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南,圜丘。
祈雨祭礼已在烈日下开始。青灰色祭坛在灼热的空气中微微扭曲,坛下百官与禁军的深色礼服,仿佛汇聚成一片厚重阴云,已蓄满了雨意,只等待一声惊雷。
司天监的官员高声诵读祷文,汗水从额角滑落,在诏书上漫开一片深痕。皇帝端坐在华盖之下,静观祭礼。
太常寺的舞生们穿着青缥礼衣,随赞礼官唱诵如潮水般涌上舞筵。雅乐奏响,他们同时举袖,动作整齐划一,精准如礼器铭文。振袖,躬身,踏步,籥与翟在手中沉稳起落,步伐在方位变换间透出如山如岳的仪式力量。
舞筵一侧,太乐署博士像松柏一般站直,目光如炬,扫过场中每一处细微动静。
教坊的众人在坛下等待。上官子玉的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早已锁在了御座上面——那个肥胖油腻的皇帝。她已无数次这样在远处窥视他,却是第一次见他收敛起享乐的姿态,摆出庄重模样。
一阵热风吹过,只见皇帝那圆滚滚的身躯在御座上不自在地挪动了一下,那强撑的“正襟危坐”之下,不耐烦与焦躁几乎要抑制不住了。
“皇上急得都吃不下饭了……”
曹公公那天的话语突然闯入脑海。望着那在龙袍包裹下显得格外浑圆的身躯,上官子玉心里不禁噗嗤一乐。
这阵热风也吹拂过萧望舒,几缕发丝被汗水润湿,紧贴在她光洁的额际,她却浑然不知。她望向舞筵边上的太乐署博士,他与她一样,额角沁着细密的汗珠。此时那俊俏的脸庞是如此的专注,眉头微蹙,那双眼如两潭深水,映照得出场上舞生的每一个细微动作。他整个人的神魂,仿佛都已与这祭礼、这乐舞融为一体。
萧望舒的唇线几不可察地抿紧了一分,随即又恢复如常。
乐彩却在感受着这份灼热,她甚至闭上了双眼,鼻翼轻轻抽动,享受这热风带来的焚烧香料与干燥尘土混合的气息。她想到了父亲,虽然她第一次参加祭典,但父亲却多次参与这样的场合,她想起了小时候坐在父亲腿上,听父亲讲的那些事。
她使劲闻了闻,真的嗅到了清冽的檀香和醇厚的沉香。"还有艾草!"她想起父亲当时皱着脸说:"那味儿啊,跟煮糊了的药汤子似的,苦溜溜的。" 没错,闻到了艾草,就是这股子清苦味。
"乖女儿,你可别以为祭典完了吃的都是好东西!爹当年分到那块胙肉,白水煮的,淡得人直想找盐巴,还得装出好吃得不得了的样子!"
这话逗得她差点笑出声,好像自己嘴里也嚼着那块没滋没味的肉。
父亲说着自己都笑了,凑在她耳边压低声音:
“不过乖女儿,真要论好吃的,还得是皇上宴请那几桌!”
“先上来一盏冰镇乌梅浆,哎呦喂,那叫一个透心凉!酸得你眼睛都眯起来,可浑身的燥热一下子就消了。”
乐彩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舌根仿佛真的尝到那钻心的酸凉。
“主菜是金齑玉鲙——就是把最鲜的鱼切成薄片,晶莹剔透的。蘸料是用橘皮、姜末和盐调成的金齑,往嘴里一送……”
父亲故意卖了个关子,乐彩急得直拽他袖子。
“先是凉,接着是鱼肉的甜,然后橘皮的清香和姜的微辛在嘴里漫开,那滋味,绝了!”
“还有那烤全羊,外皮烤得金黄酥脆,咬下去咔哧一声……”
父亲握住她的小手,假装那是羊腿:“对,就这么使劲一撕!嗬——满嘴流油,香得你说不出话来!”
小小的乐彩在他怀里咯咯直笑,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爸爸!”那股浓烈的思念毫无征兆地翻上心头,窜上眼窝要夺涌而出,乐彩慌忙低头,用袖子狠狠抹过眼睛,生怕被人瞧见。
等她再抬起头时,祭典已近尾声。百官正按品秩依次退下,准备移驾赴宴。她随着教坊的队伍从开阔的祭坛步入巍峨的宫门,那份肃穆还未完全散去,就被扑面而来的喧闹冲了个趔趄。
麟德殿内已经热闹开了。宫女太监们端着鎏金食案穿梭不停,案上摆着油光锃亮的烤全羊、咸香的鹿肉干,酒壶里晃荡着琥珀色的美酒。大臣们虽然还坐得端正,可闻着酒肉香味,一个个都放松愉快起来,开始有说有笑。
皇帝也找回了最舒坦的姿势,几乎半躺在御榻上,手拎一壶美酒,眯着眼尽情享乐。
这时,殿内作为宴饮背景的轻快丝竹悄然停歇,取而代之的一首庄重典雅的乐曲悠然响起,旋律如祥云舒卷,一派海晏河清的太平气象。
“是《景云河清歌》。”席间有人低声说。
三十二个穿着绯红官袍的舞伎分两排走进来,整整齐齐站满了大殿。她们衣袖上的金银线在灯下一闪一闪的,随着音乐慢慢流动起来。
只见长袖甩开像晚霞铺展,脚步回转似河水荡漾。队伍一会儿聚拢,像祥云汇聚;一会儿散开,像江河奔流。每个动作都那么从容,和音乐配合得天衣无缝,把太平盛世的模样演得活灵活现。
在这片绯红队伍里,领舞的萧望舒格外显眼。她的动作比谁都舒展,每次甩袖、每个转身都稳稳带着整个队伍的节奏。
正当队伍像云开见月般变换队形时,第一排的上官子玉突然把水袖往高处一扬——那抹红色像道不听话的闪电,眼看就要打乱整齐的队列。
背对着她的萧望舒像后脑长了眼睛,云袖顺势往后一拂,轻轻巧巧地把那道张扬的弧线压了下去。同时她一个优雅的转身俯拜,把所有目光都吸引到自己身上,刚才那点小动静立刻没了踪影。
上官子玉一口气堵在胸口,只好收起心思,乖乖跟着队伍跳。
一旁的乐彩和尹璇儿把这场暗斗看得真真切切。两人交换个眼神,动作越发轻柔。乐彩脚步轻得像猫,尹璇儿连呼吸都放得又轻又缓,她们谨守本分,生怕被卷进这无声的漩涡。
曲子结束时,三十二个舞伎齐刷刷跪拜,绯红官袍像满地红莲盛开。殿里喝彩声四起。皇帝龙颜大悦,举酒道:“这舞清雅祥和,正应了吉兆,赏!”
萧望舒领着众人谢恩,额头轻触金砖的姿态依旧沉稳,只有微微起伏的胸口,泄露了刚才那场暗斗的耗神与紧张,以及难以压抑的怒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