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跳个舞就把皇上整死了》 第1章 天呐噜的开局 唐·长安·盛夏 本该是渭水汤汤的季节,却逢连年大旱。 这天,云韶府的清晨是被鼓声震裂的。那雄沉的声浪,如同龟裂大地上一道道突然绽开的深壑,惊起了檐角栖息的宿鸟,也惊醒了原本还在酣睡的宫人。 宫人们手忙脚乱地从号舍的通铺上滚下来,胡乱地踩着鞋子,一边系着衣带一边往外冲。有人“哐当”一声踢翻了地上的水盆,溅起一片水花,引来了几声低声的咒骂。 训练场上,女博士手里那根介尺一下下敲着手心。看着大家慌慌张张的排队。 “麻利点!都睡了一宿了,还磨磨蹭蹭的,没挨够板子吗!” “胖迪!你站住!” 正要往前跑的胖迪不情愿的转过身。 “昨天不是饿了你一天吗?怎么没见你瘦一点!是不是晚上偷吃东西了!” “没......没有!”胖迪畏畏缩缩地嘟囔着。 “今天也不准吃饭!你要一直这样就一直不准吃饭,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下个腰你还能做吗!” 胖迪“哦”了一声,垂头丧气地挪进队伍。 见队伍已经站好,博士的目光在队伍里扫了一圈,然后用介尺指向最后一排。 “乐彩,今天你到前面来。”然后再指了指第一排中间一个位置。 被指的乐彩心里一楞,在众人的目光中有点不知所措,旁边的尹璇儿忙给她使眼色,乐彩低着头快步走到了前排的位置。 乐彩刚一抬头,就看见上官子玉姗姗来迟。她脚步从容,仿佛不是来训练,而是来游园。 “怎么又迟到?”博士的眉头拧了起来,“大家都等着你一个人。” 上官子玉并没有停下脚步,只是边前进着边回答,语气轻飘飘的:“昨又让人练习得那么晚,只是多睡了一会!”说罢,径直走到乐彩面前,脚步站住,脸沉下来直瞪着乐彩。 乐彩低头赶忙退回到了后排原来的位置。 “一个贪官的女儿,一个官奴婢,也配站到前排来?懂不懂规矩!” 乐彩眼眶瞬间就红了,她咬住下唇,最终还是没能忍住:“我父亲是冤枉的!总有一天会还他清白的!” “哼,在这里有谁关心是不是冤枉的!是奴婢就要好好缩着!” “——够了。” 一声呵斥从旁边传来。不知何时,宜春院的内人萧望舒已经抱着手臂站在了一旁。她先是瞥了乐彩一眼,随后目光像刀子一样落在上官子玉身上。 “你就有规矩了?博士还在这里站着,什么时候轮到你来自作主张,指挥队伍了?” 上官子玉脸上那点傲慢瞬间冻住,训练场上变得鸦雀无声,只剩下博士手中介尺规律的敲击声。 “嗯哼!” 一声响亮的咳嗽。 教坊副使曹公公踱步而来,脸上写满了不耐烦。他最烦一大早就听这帮女人耍心眼子。 他清了清嗓子,扫视全场:“都听好了!关中这两年大旱,千里颗粒无收,皇上急得都吃不下饭,要亲自设坛祈雨。” 他顿了顿,提高声调:“皇上特意下旨——这次祈雨大典,必须极为心诚,特许太常寺和咱们教坊共同协作,以通天神!” 曹公公转向博士:“这次大典内人和宫人都要参与,这是朝廷的大事不得出现任何差错!博士,你务必要抓紧她们的训练!” 博士领命,再对着众人:“散!” 这样,晨训就结束了,宫人们一窝蜂地涌回号舍,这次是要补上洗漱。一时间,屋子里尽是窸窸窣窣的动静。每个人都熟练地拿起备好的杨柳枝,放进嘴里反复咀嚼,直到一端变得纤维蓬松,成了把天然的小刷子,蘸上清水便清洁起牙齿来。随后,她们又取出黄褐色的澡豆,在微湿的手心里搓揉出细密的泡沫,仔细地洗净双手和面颊。 而这时两名粗使宦官便抬着一个硕大的木桶,步履蹒跚地走进来。