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森特若有所思:“所以他的抑郁症——”
“痊愈了?也许吧,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不再整晚失眠。”夏洛特垂眸。
“搬新家后我们依旧住在不同的房间,但有时我写paper到很晚,回去看到他在我的房间抱着我的枕头,已经睡熟了。”
*
转折点发生在夏洛特初次拿到奖学金的那个期末。
维科照例开车接她,带她去河边庆祝,算是短途旅游,河里盈着小舟。
夏洛特喝啤酒,维科不喝,沿着河堤走了会儿,突然回头宣布:“我准备复学了。”
夏洛特捏着罐子,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说恭喜,再遥遥举杯。
“其实我下定决心复学,主要是因为你。”
说着话,维科回到她身边坐下。
夏洛特放下啤酒罐,疑惑道:“因为我什么?”
“我每天看着你,心里总会涌出无限的可能性,”维科目光盈盈,把她的手指攥进掌心,“你学习那么努力,还不忘打工赚钱养活自己,空闲时间要么考证,要么去当志愿者,你在认真对待生活本身。”
他轻轻叹息:“可是我呢,休学数年,我又在做什么。”
夏洛特就宽慰他:“你在努力战胜疾病,你已经尽力了,而且最近很有成效,不是么?”
“谢谢,”维科笑,与她十指相扣,“几年前路易斯医生告诉我,抑郁症不是绝症,它可以被治愈,只要我坚持下去,就能等到天亮。那时我嘴上说好的,心里却从来不相信。但现在我拥有你,就像拥有了太阳本身……我可以好起来,我会为你好起来,我坚信这点。”
夏洛特也笑,说我也信。
然后凑过去亲他。
亲他融入黄昏的眉眼,亲他酒窝里的小痣,亲他被夕阳染成香槟色的唇。
维科接吻时非常专注,习惯闭上眼睛,这很好,让她不用隐瞒表情,不用遮掩内心呼啸而至的汹涌情感。
在那个瞬间,她好像什么都忘记了,忘记了什么该死的糖爹糖宝,忘记了他的病,忘记了难以逾越的家庭差距,他们只是活在芸芸人世的、再平凡不过的一对爱侣,光辉未来触手可及。
后来她也常常梦到那天,有时是当事者,有时是旁观者,她在河边坐着,眺望金色的河面。
时间在她的记忆里变成了无法度量的单位,像蝴蝶跌入琥珀。
但这一秒,在现实里,河水滚滚流动,时间继续向前。
维科复学没多久,有人找到家里。
那是名容貌与维科三分相似的白人,五官立体而深邃,与维科关进书房,聊了三个半小时。
夏洛特听不懂法语,也无意窥探维科的**,便主动避开,倒是维科,在那人走后主动和夏洛特交代,说他是他的远房小舅,受他母亲所托,邀请他回到母族公司,重新接手部分家业。
其实直到很久以后,夏洛特依旧没搞懂维科那个靠血缘维系的庞大家族究竟涉猎了多少产业——好像什么都有,从医疗到教育,从贸易到政治,方方面面,无孔不入地浸入这个国家的每个角落,就好像连总理本人也只是他们推到台前的傀儡,真正操控国家局势的是他们,是资本本身。
“……我不想答应他们让我接手部分产业的请求,因为如果那样的话,我会经常出差。”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们正躺在床上,维科额头抵着夏洛特的肩膀。
“你说呢?babe,你想让我跟他走么?只要你说不,我会为你留下来。”
夏洛特恍惚回神。
她有一种很强烈的直觉,她与维科的故事已经离结局很近了。
维科出生在罗马,他只是因为生了病,才被短暂拉入凡间,与她相遇。
而现在,他的羽翼已经重新丰满。
只要她一句话,他就会飞回天上,越走越远,高不可攀。
“我的答案是yes,我想你跟他走,”夏洛特低声说,“因为那是你该去的地方。”
维科抱她抱得更紧:“可我不想离开你。”
维科越是对她表现出依赖,夏洛特心里的抽痛就越是明显,她难过极了,却不敢表现出来。
好在她还能伪装出情人般的温柔声线,她最擅长这个。
“just...go, for our future.”
相贴的身体变得僵硬,随后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是维科撑起身体,在黑暗中精准吻上她的唇瓣。
就知道他会被这种幻想说服,夏洛特苦笑,慢慢地回吻。
“for our future。”
唇纹相贴,他循着她的语调重复了遍,像最后的审判。
自那之后,维科就变得忙碌,天南海北的跑,连一个星期只见一面也变得困难。
早上不再有叫她起床的钢琴,放学也不再有车接送,二人世界骤然变成孤身一人。
好在夏洛特的适应能力远超这世上的大部分人。
不然她也没法从她出生的落后山区一步步走到今天。
课程结束,夏洛特照例在图书馆泡了两个小时,出来的时候看到门口停了辆锃亮的黑色豪车。
夏洛特一节节走下阶梯,而豪车的后门也与此同时徐徐打开。
里面是名儒雅的中年男人,比维科更明显的混血,西装革履,黑发梳得一丝不苟,容貌似曾相识。
他平静地看着夏洛特,在与她对上目光后微微颔首。
几乎在看到这张脸的瞬间,夏洛特就明白了这个人的身份。
“Hello,sir。”她主动坐上车。
似乎对她的识趣并不意外,中年男人点点头,用生硬的普通话开口:“你好,董贱苟。”
*
文森特忍不住插话:“是他的父亲?”
