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更时候,外头的雨小了些许。
前院的小厮冒着雨来到正院,带来了薛望的口信。
“夫人,侯爷说还有些事情要忙,便歇在书房了。”小厮如此说道。
沈霜晚已经换了衣裳,此刻隔着屏风,她看不到小厮的神色,只看得灯烛照印在屏风上的影子。
跳跃的闪烁的光,让人影晃动,变成张牙舞爪的嚣张形状。
身旁候立的丫鬟承月小心地看向了她,轻声问道:“夫人,书房里面物事也不齐整,不妨差遣奴婢们过去伺候?”
再如何谨慎又谦卑的言语,却也藏不住其中压抑不住的雀跃与期许。
沈霜晚看了丫鬟一眼,摇曳的烛影勾勒出了承月姣好的面容——而那些凌乱又荒谬的梦跟随一起重新浮现了。
她知道丫鬟的心思,若是从前、若是从前,她应会装作没有看到的。
她不想与任何人共享自己的丈夫,无论是郡主,抑或是丫鬟,她全是不愿的。
可梦里的她为何忍耐?
沈霜晚忽地自嘲笑了一声,她看到一旁丫鬟承月面上的笑意收敛了许多。
屏风另一边,那小厮还在等着她回话。
她已然打算离开薛家,便也不必再计较那许多。
“天气转凉,今天还下了一整天的雨,也不知书房的被褥够不够用。你收拾些厚被褥送到书房去。”她看着承月缓缓说道。
承月眼中闪过了一道喜悦的亮光,她欢喜地应下了。
屏风后头那小厮乖觉退到门口,承月叫了两个小丫头进来一起收拾了厚褥子,抬着箱笼装好又特地给沈霜晚看过,才与那小厮一道离去。
正院四下人声渐悄,只剩雨声嘈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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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是因为白日里睡了太久,又或者是因为心中思绪繁多,又也许是——不想再进入那荒谬又失控的梦,沈霜晚靠在床上,拿着一卷话本有一页没一页地翻着。
这话本她已经看过许多次,讲述的乃是一对青梅竹马的冤家分离多年后终成眷属的故事。
她最爱书中婉娘与周郎一起吟诗作画的篇章,情思成诗,落笔成画,他们便在诗与画中心意相通,海誓山盟。
未嫁之时,她也曾经憧憬过自己与薛望的婚姻,她曾经也想过,自己或者与薛望也有这样情投意合心心相印的时刻。
但成亲后,她便再不曾这么想过了。
薛家是勋贵之后,薛望虽然文武双全,但并非诗情画意的性情,多数时候他都是冷峻肃穆的。
事实上她对自己的婚姻谈不上有多满意——这或者是仅仅一个梦便能叫她心思动摇的根源。
可这偏偏又是她母亲连氏倾尽所有为她保下的婚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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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还记得那天大雨滂沱,便与今日相仿,连氏从下人那里听说了隔房的二叔要让他的女儿、她的堂姐沈成琳取代她嫁给薛望的事情。
原因倒是简单,她的堂姐多年相看人家无果,又自视甚高,眼看着过了十八都没着落,故而二叔一家便想到了她的父亲当年给她订下的与薛家的婚约。
那时薛望虽然没承袭了永平侯的爵位,但有舅家扶持,又少年得志,文武双全,再加上他仪表堂堂,高大威猛,着实是京中炙手可热、前途可期的儿郎。
她的父亲去世时候她才五岁,母亲连氏被宗族和二叔联手欺凌强行过继了嗣子,差点儿把父亲留下的家产全都掏空,为了年幼的她,连氏多年忍气吞声,直到在得知了她的亲事要被算计时候,终于是与沈家人撕破了脸。
狂风暴雨中,就在她的二叔沈令行宴请宾客的大厅中,连氏与沈令行争吵谩骂,把十几年的龌龊都翻检出来,再把所有人都攀扯进来,连氏一手拽着她,一手拿着刀以死相逼。
“今日我就带着晚儿死在你们沈家大门口,叫所有人都看看,你沈令行是怎么欺负了寡嫂孤女!是怎么偷窃兄长财产!是怎么做偷鸡摸狗的事情连别人的亲事都要强夺!”
