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回归的过程,像是从冰冷的深海上浮,穿过层层粘稠的黑暗。
首先恢复的是触感——身下是柔软昂贵的埃及棉床单,带着她惯用的、清冽中透着一丝暖意的鸢尾花香气。这熟悉的安全感,与她灵魂深处残留的、属于镜廊的冰冷恶意和玻璃碎裂的尖锐回响形成了鲜明对比,几乎让她产生一种不真切的恍惚。
然后是无处不在的酸痛,尤其是太阳穴和左胸胎记的位置,传来一阵阵沉闷的胀痛,仿佛被过度使用的肌肉,带着使用过度的疲惫和隐隐的灼热。但奇异的是,这种不适中,又夹杂着一丝前所未有的……通透感?
沈清弦缓缓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自己卧室熟悉的天花板,晨光透过厚重的丝绒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狭长的、温暖的光带。
她还活着。而且,是在自己的床上。
昨晚的记忆如同潮水般涌入脑海——林薇绝望的求救电话,赢君婳携她跨越空间的诡异旅程,那布满镜子的恐怖卧室,扭曲的影像,蠕动的阴影,以及最后那决定性的、指向核心铜镜的一瞬,和随之而来的、几乎撕裂灵魂的能量冲击与无数镜面爆碎的景象。
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得令人心悸。
她下意识地抬手抚上左胸,隔着真丝睡袍,那块胎记依旧传来清晰的温热感,但不再是之前那种失控的灼痛或阴冷的悸动,反而像是一块被初步打磨、开始散发自身微光的暖玉,与她的心跳同频共振。
这就是……赢君婳所说的“锤炼”后的结果?魂体变得“坚韧些许”?
“醒了。”
清冷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没有一丝波澜,却瞬间将沈清弦从纷乱的思绪中拉扯出来。
她侧过头,看见赢君婳正坐在靠窗的那张单人沙发上。晨光勾勒出她玄衣墨发的轮廓,让她半透明的身影边缘仿佛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辉,少了几分夜里的阴森,多了几分非尘世的静谧。她并没有看沈清弦,而是微微垂眸,凝视着自己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指尖,那里似乎有极淡的黑色气流如小蛇般缠绕、流动,最终没入指尖消失不见。
她在炼化吸收昨晚得到的那团“精纯怨念”。
“感觉如何?”赢君婳抬起眼帘,墨色的眸子转向沈清弦,那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仿佛能穿透皮囊,直接审视她灵魂的状态。
沈清弦撑着身体坐起来,靠在床头,仔细感受了一下。“像……像跑完一场极限马拉松,又像是重感冒发烧刚好。”她斟酌着用词,“很累,浑身都疼,但……脑子好像清楚了一点?”她尝试着去“感知”周围,不再是以前那种被动接收杂乱信息的烦躁,而是一种更主动、更清晰的“扫描”。她能隐约“听”到楼下街道远远传来的、被过滤后的模糊车流声,能“感觉”到空气中漂浮的、属于这座城市的庞杂但微弱的情绪碎片,但它们不再像以前那样轻易地冲击她的意识,反而像是隔着一段安全的距离。
“魂力初步凝练,感知自然更为明晰可控。”赢君婳微微颔首,算是肯定了她的感受,“然此不过初窥门径,距真正掌控,尚远。”
沈清弦点了点头,这点自知之明她还是有的。她想起昨晚最后时刻,自己毫不犹豫说出的“我愿意”,此刻心情复杂,既有对未知前路的忐忑,也有一丝破釜沉舟后的坚定。
“林薇她……”
“吾已探查过,她无恙。惊吓过度,心神损耗,但镜魅已除,邪气驱散,休养几日便可恢复,不会留下后患。”赢君婳打断她,语气平淡,“倒是汝,需尽快适应魂力变化,稳固当前境界。”
沈清弦松了口气,林薇没事就好。她看着赢君婳,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昨晚那个镜魅……它说的‘它们’,还有它依附的那面铜镜,似乎很古老?这东西是怎么找上林薇的?是随机事件,还是……”
赢君婳的指尖轻轻敲击着沙发扶手,发出几不可闻的、如同冰凌碰撞的细微声响。“镜魅之类,多因强烈执念或怨恨,依附于镜、水等可映照虚妄之物而成。其形成并非易事,往往需特定条件与漫长时光。那面铜镜……”她顿了顿,墨色的眸子里闪过一丝追忆与冷冽,“其上纹路古拙,隐有前朝宫禁规制痕迹,且怨念深沉晦涩,非寻常百姓之家所能孕育。至于为何找上汝之友人……”
她的目光再次落在沈清弦身上,带着一种审视:“或因巧合,被其气息吸引。亦或……与其近期接触之物、所至之地有关。更有可能……”她的话音微妙地停顿,留下令人不安的余韵,“是因汝。”
“因为我?”沈清弦心头一跳。
“汝身负吾之烙印,命格纯阴,如同黑夜中之明灯,对诸多阴秽之物本就具有天然吸引力。随着吾之魂体逐步恢复,此等吸引力只会愈发显著。”赢君婳的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日后,类似事件,只会更多,不会更少。”
沈清弦的脸色白了白。这意思是,她以后就是个活的鬼怪诱捕器?不仅要帮着赢君婳“狩猎”,还要被动吸引各种麻烦上门?
