瞥了眼手里的检测报告:“我相信医生刚刚不是这个意思。” 我说:“我会让他先签收体检报告,再签收我的刺杀,顺序不会错。” 玉独似乎想说点什么,片刻,还是忍住了,把报告塞进我右手:“想杀就杀吧,船上本就有杀手,不是吗?” 她是在提醒我,眼球还没有被抓到,我犯下的错都可以直嫁祸给那家伙,下手的时候最好注意点,可以结合大副被害的特征来布置。 习惯性洗脱罪名的思路。我还什么都没做,她就已经想好了要如何开脱。 我没有回应,转身离开。 当我站着从医务室里走出来的时候,不少人都惊讶到双眼发直,手里的文件掉了一地。 他们没想到印象里那个瘦弱小巧的技术兵哈珀遭此大难后还能这般坚强的继续工作,认为我是精神强大且深情温驯的英杰,对我的敬佩程度又上了一个量级,甚至有人开始对我行军礼,以表崇拜和尊敬。 我视若无睹,询问了舰长的位置后,径直前往驾驶室。 那是一个圆弧状的空间,大部分环境都沉没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只有一道又宽又高的淡蓝色全息屏幕悬在半空,标识着战舰的状态,位置信息,和最近空间站的数据等等。 一把磁悬浮座椅停在屏幕前,舰长坐在上面,安安静静。 我走向他。在这个特殊的空间里,脚步声几乎听不见。我如同踏行在幽黑地狱里的幽灵,飘到了他身后,把检测报告放在他面前:“你的东西。” 他沉默着,手指死死扣住染血的手帕,惊恐的双眼望向前方的黑暗,肤色蓝白。 我俯身看他眼睛,瞳孔扩散,人已经死了。 翻开检测报告,上面显示异常,希望舰长快些回来提供更多的样本复检。 看来是不需要了。 我简单检查了一下舰长的身体状态,他死于毒物,肺部已经烂成乌黑的蜂窝煤,别的内脏也未能幸免。 这么说来,今天的咳嗽就是这个原因,而下毒和大副被害应该是同时进行的,只不过慢性毒药让他今天才死。 还好是毒杀,保留了全尸,我还能拿回我的那部分大脑。否则,若是因为眼球而害我永远丢失一段记忆,那么我一定不会让她活着走下启明舰。 正要下手掏我的大脑时,我余光里注意到屏幕上有个点在闪烁。 潜意识里觉得不对劲,我抬头望去,轻轻的“哈”了一声。 不知何时,启明舰被更改了航向,现在正一头扎进危险且偏僻的小行星带。 11、偏航2 不消说,这必然是眼球的手笔,要么她早就想这么做来制造混乱,要么就是下午那场目的明确的悼念会将她激怒,而这是存心报复的结果。 小行星带里乱石横行,有极高的撞击风险,还有复杂的磁场风暴网络,若是战舰在此迷失,不幸被捕捉,一个不小心,全舰人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我试着调整几个数据,发现这会改变战舰的航向也已来不及。 警报系统被刻意关闭,战舰就在大家眼皮子下直入危险之境,探测器标明数以万计的碎石就滚动在周围,即使战舰拥有防御壳,也无法承受高频率的撞击,而此刻防御系统竟是惊人的处于关闭状态。 也就是说,战舰仿佛漂浮在无依无靠的海面上,如一碰即碎的鸡蛋,而下方则暗藏着无数锋利僵硬的礁石。一旦撞到,后果不堪设想。 当年我和玉独一起面对过许多危险的战局,我知道该怎样应对这样的局面。 想要最大止损,需要先打开防御,然后将战舰控制权托管给专门的自动避让系统,并且即刻减速原地后退,但这几个行动都需要通过身份验证才能操作。 舰长已死,尸体无法使用,而我保存的副官数据也没派上用场——人员离世后,他的控制权第一时间就被解除,以免被人钻空子。 所以,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快把这个消息告知玉独,让她来应对。 当然,在那之前,我没忘记拿回属于我的东西。 我摸索着舰长的眉骨,沿着眉毛连成的线条掀开头壳。 丝丝缕缕的热气中,里面的淡粉色内容物还算是完整,突兀的黑色斑纹遍布大脑表面,代表着毒液的侵蚀。 属于人类的神经网络已死,在细胞垂死挣扎的不甘心氧化中,唯一还算是活跃的那部分,正是我要拿回来的部分。 将那块灰色大脑取出,我以视线描摹脑部表面薄膜上的黑色,有些好奇眼球所使用的毒物是什么材料和味道。 数不清的时光之前,我出生在地表覆盖着毒雾的星球,以那里的水和花为食,后面更是在废海中淬炼了三年,基本上所有毒对我而言都是口味不同的调味料,除了带来点新鲜的味道和一点精神幻觉之外没有作用。 我将那块大脑吞入口中。 酸涩感淋在舌尖,激的口腔里那块软肉变得窄瘦,不适应的蜷缩。 还未归位的脑与已回来的脑部都感受到一股刺痛,我周身涌起一种奇妙的战栗感。 大脑口感绵软,吃自己的与别人的无甚差别,甚至更有一股亲切。我闭眸感受到那股温热顺着喉管滑下去,还没入腹就融于我食道的黏膜。 紧接着,刺痛更为显著,我指尖抽搐,忍耐着比味觉更为辛辣的回忆片段闪入脑海,像是从苍白的土壤中突然蔓生出一棵参天巨榕,遮天蔽日,无从躲避。 把舰长脑壳归于原位,伪装成毒物造成的身体崩裂效果,随即,我转身离开驾驶室,脚步有些不稳。 毒物带来的神经性幻觉与记忆找回让我视野变化,走廊里灯带相互扭缠,尖叫,不断扩张,变换,犹如万花筒里爆发出色彩的漩涡。 我不得不扶住墙壁,在过去和眼下的跳转间隙寻找去玉独房间的道路。 这一块新鲜的记忆拼图,是关于玉独将我带回家的场景。 星历2117年,战争打响没多久,玉独被安排的第一个重要讨伐任务失败。 她没接收到情报,遭遇了埋伏,且做出了错误的判断,手下的士兵几乎被全歼,本人也身受重伤,在流亡之际被我的星球引力捕获,原地降落。 彼时还年轻气盛的玉独初次尝到彻底失败的滋味,遭受沉重打击,几乎一蹶不振。 在明知道星球被毒雾覆盖的前提下,她依然不戴防护面具下了飞船,漫步在齐膝深的水中,粉色的纤细花枝拨弄着她染血的军靴。 然后,我看到了她,那场永不可磨灭的初遇。 可也是在后来,我才知道,这一难忘时刻我眼中光芒万丈,威风凛凛的她,其实正处于人生的最低谷,颓丧失败,差点就此陨灭。 而这都是那时的我所不能理解的。 我只是遵循着本能向她游动,在她视野范围内挥手,跳跃出水,再一头扎下,还扒住她的靴子,把自己变成一块八爪吸盘状的冰箱贴,怎么都不撒爪。 玉独对我的存在感到微微震惊,她没想到会在不期然的人生终点与生命禁地碰见了我,停下了走向必死无疑的步伐。 在我把她的军靴啃出凹陷前,她把我拿了起来,让我趴在她的指尖。 她的眼睛像湖,我被孕育在占据星球表面的广阔大海中,可那抹窄小的,狭长的湖,还是以灰黑的深邃轻易就吸引了我。 