沈令行终究是好面子,也或者是因为方才连氏把他们做过的那些事情都扯了出来,还也许是因为此刻连外人都在探看,宾客脸上显露着看热闹的兴奋,他当着众人的面跪地求饶认了错。
婚事是保住了。
但为了避免夜长梦多,连氏连夜就打发人到薛家来商议亲迎之事。
很快薛家便上门来与连氏商议了这桩十五年前的婚约,再接着她便嫁到薛家。
应是心中再无牵挂,她成亲不过数月,连氏就大病一场,没熬过那个冬天。
她五岁失父,十五岁丧母,那时候她便知道自己从此以后是孤单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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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更声透过骤雨疾风遥遥传来。
沈霜晚放下了手中的书册,自嘲地笑了笑。
她没想到四年前那些事情她还能如此清晰地回忆起来。
应是她心中也有太多不甘。
她不甘自己与母亲当年受过那样多的委屈,最后却只能落到这样的结果——哪怕沈家如今败落被踩到泥里,可当年她与母亲受过的屈辱却没有半点的偿还。
她不甘自己当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被仓促成亲离开,留连氏独自一人在沈家——她为何不能把母亲接走,若她来亲自照顾连氏,连氏又怎么会因为一场病就撒手人寰?
她也不甘,自己在薛家四年逆来顺受的忍耐,只得到了婆母朱氏一而再的挑剔,只得到了薛望淡漠的回应,甚至在已经怀孕的时候,还要听说薛望要另娶郡主的事情。
梦中就算一切全是假,但她的不甘是真。
从前种种不能重新来过了,她要把将来都还一切用容忍来应对么?
她在薛家这四年的忍耐其实已经有结果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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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半夜时候雨渐渐停歇,沈霜晚也在辗转反侧中合上眼睛。
无处不在的梦再次将她侵袭,可这一次她却并不太能记起究竟梦到什么,只记得醒来之前那阵心悸与不安。
天已经亮了,丫鬟承月正带着小丫鬟们准备热水和衣物。
见沈霜晚醒来,承月上前来伺候她起身。
“侯爷说等会过来与夫人一道用膳,请夫人不要去老夫人那边了。”承月低眉顺眼地说道。
沈霜晚慢了一拍才想起昨夜承月去前面书房的事情,再着意看一眼她身上妆扮还是如往常一般,她心中倒是也有了分数。
“可有差人去与老夫人那边说过?”沈霜晚只当做什么都没看出来,平静问道。
承月忙道:“奴婢已经差人去了,侯爷也叫人往老夫人那边传话。”
“便叫厨房做些清淡的饭食送来,早上就不要吃得太油腻。”沈霜晚起身换了衣裳,她抬眼看了眼外头,一夜过去,窗外雨打风吹凌乱不堪的秋海棠已经重新站立起来。
承月忙应下,一边叫小丫鬟出去传话,一边跟在沈霜晚身侧帮忙梳妆打扮。
等到梳妆打扮换好了衣裳,厨房已经把早饭送到了厅中来,另一边薛望也从前院书房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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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睡得可好?”进到厅中,薛望在食案后坐下了,他随意看了一眼沈霜晚面前的饭食,又低头看了眼摆在自己面前的肉汤,不由皱了皱眉头,“你吃得也太素了些,现在是双身子,可不能如从前一般了。”说着,他便向外面道,“给夫人再送两碗补身子的汤。”
外面下人应下,便直接往厨房去吩咐。
沈霜晚没有碰碗筷,只抬眼看向了薛望,缓缓笑了笑,道:“哪里吃得下那么多?只不过是怀孕,又不是变成了饕餮,两碗是怎么都吃不下的。”
薛望面色低沉了一会,又叫下人回来:“午膳时候叫厨房务必记得给夫人多添两道菜。”
下人再次应下。
沈霜晚便不再多言语,拿起碗筷,慢条斯理吃着面前的饭食。
上首的薛望仿佛胃口极好,不多时便把食案上的粥菜吃干净,还叫人多上了一碗馄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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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还得往仪王府上去,也不知仪王今日会不会回来。”吃完了馄饨,薛望对沈霜晚说道,“若母亲问起,你便这么与她说一声。”
沈霜晚看了眼薛望,知道他是因为舅家缘故如今不想与朱氏多纠缠,她想了想,只道:“此事最好还是由夫君与母亲亲口说一声最好,我从中传话,恐怕母亲会多想。”
薛望听着这话,一边命人把食案都抬下去,一边向沈霜晚道:“还不知能不能见到仪王,这事情拿不准,还不能与母亲说太多。你便替我含糊几句也就是了。”
话已至此,沈霜晚便知这事情是落在她身上无法推脱了,她便也不再多坚持。
“还有一事。”薛望起身要走,又忽然想起什么,重新坐下看向了她,他指了指外面的丫鬟,面上没什么太多笑意,“我知道你是贤惠,也是为我着想,只是你才有孕我就纳妾实在不好看,对你对我名声都太大损害。”
沈霜晚静默了片刻,倒也没辩驳,只道:“夫君的话我记下了。”
薛望十分满意她的顺从,脸上神色松快了些许,他道:“你就在家里好好养着,别胡思乱想就行。”
说完这些,他便起身,大步朝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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