桶盖一开,一股粗粝的食物气息弥漫开来。 “吃饭!手脚都麻利点!”女博士的介尺在木桶上敲了敲,发出沉闷的响声。 宫人们排队上前,每人领到的是一个灰色的陶碗和一个陶碟。碗里是大半碗掺杂着麸皮的粟米饭,色泽暗淡;碟子里则是一小撮颜色深黑的酱菜和几根一看就煮得过烂的葵菜,看不见半点油星。 乐彩和尹璇儿挨着坐下。旁边的胖迪被罚不准吃饭,只能眼巴巴地看着,狠了狠心转过身去面对墙壁。 就在这时,一阵诱人的香气飘了过来。 大家抬头,只见一名衣着整洁的小宦官,正提着一个精巧的红漆食盒,步履轻快地走向人们休息的廊下。他打开食盒的瞬间,眼尖的宫人能看到里面露出的雪白米饭,以及分格放置的几样小菜:一碟油亮的肉脯,一碗清绿的荇菜汤,甚至还有一小块奶白色的软酪。 上官子玉接过自己的食盒,优雅地跪坐在席上,并不急于动筷,而是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衣袖,那阵阵袭来的肉香与米香,像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每一个只能吞咽着粗粟饭的宫人的心。 而身为内人的萧望舒坐在不远处,她的食盒更为丰富,甚至有一小碟时令的樱桃。她瞥了一眼上官子玉那副刻意展现的优越姿态,又扫过宫人那边的情景,嘴角掠过一丝冷笑。 晨食的碗筷刚被收走,博士手中的介尺便已指向舞筵。 “旋袖——走!” 一声令下,程课正式开始。舞筵上,人影倏忽分开。开始时还能听见杂乱的脚步声与轻微的喘息,一会的功夫,就只剩下衣袖翻飞的风声与身体划破空气的利落响动。 这才是云韶府与宜春院最真实的模样——一个将极致的美拆解为无数枯燥动作的地方。 博士行走在队列之间,右手时起时落,紧随后面的是抽在身体上的介尺和一声厉声的惨叫。 “指尖!你的指尖是死的吗?要像捻着露珠,又像引着流风!” “乐彩,气要提住,从发梢到足尖都是一根线,别塌了腰!” 那介尺“啪”地一声,重重地打在乐彩的后腰上,让她猛地一激灵,一股剧痛瞬间从腰眼窜上头顶,她咬唇忍住,将那股气重新提了起来。 另一边,上官子玉的动作无可挑剔——云手回旋时,臂腕的弧度精准得如同用量尺规量过;腾跃落地时,身形稳得像柳枝点水,不起半分涟漪。 博士踱步走到了她面前,站立端详很久,“嗯”了一声,背身离去。 然而博士一转身,上官子玉全身那股紧绷便悄然松懈下来。她依旧在跳着舞,姿态也无可指摘,但那份完美的精准里,却走了神。她的眼神掠过身边的宫人,掠过雕梁画栋的厅堂,落向窗外一方被屋檐切割的天空,仿佛这具身体蹲坐在屋檐上,静静地看着下面袖舞翻飞的众人,也看着舞筵一角的萧望舒。 而萧望舒并未参与这些基础训练。她由一名乐师单独伴奏,反复琢磨一个新编的动作。她的每一个姿态都舒展到了极致,看起来轻盈随意,实际每一寸肌肉都绷着精准的控制力。她是所有舞伎仰望的巅峰,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无形的压力。 整整一天,她们都属于这方舞筵。汗水浸湿了轻薄的舞衣,贴在年轻的肌肤上。空气中弥漫着脂粉、汗水和老旧木地板的混合气味。有人因体力不支而动作走形,有人因一个动作久久不得要领,这些都会引来博士的呵斥与加练。 直到暮色四合,博士才终于喊了一声:“停!” 众人顿时如同被抽去了筋骨,三三两两地瘫坐在地上,用袖子扇着风,默默恢复着体力。乐师遗落在席上的答腊鼓静卧一边,雕花的鼓框在暮色中模糊成一片暗影。 