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冤枉的小学生,戴着个白口罩,眼睫低垂坐在旁边数地上的纹路,任由家长庇护身后,等待对方从容不迫地处理麻烦。
长策拿出的行车记录仪完整拍到事件全过程,他长腿交叠,红底皮鞋鞋尖正对中年男,面目淡然:“要上法院,我们奉陪。”
视频播完后中年男已然战战兢兢,警官多问两句就表示不再追究,慌里慌张站起来,像只老鼠着急往外窜。
“等等。”
低沉嗓音响起,长策眉峰轻轻一挑,眼眸仅仅凝视,压迫如黑云压城,令中年男停下动作,嘴角微扬:“你不该和她道谢?”
中年男一扫半小时前的蛮横无理,收起所有赖皮,忙回身想拉起徐继月。
徐继月侧身躲掉,他的手停滞在半空,没有迟疑瞬间换上谄媚的笑,“谢谢谢谢,我老妈还说要当面感谢你。要不留个联系方式?下次我请你吃饭赔罪。”
“你妈刚刚在你嘴里可是大骂我是坏人的”,徐继月拒绝道:“买点排骨给老婆婆吧,昨天入院又出院。你辛苦,吃点心肺,补补。”
中年男听出她言外之意,在警官注视下也不敢恼,仍是连连道谢。
徐继月再也没笑,不知这场回头是岸的戏要等到何时结束时,一张沉重的手扣在她的肩上,随之而来的是胸膛的暖意,以及悄然充盈的、不知名的花香,很浅很淡。
可徐继月觉得这气味像潮水将她彻底包裹,桂花几乎要化成实质到她面前。
长策静静站立在她身后,充满磁性却声调平淡道:“剩下的事你处理,我们先走。”
言罢后,掌心发力握住她的肩膀,发力钳住她把人往外推。
直到自己按下 B2 的电梯,这女人才挣脱桎梏,挽了挽垂到细长脖颈的黑发,昂起头毫无波澜地看他一眼。
没礼貌的人类。
“我帮你,你不该请我吃饭?”长策一贯冷着脸,眼神坚决不给:“我饿了。”
“神仙会饿。”徐继月平静道。
她的大半张脸都被白口罩盖住,一双狐狸眼灰蒙蒙。眼尾泛着薄红,在极度的白的衬托下,格外显眼。
声音也是闷闷的。
啧。
长策耷拉眼皮,不咸不淡:“我嘴馋行不行?”
“我没钱。”
“你存款呢?才给你打三百万你没钱?你拿去吃喝嫖赌了?”
铁白口罩娘子面对三重疑问,表现得如同纯真无邪小学生:“你怎么知道三百万的事。”
B2 层电梯门开,长策长腿一跨,面无表情道:“因为那笔钱我打的。”
落座到店里后,长策的脸终于变臭了,徐继月偷偷勾起嘴角,心里大喊 yes。
当前场景可谓是十足搞笑。
长策穿的衣服看起来很贵价,就算不贵,他那身姿如同衣架子,破烂挂上去也像高奢。此时花枝招展像只孔雀,在汤粉店里,尤其格格不入。
烂台子跳芭蕾舞。
透明锁温门帘起了层雾面,徐继月边脱下外套放在一边,边熟练的点起单:“……对对,一份不要芹菜碎,另一份不要辣椒。”
回到位置后,长策说:“凭什么你吃汤粉我吃螺蛳粉?”
徐继月在口罩下咧开个笑,眉眼眯成条缝:“我请客,我说吃什么就吃什么,神仙大人。”
长策意料之内皱了眉,徐继月心情意外的好,找双干净点儿的筷子时,长策抽出张纸巾递给她。
“你嘴唇出血了,以后不要笑这么大。”
“神仙大人”,徐继月嘴巴转着音把这四个字喊得发柔,手没接,自己抽了张,揭开一半儿口罩,按在干裂的嘴唇上。
“神仙会不会想体验生活?”她在他疑惑的眼神里,戴好有个小血晕的口罩,“你去应聘太平洋警察,保准录取你。”
长策的面貌非常清冷,自带神仙不进人味的气质,无论远近,都像应该被供起的玉像,不该游走在烟火尘世。
此时似笑非笑看着她,让徐继月有些毛骨悚然。
“这种情况都不肯摘?”