我在她眼眸的倒影中看到自己的样子——透明的小小身体,圆圆胖胖的脑袋,两粒黑豆般的眼睛,玩具一样憨态可掬。 我第一次看清自己,从此在她的眼眸中新生。 她在观察我时,我也在观察她。 她与我有一万点不同,她的红色长发,军装,长睫毛,英挺的鼻梁,手指的温度,呼吸时吞吐的热气.... 而我是什么,我是一个还没在共和国生物百科图鉴里登记过的未知物种,一个首次被发现的新生命。 没人了解我,我也不了解她,我们对彼此的认知都从蒙昧开始。 一种激动之情笼罩着我,我不断向她挥舞触.手,在她指尖蹦蹦跳跳,手舞足蹈。 她看了我许久,湖水般的眸子泛起涟漪。她喃喃说着:“原来这样的地狱里也会有生命...” 千万年孤寂的星球上,除了风声,水声,花枝摇动的声响,我第一次听到别的声音。 “很高兴认识你。”玉独笑着说。 我的八条触手扒着她的指尖,于是,她摇了摇指尖,当做与我的握手。 也许我的出现,给与玉独某种上苍的暗示,她将我视为希望,重振精神,在饱受毒雾折磨濒临死亡前,回到了飞船里,掏出解毒剂给自己注射,还动手对飞船进行了检修,最终带我去往了主星。 战争带来的伤痛让她不得不暂时远离战场,休假在家疗养,而吸收的少量毒雾又再次拉长了调养时间,她迎来了至少三个月的长假。 她得了闲功夫,买了一堆东西囤着,除了往返医院之外整日都待在宿舍里,不是研究兵书和战场模型就是和家里的宠物玩耍。 那会宠物的数量还没有以后那么多,宿舍空间毕竟有限,无法安置巨型的生态缸,所以除我之外,只有一猫一狗一鸟一守宫一仓鼠等等,每次开家门都要小心翼翼,免得哪只不确定性的动物跑出去。 玉独是个合格的养宠人,每只宠物都有属于自己的房间。于是,我也得以被安置在一个精巧的圆形鱼缸中,缸底铺着一层鹅卵石,夹杂着一些海草,特异调配的海水比例正好适合,与我的母星格外相似。 虽然我更喜欢她的手掌,但也要承认这的确是个较为安逸的环境。 喂食工作很麻烦,需要准备各种食材且处理方式各不相同,这些本应交给家居机器人来做,但玉独意外是个传统的人,不太喜欢过于智能化的环境,家中不少地方保持着原始的状态,连网络都没有连接,在这个时代算是异类。 受伤之前,她预定了每天的上门喂养服务,回来后便取消了,全部自己来,每天花费在预备和喂食的时间至少两个小时以上。 她不怎么和别的人类通电话,最喜欢对宠物说很多零零碎碎的事,起初的我不太能听懂,但可以根据她的表情和氛围猜测出那些事是值得高兴还是悲伤的。 印象中,大部分时玉独都笑着,可神情却落寞。 对于这份矛盾的好奇,促使我想要学习人类的语言,解读她表情背后的故事。 只是,我的特殊出生没给我换来不同的待遇,她将我当做普通的宠物来饲养,从未想过我也有和她交流的智性,也就没有学习的机会。 直到那一天。 或许是出于养恩即是母恩的心态,玉独总是致力于让那些宠物叫她妈妈。 她使用专业的训练方法,手里握着食物,对宠物下达对应的指令,只要做到就可以得到奖励。 只是坐下或转圈之类的日常命令还好,大多数宠物都可以做到,但语言系统岂是能轻易进化出来的,玉独很快认清“孺子不可教也”,转而把希望放在了鸟类身上,可惜身负重任的小鸟也未能如愿。 那天晚上,玉独点起台灯,坐在桌边,正查看战场的星图。 我爬出鱼缸,八条细爪来回拨动,像一团贴地的蒲公英,飘上了她的桌子。 “你要陪我吗?”玉独捏起我,把我放在深黑的星图上:“想去哪里?” 我抱紧她的指尖,腕足描摹着什么。玉独觉得痒,笑个不停,把手指当成战舰,带着我从星图的太阳走到月亮。 “我们的星系里有很多生命,像你一样未被探知和记录,还有各种各样神奇的星球,无数待开发的资源,可我们却被迫卷入战争中,消耗燃料和生命,刚打完内战就要和虫族打,还要警惕虎视眈眈的帝国....” 玉独依然自顾自讲话,拇指揉了揉我手感良好的圆润脑袋:“不过和平总会来的,我对共和国的军队很信任,我的失败仅仅是我个人的失败,并不会挫磨军队的意志。” “等我恢复,我会重返战场,这一次我绝不会犯同样的错误....” 突然,她想起什么,顿了顿,忍住了话语的颤抖,叹息着笑道:“玉独,你又这样,总是要犯下无法挽回的过错,才能重新变得聪明谨慎吗?” 我感受到她身体陡然的紧绷,用口器啄了啄她的指甲,继续做着自己的事。 玉独则点起一支烟,在迷乱的花香和雾气中,她强迫自己从某段回忆中挣出,出神道:“未来迎来和平的那一天,我们能让所有人都能吃上畜牧星系的优质肉类吗?你觉得会不会实现?嗯?” 她抬起头,目光从印刷的星图投向窗外的星空,神往道:“大探索时代什么时候能来临呢?我有生之年,会有机会前往宇宙的深处吗?” 得到了想要的东西,我离开她的指尖,钻进了她的墨水瓶,吸了一大口墨水,再钻出来,趴在星图上,开始一圈圈绘画。 察觉到我的异动,她垂眸看着我,丝毫不担心我给她的星图弄上洗不掉的墨水,温柔包容的语气。 “这是你的生活习性吗?说来,我还没去查过你的资料,你应该是章鱼的其中一个变种吧,在军校上物种课的时候好像见......” 我让开身体,展示出了自己的作品。 惊讶充满了那双美丽的眼睛,她的话语戛然而止,被某个突然顿悟的念头震颤,深吸口气。 这些变化源于一个不可思议的行为——我在星图上绘制了一枚指纹。 香烟继续燃烧,一截长灰落下来,在星图角落烧出一个圆印。 长久的沉默后,玉独常年苍白的肤色浮上一层红晕。她按住眉峰,用力揉了揉,身体向后撞上椅背,椅子发出吱呀声。 共和国里有异族存在,但他们多多少少都和人族有所牵连,除了外表有较大的变化,和一些微弱的特殊能力,别的方面几乎拉不开太大的差距。 纯粹的动物是不可能与人交流的,不必有多余的指望,而除了异族和人族,还有一种神秘的,极为稀少的古老生物,生活在宇宙的某些星球上,具有非同寻常的外表,以及极高的智慧。 简而言之,是异类中的异类,是独特的生命,是注定会拥有传奇故事的强大稀有物种。 我就是其中之一。 半晌,等星火烧到了手指,玉独才按灭烟头,颤抖着手指,连珠炮般说道:“你能听懂我说话,是吗?你是来帮助我的吗?你是不是上天赐予我的好运?你....” 她说了很多话,好像被捂住嘴多年的人第一次开口,我一句都听不懂,但我感受到她的情绪,也开心起来,左右扭动我的脑袋。 绘制指纹的本意,是表达我的意思:我足够聪明,与那些蠢货宠物不同。我想了解你,想摸清你的指纹,学习你的语言,融入你真正的生活,而不是待在那个幸福的鱼缸里。 