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在李心欣无数个午夜梦回的记忆里,高原上那个生死一线的夜晚,总是裹挟着风声与一抹微光,反复上演。
风声呼啸着,像是要将人灵魂里最后一点热气都卷走、吹散。彻骨的寒冷从四肢百骸蔓延开来,深入骨髓,连思维都仿佛被冻僵。她睁不开眼睛,沉重的眼皮如同焊死,身体像是沉在冰冷的深海里,不断下坠。
唯有听觉,还残留着一丝模糊的通道。
噼啪……是柴火燃烧的细微爆裂声吗?那一点点的暖意,似乎遥不可及。
然后,她听到了。
一阵哀伤、悠长,如同被风捎来的、来自远方的呜咽。是口哨吗?不成调,却沉甸甸地压在心口,比高原的寒风更让她感到冰冷。那声音里浸满了无法言说的悔恨与悲伤,像一个迷路的孩子,在旷野中无助地徘徊。
“……李心欣……”
谁在叫她的名字?声音那么近,又那么远。
“……我对不起你……”那声音哽咽着,充满了痛苦,“我没守住你爸……还为了自己的私心,把你卷进这里……你本来有美好的青春,和祈星……美好的爱情……”
是凤叔。他在哭。
“都怪我……都怪我……”
祈星!
这个名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她混沌的意识。对了,她……她是不是还在等我呢?那个有着明亮笑容,会叫她“心心”,会说出“滴答声都是爱你”的笨蛋……
一股强烈的求生欲如同岩浆般从冰冷的身躯深处爆发出来。她不能死! 她们熬过了压抑的高中,熬过了分别的三年,她还没有亲口告诉祈星那个迟到了三年的答案!她守护苏琰的承诺已经完成,可她对自己、对祈星的承诺呢?
你一定要活着回到她身边。
一个清晰无比的声音在她脑海里响起,不知是来自外界,还是源于她自己的灵魂深处。
活着回去,她一直在等你。
她在等我?我的念念……还在等我……
不,我要回去!
这个念头生出了无穷的力量,对抗着那吸人魂魄的寒风,对抗着不断将她拖向深渊的沉重与冰冷。她开始用尽全部的精神力量,挣扎着,想要从那片无边的黑暗与寒冷中,挣脱出去。
……
篝火旁,凤叔抹了一把粗糙脸庞上的泪痕与水汽。代号“老鹰”的队员无声地靠近,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道:“头儿,指挥醒了。”
凤叔精神一振,立刻将所有情绪死死压回心底,快步挪到苏琰身边。
随队的医疗兵刚做完初步检查,对凤叔凝重地摇了摇头,低语:“很奇怪,苏指挥只有右手伤势最重,失血也已控制。但……她体内似乎有一种未知的毒素或能量在阻碍恢复,伤口愈合极其缓慢,身体机能也非常虚弱,像是在被持续消耗。”
苏琰从一阵剧烈的咳嗽中平顺下来,脸色在跳动的火光下苍白得近乎透明,那条缠着简陋绷带的右臂无力地垂在身侧,看上去触目惊心。
凤叔红着眼眶,拧开水壶,小心翼翼地将壶口凑到她干裂的唇边。
她勉强喝了一小口,便微微偏头推开。然后,用那仅存的、还算完好的左手,费力地、一笔一划地在铺着薄薄尘土的地面上划拉起来。
“凤叔,”她的声音气若游丝,仿佛随时会断在风里,但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重量,清晰地钉进凤叔的耳中,“下一个隘口……不能走。”
她喘息了一下,积蓄着微弱的力量,继续划写,眼神示意地面那简陋的线条:“秋叔知道……那个预案。”
她抬起眼,篝火的光芒在她深邃的眸子里跳动,那里面没有伤病的萎靡,只有冷静到极致的分析,和永不屈服的意志。
“我们……”她顿了顿,用尽力气吐出决定,“反其道而行。”
凤叔看着地上那歪斜却清晰的路线标记,瞬间明白了她的意图——放弃相对安全的预设撤离点,主动踏入更危险、但也更出人意料的地域。他喉咙发紧,重重点头:“好!”