什么不肯摘,徐继月一头雾水,眼前长策指尖点了点自己的嘴唇,莫名的被他这动作弄得一激灵。
孟竹束想要她主动亲的时候,就会这样点自己的嘴唇。
孟竹束的眼神多带蛊惑,长策的眼神全是探究。
徐继月不打算和这个陌生人讲太多自己的事,敷衍道:“我有洁癖,就不爱闻外面的空气。”
长策垮了脸:“那你还在这吃?”
她终于挑到了她满意的筷子,“谁说我要在这儿吃。”
话音刚落,单独打包好的汤粉就摆她面前,徐继月拎好站起来,弯腰冲着长策弯了弯她那柳叶儿样的眉:“我打包。”
前日初雪过后,天又赐几场羽毛,落到大地,白茫茫一片。黑车倒回,复压一遍车辙,副驾的窗放下。
徐继月的头发有一层虚虚的雪花,整张脸埋在黑白格围巾下,只有一双黯淡又温沉的眼睛露出来。长策凝视片刻后,喊道:“上车,我送你回家。”
“不要,我打车了。”徐继月音调平平,没什么情绪。
一股妖风袭来,卷得周遭人一片惊呼,喊冷的抱在一起的,那条黑白格围巾被吹得往后飞,只有徐继月还能低头踢残雪。
脸白得不像样。
长策一股无名火起,猛地拉开车门,脚步在雪地里留下重重印记,枯枝败叶被皮鞋碾成齑粉,他绕过车头来到徐继月面前。
“干、干什么。”
两个人的身高差别有些大,表现在长策低头才发现他离徐继月有多近,与她四目相对时,那双灰眼睛蒙上一层水光。
整整过了三次呼吸,徐继月抽了抽鼻子,长策才收回目光,一言不发地拉开副驾车门,掐住徐继月的腰就将人往里推。
徐继月百般挣扎,手里的汤粉时不时贴一下他的手背,压根顾不得烫。又被烫几下,那汤都要撒出来,长策被烫犯了,一把抢过来。
“你抢我粉!”声音隔着层布,传到长策耳朵里,没什么威慑力,甚至有点撒娇意味。
抵不过长策突爆而出的力量,推搡之间半抱而上,徐继月像只被逮捕的兔,在猎人手里打转,怎么也跑不出去。
二人无意摩擦过耳尖指尖,长策惊觉竟这样凉。
不知他掐到什么地方,徐继月竟然惊叫一声腰就软了下去,长策意识到徐继月的力量并没有很大,复又按住那地儿猛地一推,徐继月整个人就掉到副驾里头去。
长策瞧准机会,倏尔关上车门,拎着汤粉小跑到驾驶位上,立马落座落锁。刚想笑徐继月跑不掉了,一扭头发现比徐继月挨冻等车更无语的事儿发生了。
徐继月人晕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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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气缓缓流动,脸颊很快被烘得泛起红晕。一种旷别已久,却又莫名安心的味道萦绕在徐继月鼻尖。
这份暖积成了热,薄汗也成了溺毙的池水,晕湿徐继月的后背与颈后,昏昏沉沉间,全身无力的她悄然睁眼。
眼前闪过几个碎片,长策为逼她上车猛推她一把,只把她推得眼前一黑眼冒金光,人太虚,就这么晕过去。
中式装修风格的窗,木质桌椅。
这是长策的家。
“咔嚓——”门开。
徐继月急忙闭眼装睡,长策端什么东西,叮呤当啷的应该是碗,放在她床头。
然后站在床边默不作声,徐继月全身心都放在快要控制不住颤抖的睫毛上,快要坚持不住时,长策才又给她往下扯了扯被子,随即走远。
隐约听到他嘀咕一句什么,紧接着便是调空调温度的滴滴声。
直到长策离开,徐继月才睁开眼,往边上一瞧,是一碗飘香的当归生姜炖羊肉。
待她吃到一半,长策又来了,眼神闪过一丝错愕,想是没料到她醒这么快,还自己就吃了那碗羊肉。
徐继月捧着碗,点头致谢:“很好吃,手艺不错。”
那身衣服浸满了汗,她只能换了身长策的衣服。全新,有股淡淡的桂花香。
长策的家很像月宫的构造,同样是四合院。虽然小很多,但是两进的院子,在寸土寸金的荣城,已经是让人瞠目结舌的贵了。
前院种了颗桂花,树下也有把老藤椅,上面布满雪。好在此时雪停了,徐继月扫了扫就坐上去,眯眼赏枯树枝。
把客人衣物丢进洗衣机里,富少成保姆了,弄好出来就看到那个虚成一滩水的女人窝在藤椅上。
这时候倒是不戴口罩保护她那张只有皇帝才能看的脸,长策都要佩服她了。
“过来吃东西。”长策撂下一句话,就往厨房里钻。
电视剧里厨房都在后院,徐继月裹紧大衣,刚踏进厨房就闻到熟悉的气味。
“奇了,这粉放一会儿就把汤吸完,这会儿还有汤。”
她本以为汤粉早被长策扔了,所以醒来也就没问,没想到还好好的,还被长策放进那个赝品瓷碗里。
谁会拿真古董吃饭。
长策的饭桌有股清香,像是木头里头钻出的味道,很淡很典雅,颜色紫暗,活像古代富贵人家用的饭桌。徐继月落座后,仰视叉腰的长策,真诚发问:“有醋吗?”