第2章 卷王王中王 飧食过后,夜色像一块巨大的墨色绸缎,温柔地覆盖了长安城。 云韶府号舍的通铺内,澡豆淡淡的草木清香和少女们身上温热的体香交织,将空气泡得松软。 小姑娘们像一群麻雀,叽叽喳喳地活跃起来。有人晃着酸痛的脚丫,小声抱怨着;有人凑在一处,借着昏黄的油灯,互相帮着挑去练舞时掌心里扎的木刺。 尹璇儿趴在铺上一个翻身挨到乐彩身边。 “今天你厉害了啊,才来几天就被博士叫到前面去了!官宦人家就是不一样啊,你打小就学的吧?” “真没有,我爸哪舍得我学这个!以前教书先生要打手心,他都拦着的!” “啊!不公平呀!”尹璇儿翻个身仰面嘟囔着,“我从小就挨板子,到现在我也站不到前面去啊!” “这个就叫天赋!”另一边的胖迪接过话茬,边往嘴里塞着半张蒸饼。 “胖迪!你还真敢偷着吃啊?!”乐彩大惊。 “怎么!你也想饿死我啊!”胖迪继续往嘴里塞,“这是我娘特意托人带给我的,再不吃我都要被打死在这了!” 尹璇儿又翻身翻回来,手肘支着身子“不过站前面有什么用呢!想当内人,有上官子玉争着,再??往上还有个萧望舒呢!” 尹璇儿继续说,“等她们先争出个胜负吧!不过内人那位置萧望舒把的那么严,别到时候上官子玉家没了都争不到!” 乐彩似乎被触碰到了神经,忙问:“为什么呀,家怎么就没了?” “上官子玉是高句丽人,还是那边贵族进贡过来的。现在那边可不太平,你看她平时嚣张的,别到时候哭都没家哭了!” 乐彩是知道高句丽的,这几年跟大唐都兵戎相见了。 “哎!这辈子我的愿望也就当个内人了!这样我爸我妈或许也能吃上几顿肉羹了!”尹璇儿捧着脸幻想着,突然扭头问乐彩,“对了,你要是当了内人最想做什么?” “也许.....也许我就能见到父亲了吧!”乐彩心情沉了下来。突然像是被提醒了一下,“哎呀,差点忘了,我还得去练一会!” 说罢,乐彩掀开被褥,匆匆系好鞋履,跟胖迪要了一小角蒸饼就跑了出去。 “这回知道人家为啥站前面了吧!”胖迪说道。 尹璇儿伸手也去掰饼,嘴上却不服,“我以前也天天加练呀!” 乐彩跑过庭院,去往练习场,路径必经过上官子玉的单间,那是云韶府唯一的单间,果然,屋内一片漆黑,寂静无声。 乐彩小跑过去,踮起脚,抬起沉重的木窗支摘,将身子伏在窗边。月光如水,悄然流入漆黑的室内,照亮了角落。暗影中,先是一颗海东青的脑袋探了出来,继而,那覆盖着雪白羽毛、缀满墨色斑纹的雄伟身躯也缓缓显现。它周身流淌着清冷的辉光,美得令人屏息。 海东青也发现了她,金色的眸子在暗处一闪。它歪了歪头,颈项灵活地转动两下,喉间发出低沉的 “咔咔” 声, 乐彩将手中的蒸饼扔到海东青脚边,海东青垂下目光,用喙尖轻啄了两下,随即不屑地甩头吐开,又再次昂起头颅,目光注视着她。 乐彩脸上原本期待的表情瞬间黯淡下去,化作成失落。 离开海东青,乐彩正要进入训练场,夜色已深,本应漆黑寂静的训练场,此刻却有一片晃动的光影,从门扉的缝隙中流泻出来,她心中诧异,放轻脚步靠近,将自己藏在厚重的帷幕之下,小心翼翼的探出半个脑袋,只见一道身影在筵席上飞舞,烛光将舞者的轮廓裁剪成断续的剪影,如同撕碎的魂魄,在墙壁上溅洒。 没有乐工伴奏,只有足踝上系着的串铃,随着她的踏步,溅开一片片金石碎裂般的清响。她的舞蹈与唐舞的圆融流畅截然不同,充满了原始的力量与棱角。一个动作,如同猛禽俯冲,身体低伏,手臂像翅膀般猛然扫过地面;下一个动作,又像武士张弓,腰肢与脖颈极限后仰,整个身体绷成一道满弓。 她的黑发在空中飞扬,眼神在跳动的烛光里亮得骇人,那里面没有一点唐人的温顺,只有燃烧、骄傲与野性。 乐彩不自觉地捂住了嘴,生怕一点声响会打破这令人窒息的画面。