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屠人间》 第1章 卷一 人间 卷一 人间 ——后来才明白,有些人是可以在阳光正好的时候,平静地溺毙的。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2章 第一回 01 江。这条江在很慢地流。 冬天看它,像一大块青灰色的冰,横亘在省与省之间,切开风与更冷的风。 它的名字取得富丽,牡丹。可两岸的人念起来,舌头是平直地往下坠的,没什么花团锦簇的联想,只晓得是具体的水,具体的城。江名源于满语,穆丹乌拉,意思是弯曲的江。这弯曲是早先的事了,如今堤岸砌得齐整,它便也学得规矩,只在夜深人静时,或许才记起自己曾是跑马占荒的野性子。 九八年大水,它发过一回怒,吞掉些房屋,牲畜,和人。后来便老实了,多数时候是沉默着的,水色浑浊,映着两岸灰蒙蒙的天,与连绵的,不再冒烟的烟囱。 黑土地。这黑是能攥出油的黑。抓一把在手里,沉甸甸,凉丝丝,仿佛攥住了一整个沉睡的史前。 它太肥沃了,肥得有些悲壮。埋过抗联的尸骨,也催生过高可参天的苞米林子。夏天是绿得发黑,冬天是白得发灰。这黑白之间,活着一茬又一茬的人,嗓门大,心肠硬,或是软,都裹在厚厚的棉袄里,看不真切。他们的信条也像这土地,实在,甚至粗粝——能发芽的就让它发芽,该冻死的就由它冻死。 千禧年。那是个悬在半空的年份。旧的世纪塌了骨架,新的血肉还没长出来。 工厂的机器声一点点咽了气,但下岗证揣在怀里,还烫得人心慌。一种庞大的,集体性的什么东西,正慢悠悠地沉下去,像江心那艘搁浅多年的旧拖船一样。 与此同时,一些零星的,个人的东西,却像雪地里的耗子,怯生生地探出头来。年轻人开始听一种叫“MP3”的玩意儿,耳机线像脐带般,连着外面那个喧哗又模糊的世界。网吧的蓝光,映着一张张饥饿的脸。希望与绝望,像一对孪生兄弟,穿着一样的蓝白校服,走在一座座结了冰的城市里。 青春。在别处,青春或许是绿颜色的,是爬山虎,是疯长的水草。 但在这里,青春是铁锈红,是锅炉房余温散尽后那点无可奈何的灰,是路灯下雪霰子飞舞时,那一点孤零零的黄。 它不轻飘,反而坠着些重量,是棉裤被雪水浸透后沉重膨胀的质感,是父亲喝醉后压在你肩膀上的那条胳膊。 它发生在逼仄的筒子楼走廊里,发生在空旷得能听见回声的废弃车间里,发生在一条名叫牡丹江的,仿佛不再流动的江边。 它不常言说,只是沉默地对抗,或者沉默地承受。像一颗被埋得太深的种子,在冻土里,做着关于春天的,疼痛的梦。 他们的青春,就深埋在这片冻土里,在千禧年的喧嚣寂寥中,痴痴地做着一个漫长的梦。 02 江北一中的高二(20)班在走廊最尽头。文科班的牌子挂得有些歪,一副随时会掉下来的样子。 九月已经过去大半,走廊窗户外的银杏树,叶子边缘开始泛黄。风一过,哗啦啦地响,那声音干爽,利落,惹人心中一快。 教室里却是另一番天地。六十多个人呼出的气,混着昨夜里留在桌肚里没扔掉的包子味,还有年轻身体本身散发出的,暖烘烘的,迷茫的气息,凝成一片混沌的暖雾,贴在玻璃窗上,模糊了外面那个正在缓慢走向衰败的工业城市。 林暮辞坐在靠窗的位置。窗玻璃上有一小块水汽化开的地方,像是一只蒙着翳的眼睛。透过它,能看见远处几根沉寂已久的烟囱,黑色的剪影,杵在灰白的天幕下,切开了一片片暗黑的伤口。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新发的语文书扉页上划着,墨水晕开一小片模糊的蓝。 讲台上,语文老师王静文正在讲《春江花月夜》,她声音洪亮,却压不住底下细碎的,春蚕啃食桑叶般的私语。那些关于昨晚的电视剧,关于新上市的零食,关于某个隔壁班男生打篮球时挽起袖子露出的小臂线条的交谈,织成一张细密的网,漂浮在“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的诗句之上。 