飧食过后,夜色像一块巨大的墨色绸缎,温柔地覆盖了长安城。
云韶府号舍的通铺内,澡豆淡淡的草木清香和少女们身上温热的体香交织,将空气泡得松软。
小姑娘们像一群麻雀,叽叽喳喳地活跃起来。有人晃着酸痛的脚丫,小声抱怨着;有人凑在一处,借着昏黄的油灯,互相帮着挑去练舞时掌心里扎的木刺。
尹璇儿趴在铺上一个翻身挨到乐彩身边。
“今天你厉害了啊,才来几天就被博士叫到前面去了!官宦人家就是不一样啊,你打小就学的吧?”
“真没有,我爸哪舍得我学这个!以前教书先生要打手心,他都拦着的!”
“啊!不公平呀!”尹璇儿翻个身仰面嘟囔着,“我从小就挨板子,到现在我也站不到前面去啊!”
“这个就叫天赋!”另一边的胖迪接过话茬,边往嘴里塞着半张蒸饼。
“胖迪!你还真敢偷着吃啊?!”乐彩大惊。
“怎么!你也想饿死我啊!”胖迪继续往嘴里塞,“这是我娘特意托人带给我的,再不吃我都要被打死在这了!”
尹璇儿又翻身翻回来,手肘支着身子“不过站前面有什么用呢!想当内人,有上官子玉争着,再??往上还有个萧望舒呢!”
尹璇儿继续说,“等她们先争出个胜负吧!不过内人那位置萧望舒把的那么严,别到时候上官子玉家没了都争不到!”
乐彩似乎被触碰到了神经,忙问:“为什么呀,家怎么就没了?”
“上官子玉是高句丽人,还是那边贵族进贡过来的。现在那边可不太平,你看她平时嚣张的,别到时候哭都没家哭了!”
乐彩是知道高句丽的,这几年跟大唐都兵戎相见了。
“哎!这辈子我的愿望也就当个内人了!这样我爸我妈或许也能吃上几顿肉羹了!”尹璇儿捧着脸幻想着,突然扭头问乐彩,“对了,你要是当了内人最想做什么?”
“也许.....也许我就能见到父亲了吧!”乐彩心情沉了下来。突然像是被提醒了一下,“哎呀,差点忘了,我还得去练一会!”
说罢,乐彩掀开被褥,匆匆系好鞋履,跟胖迪要了一小角蒸饼就跑了出去。
“这回知道人家为啥站前面了吧!”胖迪说道。
尹璇儿伸手也去掰饼,嘴上却不服,“我以前也天天加练呀!”
乐彩跑过庭院,去往练习场,路径必经过上官子玉的单间,那是云韶府唯一的单间,果然,屋内一片漆黑,寂静无声。
乐彩小跑过去,踮起脚,抬起沉重的木窗支摘,将身子伏在窗边。月光如水,悄然流入漆黑的室内,照亮了角落。暗影中,先是一颗海东青的脑袋探了出来,继而,那覆盖着雪白羽毛、缀满墨色斑纹的雄伟身躯也缓缓显现。它周身流淌着清冷的辉光,美得令人屏息。
海东青也发现了她,金色的眸子在暗处一闪。它歪了歪头,颈项灵活地转动两下,喉间发出低沉的 “咔咔” 声,
乐彩将手中的蒸饼扔到海东青脚边,海东青垂下目光,用喙尖轻啄了两下,随即不屑地甩头吐开,又再次昂起头颅,目光注视着她。
乐彩脸上原本期待的表情瞬间黯淡下去,化作成失落。
离开海东青,乐彩正要进入训练场,夜色已深,本应漆黑寂静的训练场,此刻却有一片晃动的光影,从门扉的缝隙中流泻出来,她心中诧异,放轻脚步靠近,将自己藏在厚重的帷幕之下,小心翼翼的探出半个脑袋,只见一道身影在筵席上飞舞,烛光将舞者的轮廓裁剪成断续的剪影,如同撕碎的魂魄,在墙壁上溅洒。
没有乐工伴奏,只有足踝上系着的串铃,随着她的踏步,溅开一片片金石碎裂般的清响。她的舞蹈与唐舞的圆融流畅截然不同,充满了原始的力量与棱角。一个动作,如同猛禽俯冲,身体低伏,手臂像翅膀般猛然扫过地面;下一个动作,又像武士张弓,腰肢与脖颈极限后仰,整个身体绷成一道满弓。
她的黑发在空中飞扬,眼神在跳动的烛光里亮得骇人,那里面没有一点唐人的温顺,只有燃烧、骄傲与野性。
乐彩不自觉地捂住了嘴,生怕一点声响会打破这令人窒息的画面。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撼。这舞蹈不是在取悦任何人,它是在挣扎,在咆哮,在用身体书写一个不屈的灵魂。它粗粝、狂放,却有一种直刺人心的、悲壮的美。
就在乐彩的目光跟随舞者急速旋转的裙摆时。
舞蹈骤停。
“看够了?”上官子玉的声音因喘息而微哑。
乐彩慢慢从帷幕里走了出来。
“子玉姐姐,你跳的真好!”
上官子玉没有任何反应,只是站在那里等待呼吸的平稳。
“这是我见过的最好的舞蹈。”乐彩说。
上官子玉的眼眸微动,但依然没有说话,随即昂着头离去。
与乐彩擦身而过时,乐彩想到了那只同样高昂着头的海东青。
“子玉姐姐!”乐彩不禁脱口而出。
上官子玉停住了脚步。
“你要加油!你的爸爸妈妈一定会等着你的!所以!务必要加油啊!”
上官子玉的背影定在原地,像一尊突然被月光钉住的石像。片刻后,她猛地抬脚向前,消失在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