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撼。这舞蹈不是在取悦任何人,它是在挣扎,在咆哮,在用身体书写一个不屈的灵魂。它粗粝、狂放,却有一种直刺人心的、悲壮的美。 就在乐彩的目光跟随舞者急速旋转的裙摆时。 舞蹈骤停。 “看够了?”上官子玉的声音因喘息而微哑。 乐彩慢慢从帷幕里走了出来。 “子玉姐姐,你跳的真好!” 上官子玉没有任何反应,只是站在那里等待呼吸的平稳。 “这是我见过的最好的舞蹈。”乐彩说。 上官子玉的眼眸微动,但依然没有说话,随即昂着头离去。 与乐彩擦身而过时,乐彩想到了那只同样高昂着头的海东青。 “子玉姐姐!”乐彩不禁脱口而出。 上官子玉停住了脚步。 “你要加油!你的爸爸妈妈一定会等着你的!所以!务必要加油啊!” 上官子玉的背影定在原地,像一尊突然被月光钉住的石像。片刻后,她猛地抬脚向前,消失在夜色里。 第3章 听爸爸讲那过去的事情 长安城南,圜丘。 祈雨祭礼已在烈日下开始。青灰色祭坛在灼热的空气中微微扭曲,坛下百官与禁军的深色礼服,仿佛汇聚成一片厚重阴云,已蓄满了雨意,只等待一声惊雷。 司天监的官员高声诵读祷文,汗水从额角滑落,在诏书上漫开一片深痕。皇帝端坐在华盖之下,静观祭礼。 太常寺的舞生们穿着青缥礼衣,随赞礼官唱诵如潮水般涌上舞筵。雅乐奏响,他们同时举袖,动作整齐划一,精准如礼器铭文。振袖,躬身,踏步,籥与翟在手中沉稳起落,步伐在方位变换间透出如山如岳的仪式力量。 舞筵一侧,太乐署博士像松柏一般站直,目光如炬,扫过场中每一处细微动静。 教坊的众人在坛下等待。上官子玉的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早已锁在了御座上面——那个肥胖油腻的皇帝。她已无数次这样在远处窥视他,却是第一次见他收敛起享乐的姿态,摆出庄重模样。 一阵热风吹过,只见皇帝那圆滚滚的身躯在御座上不自在地挪动了一下,那强撑的“正襟危坐”之下,不耐烦与焦躁几乎要抑制不住了。 “皇上急得都吃不下饭了……” 曹公公那天的话语突然闯入脑海。望着那在龙袍包裹下显得格外浑圆的身躯,上官子玉心里不禁噗嗤一乐。 这阵热风也吹拂过萧望舒,几缕发丝被汗水润湿,紧贴在她光洁的额际,她却浑然不知。她望向舞筵边上的太乐署博士,他与她一样,额角沁着细密的汗珠。此时那俊俏的脸庞是如此的专注,眉头微蹙,那双眼如两潭深水,映照得出场上舞生的每一个细微动作。他整个人的神魂,仿佛都已与这祭礼、这乐舞融为一体。 萧望舒的唇线几不可察地抿紧了一分,随即又恢复如常。 乐彩却在感受着这份灼热,她甚至闭上了双眼,鼻翼轻轻抽动,享受这热风带来的焚烧香料与干燥尘土混合的气息。她想到了父亲,虽然她第一次参加祭典,但父亲却多次参与这样的场合,她想起了小时候坐在父亲腿上,听父亲讲的那些事。 她使劲闻了闻,真的嗅到了清冽的檀香和醇厚的沉香。"还有艾草!"她想起父亲当时皱着脸说:"那味儿啊,跟煮糊了的药汤子似的,苦溜溜的。" 没错,闻到了艾草,就是这股子清苦味。 "乖女儿,你可别以为祭典完了吃的都是好东西!爹当年分到那块胙肉,白水煮的,淡得人直想找盐巴,还得装出好吃得不得了的样子!" 这话逗得她差点笑出声,好像自己嘴里也嚼着那块没滋没味的肉。 父亲说着自己都笑了,凑在她耳边压低声音: “不过乖女儿,真要论好吃的,还得是皇上宴请那几桌!” “先上来一盏冰镇乌梅浆,哎呦喂,那叫一个透心凉!酸得你眼睛都眯起来,可浑身的燥热一下子就消了。” 