03 有时候会觉得,时间在文科班的教室里,流淌得格外黏稠一些。它被那些厚重的典籍,那些需要背诵的年代表,那些关于意义与虚无的讨论,拉扯着,放慢了脚步。 不像隔壁理科班,时间是被公式和定律推着走的,嗖嗖地,一眨眼,好像就过去了半辈子。 在这里,一个词语可以引申出一整段历史,一个眼神可以发酵出无数种解读。 空气里漂浮着文字的尘埃,吸进肺里,会长出藤蔓,缠绕住少年人本就敏感的心事。 林暮辞看着前排那个挺拔的背影。江烬。他坐得很直,校服外套的肩线被撑出清晰的弧度。偶尔他会抬起左手,用指关节抵一下额角,那个动作很短暂,但能感觉到动作主人的烦躁。 林暮辞想,他是不是也觉得这课堂冗长而无趣?还是只是在抵抗昨夜没睡好的困倦? 这些毫无意义的揣测,像是水底的暗草,悄无声息地疯长。 04 笔记本的横线格子上,除了“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旁边还多了一行小字,是下意识写下的——“穆丹乌拉”。满语里弯曲的江。他盯着这四个字看。 这条江见过什么呢?见过穿兽皮的祖先纵马而过,见过闯关东的人挑着担子踩过冰面,见过“东方小莫斯科”的灯火倒映在水中,也见过如今两岸沉默的厂房和不再喧嚣的码头。它什么都记得,又好像什么都忘了,只是这么弯弯曲曲地,一言不发地流着。 那么,此刻坐在这间教室里的人,他们的悲欢,他们的那点微不足道的躁动与忧愁,在江看来,是不是也如同水面上偶然泛起的一个泡沫般短暂渺小? “林暮辞。”王静文老师的声音闯进他漫无边际的思绪里。 他猛地抬起头。 “你来谈谈,张若虚此处的‘无限’和‘有限’,你是怎么理解的?” 教室里安静了一瞬。许多目光转过来,带着各种意味。他感到脸颊微微发烫。站起身时,椅子腿划过水泥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 05 有限的是个体生命,如流水,一去不返。无限的是人类整体,是江月,是这循环的四季与看似永恒的自然。 他按照教案上标准答案的脉络说着,措辞准确,没有丝毫紧张。王静文老师点了点头,示意他坐下。 这个回答无懈可击,却也毫无生气。 他坐下的瞬间,眼角的余光捕捉到前排的江烬似乎极轻微地侧了下头,那动作快得像是错觉。 真正的无限,或许藏在那看似有限的,不断重复的日常里。每一天相似的晨昏,每一节相似的课堂,每一次相似的,无言的遥望。 而有限,恰恰是这无限循环中,每个人内心那无法复制,也无法与人言说的,惊涛骇浪。 这念头在他心里一闪,旋即熄灭。不能说。这些东西,只能烂在肚子里。 06 下课铃是学生们的赦免令。嘈杂声瞬间涌起,填满了刚才那片刻被诗与哲学占据的空间。 林暮辞合上书,他看见苏冉从隔壁组走过来,她的校服袖子挽到小臂,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腕,上面套着几个彩色的,廉价的塑料珠子手串,随着她的动作叮当作响。 “欸,林暮辞,”她的声音清亮,“下午放学,去江边走走?听说来了条新船。” 他没立刻回答,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前排。江烬正把书本塞进书包,动作利落。 “好。”他听见自己说。 这个“好”字,轻飘飘的,落进教室喧闹的空气里,连个回音都没有。 07 苏冉得到肯定的答复后,那双描着些许生涩眼线的眼睛,很慢地弯了起来。像是两瓣被雨水打湿的月牙。她没有再多说,转身走回自己的座位,那几串彩色塑料珠子在她腕间又是一阵细碎的碰撞声,清脆地敲打在慵懒的空气里。 林暮辞的目光无意识地追了她一段,然后像被烫到一样,迅速收回,又落到前方。 他看见前排的江烬拉上书包拉链,那背影没有丝毫犹豫,径直朝教室后门走去,像是完全没听见这边的对话,或者听见了,也并不在意。 08 走廊里是潮水般涌出的人声。 江烬靠在尽头的窗边,窗框的绿漆剥落,露出里面锈红色的铁锈。