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记闷响,紧接乒乒乓乓的脆声,刚入车内的徐继月闻声回头看去。
沙哑哭咽最先从车缝缝隙挤进徐继月耳边。倒映在黑色车窗和她灰蒙蒙眼眸里的,是侧翻的老头乐,塑料废品散落满地,天女散花似围绕住东倒西歪的老婆婆。
她懵懵片刻才反应过来,初冬一场雪弄得地又湿又滑,老头乐一个拐弯不慎就容易撞上路灯,结果薄轻的车身直接被撞凹陷侧翻。
车外哀嚎不停,徐继月回忆自己银行卡的余额,这两年她的脑子愈来愈懒,想事情总比以往迟钝些。简单来说还是被疼的。
被游戏公司开除后,她就搬到这,离市中心非常远,但好在房租便宜。
“我要是腰里傍个百八十万,我就去见义勇为一下了”,看到同样场景的司机长叹一声:“嗐!这地连监控都不知道有没有,谁敢扶她?”
徐继月仍旧迟钝地看着,可她意外一瞥,未曾想过的东西撞入眼帘,五指在旧外套离猛然攥紧。
“你这么早去医院,尾号……”
乌青的天、空旷的地,无人的街,一地都是如呕吐泻出的瓶瓶罐罐,还有那辆老头乐上还在飘扬的红丝带。
徐继月扯下严实裹住脸的围巾,倏然喊道:“麻烦开个门!开……”
她的眸光从窗外转回,透过后视镜,与司机四目相对后,话语戛然而止。
若是天色黑些,她看起来更像阴间鬼差。
浅灰色大衣缠绕住一具瘦弱的、无声的躯体。口罩与洗了多次仍然柔软的围巾,将脸遮挡大半,只有一小片额头与眼睛外露。
徐继月此时才发现,那一小片皮肤居然苍白成这样。
即便身处暖气十足的车内,仍是毫无血色。
惨白如纸的面皮下,青色与红色交织,干涩饱满她的脸颊,暗淡沉慢充盈她的眼眸。
司机脸色怪异,没说什么话。
撂下一句“你直接点到达目的地吧”,徐继月开门下车。
朱红沿着老婆婆干瘪的小腿滴落,温化薄薄雪地。忽然一把手抓住她粗糙起毛球的棉大衣,错愕抬头。
那女孩儿只露出一双眼睛,目光很沉,眸底却是黑亮黑亮的。
老婆婆自身浑浊的眼珠投射出求救信号,想说什么又难以启齿,只能呜呜咽咽。
泪水混着血水,晕开在她起褶苍老的脸上。
“别怕,我打了120。”
她将老婆婆从废品里拖出来,放在路边的坎儿上。没管老头乐起没起来,二话没说就把自己的围巾解下来,缠住老婆婆的小腿。
她手法很熟练,闭着眼睛都能缠好,边缠边问:“你是尧山人?”
这一片是郊区,人烟稀少,现在这当口只有几辆车停着。要不是她早上要去医院,这老婆婆只能自求多福了。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徐继月眼尾抽动两下,算是给个笑,要她再往下压,是怎么都做不到。
老婆婆咳嗽几声,哭腔还没下去,呛呛说话:“谢谢你孩子,我自己在这儿等,你走吧。”
这孩子给她包扎的围巾带着暖意,软软的很舒服,有些褪色,像是洗了很久的爱物。
脱下围巾,长颈削瘦,青色血管隐约可见。隔层口罩,只能看见淡然微弯的眉眼。
谁知这女孩儿坐在她旁边,眉眼更弯:“我也是尧山人,咱俩出门在外,老乡帮老乡。”
“你怎么知道我是尧山人?”老婆婆奇道,她实在没什么力气,背靠另一根路灯,奇起来嗓子一吊高,像破箱。
女孩儿眼角凝滞,语气渐渐放平:“你车前系的那个平安符,是尧山系法,我见我爸妈系过很多次。”
“那还真是老乡了,你爸妈哪个村的?我咋没见过你?你说说,指不定我还认识你爷奶。”
徐继月正想着怎么糊弄过去,正好从远处传来鸣声,一路尖锐撕裂天空。
救护车上跳下来个白大褂,本来没什么混样,一和徐继月对上眼后,就像个猴子嘿嘿嘿哟哟哟地冲着她叫。
真的很不想在这种时候认识他。
医生把老婆婆扶上救护车后,喊她过去,问了两人杂七杂八的问题,在明确受伤责任后,那人说:“我老婆昨天值班,就为了第一个接待你,打着车没有?”