乐彩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舌根仿佛真的尝到那钻心的酸凉。 “主菜是金齑玉鲙——就是把最鲜的鱼切成薄片,晶莹剔透的。蘸料是用橘皮、姜末和盐调成的金齑,往嘴里一送……” 父亲故意卖了个关子,乐彩急得直拽他袖子。 “先是凉,接着是鱼肉的甜,然后橘皮的清香和姜的微辛在嘴里漫开,那滋味,绝了!” “还有那烤全羊,外皮烤得金黄酥脆,咬下去咔哧一声……” 父亲握住她的小手,假装那是羊腿:“对,就这么使劲一撕!嗬——满嘴流油,香得你说不出话来!” 小小的乐彩在他怀里咯咯直笑,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爸爸!”那股浓烈的思念毫无征兆地翻上心头,窜上眼窝要夺涌而出,乐彩慌忙低头,用袖子狠狠抹过眼睛,生怕被人瞧见。 等她再抬起头时,祭典已近尾声。百官正按品秩依次退下,准备移驾赴宴。她随着教坊的队伍从开阔的祭坛步入巍峨的宫门,那份肃穆还未完全散去,就被扑面而来的喧闹冲了个趔趄。 麟德殿内已经热闹开了。宫女太监们端着鎏金食案穿梭不停,案上摆着油光锃亮的烤全羊、咸香的鹿肉干,酒壶里晃荡着琥珀色的美酒。大臣们虽然还坐得端正,可闻着酒肉香味,一个个都放松愉快起来,开始有说有笑。 皇帝也找回了最舒坦的姿势,几乎半躺在御榻上,手拎一壶美酒,眯着眼尽情享乐。 这时,殿内作为宴饮背景的轻快丝竹悄然停歇,取而代之的一首庄重典雅的乐曲悠然响起,旋律如祥云舒卷,一派海晏河清的太平气象。 “是《景云河清歌》。”席间有人低声说。 三十二个穿着绯红官袍的舞伎分两排走进来,整整齐齐站满了大殿。她们衣袖上的金银线在灯下一闪一闪的,随着音乐慢慢流动起来。 只见长袖甩开像晚霞铺展,脚步回转似河水荡漾。队伍一会儿聚拢,像祥云汇聚;一会儿散开,像江河奔流。每个动作都那么从容,和音乐配合得天衣无缝,把太平盛世的模样演得活灵活现。 在这片绯红队伍里,领舞的萧望舒格外显眼。她的动作比谁都舒展,每次甩袖、每个转身都稳稳带着整个队伍的节奏。 正当队伍像云开见月般变换队形时,第一排的上官子玉突然把水袖往高处一扬——那抹红色像道不听话的闪电,眼看就要打乱整齐的队列。 背对着她的萧望舒像后脑长了眼睛,云袖顺势往后一拂,轻轻巧巧地把那道张扬的弧线压了下去。同时她一个优雅的转身俯拜,把所有目光都吸引到自己身上,刚才那点小动静立刻没了踪影。 上官子玉一口气堵在胸口,只好收起心思,乖乖跟着队伍跳。 一旁的乐彩和尹璇儿把这场暗斗看得真真切切。两人交换个眼神,动作越发轻柔。乐彩脚步轻得像猫,尹璇儿连呼吸都放得又轻又缓,她们谨守本分,生怕被卷进这无声的漩涡。 曲子结束时,三十二个舞伎齐刷刷跪拜,绯红官袍像满地红莲盛开。殿里喝彩声四起。皇帝龙颜大悦,举酒道:“这舞清雅祥和,正应了吉兆,赏!” 萧望舒领着众人谢恩,额头轻触金砖的姿态依旧沉稳,只有微微起伏的胸口,泄露了刚才那场暗斗的耗神与紧张,以及难以压抑的怒火。 第4章 齿轮开始转动啦 “你要干什么!”夜宴刚结束,一回到云韶府,萧望舒就带着一团怒火冲过来,堵住上官子玉。见上官子玉想绕开,萧望舒一把扣住她手腕,猛地拽到面前。 两人几乎脸贴脸。 “这里,还轮不到你出风头!”萧望舒咬着后槽牙,眼神像要吃了她。 上官子玉手腕生疼,一下被激起了脾气,奋力甩开手,还往前顶了半步:"你想怎样!" 空气瞬间冻结。 “要还有下次,让你滚回去给你的高句丽陪葬去!”