夏洛特闭了闭眼睛。
“对,维科的父亲。虽然那是我们第一次正式见面,但我相信他早就知晓我的存在。毕竟在我第二次改签证的时候,我并没有亲自去大使馆,而是直接把护照和资料交给了维科。我想,如果没有他在中间转圜,我的签证不可能改换得那么顺利。”
文森特犹豫着开口:“……然后呢?他给出了一个价格?我猜。”
夏洛特因为文森特的敏锐而勾起嘴角。
“是的,三十万刀,美金,他带了现金。”
*
如果换做几年前,每天连饭都吃不起的日子,别说三十万刀,就是三十万人民币,夏洛特也会毫不犹豫地点头。尊严算什么,爱情算什么,在饥饿面前统统一文不值,哪怕多犹豫一秒都是对钱的不尊重。
可现在不是这样了,她可以用手工艺品赚钱,简历也比原来好看,更有名牌大学在校生的身份,维持基本的温饱已经不成问题。
所以,她也许可以贪婪一点点,就一点点,她也许可以奢求更多,比如爱情。
见她沉默,儒雅男人表情不变,打开装满现金的保险箱。
捆扎好的油绿色,铜臭味扑面而来。
“你所生活的城市,家庭年收的中位数是十万加币,而你所在的专业,每年的学费是四万加币,这里是三十万美刀,换成加币,足够你丰衣足食地读到大学毕业。”
“……叔叔,这不是钱的问题。”
“四十万刀。”
“……我对他……”
“六十万刀。”
“……”
“八十万刀,三十万现金你今天就可以拿走,剩下的会在三天内打进你的卡中。”
“见好就收吧,董小姐,”男人微笑,“我能为你提供推荐信,提供签证,当然也能从你这里收回去。不过最好不要吧,琼斯教授对你的评价很高,我建议你不要浪费这个难得的、逆天改命的机会,你说呢?”
那双眼睛,除了瞳色几乎与维科一模一样,视线却是维科从未对她展露过的轻蔑,淡淡落在夏洛特身上,像在端详蝼蚁。
恩威并施。
要么接受他的钱,要么失去一切遣送回国,二选一,没有第三种可能性。
夏洛特艰难地吞咽了下,露出不太明显的难堪神色。
她好像体会到维科抑郁发作时的感觉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窒息感,喉咙梗着,吞没了正常发声的能力。
似乎对她的反应非常满意,维科父亲的笑容变得漫不经心,随手扣上保险箱的盖子,推给夏洛特。
“你的成绩很好,想必还有深造的余地。琼斯教授承办的会展在国际上名声显赫,跟她混几年,大概率能提前获得移民资格。这是作为一个普通人,甚至是比普通人低一等的人,唯一跨越阶级的机会,你是聪明人,你不会放过它,你说对不对?”
是的,你说得都对,维科爸爸,理智告诉我,在这片资本主义的国土上,你的每一个标点符号都代表着正确。
可天平的另一端是维科。
那个会脱掉鞋,垫起脚,抱着电钢琴进卧室,七点钟准时叫她起床的维科。
那个手指明明可以在黑白键盘上跳舞,却说什么也编不好花环,叠不好纸鹤的维科。
那个熬到抑郁发作结束,第一时间出来找她,将下颌抵进她颈窝,无比依恋她的维科。
那个坐在悬崖边上,问她如果我愿意陪你活下去,你愿意陪我死掉吗的维科。
她的维科,全心全意信任她、要和她一起规划未来的维科。
——我不想要钱,我想要他快乐。
她好像是把这句话说出口了,又好像没有,她只听到身边的儒雅男人突然轻笑了声。
“你不必想太多,这钱虽然会给到你手里,但本质上与你没什么关系。”
夏洛特低头看装满钱的保险箱,再抬头看维科父亲。
“我不明白。”她哑着嗓子。
维科父亲欣然道:“这其实是我的一笔投资,目的是买走维科对爱情的幻想。要知道世间万物皆可明码标价,除了钱,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真正稀缺。所以我需要他接受我和他母亲的安排,一步一步向上走,先成为Ontario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省长,然后再向上。为此,我们已经帮他物色了几位值得接触的结婚对象。”
夏洛特怔怔看着那双与维科形状相仿的眼睛,只觉得浑身发冷。
这箱钱果然和她没什么关系,八十万刀,买断的是维科从此爱上任何人的可能性。
这不对,这不合理,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总有金钱买不到的东西,比如爱情,比如信任。
可是低头看看自己,她又觉得讽刺。
——她本来就是为了钱才接近维科,结果现在又有人拿钱给她,让她离开维科。
一笔她想也不敢想的钱,穷极一生也攒不出的天文数字。
夏洛特脑子乱糟糟的,她不喜欢维科父亲那套将世间万物明码标价的资本主义说辞,却也悲哀地发现她没有任何资格来反驳——她是真的穷过,所以明白金钱的价值意味什么,她从出生起,就注定被困在维科父亲那套说辞的牢笼里。
……不,不管结局如何,不管之后要面对什么。
夏洛特深吸气,想起她对维科的承诺。
——既然是两个人的未来,就要两个人一起决定。
不管怎么样,先和维科商量过再说。
商务车在高速公路上奔驰,残阳如血,各色建筑扑面而来又飞速后退。
夏洛特盯着车窗发了会儿呆,又猛然反应过来。
这不是她平时回家的路,她正被这辆豪车载向未知的远方。
夏洛特马上按住门把手,目露紧张:“等一下,我们这是去哪儿?”
“机场。”维科父亲像是完全没注意到她的警惕,随手将夏洛特的护照和登机牌递给她,弹了弹上面的目的地。
“异地恋很辛苦吧。”维科父亲嘴角勾起,眼里有恶意一闪而过。
“正好我也要去那边出差,顺路捎你一程,也许你应该感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