看着她瞬间难看的脸色,赢君婳却话锋一转:“然,福兮祸之所伏。此等‘麻烦’,亦是汝锤炼魂力、掌控自身之绝佳机会。且……”她指尖那道细微的黑色气流彻底消散,周身气息似乎比之前更加幽深难测,“吞噬此类精纯怨念,于吾恢复至关重要。吾愈强,烙印反噬愈弱,对汝之庇护亦愈强。此乃良性循环。”
沈清弦沉默了片刻,消化着这庞大且不容乐观的信息。她感觉自己就像是被绑在了一架高速冲向未知深渊的战车上,只能前进,无法后退。赢君婳需要她作为“锚点”和“通道”来恢复力量,而她,则需要借助赢君婳的力量和这些“麻烦”来获得自保乃至反击的能力,同时还要祈祷赢君婳在恢复过程中不会先把她这个“容器”给折腾坏或者……彻底吞噬。
这平衡,脆弱得令人心惊。
“我明白了。”她最终只能吐出这三个字,带着认命般的沉重。
赢君婳似乎对她的反应还算满意,不再多言,身影缓缓变淡,如同融入阳光的冰雪,消失在沙发上,只留下那缕若有若无的冷香,表明她并未远离,或许已回归那烙印之中继续炼化力量。
沈清弦独自坐在床上,看着窗外逐渐明亮的天空,心中五味杂陈。她拿起床头的手机,犹豫了一下,还是给林薇发了一条信息,措辞谨慎地询问她的状况,并暗示她如果觉得家里还有什么不对劲,可以暂时搬去酒店或者朋友家住几天。
信息发出去后,如同石沉大海,没有立刻得到回复。沈清弦知道林薇可能还在昏睡,或者需要时间平复,便没有继续打扰。
她起身下床,脚踩在地毯上时,依旧能感觉到身体的虚软和灵魂深处的疲惫,但那种通透感也确实存在。她走到落地窗前,拉开厚重的窗帘,刺眼的阳光瞬间涌入,让她不适地眯了眯眼。
城市在脚下苏醒,车水马龙,熙熙攘攘,充满了鲜活的生命力。然而,在沈清弦此刻 enhanced 的感知中,这片繁华之下,似乎也潜藏着无数细微的、阴暗的、不和谐的“波纹”。那是属于另一个世界的低语,是无数负面情绪和残留执念交织成的、常人无法察觉的暗流。
她以前只是模糊地感觉到它们的存在,并为此困扰。而现在,她似乎能更清晰地“看”到这些暗流的轮廓,虽然还无法理解其具体含义,但至少,不再像以前那样完全被动。
这或许就是赢君婳所说的“力量”的雏形?
接下来的几天,沈清弦的生活陷入了一种奇特的“半隐居”状态。她推掉了所有的社交活动,连公司的事务也大多通过线上处理。大部分时间,她都待在自己的公寓里,尝试着适应和摸索自己 newfound 的感知能力,以及……尝试与赢君婳进行更深入的“沟通”。
这个过程远比她想象的要困难和……诡异。
赢君婳似乎进入了一种类似“闭关”的状态,大部分时间都沉寂在烙印之中,只有偶尔会在夜晚出现,身形比之前凝实许多,周身的威压也愈发厚重冰冷。她的话很少,往往只是对沈清弦的感知练习进行极其简略的点评或纠正。
“范围太广,精力分散。凝于一点。”
“勿要被表象情绪迷惑,追寻其根源波动。”
“魂力运转滞涩,心不静,则气不顺。”
她的指导方式堪称严苛,甚至可以说是粗暴。有时沈清弦感知出错,或是魂力运转不当,左胸的胎记便会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如同被冰冷的针扎入,让她瞬间冷汗涔涔。但不可否认,在这种近乎折磨的练习下,沈清弦对自身魂力的掌控,确实在以缓慢但稳定的速度提升着。她现在已经能够较为精准地控制感知的范围和精度,甚至可以初步调动一丝微弱的、源自胎记的冰凉能量,在身体周围形成一层薄薄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屏障”,用来隔绝那些过于杂乱微弱的负面情绪干扰。
这微小的进步,给她带来了一丝难得的慰藉和继续坚持下去的动力。
这天下午,沈清弦刚结束一轮令人精疲力尽的魂力引导练习,正瘫在沙发上休息,手机响了起来。是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接通了。
“请问是沈清弦小姐吗?”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温和但带着几分公式化拘谨的男声。
“我是,您哪位?”
