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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一回

作者:含白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01


    江。这条江在很慢地流。


    冬天看它,像一大块青灰色的冰,横亘在省与省之间,切开风与更冷的风。


    它的名字取得富丽,牡丹。可两岸的人念起来,舌头是平直地往下坠的,没什么花团锦簇的联想,只晓得是具体的水,具体的城。江名源于满语,穆丹乌拉,意思是弯曲的江。这弯曲是早先的事了,如今堤岸砌得齐整,它便也学得规矩,只在夜深人静时,或许才记起自己曾是跑马占荒的野性子。


    九八年大水,它发过一回怒,吞掉些房屋,牲畜,和人。后来便老实了,多数时候是沉默着的,水色浑浊,映着两岸灰蒙蒙的天,与连绵的,不再冒烟的烟囱。


    黑土地。这黑是能攥出油的黑。抓一把在手里,沉甸甸,凉丝丝,仿佛攥住了一整个沉睡的史前。


    它太肥沃了,肥得有些悲壮。埋过抗联的尸骨,也催生过高可参天的苞米林子。夏天是绿得发黑,冬天是白得发灰。这黑白之间,活着一茬又一茬的人,嗓门大,心肠硬,或是软,都裹在厚厚的棉袄里,看不真切。他们的信条也像这土地,实在,甚至粗粝——能发芽的就让它发芽,该冻死的就由它冻死。


    千禧年。那是个悬在半空的年份。旧的世纪塌了骨架,新的血肉还没长出来。


    工厂的机器声一点点咽了气,但下岗证揣在怀里,还烫得人心慌。一种庞大的,集体性的什么东西,正慢悠悠地沉下去,像江心那艘搁浅多年的旧拖船一样。


    与此同时,一些零星的,个人的东西,却像雪地里的耗子,怯生生地探出头来。年轻人开始听一种叫“MP3”的玩意儿,耳机线像脐带般,连着外面那个喧哗又模糊的世界。网吧的蓝光,映着一张张饥饿的脸。希望与绝望,像一对孪生兄弟,穿着一样的蓝白校服,走在一座座结了冰的城市里。


    青春。在别处,青春或许是绿颜色的,是爬山虎,是疯长的水草。


    但在这里,青春是铁锈红,是锅炉房余温散尽后那点无可奈何的灰,是路灯下雪霰子飞舞时,那一点孤零零的黄。


    它不轻飘,反而坠着些重量,是棉裤被雪水浸透后沉重膨胀的质感,是父亲喝醉后压在你肩膀上的那条胳膊。


    它发生在逼仄的筒子楼走廊里,发生在空旷得能听见回声的废弃车间里,发生在一条名叫牡丹江的,仿佛不再流动的江边。


    它不常言说,只是沉默地对抗,或者沉默地承受。像一颗被埋得太深的种子,在冻土里,做着关于春天的,疼痛的梦。


    他们的青春,就深埋在这片冻土里,在千禧年的喧嚣寂寥中,痴痴地做着一个漫长的梦。


    02


    江北一中的高二(20)班在走廊最尽头。文科班的牌子挂得有些歪,一副随时会掉下来的样子。


    九月已经过去大半,走廊窗户外的银杏树,叶子边缘开始泛黄。风一过,哗啦啦地响,那声音干爽,利落,惹人心中一快。


    教室里却是另一番天地。六十多个人呼出的气,混着昨夜里留在桌肚里没扔掉的包子味,还有年轻身体本身散发出的,暖烘烘的,迷茫的气息,凝成一片混沌的暖雾,贴在玻璃窗上,模糊了外面那个正在缓慢走向衰败的工业城市。


    林暮辞坐在靠窗的位置。窗玻璃上有一小块水汽化开的地方,像是一只蒙着翳的眼睛。透过它,能看见远处几根沉寂已久的烟囱,黑色的剪影,杵在灰白的天幕下,切开了一片片暗黑的伤口。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新发的语文书扉页上划着,墨水晕开一小片模糊的蓝。


    讲台上,语文老师王静文正在讲《春江花月夜》,她声音洪亮,却压不住底下细碎的,春蚕啃食桑叶般的私语。那些关于昨晚的电视剧,关于新上市的零食,关于某个隔壁班男生打篮球时挽起袖子露出的小臂线条的交谈,织成一张细密的网,漂浮在“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的诗句之上。