我相信玉独一定理解了我的想法,在一通热烈诉说后,她调整着呼吸,找出了墨盒,手指按上去。 而后,在我所绘制的指纹边,按下了她的指纹。 如此珍重,像是签订了只有我们知道的秘密协议。 自从玉独发现我的不同寻常以后,便开始教我辨别字母,而我也成为了第一个能够以明确的文字写出“妈妈”这个称呼的宠物。 不,不是宠物,而是战友。 至少我那时是这样认为的。 记忆海啸掀起疯狂的浪花,无数画面,声音,气味,感触在茫然的突窜中找到自己的位置,激起我熟悉的爱,以及崭新的恨。 皮肤下的腕足不停扭动,随时想要刺破限制,恢复自由。我的身体一如我的心,随时要崩解分裂,一根细小的触手已从我的眼角伸出,挣扎着想要爬出来.... 这时,脚下突然传来震动,我有一种不妙的预感,果不其然,下一秒,一道极为恐怖的爆炸声从战舰的某个角落响起! 与此同时,我在瞬间失去平衡,被抛向天花板,继而像是罐头里的鱼肉般翻滚搅动,最后狠狠撞上另一边墙壁。 那天崩地裂般的巨响,绝对是某一件极具破坏性的坏事发生所带来的,我深知这一点,并且在清楚外界是小行星带的前提下猜到,大概率是有陨石击中了飞船,同时引发了船内的爆炸。若是不及时反应,所有人的命此刻都十分危险。 电路不稳,走廊里的灯变得闪烁不定,红紫跳跃,我听见了远处传来军队的脚步声,正打算爬起来,一双手扶住我。 顺着手臂望去,是玉独。 波动闪烁的灯光下,她静静看着我,似乎并未被突如其来的灾难影响,沉默着将我扶起来。 片刻,她的手指划过我新生的唇角,抹去了什么。 毒药带来的知觉麻痹让我难以理解她的行为,记忆还在回溯,几年前的玉独和此刻我眼前的她来回穿插。 当年那个还有几分稚嫩的女人,在餐桌上与我一起用餐。她嫌弃我钻入食物的吃相,说什么都要将我揪出来,用干净的手帕擦掉我口器上的血。 “我记得我有教过你餐桌礼仪,”玉独很有耐心:“不听妈妈的话吗?” 士兵们跑到了我们的身后,皆浑身狼狈,神情惊恐,有一位军官扶着帽子大叫道:“君主!出大事了!” 颠倒崩溃的世界中,我摇晃的视线最终定格在玉独的背影。 她面向士兵,很快投入状态,问起飞船被破坏的细则,并稳定他们的情绪,带他们去往驾驶室。 我不自觉跟了上去。 唇角还残留着玉独手指的温度,我明白了那个行为的意义——她在帮我擦去唇角的血。 因为她教过我,这代表餐桌礼仪。 12、偏航3 在我抵达驾驶室时,舰长的尸体已经被人从驾驶座上搬了下来,蒙上一层白布,看起来肃穆寂寥。 没人为我的到来而惊讶,看来在我方才没看到的讨论里,舰长的死与“哈珀”毫无关系,已被归因为那位尚未落网的赏金猎人。 不过,实际上也没有差别,我并未下手,只是取走了一部分属于我自己的东西而已。 几乎所有掌握权力的大小军官都来到驾驶室,以及不少文职人员和士兵。他们穿着正装,聚拢在宽幅显示屏下,不发一语,脸色沉重,神情阴郁,还隐隐有愤怒与担忧在。 一方面,作为护卫君主巡游而出发的队伍,虽然为响应节约资源的口号,称不上多么大的排场,但总归来看应该也能称上一句轻松体面又安全的美差,谁能想到从出发开始就遇到接二连三的问题。 遭遇那位神秘莫测的赏金猎人就罢了,本来就已经活在恐惧里,而现在更是不得了,一头扎进小行星带,随时会有被陨石和星匪攻击的风险,想不愁都不行。 这一趟全国公民都在观看的巡游,若是以这种方式结束,真乃奇耻大辱。 站在最前方,玉独深沉着嗓音道:“敌人尚在暗处,狡猾残酷,时刻威胁着我们的生命安全,外部也危机重重。没有过多的时间为舰长与副官哀悼,我们需要先自救。” 舰长的尸体像一抹阴影笼罩在众人心中,而脚下隐隐约约的震动更是将阴影加重。 玉独微微挺直了脊背,她身后的巨幕全息显示器上,三维战舰显示图中有不少部分都爆发出了红色警报,像是着了火。 “接下来,”玉独环视众人,一字一句道:“我将接管启明舰的一切权力,并为大家说明现状。” 警告的红光落在她脸上,配合她浓艳的五官,不像是人,更像是以极高造诣制作出来的完美机器,也犹如一道最高警戒令的具象化,会下意识让人联想到不可逾越,高不可攀的部分,不自觉服从。 事到如今,还有胆识与心魄敢于担下重责,而不是躲在军官身后空发号令的,怕是只有一个玉独了。 他们也只能来依仗这位“傀儡君主”当年丰富的作战经验,来抵挡目前的难关。 无声间交流的眼神里,基本都蕴含着这层意思,这已是默认的事实。 毕竟昭玉将军是从极端残酷的虫族边缘战场上活下来的高级将领。 于是,没人反驳,意味着全票通过。 我在口中咀嚼着“一切权力”四个字。 要不是赏金猎人的存在十分确切,我都要怀疑这些事都是玉独主动引发,而目的就是为了夺权了。 她是能做出这种事的人。 见统帅已是事实,玉独直入正题:“今天下午主星时间五点左右,启明舰的航向被更改,且警报装置也被恶意关闭,导致我们未能观测到异常的数据报告...” 经过了方才的检查,将战舰一步步送入危险地带的日志记录都是舰长留下来的。 目前最有可能的情况,是眼球在舰长临死前将他带到驾驶室,大概是以解药为威胁,逼迫舰长在濒临死亡之际犯下了弥天打错,背叛众人将航线偏向地狱。 现在不是追讨罪过的时候,而是该想办法应对那逼近眼前的危险。 略特道:“王,我们是不是该发送求救信息。” 玉独转身望向全息显示屏:“先去检测战舰损毁情况。” “是,我已经派人去了,数据很快就会传导入这里。” 大约五分钟后,来自战舰各部分的粗略调查报告传入主系统,玉独将之默认匹配在三维图中。 以现在战舰的情况,已经不太可能靠自己退出去,能保持原状就已经是不容易的事,这还不算什么,最糟糕的还属.... 玉独盯着显示屏,嗓音传遍空旷的驾驶室:“我们的对外通讯系统几乎完全损坏。” 这意味着他们已经失去了与外界的联系,如孤岛一样漂浮在小行星带中,这种强烈的不安全感让众人陷入无与伦比的恐慌,骚动起来。 “安静。”玉独道。 就像略特所说,当务之急,是先向最近的空间站或者星球发送求救信号。 查看了一遍手下人传来的损坏情报,玉独思索道:“中微子脉冲需要巨大的能量才能释放,激光则需要极度精准,现在干扰太多,两个方法都不妥帖,我们能采取的求救方式还剩下两种。” “第一:启动备用的全向射频天线,进行全方位广播。” “这个方法虽然传播速度没那么快,但信号稳定,不过,要面临一项高风险。小行星带潜藏的敌人也有可能捕获到我们的位置,有利有弊。” 全方位广播会像战舰的四面八方输送信号,就算其中有很大一部分被陨石折射或吸收,也还是有一部分可能穿透出去,抵达目的地,但缺点也很是明显,星匪找上门来是板上钉钉的事。 