他望着楼下操场那些奔跑跳跃的黑点,目光没有焦点。 苏冉刚才也问过他,去不去江边。他拒绝了,理由很含糊,说要回家。其实回家也没什么要紧事。他只是不喜欢那种过于热闹的,目的明确的邀约。 苏冉像一团颜色太鲜艳的火,靠得太近,会被灼伤。 09 林暮辞和苏冉并肩走下楼梯。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长,投在水泥台阶上,交错在一起,又分开。 苏冉在讲那条新来的船,据说以前跑过松花江货运,现在旧了,被人买下来停在岸边,可能要改造成饭馆。她的声音雀跃,像是檐下冻了一冬终于解冻滴落的水珠。 林暮辞偶尔应一声,目光却越过楼梯转角脏污的窗户,瞥见了楼下那个倚着自行车的身影。 是江烬。他没走。他单脚支地,侧着头,望向校门口那排叶子快掉光的老银杏树,神态像是在等什么人,又像只是单纯地发呆。 10 心脏突然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那感觉稍纵即逝,却留下清晰的酸胀。 林暮辞的脚步慢了一拍。 苏冉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也看见了江烬。她眼睛亮了一下,扬声喊道:“江烬!你不是要回家吗?” 江烬回过头。目光先落在苏冉脸上,然后,极快地,蜻蜓点水般掠过林暮辞。 “嗯。”他应了一声,声音低沉。 “那我们一起走吧?反正顺路。”苏冉像是没察觉到他那点冷淡,或者说并不在意。 江烬的视线这次明确地落在了林暮辞身上,停留了大约两秒。林暮辞觉得那两秒像一个世纪那么长,空气里漂浮的尘埃都凝固了。他几乎能听见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哗啦啦,像窗外那些干枯的银杏叶。 “行。”江烬终于说。他推着车走过来,轮胎碾过地面,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11 三个人并排走在放学的人流里。苏冉走在中间,话语不断,像一条欢快流淌的小溪。林暮辞和江烬分居两侧。 这组合有些怪异,吸引了不少目光。林暮辞微微垂着头,盯着自己移动的鞋尖。江烬则一直看着前方,不知道在看什么。 快到校门口时,碰见了李浩宇。他正和几个男生说笑,看见他们,笑容收敛了些,眼神在他们三个身上转了一圈,嘴角扯出一个意味不明的弧度。 “哟,这是……组团活动?” 苏冉笑嘻嘻地回了一句:“去江边看看新船,你去不去?” 李浩宇挑了挑眉,眼神掠过沉默的江烬和低着头的林暮辞,用他那夸张的恍然大悟的语气道:“我就不去了,你们这……阵容挺齐啊。”他特意在“阵容”两个字上咬了重音,然后带着那几个人哄笑着走了。 那笑声像芒刺,扎在背上。 林暮辞感到一阵难堪。江烬的脸色也更沉了些。 12 有时候,恶意并非来自深仇大恨。它可能只是少年人之间一点微妙的嫉妒,一点无聊的排异,或者仅仅是为了在群体中确立自身优越感而随手投出的一颗小石子。 但这石子落在敏感的心湖里,却能激起惊天的浪。 李浩宇的那句话就是那颗石子,准确地穿透了三人之间那层脆弱的,心照不宣的平衡膜。 空气变得更加粘稠,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无处着力。 13 走出校门,喧嚣略减。 江风迎面吹来,是江水特有的,微腥的气息。 苏冉似乎完全没被刚才的插曲影响,还在兴致勃勃地说着话。林暮辞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了。他所有的感官似乎都集中在了身体左侧,那个推着车,沉默行走的人身上。 他能听到他均匀的呼吸声,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像是肥皂混合了阳光的味道。 