萧望舒最终撂下这句狠话。 等众人散去,上官子玉瞥见暗处注视着的曹公公,曹公公使了个眼色便跟随他来到一僻静的地方。 “你今天也太不知道轻重了!当着那么多大臣的面,真要闹出事来,谁也保不住你!”曹公公压着怒气。 “可公公,你当初可是亲口许诺让我当上内人的,”上官子玉一脸不愤地说道,“现在前前后后也花了那么多银子......” “住口!”曹公公连忙打断她。侧身观察了下四周确保??没人,压低声音:“萧望舒现在正得宠,哪是你想取代就能取代的!”,见上官子玉仍是委屈,曹公公语气缓下来,安慰说,“不过这宫中的事急不得,要有耐心!你要等待机会!” 他话头一转,“你得赶紧让你的家人再送些银子过来,你住的单间,吃的特供哪一样不花银子的。” 一听到家人,上官子玉面露难色:“我.....我已经两月没联系上我的家人了!” “这我不管!"曹公公甩袖子,“见不到银子,到时候别怪公公我心狠!你就得搬到大通铺去!” 上官子玉赶忙说,“有劳公公费心的,我这边赶紧联络我的家人,银子是不会少的。” 曹公公满意的嗯了一声,准备离去,刚要转身马上又折返。 “对了,还有你那海东青,要赶紧处理掉!上次只是临时给你行个方便,想不到你要养这么久!知不知道宫中有条例不准私养猛禽的!” “公公!我的海东青是一直拴在屋里的,从不把它放出去,没人看见的!”上官子玉赶忙解释。 “不行!”曹公公不容申辩,“要是被宫中有心之人抓住把柄,我都要被连累!”说完不等上官子玉说话,径直就离开了。 上官子玉带着重重的心事回到屋内,一关上门,整个人就顺着门板滑坐在地上。 她被送到大唐已经快两年了,她无法忘怀分别时母亲的泪眼,无法忘怀自己肩上是整个家族甚至整个高句丽的重托,他们期望自己能得到大唐皇帝的宠幸,在与大唐剑拔弩张的时刻能为高句丽获得一些转圜。 而如今她却还未能走出云韶府,还在宫人堆里苦苦挣扎,在这深宫厚院里孤身一人,没人可依助,连个能说心里话的人都没有。现在甚至已经两个月没有家中的消息了,而大唐与高句丽已经兵戎相见,家人是否还安好?她不敢多想,她甚至已经不知道这样坚持下去是否还有意义。 角落里传来扑翅声。那只海东青在黑暗中看着她,金色的眼睛亮得像两盏小灯。她走过去,把脸贴在它温暖的羽毛上。 "怎么办啊……我快撑不下去了!"她喃喃自语。 海东青歪头蹭了蹭她的脸。“这猛禽通人性,往后,你就把它当亲人”。这是离开家时,父亲把它交给她时说的话。 上官子玉拿起系于裙带之上的那枚青玉蝶佩,上面刻着的三足乌图腾已被她摩挲得温润,那是母亲温暖的手把它放在手心里的,是他们家族的象征。海东青和这枚玉佩是她与家人最后的念想了。 这时上官子玉察觉到了窗外的人影和轻微的响动,于是对着窗外说了一声:“想看就到屋里看吧!” 乐彩满脸窘迫地挪了进来,贴着门角,“我想看看你那只鸟。” 上官子玉侧身一让,海东青从里面走了出来,乐彩一见到马上忘了拘谨,喜爱之情溢于言表,往前两步从手心里洒出些黍米。 “它不吃素只吃肉的!”上官子玉说道。 “啊?”乐彩小脸一垮。 上官子玉从旁边掏出一个小匣子,打开里面是几片肉脯,那是她从宴会上悄悄带出来的。果然海东青立刻叼食起来,乐彩高兴坏了,忍不住蹲在地上手抚摸海东青的羽毛。而海东青也并不在意,自顾自吃着。 “这是什么鸟啊?”乐彩问。 “海东青,是我们高句丽特有的!” “多漂亮啊,”乐彩一边说着,手仍留恋在海东青身上不肯挪开,“你们那有好多漂亮的鸟吧?我可喜欢鸟了,以后你能带我去你们高句丽玩吗?” 还没等上官子玉回答,乐彩又兴奋地说:“对了,上次晚上你跳的就是高句丽舞吧?