一命军官道:“军队会以生命守护君主与战舰的安危。” 玉独点点头,道:“还有第二种方法,释放信使探测器,把战舰受损情况,人员信息和坐标都编码在机器里,让它们携带信息前往最近的繁忙航向,这个方法非常稳妥,只是速度会慢一点。” 所有人心知肚明,她说的速度慢一点,那很有可能是以天来计数,到时会发生什么,没人敢去猜测。 玉独做决定:“以防万一,两种方法同时启用。” 众人道:“是。” 她手指在操纵器上滑动,调出战舰三维图里的人员信息,并用系统自动计算,将士兵分为abcde五个小队,列出名单,分装入邮件发送出去。 同时,不少军官佩戴在手腕的手表都发出叮咚的接收提醒。 玉独开始批量发送任务,在三维图上标出不同的地点。 “a小队,b小队,你们结伴去战舰直接受损暴露在外的破口处,星匪不一定具备钻破外壳的能力,很大概率是从这里进入。” “c小队,你们去生命循环系统舱室,小行星带人缺乏日常生活资源,这里是他们第一时间抢劫的地方。” “d小队,去燃料仓,别的技术兵也一起去保护好燃料。” “e小队,你们在上下层连接处巡逻,时刻待命。” 前面几个小队都有各自的队长,会在玉独发放任务后回应,而e小队的队长之位目前空悬,也就无人应答。 玉独转头看了看,略一思索,目光挪到跟在自己身后的两位首相治安官身上,相当自然道:“e小队由你们两人带队。” 对外联系被切断,他们两人自然也无法再与首相对话,然而,都还清楚记得自己监视君主的命令,有些犹豫。 “情况紧急,我的命令就是共和国最高指令,”玉独走近他们,压低声音:“还想活命就听我的。” 数道略带谴责的视线落在治安官身上,仿佛在斥责他们分不清主次。迫于压力,他们点头:“是。” 又陆续发放了数条任务,玉独向众人道:“接下来所有人的行动,都必须至少有两到六人的组队,警惕眼球在混入我们之中。” “船内通信还能够使用,保持联络。只需要坚持三个小时以上,就是我们的胜利。” 略特走出人群,问道:“王,是不是应该分出一批人留在这?” 言下之意,想要留一部分人以保障君主的安全,而不是全部都派遣出去,导致同样重要的驾驶室空置。 玉独笃定回答:“人手紧张,不需要,我不会出事。” 战舰内本来士兵就不多,与以种群形态活动的星匪没有可比性,必须要合理使用,放在关键处。 玉独偏头看向我,我走上前去。 略特一瞧见我就脑袋疼,见我近乎一身绷带,更是无奈无语,道:“她已经身受重伤了,恐怕难以承担护卫的责任。” 在这些长官眼里,爱的故事就不那么奏效,我依然是那个无能哈珀技术兵,为玉独挡下那一场小爆炸只是鲁莽的勇气,而非拥有制敌之能。 他会觉得我有某种特殊技巧讨得君主欢心,但不会认为这是护卫的能力。 玉独自然道:“嗯,我会保护好她。” 我很想开口反驳,就算我绑住双手双脚她也绝非我的对手,但看到这么多人在场,还是维护了她的面子保持沉默。 “.....”略特顿了顿,再次压低声音道:“王,全方向广播一旦投射,一小时以后,星匪一定会被吸引过来,与其恶战一场,其实还有一个更简单有效的方法。” 说这话时,他的脸色有点苍白,眼神也闪烁,似乎有些不太认同自己的话一般。 玉独看着他,又抬头越过他看向众人,片刻,说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让战舰解体,把所有军官和重要的人物,都集中在有动力系统的那部分,然后大家一起离开,对吗?” 前面她提到过,战舰内部有很多控制系统,皆各自分开,可独立活动,而动力舱就可以拆解为一个单独的小型飞船。 脱离了数千人和庞大战舰的重量,只承载数十位最重要的人员,小飞船将能以非常快的速度躲避陨石飞离小行星带,回到安全轨道。 当然,即使他们立刻就找来援兵,留在空舱内失去能源的众人也是必死无疑。 “你还记得我们这艘战舰出发的时候有多么备受瞩目吧。” 玉独慢慢道:“这是为了赢得人心的巡航,一旦我们将数千人的生死抛之脑后,那么此事将演变成共和国历史上最糟糕的道德伦理灾难,你我都将成为逃兵。” 虽然提议之前就对这个事实心知肚明,因为被戳穿,略特还是冷汗直下,羞愧道:“抱歉。” 他只是被推出来的人,真正想要问却不敢问的都藏在后面的人群里。玉独提高声音:“我不是不能接受牺牲,但在还能赢的时候,要尝试去赢。” “另外,永远不要尝试背叛拥戴和相信自己的那些人。” 前面还能勉强赞同,听到这句话,我眼皮抽了抽。 真是虚伪,是从前的我不够拥戴她吗? 是口口声声称她为母亲,心甘情愿做所有她看不起的肮脏事,为她冲锋陷阵,献出所有,不够尊敬吗? 如果为她奉献的下场是招来挖心挖脑的三年流放,那么向她掠夺会带来怎样的结果呢? 好奇。 玉独没有追究略特的提议,转而道:“我还有一个重要的任务要安排给你,你去中层舰炮区警戒,利用船炮将靠近我们的陨石全部击落,星匪很有可能会伪装在其中。” 略特道:“是。” 全息屏幕进入待机状态,一张淡蓝色的共和国国旗——星蝉翼绽开了机械的透明翅膀。 玉独站在其下,右手握拳,抵在左肩,微微弯腰道:“维护战舰与公民的安全就交到你们手中了,荣誉为您。” “荣誉为您。”众人齐刷刷施礼,整齐的回应在驾驶室内回荡。 我心道:或许现在的情景比登基仪式更像登基,这才是发自内心的臣服。 所有小队都在指令下分散出去,玉独坐上指挥位,眼中倒映着那张填满标记的三维图。 我来到她座椅边,顺着她视线巡游于图像中,语气平静问道:“我认同你刚刚说的话,那么,宣誓向您效忠,是否能换来光明灿烂的前程?” 如果她回答可以,那么我将撕破当下的所有伪装,将我真正的残缺和奇恨暴露出来,告诉她答案是否定的,我早就亲身领教过了。 玉独没有立刻回应,而是点击了屏幕上的按钮,战舰被缩小为一个点,苍茫的宇宙被放大。 那些正威胁着战舰的危险元素被标记出来,高能射线,电磁风暴,密集的陨石,已损坏的防护罩等等。 危机四伏。 “世事难料,自身难保,哈珀,”玉独轻声说:“向正义宣誓,而不是向我。” 我问:“正义站在谁那一边?” “我们的努力是为了让正义哪边都不站。”玉独说。 最初的一个小时内,什么都没发生,即使有不安分的星匪进入了星舰,也在安排好的伏击下成功阻截。 然而,与源源不断且无孔不入的,蜂群般的星匪相比,他们的人数实在不占优势,千防万防之下,还是有一小队溜了进来。 一位留在驾驶室的文员看着屏幕上的红点惊恐道:“遭...