这距离太近了,近得让人心慌。 14 江烬忽然停下脚步。他侧过头,对苏冉说:“你们先走。我车链子好像有点问题。” 他蹲下身,摆弄起自行车的链条。 动作有些生硬,不像是真的出了问题,更像是一个借口。 苏冉“啊”了一声,凑过去看:“要紧吗?” “没事,弄一下就好。你们别等了。”江烬没有抬头。 苏冉犹豫了一下,看向林暮辞。林暮辞站在那里,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江烬蹲在地上的背影,透着一股拒人千里的固执。 “那……我们在前面江边等你?”苏冉说。 “嗯。”江烬闷闷地应了一声。 苏冉拉了拉林暮辞的衣袖。“那我们走吧。” 林暮辞最后看了一眼那个蹲着的背影,转过身,跟着苏冉朝江堤走去。 每一步,都能感觉到背后的目光。 但他不敢回头。 15 江烬蹲在原地,手指干净,根本没有去碰那根光洁的链条。他听着身后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才慢慢抬起头。夕阳的金辉落在他眼里,映不出什么暖意,只有一片沉沉的暗色。 他看见林暮辞清瘦的背影消失在江堤的台阶上方,苏冉那抹鲜艳的红色在他身边跳跃。他维持着蹲姿,直到腿脚发麻。 远处江鸥的鸣叫,听起来异常刺耳。 16 为什么又跟来了? 他自己也说不清。 拒绝苏冉时很干脆。推车走到校门口,脚步却自己停住了。鬼使神差地等在那里。看到林暮辞和苏冉一起出现时,心里那点莫名的烦躁像野草一样疯长。李浩宇那家伙的话更是在火上浇了油。 他讨厌这种被牵扯进去的感觉,讨厌周围那些窥探的目光,更讨厌自己此刻这种理不清头绪的混乱。 他站起身,腿上的麻痒感密密麻麻地窜上来。 他推着车,没有上江堤,而是拐进了堤下一条僻静的小路。车轮碾过碎石,发出孤独的声响。 17 江堤很高,视野豁然开朗。 浑黄的江水平静地流向远方,那条传说中的旧货船果然停在离岸不远的地方,灰扑扑的船身,桅杆光秃秃地立着,看不出什么特别。风大了些,吹得人衣服猎猎作响。 苏冉扒着栏杆,兴奋地指指点点。 林暮辞却有些心不在焉。他悄悄回头,望向校门的方向。 那里空荡荡的,早已没有那个人的身影。 一股微小的失落,像水底的暗流,慢慢涌上来。 他终究还是没有来。 18 希望是被吹胀的肥皂泡,在阳光下折射出绚烂虚假的光彩,然后“啪”一声,轻飘飘地碎裂,连一点湿痕都不留下。 19 “看那边!”苏冉忽然扯了扯他的袖子,指着下游方向。 林暮辞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 堤下那条荒草蔓生的小路上,一个推着自行车的少年身影,正缓慢地移动着。是江烬。他没有修车,也没有回家。他只是换了一条路,一条与他们平行的,不会交汇的路。 他走得很慢,头微微低着,像是在思考什么,又像只是漫无目的地走着。 夕阳把他的影子投在长满杂草的土路上,拉得很长很长,显得格外孤独。 20 林暮辞的心像是被那孤独的影子烫了一下。 他忽然明白了。 江烬的跟随,和此刻的远离,都源于同一种东西。一种连他自己都可能无法言说的,笨拙的在意。 他不敢靠得太近,又不愿离得太远。于是选择了一条平行的路径,沉默地,用自己的方式,参与这场黄昏的行走。 21 有些陪伴不需要并肩。 隔着一段距离,知道那个人在同一个时空里,呼吸着同样的风,看着同样的江水,感受着同样的落日余晖,便已经是一种无言的慰藉。 这慰藉细微得像是弦丝,却足以在年轻的心脏上,缠绕出千丝万缕的牵绊。 22 苏冉还在叽叽喳喳地说着船的事。林暮辞却安静下来。他看着远处那个移动的黑点,看着江面上被夕阳熔化的碎金,看着对岸工厂模糊的轮廓。 这一刻,江风的微腥,晚霞的暖意,身边少女的活泼,远处少年沉默的陪伴,所有的一切,交织成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沉甸甸地压在心口,又轻飘飘地仿佛要随风而去。 