徐继月双手插兜,声音闷闷地:“打了,打的救护车。”
“那你是真厉害”,陈医生念叨,左看右看发现了什么端倪,眼镜后面的眉毛一横:“你出门穿这么少?围巾呢?”
“医生,在我腿上呢!”
两人同时看去,救护车里的老婆婆昂着头,指了指自己的小腿,冲两人嘿嘿笑。
陈医生是她大学同寝学姐的老公,徐继月认识学姐的第二天就认识了陈医生,现在在急救部工作。
人很开朗,说她嘴贫,但他比徐继月还会胡咧咧,见老婆婆病情不算重,就一路侃大山到的医院。
在得知两人是老乡后,还问尧山有什么特产。
陈医生配合护士把担架抬下去,嘀嘀咕咕:“你怎么之前说你家没特产?没见过你这么小气的。”
徐继月笑了笑,脑子里已经胡诌好理由,去到楼上就告他一状。
不料临走时那老婆婆又颤颤巍巍坐起身,好孩子好孩子地喊她。
“我刚在车上听医生说你没工作”,她从怀里掏出个纸张:“这个是我捡到的招人的单子,我看工作挺好的,我没什么东西谢你的,如果这个能帮帮你,我也算不辜负你了。”
皱皱巴巴的一团,还带着余温。她抿唇点点头:“谢谢你。”
众人各奔东西后,太阳升起,徐继月裹紧了外套,往11楼去。
等电梯空隙,她将招聘单掏出来展开,待看清写什么,哼笑一声。
真是为她量身定做的工作。
“快递员,包吃包住,工资自定,福利任选。”
——怕她死得太快,又怕她活得太久。
“任职期间寿终正寝,专业超度、大师火化、风水下葬,一条龙服务身后事。”
——连她死了没人收尸都想齐全。
“三界第一好工作。”徐继月轻轻念招聘单上的字,一字一顿,紧接着轻声笑了出来。
电梯缓缓上行,【系统提示:您已绑定寿命系统。请积攒灵气兑换寿命。一百点灵气兑换一月。现寿命仅剩10月。爱护生命,勤奋努力。】
“什、什么?”
什么声音,系统、寿命?现在医院还有这玩意儿,搞起唯心主义了?
她还想再听下文,可那声音再也没有出现过。
电梯门开,徐继月深深纳吸吐气,暖气混杂闻惯了的消毒水的味道,透传口罩钻进她鼻腔里,跺了跺脚,往许主任办公室走去。
许主任就是她那学姐,专硕毕业后一路高歌,年纪轻轻直接干到主任,同时兼任大学老师,平常最会慈眉善目、好言好语。
可此时她眉间紧蹙。
她的病又加重了。
白血病鞭笞徐继月两年。
刚开始她也不晓得,某次加班后反复高烧,降温后持续性低烧,将近有一个月的时间她浑浑噩噩,与此同时鼻出血,实在扛不住时她来医院。
一年两年治下来,她钱包愈来愈扁,许主任的眉头也愈来愈紧。
不愧是她爹嘴里的——丧星。
许主任放下报告单:“你不肯化疗,那些药照吃。另外,我嘱咐你几次早睡早睡早睡,你怎么做的?凌晨三点还给我转发视频……把你口罩戴好!现在正是流感高发的时候。”
徐继月默默勾好口罩,在许主任下一波念咒来临前极速堵好耳朵,哀哀求饶:“菩萨哎,别念我了,我睡不着怎么办?”
“你再找个男人!”许主任拍板,“孟竹束和你分手,还死了这么久了,他不会怪你。”
那名字左耳进右耳出,倒是徐继月的骨头密密麻麻疼起来,她习惯疼,又不习惯这种疼。
她只笑道:“古代丧夫还得守孝三年,前夫也是夫,再让我守会儿呗。”
这些年她愈来愈能忍疼,病痛发作时她尚且能一声不吭;也愈来愈怕疼,此时一笑,嘴皮就打架,干干的,痒得她眼角都出水。
到家后徐继月松快很多,一屁股坐上沙发,立马被东西膈应到,是那张招聘单。
“工资任定,包吃包住?”徐继月喃喃这几个字,沉思少许,拨打电话。
是毒是药,总得尝尝才知道。
可挂断电话后她还有些呆滞,缓慢眨眼,随即手机提示音响起,短信里写着雇主需要的东西。
一大堆各种各样,各色各型的化妆品,还有30杯足足七大奶茶店的各味奶茶,光是几分糖和小料的复杂程度,她就能看三分钟,更怪异的是地址。
徐继月心想:姐妹的单子,叫嫦娥也合理。
更骇人的紧随而来,“三界快递有限公司向您转账……”
徐继月控制不住地喃喃自语,手指一下下点在屏幕上,数了数有几个零。
“我的亲娘哎……”她瞪大眼睛,病态白的脸都因为这数字微微红润。
三、三百万!