遭了,系统显示,有一队星匪直接从上面来了,好像是...直奔指挥室的!” 玉独也看见了那些标识,问道:“多少人?” 文员双手颤抖:“至少二三十个!” 有战斗能力的士兵都被分派出去,这里只剩下一具尸体还有几个监控数据的文员,哪里是星匪的对手? 在这样艰难的情况下,时间被拉长为一根紧绷的线,剥去所有寒暄柔软的部分,只剩下简单的指令和对话。玉独没有多言,望向我,意义明确。 我点点头,转身往外走。 文员一把抓住我的袖子:“哈珀技术兵,那也许是二三十个全副武装的残暴星匪。” 她不知道为何君主要派一位重伤到缺失手臂的人去迎敌,但她认为自己有责任把风险说清。 我没有耐心应付人类,哪怕是关心,拉下她的手:“善于利用环境,可以以少胜多。” 离开驾驶室,我径直前往上方,那是一个模拟雨林区,舱室内部种满了潮湿的雨林植物,温度较高,雾霭沉沉。 我停在舱室门前,调出控制系统,点下了灯光关闭和反重力模拟的按钮。 活动了一下筋骨,我打开舱室大门。 雨林舱室内,一名躲在假山内的研究员瑟瑟发抖,无声抱头痛哭。 不远处传来重而密集的脚步声,像是有一整队重装士兵向这边走来。这源于星匪们极为厚重的盔甲,那些甲片材质特殊,靠掠夺来的资源东拼西凑,不够坚固,所以为了先发致胜,总是下手快而残暴,不留一个活口。 书上看到的知识将真正出现在眼前,研究员无比绝望,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经历这些。 命一定是保不住了,可她所钟爱的这些植物都如此无辜,还未移植到主星的土地就要死于这荒凉到一滴水都找不出来的小行星带,难道这就是无常的命运吗? 这时,她发现舱室内的灯在闪烁,而后关闭,墨色不期然降临。 星匪们靠近的脚步明显一顿,紧接着,疑惑的声音此起彼伏响起,还伴随着一串听不懂语言的叽里咕噜骂声。 黑暗中,研究员听到极轻的嗡鸣,紧接着头朝下摔去,磕在了假山山洞的顶部,头晕目眩。 晃了晃脑袋,她赶紧重新爬起来,意识到有人打开了反重力。 随即,她听见一阵噼里啪啦的摔倒声,星匪们全部失去重心,向上砸在天花板上,沉重盔甲使他们发出惊天动地的震响,交叠碰撞,惨叫连连。 茂密的巨型叶片、纠缠的藤蔓和气根构成了新的绿色天花板,它们垂下柔嫩的枝叶,轻轻摇动着,像是招手,湿厚的雾气向星匪聚拢。 研究员背靠山石,一动不敢动,浑身发抖。 舱门打开了,她似乎听到了黑暗中某个声音,某个比星匪还要可怕数百万倍的声音,仿佛从深邃遥远的星系里传来。 是什么呢? 什么都看不到,但研究员害怕到想要尖叫,自脚掌升起一股瘆人的凉意。 那未知的,隐藏在黑暗中,根植于恐惧dna里的,最古老最原始最神秘的.... 怪物...一定是怪物进来了。 为了抵抗那令人疯狂的恐惧,研究员捂住耳朵,圆睁着眼,眼角撕裂,嘴唇神经质的抖动起来,倒数着:“一百只箭毒蛙,九十九只箭毒蛙....” 数完一百后,再数个两个一百,灯被打开。 研究员敏锐察觉到那个引发恐怖的未知生物已经离开,她心跳放缓,发觉自己还活着,鼓起勇气从藤蔓间探出头。 薄雾散去,重重墨绿色之下,二三十具盔甲尸体纵横交错,血流成河。 解决完星匪,我往回走,口袋里装着给玉独的礼物——二十来块心脏碎片。 也许玉独正是喜欢这种东西,才把我的心脏都给拿走了。 我开开心心等待电梯,然而,对着金属光面看到自己的倒影时,我突然发现,方才杀的太欢,左手居然重新长回来了,以这个样子回去可不太行。 正准备找东西把手砸烂时,耳边捕捉到一丝动静。 我迅速抬头望向走廊尽头,数道:“出来。” 须臾,金银走了出来。 她的脸部有些肿胀,眼睛变成细细一条,都看不出金银的样子了,这大概是花生过敏的效果,而眼角和下颌部分都有橙色的颜料。 经过了一番折腾,妆容完全失效,只好以别别扭扭的方式留在脸上。 她身上沾满了血,神情有些兴奋。 “我登上启明舰,是想要杀三个人,舰长,副官,以及君主,”她笑道:“你猜猜,我完成任务了吗?” 13、偏航4 排气扇在工作,墙壁下的管道嗡鸣不休,舱室内的雨林植物在呼吸。 无数细碎声音突然排山倒海般灌入耳朵,又瞬间退去。 呼吸变得沉重,我视野中仅剩下金银那怪异的脸。 手伸进口袋,摸出了那二十来块心脏碎片,握在手心,血从我指缝溢出,齐整的肉块被挤压变形。 “你今天能不能离开启明舰,取决于你接下来的回答。”我慢慢向她走去,在地面流下一串血滴:“玉独是否存活。” 那些心脏碎片看起来给金银带来了不小的震撼,她像是得到了某种佐证似的,喃喃自语:“你很强。” 我道:“玉独,是否,存活。” 走到距离她还有十步左右时,我脚步顿住,沉默须臾,笃定道:“她还活着。” 逃逝于我感官的声音再度归位,走廊不再氧气稀薄。 “哦?”金银挑眉:“何以见得?” 目光反复描摹着金银衣服上的血迹,我眸色变淡,简短道:“她的血更漂亮。” 这个回答让金银愣住,不太明白血迹要怎么以漂亮这个词语来形容,不过她看穿了我怪人的本质,不再深究,自然开启下一个话题。 “你比我想象中要强大,之前从未听过你的名字。” 我说道:“登上悬赏排行榜很丢人,作为一个暗杀者,泄露了行踪,还被人知道了过敏这种弱点。” 仿佛被戳中痛处,金银露出微妙的尴尬表情,似乎陷入了一瞬间的回忆,为某件事而无奈低语:“有些事是没办法的....” 须臾,她换了副面孔,重新变得开朗:“玉独没事。我改变主意了,我想少杀一个人,多结交一个朋友。” “想要交朋友,就不要戴面具。”我说。 “你放心,我们会在别的地方见面,”金银抬手,向我扔来一样东西:“送你个礼物。” 优于常人的视觉让我在那东西自金银手中脱出时,就看清了它的模样,那是一只浑身金灿灿的甲虫,指甲盖大小,拱起的背部有两粒黑色圆点,如今的自然间很少见这类天然品种。 柔嫩的鞘翅挤出背壳,甲虫朝我飞来,落在我肩头,抖动翅膀。金银道:“去川炉找巨木甲佛。” 川炉,是对整个地下都市的称呼。 那是一个与严肃斐德风格截然不同的庞大黑暗世界,无四季,无日月,靠近地心,公民和囚犯如生活火炉之中,年复一年的夏季让冰块与能源成为奢侈品,与斐德由贯穿地表的电梯连接。 我起初杀死的牛头黑.帮就在川炉的其中一处片区。 没能在记忆里找到与巨木假佛对应的角色,我摇头:“不认识。” 金银指了指我肩头的甲虫:“它会给你带路的。” 我问:“我为什么要去。” “地上斐德,地下川炉。”金银眼眸发亮,那里燃烧着兴奋的神色。 “斐德有玉独,”她缓慢道:“但地下还缺一位君主。” 