    03


    有时候会觉得,时间在文科班的教室里,流淌得格外黏稠一些。它被那些厚重的典籍,那些需要背诵的年代表,那些关于意义与虚无的讨论,拉扯着,放慢了脚步。


    不像隔壁理科班,时间是被公式和定律推着走的,嗖嗖地,一眨眼,好像就过去了半辈子。


    在这里,一个词语可以引申出一整段历史,一个眼神可以发酵出无数种解读。


    空气里漂浮着文字的尘埃,吸进肺里,会长出藤蔓,缠绕住少年人本就敏感的心事。


    林暮辞看着前排那个挺拔的背影。江烬。他坐得很直,校服外套的肩线被撑出清晰的弧度。偶尔他会抬起左手,用指关节抵一下额角,那个动作很短暂,但能感觉到动作主人的烦躁。


    林暮辞想,他是不是也觉得这课堂冗长而无趣?还是只是在抵抗昨夜没睡好的困倦?


    这些毫无意义的揣测,像是水底的暗草,悄无声息地疯长。


    04


    笔记本的横线格子上,除了“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旁边还多了一行小字,是下意识写下的——“穆丹乌拉”。满语里弯曲的江。他盯着这四个字看。


    这条江见过什么呢?见过穿兽皮的祖先纵马而过,见过闯关东的人挑着担子踩过冰面,见过“东方小莫斯科”的灯火倒映在水中,也见过如今两岸沉默的厂房和不再喧嚣的码头。它什么都记得,又好像什么都忘了,只是这么弯弯曲曲地,一言不发地流着。


    那么,此刻坐在这间教室里的人,他们的悲欢,他们的那点微不足道的躁动与忧愁,在江看来,是不是也如同水面上偶然泛起的一个泡沫般短暂渺小?


    “林暮辞。”王静文老师的声音闯进他漫无边际的思绪里。


    他猛地抬起头。


    “你来谈谈,张若虚此处的‘无限’和‘有限’,你是怎么理解的?”


    教室里安静了一瞬。许多目光转过来,带着各种意味。他感到脸颊微微发烫。站起身时,椅子腿划过水泥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


    05


    有限的是个体生命,如流水,一去不返。无限的是人类整体,是江月,是这循环的四季与看似永恒的自然。


    他按照教案上标准答案的脉络说着,措辞准确,没有丝毫紧张。王静文老师点了点头,示意他坐下。


    这个回答无懈可击,却也毫无生气。


    他坐下的瞬间,眼角的余光捕捉到前排的江烬似乎极轻微地侧了下头,那动作快得像是错觉。


    真正的无限,或许藏在那看似有限的,不断重复的日常里。每一天相似的晨昏,每一节相似的课堂,每一次相似的,无言的遥望。


    而有限,恰恰是这无限循环中,每个人内心那无法复制,也无法与人言说的,惊涛骇浪。


    这念头在他心里一闪,旋即熄灭。不能说。这些东西,只能烂在肚子里。


    06


    下课铃是学生们的赦免令。嘈杂声瞬间涌起,填满了刚才那片刻被诗与哲学占据的空间。


    林暮辞合上书,他看见苏冉从隔壁组走过来,她的校服袖子挽到小臂,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腕,上面套着几个彩色的,廉价的塑料珠子手串,随着她的动作叮当作响。


    “欸,林暮辞,”她的声音清亮,“下午放学,去江边走走?听说来了条新船。”


    他没立刻回答,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前排。江烬正把书本塞进书包,动作利落。


    “好。”他听见自己说。


    这个“好”字,轻飘飘的,落进教室喧闹的空气里,连个回音都没有。


    07


    苏冉得到肯定的答复后,那双描着些许生涩眼线的眼睛,很慢地弯了起来。像是两瓣被雨水打湿的月牙。她没有再多说,转身走回自己的座位,那几串彩色塑料珠子在她腕间又是一阵细碎的碰撞声,清脆地敲打在慵懒的空气里。