“沈小姐您好,冒昧打扰。我是市博物馆民俗器物部的负责人,我姓陈,陈明远。”对方自我介绍道,“我们通过一些渠道了解到,您对古代器物,尤其是带有一些……嗯,特殊历史背景的器物,颇有兴趣和研究?”
沈清弦心中微微一动,坐直了身体。她对古董的兴趣仅限于投资和装饰,从未对外宣称过有什么“研究”,更别提“特殊历史背景”这种暧昧的说法。这通电话,来得有些蹊跷。
“陈主任您好,不知道您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她保持着礼貌,但语气带着明显的疏离和探究。
“这个……”陈明远似乎有些尴尬,含糊道,“是通过一位姓林的女士,林薇小姐那边间接了解到的。她说您可能对某些……不太寻常的古物有独特的见解。”
林薇?沈清弦蹙眉。林薇确实知道她家境优渥,偶尔会收藏一些艺术品,但绝不可能对别人说她研究“特殊历史背景”的器物。这更像是某种……经过修饰的托词。
“陈主任,您不妨直说,找我有什么事?”沈清弦懒得绕圈子。
电话那头的陈明远似乎松了口气,又带着几分难以启齿的犹豫:“是这样的,沈小姐。我们博物馆近期接收了一批捐赠的民俗器物,其中有一面……一面镜子,有些特别。自从它入库之后,我们器物部所在的区域,就发生了一些……不太好解释的现象。有几个值班的同事反映,晚上会听到奇怪的声音,看到不该有的反光,甚至有人出现了短暂的梦游和精神恍惚的情况……”
他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明显的不安:“我们找过一些专家看过,也请人做过法……呃,进行过一些净化仪式,但效果都不理想。有人建议我们找真正有‘能力’的人看看。林薇小姐之前因为一个设计项目和我们馆有接触,闲聊时提起您似乎对这方面……有所了解,所以我们才冒昧联系您,想请您……方便的时候,能否过来帮忙看一下?”
镜子?
沈清弦的心猛地一跳!左胸的胎记几乎在听到这个词的瞬间,就传来一阵清晰的、带着警示意味的阴冷悸动!
昨晚才刚解决了一个镜魅,今天博物馆就出现了有问题的古镜?这巧合得让人不得不心生警惕。
她下意识地在心中呼唤赢君婳,但烙印那头一片沉寂,没有任何回应。赢君婳似乎正处于炼化吸收的关键时刻,无暇他顾。
“沈小姐?您还在听吗?”见沈清弦久久没有回应,陈明远有些忐忑地追问。
沈清弦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知道这很可能又是一个“麻烦”,但赢君婳说过,这类事件是她锤炼魂力的机会,而且,涉及到可能与赢君婳“夙愿”相关的古物,她也不能完全置之不理。
更重要的是,她隐隐有种预感,这件事,或许并非偶然。
“陈主任,”她开口道,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静,“我可以过去看看。但我不保证一定能解决什么问题。”
“太好了!太感谢您了沈小姐!”陈明远的声音立刻充满了感激,“您什么时候方便?我随时可以安排!”
“就今天下午吧。”沈清弦看了一眼时间,决定速战速决,“我一个小时后到。”
挂断电话,沈清弦站起身,走到衣帽间,换上了一身便于活动的休闲装。她看着镜中的自己,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眼神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沉静和锐利。
左胸的胎记持续传来阴冷的悸动,像是在为她即将面对的危险敲响警钟。
她知道,独自前往一个可能存在未知危险的地方,并非明智之举。尤其是在赢君婳无法提供即时支援的情况下。
但她没有选择。
既然踏上了这条路,就不能永远依赖赢君婳的保护。她需要学会独立面对,用自己的力量去应对挑战。
这不仅是锤炼,更是一种证明——向她自己,也向那位观察着她的亡国公主,证明她拥有在这条路上走下去的价值和资格。
她拿起车钥匙和手机,最后看了一眼镜中眼神坚定的自己,转身走出了公寓。
窗外阳光正好,但沈清弦知道,城市的阴影处,另一股暗流,正随着那面等待在博物馆中的古镜,悄然涌动。
而她,正主动走向这场漩涡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