23 这算什么呢?他问自己。 没有答案。 只有江水,永恒地,沉默地向东流。 第3章 第二回 01 地理课本上说,地壳板块的碰撞挤压,历经亿万斯年,能隆起最为雄峻的山脉。 那么,人与人之间呢? 是否也需要一些微不足道的,甚至略带疼痛的摩擦与碰撞,才能让原本平行的生命轨迹,产生交叠的可能? 林暮辞合上地理书,窗外是十月底阴霾的天空。江北一中的银杏叶子已经落得差不多了,光秃秃的枝桠像是裂开的血管,分割着灰白的天幕。 距离那次算不上愉快的江边之行,已经过去了两周。 那微妙的悬浮在三人之间的尴尬气氛,像一层薄雾般,被日常琐碎的风渐渐吹散,却又并未完全消失。 02 “全市中学生文艺汇演?”王静文老师扶了扶眼镜,“我们文科班,总不能在这种事情上落后。重点是参与,展现我们的人文素养。” 她的目光在教室里扫视一圈,最后落在林暮辞身上,“林暮辞,你文笔好,构思个剧本吧?短剧,十五分钟以内。” 心脏猛地一跳。林暮辞感到几十道目光齐刷刷地落在自己背上,有些灼人。他下意识地想低头,却强迫自己迎上王老师的视线。他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旁边一个清亮的女声就响了起来。 “王老师!我可以负责服装和道具!”苏冉几乎是跳着举起了手,脸颊兴奋得泛红,“我认识文化宫管服装的阿姨!” 王老师笑着点点头:“好。那苏冉协助。还需要一个导演,统筹一下排练……” “我来吧。”一个声音从教室后排响起。是李浩宇。他站起身,姿态从容,“我以前在初中部组织过类似的活动。”他的眼神经过林暮辞,又看向苏冉,最后回到王老师脸上,笑容得体。 林暮辞心里那点刚刚燃起的火苗,像是被风吹得晃了一下。 他攥紧了放在桌下的手。 03 剧本。写什么呢?他脑子里乱糟糟的。 那些宏大叙事,家国情怀,似乎都隔着一层毛玻璃,触摸不到真实的温度。他只想写一点贴近的东西,写这片土地,写这条江,写生活在这里的,沉默的,挣扎的,或者像他们一样迷茫的年轻人。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像藤蔓一样缠绕住他。他利用所有的课余时间,在草稿纸上写写划划。 故事的主角是三个少年,围绕着一座即将被拆除的老剧院。有守护,有背离,有无法言说的情愫,也有最终无奈的告别。他给剧本取名《旧舞台》。 04 他把初稿递给李浩宇时,心里有些忐忑。 李浩宇接过去,快速地翻看着,眉头微微蹙起。半晌,他抬起眼,语气公事公办:“暮辞,文笔是好的。但是不是……太灰暗了点?汇演嘛,还是要积极向上,主旋律一些。” 林暮辞的心沉了沉。“我觉得,真实的青春不全是明亮的。” “但我们需要呈现给评委看的,不能是这个样子。”李浩宇把稿子放在桌上,手指点了点,“结尾,改成他们共同努力保住了剧院,不是更好?充满希望。” ——那不是我想要表达的东西。 林暮辞在心里说。 可他看着李浩宇那双注视着他的眼睛,那句话堵在喉咙口,怎么也吐不出来。 空气凝固了几秒。 “我觉得暮辞写的挺好的。”一个低沉的声音插了进来。 江烬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他靠在旁边的桌沿,目光落在那个剧本上,并没有看谁。“非要搞得假惺惺的,没意思。” 李浩宇的脸色瞬间有些难看。他扯了扯嘴角:“江烬,这是文艺汇演,不是个人情绪宣泄。” “情绪怎么了?真实的情绪见不得人?” 苏冉赶紧打圆场:“哎呀,好啦,别争了别争了!剧本可以再商量嘛!我们先定演员好啦。江烬,你个子高,形象好,你来演那个守护剧院的哥哥最合适了!” 江烬皱了皱眉,没说话。 李浩宇吸了口气,似乎不想在公开场合争执下去,语气缓和了些:“演员是要定。江烬,你考虑一下。暮辞,剧本……我们再沟通。” 他拿起剧本,转身走了。 05 排练定在每天放学后的半小时。 空旷的教室,桌椅被推到四周,中间腾出一块不规则的空地,作为一个小小的临时舞台。 