    林暮辞的目光无意识地追了她一段,然后像被烫到一样,迅速收回,又落到前方。


    他看见前排的江烬拉上书包拉链,那背影没有丝毫犹豫,径直朝教室后门走去,像是完全没听见这边的对话,或者听见了,也并不在意。


    08


    走廊里是潮水般涌出的人声。


    江烬靠在尽头的窗边,窗框的绿漆剥落,露出里面锈红色的铁锈。他望着楼下操场那些奔跑跳跃的黑点,目光没有焦点。


    苏冉刚才也问过他,去不去江边。他拒绝了,理由很含糊,说要回家。其实回家也没什么要紧事。他只是不喜欢那种过于热闹的,目的明确的邀约。


    苏冉像一团颜色太鲜艳的火,靠得太近,会被灼伤。


    09


    林暮辞和苏冉并肩走下楼梯。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长,投在水泥台阶上,交错在一起,又分开。


    苏冉在讲那条新来的船,据说以前跑过松花江货运,现在旧了,被人买下来停在岸边,可能要改造成饭馆。她的声音雀跃,像是檐下冻了一冬终于解冻滴落的水珠。


    林暮辞偶尔应一声,目光却越过楼梯转角脏污的窗户,瞥见了楼下那个倚着自行车的身影。


    是江烬。他没走。他单脚支地,侧着头,望向校门口那排叶子快掉光的老银杏树,神态像是在等什么人,又像只是单纯地发呆。


    10


    心脏突然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那感觉稍纵即逝,却留下清晰的酸胀。


    林暮辞的脚步慢了一拍。


    苏冉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也看见了江烬。她眼睛亮了一下,扬声喊道:“江烬!你不是要回家吗?”


    江烬回过头。目光先落在苏冉脸上,然后,极快地,蜻蜓点水般掠过林暮辞。


    “嗯。”他应了一声,声音低沉。


    “那我们一起走吧?反正顺路。”苏冉像是没察觉到他那点冷淡,或者说并不在意。


    江烬的视线这次明确地落在了林暮辞身上,停留了大约两秒。林暮辞觉得那两秒像一个世纪那么长,空气里漂浮的尘埃都凝固了。他几乎能听见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哗啦啦,像窗外那些干枯的银杏叶。


    “行。”江烬终于说。他推着车走过来,轮胎碾过地面,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11


    三个人并排走在放学的人流里。苏冉走在中间,话语不断,像一条欢快流淌的小溪。林暮辞和江烬分居两侧。


    这组合有些怪异,吸引了不少目光。林暮辞微微垂着头,盯着自己移动的鞋尖。江烬则一直看着前方,不知道在看什么。


    快到校门口时,碰见了李浩宇。他正和几个男生说笑,看见他们,笑容收敛了些,眼神在他们三个身上转了一圈,嘴角扯出一个意味不明的弧度。


    “哟,这是……组团活动?”


    苏冉笑嘻嘻地回了一句:“去江边看看新船,你去不去?”


    李浩宇挑了挑眉,眼神掠过沉默的江烬和低着头的林暮辞,用他那夸张的恍然大悟的语气道:“我就不去了,你们这……阵容挺齐啊。”他特意在“阵容”两个字上咬了重音,然后带着那几个人哄笑着走了。


    那笑声像芒刺,扎在背上。


    林暮辞感到一阵难堪。江烬的脸色也更沉了些。


    12


    有时候,恶意并非来自深仇大恨。它可能只是少年人之间一点微妙的嫉妒,一点无聊的排异,或者仅仅是为了在群体中确立自身优越感而随手投出的一颗小石子。


    但这石子落在敏感的心湖里,却能激起惊天的浪。


    李浩宇的那句话就是那颗石子,准确地穿透了三人之间那层脆弱的,心照不宣的平衡膜。


    空气变得更加粘稠,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无处着力。


    13


    走出校门,喧嚣略减。


    江风迎面吹来,是江水特有的,微腥的气息。


    苏冉似乎完全没被刚才的插曲影响,还在兴致勃勃地说着话。林暮辞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了。他所有的感官似乎都集中在了身体左侧,那个推着车,沉默行走的人身上。


    他能听到他均匀的呼吸声,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像是肥皂混合了阳光的味道。


    这距离太近了,近得让人心慌。


    14


    江烬忽然停下脚步。他侧过头,对苏冉说:“你们先走。我车链子好像有点问题。”


    他蹲下身,摆弄起自行车的链条。


    动作有些生硬,不像是真的出了问题,更像是一个借口。


    苏冉“啊”了一声,凑过去看:“要紧吗?”