川炉名义上归共和国管控,但那里几乎生活着不输于斐德的人口,组成复杂,又崇尚暴力至上,有自己完整的生态系统,怎么可能甘心完全听从皇室与议会的调配。 所以,每月都会有新的“叛国者”出现,引发暴乱,被镇压,循环往复。 他们居然想要对照斐德的君主,自己也新立一个王出来吗? 玉独应该还不知道这件事。 我说道:“你认为是我。” 金银扬了扬下巴:“能者居之。” 她看向腕表,后退两步,朝我挥手:“那么,再见。” 一缕白烟从她脚下升起,逐渐覆盖住她的全身,随后又被抽入排气管道。 烟雾彻底消失后,金银已不再原地,而地板上多出了一幅新鲜的画作,一只栩栩如生的,闭合的眼睛。 地下的君主吗.... 我蹲下,身,左手按地,右手变异成骨状,抡起胳膊一下下将左手砸烂成泥,血和烂肉碎骨溅在那幅画上,增添了几分诡谲艳色。 听起来还不错。 当我重新出现在驾驶室里时,文员们都如见鬼了一般,要实实在在摸到我滚热的身躯才相信回来的是人而不是幽魂。 与二十多个全副武装的星匪对决并近乎全身而退,她们为这不可思议的奇迹一幕找到了理由——我大概是一个深藏不漏的战术家,或许这才是君主青睐我的真实原因。 不理会文员们的询问,我径直走向玉独,并在她沉静的目光中,将手中的塑料袋放在指挥台上:“给我重新包扎。” 刚刚回来的路上,我单独去了躺医务室,按照方才玉独拿出来的药品名单又取个一份出来。 听从玉独的话打架,害我的包扎全无,她需要为此负责。 玉独仔仔细细看了我一阵,站起身,拎起那包药:“跟我来。” 她带着我准备离开驾驶室,路过文员时,说道:“我会继续同步数据给你们。” 几分钟后,我们坐在她的房间桌前,台灯的柔和灯光落在我狰狞伤口之上,强效的纳米级止血带让红色止阀,一圈圈透白的纱布将断臂包裹。 “好了。”玉独在最后一圈时给绷带打了个蝴蝶结。 我盯着断臂看了会,不满道:“你在敷衍我。” 虽说玉独熟练的手法任谁来看都没问题,但与她上次为我包扎的精度完全不同,若说之前那个能被称之为艺术,这就只是拙劣的仿冒品。 做完事后得不到相应的奖励,还要被敷衍以对,这让我有些不爽。 “抱歉。”玉独很快道歉,承认了自己心不在焉。 “还有一个小时,救援队就会过来,”她目光盯着虚空的一点,似乎心事重重:“在那之前,你能为我争取至少半个小时完全不被打扰的时间吗?” 我对她这副神情很熟悉,这是在决定做什么事后的复盘和整理阶段,要不断推演来确保不出问题,而每次也只有真正意义上的重要之事才能引来她这样的反应。 想象不到还有什么事需要去处理,但我不会怀疑玉独在这方面的判断,暂且压下不满:“只需要半个小时吗。” “足够了。”玉独说。 我举起断臂:“等会给我重新包扎。” 好像对我的执着不太理解,但玉独依然软声道:“好好好。” 她转身准备进入卫生间,半途又折回来,在我提来的药品袋子里翻找,并取出了一瓶药,对着我道:“我相信你。” 我心道:这战舰中人心叵测,你也只能相信我,没的选择。 握着药物,玉独走进卫生间,舱门关闭。 我看了眼药袋,发现少的那份是麻醉剂。 她要干什么? 桌面的通讯机响起,来自驾驶室的汇报,战舰破口处的星匪数量太多,难以解决,军官在咨询应对方法。 我模仿玉独的语气,以文字信息回复处理。 之前战场上没少干这种事,我对此很是熟练。在玉独精神紧绷过度,或者连续熬了数场大夜实在撑不住时,帮她顶上,这让我产生了不合时宜的熟悉感。 我不由得扪心自问:怎么又守着她了? 半个小时很短,我最后一次根据对战舰的熟练度给出建议后,舱门打开,一股血的气味飘出来。 回复信件的动作一顿,我转过头打量玉独。 与刚进去相比,玉独很显然经历了不太好的事。她的脸极其苍白,额头布满冷汗,整个人虚脱了一般,要扶着墙才能勉强站住。 越过她的身体,我看到那管放在洗手台上的麻醉剂,并没有开封。 “你...” “没事。”玉独摇摇晃晃扶着墙走到我身边,挨着我坐下。她揉着眉心,唇上毫无血色,连抿出笑都无力:“有人发现吗?” 我摇摇头:“没有。” 血气从她的手臂传来,我偏过头,注意到她右手小臂新缠上的厚重纱布,腥铁的锈味源源不断涌出。 即使不看,我也能从出血量推测出,那里有一道至少五到六厘米的伤口。 就在我猜测她受伤的原因时,有新消息进入。 我不闻不问,只盯着她的脸。 玉独则在简单浏览信息后,按下语音键,强撑着让声音脱去虚弱感,增加冷质,严肃低磁:“先后退,不要缠斗,在两个舱室后方的位置作战。” 松开按键,她尝试稳定呼吸,阖上眼休息,右手不受控制的微微颤抖。 多种猜测滚过脑海,我没问出来,只是道:“你受伤了。” 玉独道:“一些必要的牺牲。” 她翻出水杯,喝了口水,润润干燥的红唇。我注意到她手臂上的绷带,不开心道:“你给自己包扎就很整齐。” “....”玉独推开水杯:“先欠着你的。” 又一通电话打进来,玉独按下接听,里面传来一道伴随着规律嗡鸣的嗓音,而电话的内容,则代表着在持续了数个小时的失联后,救援队终于来了。 玉独脸上却未见多少欣喜,她冷静回应后,挂断电话,撑着桌面站起来,冲我轻笑。 “还有很多人要应付呢,走吧。” 14、偏航5 小行星带的星匪装备不够优秀,一向喜欢速战速战,抢完就跑,而这次在启明舰上吃了大亏,不仅没能突进,还被后续赶来的救援部队堵在了战舰内部,一网打尽,损失惨重。 人质被堆放在甲板,黑压压一片,皆抱头跪地不动,等待审判。 玉独带着几个小队赶过来,向镇压在为首的那名军官道:“动作真快。” 那军官黑短卷发,蓝眼睛,亮得像宝石,脸小又尖,五官极为精致。个子不算高,但身躯纤细柔韧,像一头蓄势待发的矫捷豹子。她转向玉独,行了军礼。 “王,我是番薯空间站的指挥官卡玛,抱歉,我们来迟了。” 边缘星系的星球和空间站秉承着贱名好养活的传统,都喜欢起点接地气的名字,例如番薯,土豆,牵牛花等等。 听起来并不庄重,然而,主星并不屑于为这些星星点点的边缘物再费劲起名,一般喜欢统称为1号,2号,3号,或者干脆是“1号旁边那颗”,倒不如蔬菜或水果好听些。 甲板上被控制住的星匪至少数量上千,而看管他们的只有零星几个士兵与那位卡玛指挥官,可这些天性残暴的匪徒却老老实实抱头蹲着,不敢有丝毫变乱挑衅之心。 卡玛常年生活在小行星带附近,一定没少与星匪打交道。我仔细打量她,瞧那天使般的面孔,心知这样看起来简单的孩子,也必然有自己的生存之法,和残暴的一面。 在我们来之前,他们之间怕是已经有一场足以把人打服的对战了。 