夕照斜斜地射进来,在布满灰尘的空气里划出一道道昏黄的光柱。 林暮辞坐在角落,看着苏冉活力四射地给几个同学比划着想象中的舞台走位。李浩宇拿着剧本,时而提出修改意见,摆出一副大导演的架势。 而江烬,他果然被苏冉半拉半劝地拖来了,此刻正靠在窗边,手里拿着属于他的那几页台词,目光却落在窗外,不知道在看什么。他答应出演,本身就出乎林暮辞的意料。 那个沉默的,似乎对一切集体活动都缺乏兴趣的江烬,为什么会点头? 06 “江烬!到你的台词了!”苏冉喊道。 江烬回过神,视线从窗外收回,落在手中的纸上。他看了一眼,又抬起眼,目光掠过众人,似乎有些不习惯这种被注视的感觉。他张了张嘴,那句关于“记忆和告别”的台词,被他念得干巴巴的,毫无感情。 “不对不对,”李浩宇打断他,走上前去,“你要带点感情,这里是全剧的一个小**,你面对这个即将消失的地方,心里是有不舍,有挣扎的……”他试图给江烬讲戏,手势有些夸张。 江烬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嗯”了一声。 林暮辞看着这一幕。江烬站在那里,身形挺拔,却像一根绷得太紧的弦,僵硬得随时要断掉。 他写的那些细腻的,疼痛的句子,从江烬嘴里说出来,变得陌生而隔膜。 一种无力的失望感,慢慢爬上心头。 07 也许他根本就不该写这个剧本。 也许他笔下那些矫情的东西,根本无人能懂,也根本不值得被搬上舞台。 这种自我怀疑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 “其实我觉得……”耳畔忽然响起江烬的声音,“可以不用演得那么……痛哭流涕。有些情绪,不说出来,反而更难受。” 教室里安静了一瞬。所有人都看向江烬。他依旧看着手里的台词纸,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无意识的喃喃自语。 林暮辞猛地抬起头。江烬站在那里,夕阳的光勾勒出他侧脸的轮廓,不知道的人可能还以为这里有一个模特正在拍时尚杂志。 他的那句话,如飞鸟般划过了林暮辞心中那片即将死寂的天空。 他……是懂的吗? 懂得那种无法言说,只能压在心底的,沉重无比的东西? 08 接下来的排练,江烬依旧算不上投入,台词依旧念得平淡。 但林暮辞却不再觉得那么难熬了。他偶尔会抬起头,悄悄观察江烬。看他微微蹙眉思考的样子,看他因为苏冉过于活泼的指导而露出的一丝无奈,看他偶尔与自己目光相撞时,那迅速移开的,仓促的视线。 09 李浩宇对剧本的修改并未停止。他坚持要加入一些“昂扬”的句子,削弱那些“灰色”的调子。 林暮辞据理力争过几次,但收效甚微。 有一次,争论得有些激烈,李浩宇脱口而出:“暮辞,你不能总活在你自己的小世界里,考虑一下集体荣誉行不行?” 那句话像是一根金针,直直地刺入他心里最柔软的地方。一瞬间,他竟哑口无言。 他站在原地,脸颊火辣辣地烧起来。 “剧本是他写的,他当然有自己的想法。”江烬的声音再次响起,他不知何时走到了林暮辞身边,虽然并没有看他,但那句话却清晰地对着李浩宇的方向,“集体荣誉,也不是靠磨掉所有棱角换来的。” 李浩宇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他盯着江烬,又看看林暮辞,眼神复杂地闪烁了几下,最终没再说什么,转身走开了。 苏冉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吐了吐舌头,赶紧招呼其他人继续对词。 10 那一刻,林暮辞站在江烬身侧,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洗衣粉味道,能感受到他身体散发出的微弱的温热。 一股前所未有的安全感,夹杂着难以言喻的悸动,将他紧紧包裹。 