    “没事,弄一下就好。你们别等了。”江烬没有抬头。


    苏冉犹豫了一下,看向林暮辞。林暮辞站在那里,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江烬蹲在地上的背影,透着一股拒人千里的固执。


    “那……我们在前面江边等你?”苏冉说。


    “嗯。”江烬闷闷地应了一声。


    苏冉拉了拉林暮辞的衣袖。“那我们走吧。”


    林暮辞最后看了一眼那个蹲着的背影,转过身,跟着苏冉朝江堤走去。


    每一步,都能感觉到背后的目光。


    但他不敢回头。


    15


    江烬蹲在原地,手指干净,根本没有去碰那根光洁的链条。他听着身后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才慢慢抬起头。夕阳的金辉落在他眼里,映不出什么暖意,只有一片沉沉的暗色。


    他看见林暮辞清瘦的背影消失在江堤的台阶上方,苏冉那抹鲜艳的红色在他身边跳跃。他维持着蹲姿,直到腿脚发麻。


    远处江鸥的鸣叫,听起来异常刺耳。


    16


    为什么又跟来了?


    他自己也说不清。


    拒绝苏冉时很干脆。推车走到校门口,脚步却自己停住了。鬼使神差地等在那里。看到林暮辞和苏冉一起出现时,心里那点莫名的烦躁像野草一样疯长。李浩宇那家伙的话更是在火上浇了油。


    他讨厌这种被牵扯进去的感觉,讨厌周围那些窥探的目光,更讨厌自己此刻这种理不清头绪的混乱。


    他站起身,腿上的麻痒感密密麻麻地窜上来。


    他推着车,没有上江堤,而是拐进了堤下一条僻静的小路。车轮碾过碎石,发出孤独的声响。


    17


    江堤很高,视野豁然开朗。


    浑黄的江水平静地流向远方,那条传说中的旧货船果然停在离岸不远的地方,灰扑扑的船身,桅杆光秃秃地立着,看不出什么特别。风大了些,吹得人衣服猎猎作响。


    苏冉扒着栏杆,兴奋地指指点点。


    林暮辞却有些心不在焉。他悄悄回头,望向校门的方向。


    那里空荡荡的,早已没有那个人的身影。


    一股微小的失落,像水底的暗流,慢慢涌上来。


    他终究还是没有来。


    18


    希望是被吹胀的肥皂泡,在阳光下折射出绚烂虚假的光彩,然后“啪”一声,轻飘飘地碎裂,连一点湿痕都不留下。


    19


    “看那边!”苏冉忽然扯了扯他的袖子,指着下游方向。


    林暮辞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


    堤下那条荒草蔓生的小路上,一个推着自行车的少年身影,正缓慢地移动着。是江烬。他没有修车,也没有回家。他只是换了一条路,一条与他们平行的,不会交汇的路。


    他走得很慢,头微微低着,像是在思考什么,又像只是漫无目的地走着。


    夕阳把他的影子投在长满杂草的土路上,拉得很长很长,显得格外孤独。


    20


    林暮辞的心像是被那孤独的影子烫了一下。


    他忽然明白了。


    江烬的跟随,和此刻的远离,都源于同一种东西。一种连他自己都可能无法言说的,笨拙的在意。


    他不敢靠得太近,又不愿离得太远。于是选择了一条平行的路径,沉默地,用自己的方式,参与这场黄昏的行走。


    21


    有些陪伴不需要并肩。


    隔着一段距离,知道那个人在同一个时空里,呼吸着同样的风,看着同样的江水,感受着同样的落日余晖,便已经是一种无言的慰藉。


    这慰藉细微得像是弦丝,却足以在年轻的心脏上,缠绕出千丝万缕的牵绊。


    22


    苏冉还在叽叽喳喳地说着船的事。林暮辞却安静下来。他看着远处那个移动的黑点,看着江面上被夕阳熔化的碎金,看着对岸工厂模糊的轮廓。


    这一刻,江风的微腥,晚霞的暖意,身边少女的活泼,远处少年沉默的陪伴,所有的一切,交织成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沉甸甸地压在心口,又轻飘飘地仿佛要随风而去。


    23


    这算什么呢?他问自己。


    没有答案。


    只有江水,永恒地,沉默地向东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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