我也喜欢!特别是这个身法!”说着乐彩模仿跳了起来。 “我从来没见过!你能教教我吗?” 上官子玉听了却沉默不语,乐彩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话,又局促起来。 “我就是想学一学......” “有什么好学的!”上官子玉打断她,“野蛮、粗俗、未开化的蛮夷之舞!哪比得上你们中原舞那么含蓄优雅!” “怎么会!”乐彩说道。“我觉得挺好看的呀!” “你觉得好看有什么用!博士、箫望舒、教坊使他们可不这么认为!” “我不在乎别人怎么说……”乐彩小声争辩。 “可我在乎!”上官子玉打断她,“我不会教你的!这是我们高句丽的东西,就算它再粗野、再不堪,也是我的!不是给人耻笑的!” 见乐彩还要说,上官子玉走到门口拉开门,“好了,海东青你也看了,我也要休息了!” “啊?”乐彩满是对海东青的不舍,久久才挪到门口,“那,那我以后还能来看海东青吗?” 见上官子玉似乎很是挣扎了一番后终于艰难的点了点头,乐彩才再次喜悦起来。 房门轻轻合上,将乐彩的身影与她带来的那点生气一同关在门外。 上官子玉背靠着门板,缓缓吐出一口气。屋内重归寂静,静得只能听见海东青偶尔梳理羽毛的沙沙声。 她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头斜靠墙壁,看着窗外那月光下的乐彩,一蹦一跳的。 第5章 跳不好就出局 “送——缓拍——摇!” 女博士的口令声在舞筵上空响起,让每个听见的人,心都跟着往上一提。 宽阔的舞筵被临时划分成几个区域,每个区域都坐着一位考官,面前案几上摊开着一卷舞谱 ,正对照着谱上的“送、摇、据”等字诀,审视着场中每一个动作。 宫人们依序上前展示舞技。见有人动作生疏,连基本的方位都踩不准,女博士急得站起身,一边盯着舞步,一边高声提点: “左送——,跟上节拍!” 可越是提醒,那宫人越是慌乱,一个简单的“送”姿竟踉跄了一下。考官摇了摇头在名册上记下了一笔。 这就是教坊的岁考,考核的结果上报礼部,是宫人们晋升和淘汰的重要依据。 此刻的上官子玉跳的是快节奏的《柘枝舞》,这是西域传来的健舞,她双足交替踏击地面,每步都精准踩在鼓点上,像骤雨敲打屋檐般密集有力。最精彩的是那段组合动作:先是一个凌空大跳,右腿绷直如箭离弦,落地时却轻若鸿毛;紧接着三个连续摆臂,宽袖破空作响,仿佛战旗猎猎。 转到**处,她开始快速旋转。胭脂色裙裾层层绽开,像烈火旋风般灼人眼目。每当转到面向考官时,她都会骤然定住片刻——脖颈微仰,眼神如电,将那奔放的旋转切割成数个充满张力的瞬间。最后一个收势,她单足独立,另一腿后抬,双臂舒展如鹰翼,连发丝都还保持着舞动的韵律。 女博士神情满是赞许,考官也满意地点点头,在名册上挥笔写下“上等”。 舞动的燥热还未褪尽,上官子玉气息微喘,朱唇扬起半分,又将那得意不动声色地压回唇角。还特意将定姿多保持了一会,享受着四周投来的羡慕的目光。正要准备退下,却听见身旁宫人群中传来一阵低低的骚动。许多本应该备考的宫人,竟都忘了场合,纷纷侧首望向舞筵的另一端。 乐彩不知何时已翩然入场。 她跳的是软舞《春莺啭》,起手第一个"探春"动作就与众不同——寻常舞伎的“探春”不过是规规矩矩三抬头,她却像只真切的黄莺,脖颈轻灵地七次点探,每一次的幅度与节奏都有微妙不同,活像是鸟儿在枝头好奇张望。 转到"梳羽"这段时,她左手虚抚右臂,指尖从肘部细细滑至腕间,每个关节的曲转都在诉说鸟儿的惬意;配合着细碎的踮步,让人仿佛看见晨光中整理羽毛的雏莺。