玉独道:“通讯系统被毁,我们无法直接对话,这个速度已经足够快。正常推进吧,不要忘记收敛舰长和副官的尸体。” 卡玛:“是。” 她低下的目光看见玉独的伤臂,于是问道:“您受伤了。” 随着她话音落下,我察觉到一种微妙的注视感。 不动声色观察四周,随着呼吸变浅,感官变得敏锐,我发现有不少人的视线都在悄悄关注此处,或者说,关注玉独。 不管是清洁人员,还是路过的技术兵,士兵,军官等等,都有意无意分出部分精力,随着君主的动向而变动。 除了治安官以外,这战舰里负责监视玉独的眼线,怕是比我想象中要多得多。 玉独自然也有所察觉,可还是扬起一张完美无缺的笑脸,仿佛丝毫不在乎自身处境似的,向卡玛道:“你会从航行日志里看到几个小时内的战舰里有多热闹,只受伤已是最好的结果。” 我的形象很能为惨烈现状提供证据,卡玛看了我一眼,不再说什么。 有了援助,原定的巡航计划回到正轨。 不过,由于舰长和副官的惨案发生,巡游不再按原计划推行,而是为了安全着想,强行砍掉了大部分时间,缩短为一周结束。 要配合这个改动,就需要在原定基础上删除一些途径点。 不多时,首相那边发来了一份新的巡航星球名单,而其中不再包含玉独的家乡。 看到这份结果时,玉独几乎是立刻向首相申请,至少再多加一个行程,让她可以返乡看看。 军舰上的部分军官经过了这一趟生死后,都愿意听从玉独的指令,表示了可以接受,但这则申请依然被首相单方面否决,回家一事被无限搁置。 那通电话以玉独忍耐怒火,强行勾起的笑容结束。 我认为,这大概是上次首相对玉独当众询问拟态易容技术的报复。 会议结束,真正的巡游就开始了。 副官曾与朋友形容这次巡游是政.治作秀,除了故意贬低的部分,其实不无道理。 本来打着“慰问”的旗号过来,就是计划给出除了真实帮助以外的所有帮助,而玉独作为一个“演员”,她是怎样决定的,都无法改变这一点。 媒体竖起摄像头,慈善的君主去镜头下与贫穷的孩子们合照,关心他们的日常生活,给与建议,最后背景配上煽情的话语,与一张张灰头土脸的笑容。 巡航任务有没有效果尚不清楚,但一个公民们爱看的煽情节目就已经圆满完成。 一周后,巡航的最后一站,四叶草行星上,结束了所有工作的玉独带着我漫步在孢子灯光下,治安官们停留在五步以外的位置,眼部灯条在晦暗的天色中发亮。 垃圾星实在没什么风景可言,脚下的土壤是灰白色,长不出有生机的植物,远方一起一伏之处会让人误以为是山,实则是压缩成块后的垃圾拼成的一个个小丘。 风声像叹息,阳光吝啬于落在此处。 空气十分干燥,有种呛人的霉味,本该带着防毒面罩,但我不需要,而玉独自小在垃圾星长大,早已习惯。 我们并肩漫步片刻,玉独的目光越过山丘:“眼球离开了?” 救援人员和战舰上的人快把启明舰翻了个底朝天,也没能找到眼球的踪迹。 就这么惴惴不安防范了好一阵子,在昨晚的例行检查中,有一艘小型备用救生飞艇不见了,调出取用记录,多次比对,大概就是眼球偷走的。 她没有再出现,也没有再杀人,就这么带着众人的恐怖一并离去,那只闭合的眼还留在雨林室外的地板上。 我点点头,表示赞同,脑中不自觉回忆起这段时间发生的事。 须臾,我的脚步忽而慢下来。 风声忽紧。 察觉到我的掉队,玉独也停下,侧身望向我。 沉默了好一会,我抬头望向她的脸,那张冷艳的面容一半沉浸在彻底的黑暗中,红发似血。 方才,有那么一瞬间,我脑中雪亮,意识到一件事。 她需要我为她争取的,不被打扰的那半个小时,处于对外通讯系统断联的时间片段里。 我不知道她对自己的手臂做了什么,但那应该能够让她绕开监视的东西,而她在登上战舰前,就已经准备好了这个。 也就是说,无论有没有眼球所引起的那几个小时的通讯断联,她应该都会想别的方法达到同样的效果。 甚至很有可能,眼球就是她找来的。 战舰的偏航,或许就是她一手操纵的结果。 这条逻辑链通畅的瞬间,我一下找回了与玉独相处最为熟悉的感觉,这份层层叠叠的计算,那不知真假的笑容,以及永远有目标要冲刺的明确感。 我不由得问道:“你的梦想是什么。” 穿过我们之间的风带来持续的干燥锈味,玉独面色不改,卷发蔓摇过她的脸颊:“告诉你之后,你会毁掉它吗?” 她深色的瞳仁在薄光下看起来格外漂亮,我说道:“听起来你不害怕。” “九十九个敌人与一百个敌人没区别。”玉独点起一只烟。 我说:“但你的同伴是零个还是一个,有区别。” 红点一明一灭,花香弥漫开来。玉独微微歪头,笑看我:“你担心我孤独一人吗?” 我说道:“我担心你不是。” 她不能得到帮助和理解,她身边的任何人对我而言都是障碍,她就该举目无亲,众叛亲离,孤苦无依,环视四望后发现只有我站在她身后,然后向我祈求。 玉独脸上的脸明显僵了下。 她轻轻摇头,走到我身前,俯身在我耳边说道:“这趟出行,我在战舰上的动作太多。等回去之后,我大概率会被软禁。” 我问:“首相?” 君主虽然只是个礼仪位,但能够直接对她下手的人怕没几位,而那位首相的恶意已相当明显了。 似乎对我刚刚的回答不爽,她将靠近我耳边这暧昧的动作做出了愤恨的意思,深色眸子盯着我:“那可是九十九个敌人,不知道谁会对我下手。” 我侧过头,与她的面容极近,能看清她脸上的细小绒毛:“你想让我去救你。” “或许....”玉独抽了口烟:“我只是想让人陪我抽支烟?” 不管是因为什么,我都会问清楚的,而即使她不说,我也会找上门去,过家家的装扮游戏已经结束了,她该迎来她应有的命运。 “皇宫?还是你的家?” 玉独道:“向宪法宣誓之地。” 那就是皇宫。 我很快想起那里有一个金光璀璨的王座,那权力的神龛。 “深夜,”我一字一句道:“记得打开窗。” . 晚上9:00 广播里正播放着一则紧急消息,说君主将为了替舰长和副官哀悼,在接下来的一个月内不再出席公众活动,同时推迟新雕塑的剪彩仪式以及联欢酒会,基本减去了所有的露面机会。 日常听到这句话不会多想,可玉独提前就猜到了自己会被软禁,那么这则消息就成为一个印证和信号,显得不同寻常。 我吃掉了手中的咖啡豆,含着苦涩味从卫生间走到客厅。哈珀正坐在那,捧着一杯热水,战战兢兢望向我。 巡航活动结束后,我径直来到了哈珀家,摘除了她的生命循环系统。 与一周前相比,女孩瘦了些,脸颊凹进去,神色萎靡,满目恐惧惊惶,身体总是小幅度颤抖,如惊弓之鸟。 这段时间我看习惯了这张脸,竟油然而生一股亲切感,也让我有了一点和她交流的耐心。 察觉到我走进,哈珀立刻求饶道:“别杀我,我一句话都不会多说的!” “我知道,”我停在沙发靠背后:“我使用你的身份,顶替你进入启明舰,做了一些小事,如果后面有人问起,为了避免你一问三不知,我现在和你同步。” 