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务总监提前打了招呼,说有位“公司的重要朋友”出狱归来,晚上设宴接风,财务部全体人员务必到场,姿态要做足。
包间内金碧辉煌,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酒精与香烟的混合气味。主位上坐着一个满脸横肉、脖颈处爬着蜈蚣般狰狞疤痕的光头男人,他就是刚刑满释放的“龙哥”。兴喆的几位高管和财务总监正众星拱月般围着他,敬酒、递烟、说着谄媚的话语,姿态谦卑得近乎下贱。
苏瑶和祈星坐在靠近门口的次要位置,如同被遗忘在两个不同的世界,与眼前的喧嚣浮华格格不入。
巨大的旋转餐桌上觥筹交错,珍馐美馔流水般呈上。澳洲龙虾、吉品鲍鱼、精巧绝伦的点心……每一道菜肴都散发着金钱的气息,彰显着兴喆的“深厚情谊”与“不凡实力”。
然而,当那位“龙哥”挥舞着沾满油渍的筷子,唾沫横飞地重现当年如何“一刀劈开钉子户家大门”,如何“带着兄弟们追得那帮穷鬼哭爹喊娘、跪地求饶”的“光辉事迹”时,那些原本色香味俱全的菜肴,在祈星眼中仿佛瞬间腐烂、变质。
她看着那晶莹剔透的虾肉,眼前浮现的可能是被暴力驱赶的居民仓皇逃窜时绝望的眼神;
看着那浓油赤酱、颤巍巍的红烧肉,联想到的可能是棍棒下飞溅的、温热的血迹;
看着那奶白浓郁的鱼汤,胃里一阵阵翻江倒海,只觉得那汤色浑浊得像被暴力搅动过的、沉淀着血泪的泥水。
她拿着筷子的手僵硬地悬在半空,指尖冰凉,最终默默地、沉重地放下。她低下头,紧紧抿住失去血色的嘴唇,用尽全身力气压制着喉咙口那股不断上涌的、带着酸涩的恶心感。这不是矫情,是生理本能对眼前这一切**裸的暴力与罪恶最直接的排斥。
苏瑶将她所有细微的反应,从僵直的手指到紧抿的唇角,都清晰地收入眼底。
她自己也只是机械地、象征性地用筷子拨动了几下面前凉透的菜肴,味同嚼蜡。当她眼角的余光瞥见祈星那副明显是在强忍呕吐、连肩膀都微微发抖的模样时,心里那根名为“理智”与“忍耐”的弦,瞬间绷紧到了极限。
龙哥醉眼朦胧,终于注意到了这个一直沉默、脸色苍白得不像话的年轻女孩,带着被忽视的不悦,粗声粗气地问:“那门口的小丫头怎么回事?垮着张脸,给谁看呢?”
一瞬间,包间内所有或谄媚、或看戏的目光,如同聚光灯般齐刷刷地聚焦在祈星身上,带着审视与压力。
就在财务总监堆起笑脸,准备打圆场时,苏瑶抢先一步开口了。她的声音依旧保持着惯有的柔和语调,却注入了一种不容置疑的、属于上位者的淡然与威仪:
“龙哥您海涵,新来的实习生,没见过什么大场面,估计是被您的英雄气概和过往的雷霆手段给震慑住了,一时没回过神来。”她轻描淡写地将祈星几乎无法掩饰的抗拒与厌恶,巧妙地解释为“被震慑”,四两拨千斤地化解了即将爆发的危机,甚至还不着痕迹地“捧”了对方一句。
她说话时,目光极快地与祈星短暂地交汇了一瞬。
那一眼,没有责备,没有命令,只有一种深切的、仿佛洞悉一切的、“我懂你的感受,但此刻必须忍下去”的沉重默契。
祈星接收到了这电光石火间传递的信息。她垂下眼睫,深吸一口气,仿佛将翻涌的情绪强行压回心底,重新拿起了筷子,但直到宴席终了,也没有再夹起任何一样东西。
这场名为“接风”的盛宴,最终在一种表面热闹、内里诡异的气氛中草草收场。
一离开那个令人窒息的包间,祈星便几乎是冲进了一楼的洗手间,反手锁上门,终于无法再抑制,扶着冰冷的瓷砖墙壁剧烈地干呕起来。晚上她根本没吃下任何东西,胃里空空如也,吐出来的只有灼烧喉咙的酸水。她撑着光可鉴人的洗手台,看着镜子里自己那张苍白如纸、因剧烈生理反应而眼眶泛红的脸,一种深深的无力与屈辱感攫住了她。