“联系……冬叔。”苏琰的声音更低了,几乎成了耳语,“他在边境……接应。要小心……”
凤叔明白她要小心什么。秋叔是内奸,谁又能保证经营着家族经济命脉、看似中立的冬叔绝对干净?他咬牙,将所有的担忧与疑虑狠狠压下,沉声应道:“明白!”
就在这时,另一边看护心欣的队员发出一声低呼:“凤队!李姑娘……她手指动了!”
凤叔猛地回头,只见那片原本死寂的、裹在心欣身上的保暖毯下,一只伤痕累累的手指,正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仿佛在虚无中,攥住了什么求生的信念。
而在所有人看不见的毯子之下,昏迷中的李心欣,用尽了她此刻全部的生命力,在意识的最深处,死死地攥住了一把冰冷刺骨的、带着血味的冻土。
她抓住了。
抓住了这片差点吞噬她的高原,也抓住了……那条通往她的念念身边的,唯一的生路。
……心心,我的心心……
那声音如此清晰,带着祈星特有的、有点赖皮又满是心疼的语调,穿透了呼啸的风声,穿透了沉重的黑暗,像一道温润的光,直直照进她即将冰封的心核。
是幻觉吗?
可那声音里的暖意如此真实,仿佛祈星就趴在她耳边,像无数次在秘密基地里那样,用气音撒娇般地唤她。
……坚持住,我等你回来。你说过要给我答案的,不能骗我……
答案……是的,那个三年后的答案。她还没有亲口告诉她。她怎么能死在这里?
这股由爱与承诺燃起的火焰,比任何求生本能都更加强大。她几乎是凭借着这股意念,猛地对抗起那几乎要将她吞噬的冰冷与虚无。
……咳……
一声微弱的、几乎听不见的轻咳从她喉咙里溢出。
“动了!她又动了!”负责照看的队员惊喜地低喊。
凤叔立刻扑到心欣身边,只见她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仿佛在用尽全身力气想要睁开。她那紧紧攥着冻土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心欣!心欣丫头!能听见吗?”凤叔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激动和小心翼翼。
苏琰也被这边的动静吸引,她强撑着虚弱的身体,用左手支撑着地面,目光紧紧锁定在心欣苍白的脸上。那眼神里,有担忧,有期待,更有一种深切的、感同身受的痛楚。她知道,心欣此刻的挣扎,是为了什么。
……念念……
心欣在意识的深渊里,终于捕捉到了那一线光明。她仿佛看到了祈星站在C市夏日的梧桐树下,穿着干净的校服,回头对她笑得灿烂,大声喊着:“心心!快点儿!”
我不能……让她等不到我。
这个念头如同最后的强心剂。
她的眼皮,终于艰难地、颤抖着,掀开了一条细微的缝隙。
模糊的视线里,是跳动的篝火光影,和凤叔那张写满焦急与惊喜的、粗糙的脸。
“……凤……叔……”她发出如同气音般微弱的呼唤。
“哎!在!凤叔在!”这个铁打的汉子,声音瞬间哽咽,连忙凑近,“别说话,省着力气!你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心欣的目光艰难地移动,越过凤叔的肩膀,看到了不远处正凝视着她的苏琰。苏琰对她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那眼神仿佛在说:“做得很好。”
她还活着。琰姐也还活着。
一股巨大的疲惫感再次袭来,但这一次,不再是坠向深渊的冰冷,而是劫后余生的虚脱。她重新闭上眼睛,但那只攥着冻土的手,却始终没有松开。
她抓住了生的希望,也抓住了回去见那个人的承诺。
凤叔长长地、实实在在地松了一口气,这才发现自己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他看向苏琰,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危机尚未解除,但希望,已经在这高原的寒夜里,重新点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