我没打算杀死她,如今我的种种戾气有了可以倾泻的渠道,就对伤害普通生命毫无兴趣。 而哈珀想要以现在这个身份继续活下去,必须要对战舰上发生的事有所了解才行。 意识到我是认真的,哈珀为自己保留了一条小命而感恩戴德,她认为绝不会有什么事比面对死亡更糟糕了,还算是平稳问道:“什么小事?” 在她的猜测中,大概是我犯了错,工作没做好,或者别的什么,被分队长惩罚之类,那不算什么问题,大不了被记过,甚至被赶出军队,都比死要好得多。 我揉着咖啡豆,整理了一下要说的内容,开口道:“睡在你下铺的技术兵金银,是斐德城头号杀手眼球假扮的,舰长和副官死于她手。” “...嗯?”哈珀瞪大眼,为这短短数十个字所包含的信息量所震惊。 我继续道:“你怼过科索尔,和战舰上的绝大多数军官,他们现在都看你不顺眼。” “啊?”哈珀手里的杯子掉在地上,热水染湿了地毯。 “你名义上成为了君主的床伴。” “啊!”哈珀破音了。 “为了保护君主,你失去了左手。” “....”哈珀捂住左手,唇角抽动。 “你徒手制服了二十五个小行星带星匪。” 哈珀脸色灰败,已经做不出表情。 我相信她在此刻已经知道,有东西会比死亡更可怕,所以,我把正面的部分放在最后说。 “你立下一等军功,被荣升为三级军士长,即将在星辰圣殿被授予勇气与战斗勋章,享受终生年金与一片主星地产,以及半年的带薪长假。” 像是被天降的幸福砸中,哈珀头晕目眩,嘴唇抖了抖。 很令人意外的,她直到此刻,眼中才流露出真正的悲伤和震惊。 “这是你新的人生剧本,哈珀军士长。”我再次吃下一枚咖啡豆:“再也不会有人叫你无能哈珀。” “我!我,我....”数个几乎把肺喘破的深呼吸后,哈珀刚挺直背,又弓下去,悄声道:“我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 她的人生被我打碎重来,以后有了种种不同的可能性,可以继续前二十多年的剧本,也可以尝试着自现有的高度继续锤炼自己,任她选择。 依稀明朗的指引从天而降,让她一时陷入了兴奋的忙乱,语无伦次,又在童年习惯的压抑下安静,只是望着我。 眼中燃着微弱的火。 她没想过自己的人生可以完全由自己来控制,这话听起来实在奇怪,但就是她最真实的感受。 她接纳了自己叫哈珀,因为另一个短暂夺走她身份的人。 不是为了那丰厚的奖励,而是得知自己已无法回到从前那刻。 “听说你喜欢阿西娜港口,”我走向大门:“休假期间,可以去看看,她与你想象中一样宏伟壮丽。” “梦想实现的那一刻,你会重新看清自己的前路。” 外面正飘着蒙蒙细雨,斐德城笼罩在灰暗潮湿之中。 街道上人流稀疏,一朵朵蘑菇般的伞面撑起来,被雨水淋浇,发出细密的噼啪声。 我行于其中,一身灰黑,不太起眼。 皇宫内异常黑暗,未点灯火,仿古的宏伟建筑在雨天呈现出石膏堆砌的美感,静穆庄严,端正敦和。 镶嵌着琉璃的大门外站着两个治安官,还有一小队士兵在篱笆门外巡逻,除此之外,没看到有别的阻碍。 作为斐德名义上的中心,这边要比别处要更加安静清幽。 我绕到皇宫侧面,从开了一线的窗户钻入,脚踩着柔软的地毯,一间房一间房寻找玉独的身影。 闯了数次空门,我微微思索,忽然,心念一动,改了方向,朝大厅走去。 沿着涂有白漆的旋转楼梯向下,浮华胜丽的王座大厅逐渐出现在我面前,宽敞冰冷的大厅尽头,立着那为世人所仰视的高贵王座。 玉独身着绸白睡衣,站在前方,手里提着一盏灯,似正望着王座出神。 红发倾泻在她身后,近乎齐腰,遮住她窄瘦的脊背。白裙为她增添一份神圣感,让她仿佛融于墙壁那副精妙绝伦的古典壁画之中,在飞天的神话里一同远去。 听到我的脚步声,女人没回头,轻声道:“你来了。” 大厅内唯一的光线是玉独手中的灯,她站在那,像一个星星,引人去摘。 我向她走去,沿着她登基时的路线,踩着红毯,一步步向前:“嗯,我来了。” 玉独回眸看我。 她的眼睛大概没我的好用,不足以穿透朦胧的黑暗注视我,于是,我问道:“你能看清我吗?” “我需要看清吗?”玉独问:“你有变化吗?” 她的声音回荡在大厅内,格外虚无缥缈。 果然,她早就察觉到那是我。 “不需要。”我说。 踩上阶梯,我不紧不慢,终于来到她身前。 玉独将灯提了起来,照亮我刻薄冷漠的脸。 这对她而言必然是第一次所见的面容,处处显得锐利的细节,单眼皮,仿佛要刺破皮肤的鼻骨,薄唇,一副生来就是为了讨债的冷相。 “你还记得多少过去的事。”她很清楚我的大脑残缺,记忆损失,才有此一问。 那长久积累的恨终于在她这份冷静下决堤。下一瞬,灯被打翻,砸伤大理石地面,发出清脆响动后,沿着阶梯一路滚下去,不可阻挡的趋势,像某种坠落的预兆。 “只有部分,你知道我剩余大脑的下落吗?我的....”我扼住玉独的喉咙,将她按坐进王座,再低声叫道:“母亲。” 大抵是从喉间的力度感受到我来者不善,玉独没有挣扎,神色了然。费劲喘息后,她笑了笑:“看来你只想起了对自己有益的部分。” “对我有益的部分?”骨刃自我掌心刺出,我一句句问。 “我背叛过你吗。” “我将你流放吗。” “我拆掉你的骨骼,挖走你的心脏吗。” “这些有益于我,还是,有益于你....”我将骨刃扎入她的肩膀:“和你虚伪的远大理想。” 我刺得很慢,意欲带来痛苦,效果立竿见影。玉独的心跳果然错乱,呼吸也变得急促。 在我的骨刃下,人类的皮肉骨骼如纸一样剥。她被迫接受着入.侵,眯起眼,颤抖着唇,迅速低下头,任由头发遮住脸。 掌心所能感受到的体温升高,我听见她喉间响起的极低痛吟。 她难以承受,但没有也不能推开我,像是习惯接受剧痛一样忍耐我带来的一切。 骨刃刺透她的身体,扎入后方的王座,血染透了她的衣服,她的面色比睡衣要惨白。 将她和王座钉在一起后,我收回手,满意欣赏自己的作品。 既然她喜欢权力,那我就让她与权力相连,母亲会感谢我的吧。 想看看她的表情。 我俯下.身,拨开玉独的长发,她喘得很轻,面容无血色,眉头因痛楚而紧蹙,而眼中却闪烁着讽刺的光,还有微弱的恨。 这让我费解。 你为何恨我,母亲? 在我遗失的记忆片段里,难道有你憎恨源头的蛛丝马迹? 但我已经不想知道了,我这次回来,只有一个目的。 就让王座沦为你失神沦陷的床笫。 我不会放过你的... 我那温柔的,美丽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