最绝的是那段"试飞"——她先是蹲身蜷缩,突然展臂跃起,在空中完成三个急速旋转,落地的瞬间却轻盈得连簪子上的流苏都没有晃动。 当乐曲进行到"啼春"时,她微微仰头,喉间竟真的发出清越的鸣叫声,随着音调起伏,肩颈呈现出优美的波浪形颤动。这一刻,连树上的鸟儿都安静下来,仿佛在辨认这以假乱真的同类。 "啪嗒!" 舞谱从案几上滑落掉地,此时考官却前倾着身子看的入迷,浑然没有察觉。驻足的宫人们也越来越多,竟慢慢围了起来,细细的议论声竟变成了轻轻的赞叹声。 上官子玉站在原地,看着人们纷纷被吸引过去,看着被围在圆圈中央翻飞着舞姿的乐彩,只觉得刚才跳舞时沸腾的血液正在一点点变凉。 夜晚,烛光摇曳,两个娇俏的身影凑在一起,头都要碰到了。 “试试我这个!”乐彩有点迫不及待,从怀里掏出一小块肉。“这可是我省下来的呢!”说着就要把肉递给海东青。 “先别给它!”上官子玉叫住乐彩,“它吃不了油腥!得先水洗一下!” “啊?”乐彩愣住了,看着手里那块宝贝似的肉,“水洗?那……那味儿不就淡了吗?” 上官子玉已经拿过一个小陶碗,倒了清水,接过乐彩手里那块肉,仔细地在水里漂洗着。“它自小吃的都是最新鲜的猎物,要是有油盐,它吃了会生病的。”她的动作轻柔而专注,烛光在她低垂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阴影。 乐彩看着她,忽然小声说:“子玉姐姐,你对它真好……就像家人一样。” 上官子玉的手顿了一下,没有抬头,只是将洗净的肉捞出,用布巾吸干水分,这才递到早已等得不耐烦的海东青面前。海东青低头嗅了嗅,利落地啄食起来。 “它是我从家里带来的……唯一活物了。”上官子玉的声音很轻。 乐彩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她看着上官子玉在烛光下显得格外柔和的侧脸,鼓足勇气问道:“子玉姐姐,你……你还能联系上家里人吗?” 上官子玉低头不语。 乐彩眼眶泛着红:“我......我好久没见到父亲了,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见到他了。”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海东青进食的声音。过了好一会儿,上官子玉才缓缓坐下,背靠着墙壁。 “两个月零七天。”她突然开口,声音干涩,“我也不知道我父母现在怎么样了。” “我父亲……他是在朝为官的。”乐彩也挨着她坐下,抱着膝盖,把下巴搁在膝盖上,声音闷闷的,“他们说他是贪官,可我知道他不是!我拼命练舞,就是想……就是想如果有一天,我能跳得足够好,像萧内人那样,或许就能被皇上喜欢上,就能替我父亲说句话……”她说着,声音里带上了哽咽,却倔强地没有让眼泪掉下来。 上官子玉侧过头,看着身边这个比她还小、看起来柔柔弱弱,眼神却异常坚韧的女孩。 就在这时,海东青吃完了那块肉,意犹未尽地踱步过来,金色的眸子看了看上官子玉,又好奇地转向乐彩,用喙轻轻啄了啄她的裙角。 乐彩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想要抚摸它颈侧华丽的羽毛。 上官子玉下意识想阻止,但看到海东青并未排斥,反而微微歪头,似乎有些享受乐彩轻柔的触碰,她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