徐继月在长策示意下自己去拿醋,并在长策震惊的眼神下疯狂倒醋,同时开口道:“正对小巷那头的黑车就是你的。你昨天在我身上放跟踪器,我的动向你很清楚。今早发现行车记录仪里的视频,又察觉我在医院,本着神爱世人的想法,到医院瞧一眼,就看到那场景,于是帮我解围。”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我猜的。”徐继月语速很快,用“少管闲事”的眼神打回上司的眼神。
“你说的都很对,但不是什么跟踪器,是聚灵盆。”
“为什么选中我呢?行车记录仪怎么回事?总不能是碰巧。”徐继月问。
太巧了,一切都太巧了。一条小巷,老太翻车、暗处黑车、招聘单,还有才搬到那儿不久的徐继月。
为什么选中她?她看着与孟竹束一模一样的脸,不断的反问,为什么是她?
长策道:“我是这个事情的负责人,那张招聘单到了何处我自然就会跟到何处。老太捡到,我便跟到。并且招聘单并不是飘到你手里你家里,是你救了老太,那老太给你的。你的电话也不是谁诱惑你打的,是你自己打的。”
“徐继月,这都是你的选择,没有谁选中你。”
夹面的手一顿,徐继月被蒜蓉呛到咳两声,根本收不住劲儿,咳得要呕出来。
她摆摆手拒绝长策的纸巾,倔强要自己拿,从长策手里将整包纸夺过来后,她赶忙抽纸掩住,肺里刀刮似的疼,刮出血丝喷在纸巾上,徐继月掌心一拢迅速丢进垃圾桶,没有让长策看到分毫。
缓了好一会儿,喘着粗气又问:“招聘单只有一张?”
“唯此一张。”
“当时接电话的是谁。”
“老君。”长策解释:“这个事情是老君的徒弟提出的,我正好无聊就接了。”
“无聊?”徐继月缓过来后自说这两字,喝口温红茶后道:“你从未离开过月宫?有没有来人间玩过?我看月宫的嫦娥不是头次喝奶茶。”
长策道:“决定满足这些小家伙的心愿后,我来过半月人间。”
神仙得到供奉的香火,却无法将其转化成钱,经由神仙的手花出去。只能与人类绑定雇佣关系,将以神力缔造之物售卖人间,得到金钱,再用人类之手花出去。
言而简之,神仙能赚钱,但要经人类的手;神仙想花钱,更得经人类的手。故而要招人来买东西。
长策的豪车便是那半月里托人买的。
被招聘的人类需要按时按量完成神仙下的订单,聚灵盆不仅有携带物件的功能,还可以积攒大量灵气助人成仙。
“你不想成仙?”
徐继月摇摇头,不顾嘴唇开裂的风险,笑道:“我喜欢人间多一些。”
吃完后长策要去找什么东西,徐继月又溜达回前院。
老藤椅简直是这院子最好的监视四周的位置,徐继月晃起来就左看看右看看,视线也随着摇椅摆动而摆动。
忽而,徐继月看件样东西,眼底微微颤动,落脚停稳老藤椅,抿紧嘴唇注视良久,撑着扶手肌肉紧绷着站起来。
进到小屋子后,徐继月发呆出神很久,久到长策手里攥着什么东西来寻她。
徐继月的身体僵硬如陈年老石,那股挫骨销灰又来了,不是病痛,是一股她根本言之无物的,是折磨她三年,在夜晚无数次纠葛她的疼。
她指着那面墙,指尖微微晃抖,泛着凄惨的白:“你认识孟竹书吗?”
那面墙上挂着一副残破的大型地图。
她的下唇又开裂了,鲜艳的红将她上嘴唇润湿,恳切地、踌躇地,期盼地。
“你认识孟竹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