他忽然觉得,即使这个世界所有人都不理解他写的东西,即使李浩宇要将他的剧本改得面目全非,好像也没有那么可怕了。 11 摩擦确实存在。理念的不同,性格的差异,像是粗糙的砂纸,在年轻的肌肤上留下细微的灼痛。 但疼痛之余,似乎也磨掉了一些隔阂,让某些隐藏的,真实的内里,得以袒露。 地壳的碰撞造就山峦,而他们之间这些微不足道的碰撞,正在悄然改变着彼此生命地貌的形态。 只是此刻的他们,还无从知晓,这隆起的地形,最终会将他们引向壮阔的峰顶,还是撕裂的深渊。 12 排练结束,人渐渐散去。教室重新变得空旷。林暮辞留下来收拾散落的稿纸。 夕阳已经完全沉了下去,天空是那种将暗未暗的蓝灰色。 他走到窗边,想关窗,却看见楼下,江烬推着自行车,并没有立刻离开。他站在那棵老银杏树下,低着头,像是在等人。 心脏又不争气地加快了跳动。林暮辞屏住呼吸。 过了一会儿,苏冉蹦蹦跳跳地从楼道里跑出来,跑到江烬面前,笑着说了句什么。江烬抬起头,朝教学楼的方向望了一眼。 那一眼,似乎精准地穿透了暮色,与站在窗后的林暮辞的目光,隔空相遇。 林暮辞猛地向后退了一步,躲进了窗帘的阴影里。脸颊像着了火。 他听见自己胸腔里,鼓噪如雷。 13 ——他是在等苏冉吗? 这个念头,倏地钻进心里。刚才那一点因他的维护而升起的暖意,瞬间凉了下去。 是啊,苏冉那么明亮,那么鲜活,像是一团炙热的火焰。而自己,只是角落里一朵孤芳自赏的小花。 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很久都没有动。窗外的风声,像是谁在呜咽。 14 那隔空的一眼,像一根极细的丝线,勒进心脏最柔软的地方,不流出血液,却泛起绵密持久的酸胀。 林暮辞靠在墙上,冰凉的石灰墙面透过薄薄的校服渗进来,却压不住脸颊那片滚烫。 他等了几分钟,也许更久,直到楼下传来自行车链条转动的声音,混着苏冉清脆的笑语渐渐远去,才慢慢直起身。 教室里空得让人心慌。他走到窗边,楼下那棵银杏树底下已经空了,只有几片早凋的扇形叶子,孤零零地贴在湿冷的地面上,像是一封封不知道被谁遗弃的信笺。 ——他是在等她。 这个认知潮水般,一遍遍冲刷着理智的堤岸。 刚才排练时,江烬那两句维护的话所带来的片刻眩晕,此刻显得如此可笑。 他默默地收拾好自己的书包,把那叠被修改得面目全非的剧本草稿用力塞进最底层,拉上拉链,仿佛要将那点不该有的悸动也一同封存。 15 楼梯间的声控灯坏了,光线昏暗。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回荡,显得格外沉重。刚走到一楼拐角,一个倚在阴影里的人影让他脚步猛地顿住。 江烬。 他单肩挂着书包,另一只手插在外套口袋里,微微低着头,额前碎发遮住了眉眼,看不清表情。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目光直直地看过来。 林暮辞的心脏瞬间被攥紧,呼吸滞涩。 他没想到他会在这里。 不是已经和苏冉一起走了吗? “怎么这么久。”江烬开口,声音在寂静的楼道里显得有些低哑。 “……收拾东西。”林暮辞低下头,盯着自己鞋尖前一块破碎的瓷砖缝隙。他不想让他看见自己此刻可能泄露情绪的眼睛。 “嗯。”江烬应了一声,从阴影里走出来,“走吧。” 他没有解释为什么在这里,也没有提苏冉。只是自然而然地,和他并肩走向教学楼出口。 就好像,他等在这里,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16 晚风裹挟着深秋的寒意,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路灯刚刚亮起,昏黄的光晕在暮色里渲染开一小圈模糊的暖意,却照不透彼此之间沉默的隔膜。 两人并肩走着,中间隔着不远不近,刚好能走过一个人的距离。影子被灯光拉长,时而交叠,时而分开。那是两个笨拙的,试图靠近又保持警惕的灵魂。 “剧本,”江烬忽然开口,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你原来写的那个结尾,挺好的。” 林暮辞怔了一下,偏过头看他。江烬目视前方,侧脸在路灯下显得轮廓分明。 “李浩宇说的……也有道理。”他低声说,那言不由衷的涩意几乎要渗出来。 “有什么道理。假的的东西,演出来也没人信。” 林暮辞的心跳漏了一拍。他攥紧了书包带子。“你……你觉得那是假的?” “不是说你写的假。”江烬似乎察觉到他语气里的细微变化,解释了一句,虽然听起来依旧有些生硬,“是改了之后假。” 他停顿了一下,努力地组织语言,声音更低了些:“那个旧舞台,注定要拆的。硬要改成保住,没意思。有些东西……留不住就是留不住。” 最后那句话,轻如尘埃,也重若山川。 他忽然觉得,江烬看的,不仅仅是那个剧本里的舞台。 17 “你刚才……”林暮辞犹豫着,还是问出了口,声音快要被风吹散,“是在等苏冉吗?”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他怎么能这么傻? 江烬脚步顿了一下,侧过头来看他。路灯的光线落进他眼里,那里面不再是平日里沉沉的暗色,而是映着一点微弱的光,明明荧荧。 “不是。”他回答得很迅速。而后,他转回头,继续看着前面的路,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淡,“我等她干什么。” 不是等她。 那是在等谁? 这个念头像野草一样疯长,几乎要冲破喉咙。但他不敢再问下去。 空气里弥漫着微妙的分子,仿佛有什么东西即将破土而出,却又脆弱得经不起任何触碰。 18 他们走过那条熟悉的通往林暮辞家方向的巷子。 巷子很窄,两边是斑驳的院墙,墙头探出些枯萎的藤蔓。 并排走显得有些挤,他们的手臂偶尔会不经意地碰到一起。校服布料摩擦,搔刮着两人的皮肤。明明小心翼翼却又装作毫不在意。每一次短暂的接触,都像有微弱的电流窜过,引来一阵战栗般的酥麻。 林暮辞下意识地想把距离拉得更开些,可身体却像被钉住,动弹不得。 江烬似乎也察觉到了,他的脚步放慢了些,却没有刻意避开。 19 “你为什么……会答应演这个?”林暮辞终于找到了一个相对安全的话题,试图驱散这令人心慌的暧昧。 江烬沉默了几秒。巷子里很安静,只能听到两人的脚步声和风声。 “不知道。”他回答,声音混在风里,有些模糊,“可能是……看你写得那么认真吧。” ——可能是看你写得那么认真吧。 就这么简单的一句话,没有任何华丽的辞藻,甚至算不上一个明确的理由。却像是一只温柔的手,轻轻地握住了林暮辞那颗一直在不安跳动的心脏。所有的委屈,失望,自我怀疑,在这一刻,被他轻而易举地抚平了。 眼眶有些发热,他慌忙低下头,假装被风吹迷了眼睛。 20 有些秘密,不需要说出口。 它们潜伏在每一次看似无意的等待里,藏匿在每一句笨拙的维护中,闪烁在每一次手臂不经意触碰带来的战栗间。 它们像深埋地底的种子,在无人看见的黑暗里,依靠着这一点点微弱的,心照不宣的暖意,悄然生根,发芽。 哪怕前途未卜,哪怕注定要历经风霜,此刻的萌动,也足以照亮这漫长而孤独的青春甬道。 21 快到巷子口时,江烬停了下来。“我往那边。”他指了指另一个方向。 “嗯。”林暮辞点点头,站在原地。 江烬看了他一眼,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说:“走了。” 他转身,背影很快融入前方更深的夜色里。 林暮辞一直站在那里,直到那身影彻底消失不见。 风更冷了,他却觉得浑身都暖洋洋的。他抬起手,轻轻碰了碰刚才被江烬手臂擦过的地方,那里仿佛还残留着一点微弱的,属于另一个人的温度。 他低头,看着地上自己被路灯拉得长长的,不再孤单的影子,轻轻地,几乎听不见地,呼出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