苏瑶静静地站在洗手间门外,隔着一扇门,清晰地听着里面传来的、被极力压抑的呕吐声与急促的喘息。她没有抬手敲门,也没有转身离开,只是如同沉默的礁石般守在那里。
过了一会儿,里面的声音渐渐停息。祈星拧开水龙头,用冷水用力拍打脸颊,然后深吸一口气,打开了门。看到门外静立等待的苏瑶时,她明显地愣了一下。
苏瑶什么也没有问,没有评价今晚的任何事,只是平静地将一杯温热的白水递到她面前。
“喝点水,缓一缓。”她的声音比平时更为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会舒服一点。”
没有苍白的安慰,没有多余的评价,只是一个最简单、最直接、却在此刻显得无比珍贵的举动。
祈星沉默地接过那杯水,指尖在与苏瑶微触的瞬间,感受到对方同样冰凉的体温。
这一刻,万语千言都显得苍白无力。
那场令人作呕的、充斥着暴力炫耀与权力献媚的盛宴,那满桌她们无法下咽的、象征着肮脏交易的“美食”,在无声中,化为了连接她们之间最沉重、却也最坚固的纽带。
她们共同见证并亲历了一场名为“庆功”的、**裸的耻辱。
也在此刻,共同守护了彼此在那片无边泥沼中,艰难维持的、最后的一丝灵魂的洁净与底线。
几日后,财务总监王某满面红光地从他那间独立的玻璃办公室踱步而出,志得意满地拍手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特大喜讯!观澜国际项目最核心的那笔银团贷款,历经波折,今天终于走完全部流程,款项已经到位了!”他声音洪亮,带着卸下千斤重担的狂喜,“这段时间大家都跟着连轴转,辛苦了!今晚我私人做东,全体财务部,咱们去城郊最好的蟹庄,螃蟹管够,不醉不归!”
“太棒了!”
“王总大气!”
“总算能喘口气了!”
原本被数据和报表压抑许久的办公室瞬间被欢呼与掌声引爆,同事们兴奋地议论着肥美的秋蟹和久违的放松。
在这片骤然炸开的、带着虚脱般喜悦的喧腾中,苏瑶和祈星几乎在同一时刻,下意识地从各自的工位上抬起了头。
两人的目光穿越攒动的人头和弥漫的浮躁空气,在空中不期而遇,短暂交叠。
没有言语,却都读懂了对方眼底那一丝与这“喜庆”格格不入的冰冷与警惕。
夜色如浓稠的墨汁泼洒下来。几辆黑色轿车鱼贯驶离灯火通明的市区,最终悄无声息地停在一个远离尘嚣、隐匿于水网深处的农庄前。此地以出产膏满黄肥的顶级大闸蟹闻名,但此刻映入苏瑶和祈星眼帘的,却是被沉沉夜幕笼罩的一片片四四方方的养蟹水塘,水面幽暗死寂,纹丝不动,如同无数块等待吞噬光线的黑色镜面。狭窄的田埂路在昏黄车灯下一闪而过,最终,她们被引至一座突兀地架设在最大一片水塘中央的水榭之中。
宴席早已摆开,主位上坐着满面红光的财务总监王某,身旁正是脖颈带着狰狞疤痕、眼神凶戾的龙哥及其几名浑身散发着戾气的手下。推杯换盏间,气氛看似热烈,实则暗流汹涌,仿佛这水榭之下的幽深塘水。
酒过三巡,精心掩饰的矛头开始精准地转向。
“苏经理,林小姐,我敬二位一杯!这次观澜开盘,二位功不可没!”龙哥身旁一个满脸横肉的手下端着满溢的白酒站起身,油腻的目光如同黏腻的触手,在始终沉默的祈星身上反复逡巡。
苏瑶素白的手指端起面前的茶杯,神色疏离冷淡,如同蒙着一层薄霜:“以茶代酒,脚伤未愈,见谅。”
祈星的反应更为直接,她甚至没有触碰酒杯,只是用指尖将面前那杯晶莹剔透的白酒轻轻推开了半寸,声音清晰而平稳:“抱歉,不会喝酒。”
热烈的场面瞬间像是被泼了一盆冰水,骤然降温。