【系统提示:您已展开主线任务,时限两小时,奖赏三十点灵气。祝您顺利。】
又是同样的声线,这次她听清楚了,任务?什么任务?
奇奇怪怪。
但银行卡里的三百万是真的,这样的定论在徐继月抽自己两巴掌后得出。
囫囵吃完许家夫妇坐的爱心营养餐,服完药拽起另一头的大衣。
临出门时,她照例摸了摸挂在玄关的,一小块被裱起来的拼图吊坠。
破天荒的,徐继月在医院之外的目的地选择了打车。
时限两小时,三百万。徐继月美得咳嗽咳到肺都疼时还在想,死前挪用一把,给她那个死了三年的前任,再来一次风光大葬。
荣城是经济繁华区,随便一家商场都有物品单里需要的东西,她先挨家挨户把奶茶点好,再找化妆品。
吃完药后本要睡觉补精神,徐继月没休息,现在身子发虚,顾不了什么形象,进了店里找沙发就躺,找椅子就坐,把手机往柜姐面前一放,柜姐就自发来看单子,归纳总结。
“还有这些颜色都不错,美女你要不要带带?”
一个淡妆的柜姐给她端来一杯热水,徐继月暖了暖手心,抿一口润润嘴皮,咧出个笑:“不要。”
等大包小包都弄好,晴天霹雳才砍到她头上。
每个地图 app 搜三遍,拉住外卖小哥问了好几个,都显示没有月宫这地。
她本来以为是什么高级场所,“真月宫?天,我要成神了是不是。”
发消息给发布任务的人,得到回复:回家即可。
坐上回家的车,司机不止一次感叹乘客豪气冲天,一人喝三十杯奶茶。徐继月团在后座虚弱地想,她已经很久没有喝过奶茶时,脑袋上还布层细密的汗。
下车前司机问她怎么住这么偏,此时她已经说不出什么话了,只能笑笑,虚虚道:“神奇吧,人越少我越喜欢住,有钱人都这调性。”
到家后立马钻进被窝,设定闹钟打开铃声,迷迷糊糊等待公司的下一步安排。
昏昏沉沉间,徐继月双腿夹了又夹。
倏尔扒开被子。
她要上厕所。
片刻后,徐继月感叹,她家的厕所居然是月宫传送门,开门的钥匙是马桶冲水键。
大大小小一群身着素白长衫的女子围住徐继月,像围困一头用于观赏的兽。
“我的快递到了吗?”
“在那在那,我点的红豆抹茶少糖少冰!”
洪水似围着她,又烟花似散去,欢欢喜喜的,独留徐继月呆若木鸡。
这是哪儿?
忽然她的毛衣被往下扽了扽,一低头,一个左右扎着两个丸子头的小丫头,眨巴眨巴眼睛:“你身上香香的。”
徐继月蹲下来,摸了摸她圆圆的脸颊,掌心一片柔软,温和道:“给你多闻闻好不好?你能告诉我这是什么地方吗?”
“月宫,我们住的地方。”
“那你们是谁?”
“你好笨,我们是嫦娥呀,漂亮的美丽的嫦娥呀。”
你是说这云雾环绕,巍峨通白,数不尽的桂花树围绕的地方,是神话故事里面嫦娥住的月宫?
徐继月顿时语塞,缓了缓又问:“嫦娥不是只有一个吗?你们都是嫦娥?”
小丫头咯咯笑起来:“你好笨!嫦娥有好多好多,只有一个的是月神。”
她蹦蹦跳跳地远去,口里唱:“月神月神闪光芒,照亮照亮万九方。”
小丫头扎进热热闹闹、嘻嘻笑笑的嫦娥堆里,徐继月一时呆愣,乍然一记男声划破这份喧哗。
“我要的□□莓莓呢?”
徐继月猛然回头,瞳孔骤然收缩,紧接着剧烈咳嗽,她用力攥紧胸前的毛衣,手心被陈旧的金吊坠膈得生疼。
月宫高长台阶上,散落一地的桂花里,挺立着一个银衣男,赤足手臂抱胸,银白发丝拖地,如月华光辉,眼闪跃金硕光,与她遥远相望。
徐继月胸膛起伏,几乎叫她要立时断气。
陌生又熟悉的声音、面孔,甚至是右耳那颗位置大小都相同的红痣。
难以置信地死死盯住,她干燥的嘴皮互相摩挲,喉咙艰涩难挨:“孟……孟竹述?”
一模一样。
这人长得和她那位死了三年的前任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