龙哥脸上的横肉不自然地抽搐了一下,皮笑肉不笑地扯动嘴角:“苏经理金尊玉贵,身子要紧,不喝就算了。小林啊,你这可就太不上道了,在咱们这行当里混饭吃,不端酒杯怎么行?是不是看不起我老龙,不给我这个面子?”他刻意拖长了“面子”二字的尾音,沉重的压力如同实质的山峦,轰然压向孤立无援的祈星。
祈星抬起眼眸,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寒水,毫无波澜地重复:“龙哥,不是不给面子,是真不会。酒精过敏,一滴就倒。”
“呵,”龙哥从鼻腔里挤出一声不屑的嗤笑,不再看她,转而对着王总监,语气阴阳怪气,“王总,瞧瞧,现在的年轻人,骨头是一个比一个硬,脾气是一个比一个冲啊。”
王总监呵呵干笑两声,打圆场般伸手夹起一只张牙舞爪、通红油亮的清蒸大闸蟹,手上猛地用力,伴随着“咔嚓”一声脆响,硬壳应声而裂:“年轻人嘛,有原则是好事!就像这螃蟹,甭管它活着的时候多横,多能张牙舞爪,只要扔进蒸锅里,火候到了,再硬的壳也得酥,再横的性子也得服软,最后还不是变成一盘任人品尝、拆吃入腹的菜?”他说话间,目光意有所指地、轻飘飘地扫过祈星僵硬的身影,其中的威胁意味,不言自明。
就在这剑拔弩张、空气凝固的瞬间,异变陡生!
那名得了龙哥眼色的壮硕手下,假装醉酒,脚步虚浮踉跄,带着一身浓重的酒气,直愣愣地朝着祈星所坐的方向撞去!动作看似失控,实则精准地封住了她侧后方的闪避空间,将她逼向水榭毫无防护的边缘。
祈星瞳孔骤然收缩,全身肌肉瞬间绷紧如铁。以她的反应和身手,完全可以轻易躲开这笨拙的冲撞,但对方魁梧身形带来的压迫感,以及一旦落水可能引发的、无法预料的后续麻烦与曝光风险,让她的心猛地向下一沉。
就在这电光石火、千钧一发之际——
一只带着微凉体温的手,突然从旁边悄无声息地伸来,坚定而有力地握住了她因紧绷而微微颤抖的手腕,将她轻轻而迅速地向后一带。
是苏瑶。
苏瑶上前半步,以一种保护性的姿态,不着痕迹地将祈星完全护在了自己相对安全的身侧后方。她抬起清冷的眼眸,平静无波地看向那个如同失控卡车般撞来的壮汉,在那人带着酒气的身体即将接触到她们的最后一刹那,无人察觉的,她垂在身侧的指尖几不可查地微微一紧。
一股无形无质、却冰冷刺骨如同极地寒流的恐惧情绪,如同经过精密计算的微弱电流,精准无误地、瞬间注入了那壮汉的感知。
那前冲的壮汉势头猛地一滞,脸上伪装出的醉醺醺表情瞬间冻结、剥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毫无来由的剧烈惊悸与彻骨寒意,仿佛下一秒脚下就不是实地,而是会瞬间吞噬一切的无底深渊!他脚下莫名发软,竟是自己绊了一下,身形剧烈地晃了晃,狼狈地向一旁歪去,差点没能站稳摔倒在地。
几乎是在同一时刻,一直如同融化在阴影中的小春,已无声无息地挪动了脚步,如同一座骤然拔地而起的山峦,稳稳地、彻底地挡在了苏瑶和祈星的身前。她没有做出任何明显的攻击或防御姿态,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眼神古井无波地注视着那个失态的壮汉,以及他身后脸色骤然阴沉下来的龙哥。那道沉默的身影本身,就化作了一堵无形却绝对不可逾越的钢铁壁垒,散发着凛然不可侵犯的冰冷气息。
方才还弥漫着虚假喧闹的水榭,此刻气氛彻底降至冰点,死寂得能听清塘边偶尔传来的、如同嘲弄般的蛙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