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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开盘日

作者:成思毁随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二天,祈星以“预约了科目三考试”为由请假。她立刻买了一张最早前往江林省某市的车票。


    几经周折,当她按照地址找到那个所谓的“工业园区”时,心凉了半截。


    所谓的“振兴路177号”,根本不是一个现代化的工厂,而是一个锈迹斑斑的大铁门,门内是一个荒废的院子,院子里只有几间破旧的平房。门口连个像样的牌子都没有,只有一个用红漆歪歪扭扭写在木板上的“177”。


    她躲在远处观察了半天,只看到几个老人坐在门口晒太阳,没有任何车辆、工人、或生产设备的迹象。


    一个守着旁边烟纸店的大妈看她面生且徘徊良久,主动搭话道:“姑娘,找谁啊?别瞅啦!这厂子早八百年就黄铺啦,地皮都扯皮多少年没人要了!”


    “观澜国际”的开盘日,售楼处化作了**与焦虑沸腾的坩埚。


    为了确保潮水般涌入的大额资金交易安全,财务部在喧闹的选房区旁,用冰冷的玻璃隔断搭建了一个临时的独立办公区。


    苏瑶和祈星就置身于这个透明的金鱼缸内。苏瑶负责最终的认购登记复核与开具发票,祈星则核对POS单与清点现金。她们如同被放置在舞台中央的解剖样本,被迫近距离观察一幕幕没有剧本、**裸的人间悲喜剧。


    一位穿着看似得体、但细看便能发现西装外套肘部已磨得发亮、裙边线头微散的年轻女白领,被销售引导进来。她手中紧紧攥着那份厚重的合同,脸上是再精致的妆容也掩盖不住的、深入骨髓的疲惫与紧张。


    “经理,这个折扣点数……真的不能再向上面申请一下了吗?哪怕只有0.5个点,求您了……”她几乎是哀恳地望向苏瑶,因过度用力而关节泛白的手指死死按在合同条款上,“这直接关系到我后续的贷款月供,就差这最后几百块钱的压力了……”


    苏瑶依照流程进行着操作,内心却无法回避对方眼中那种孤注一掷的绝望。这点折扣,甚至不够她随手买一杯手冲咖啡。但对眼前这个人而言,却可能意味着未来数十个夜晚只能以白水馒头果腹。


    紧接着进来的是一对神色凝重的中年夫妇,中间夹着一个异常安静、低着头的小男孩。男人默默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边缘已磨损的信封,里面倾泻出各式各样的银行卡、不同银行的存折,甚至还有几张用橡皮筋捆着、即将到期的定期存单。


    “这张是工行的,密码是……这张是建行的,活期……这张……是原本给孩子存着读大学用的教育基金,先、先取出来应应急……”女人在一旁用带着颤音的、细微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一遍遍向祈星解释着,仿佛每说出一张卡的用途,都是在凌迟一次过往的规划与期望。他们刷卡,输入密码,每一个动作都缓慢而沉重,仿佛不是在完成交易,而是在进行一场押上全部未来的献祭仪式。


    当最后一笔钱从账户上划走,换回那张轻飘飘的购房发票时,女人双腿一软,险些栽倒,男人用力揽住她的肩膀,两人对视一眼,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喜悦,只有一种被彻底掏空灵魂后的虚脱与茫然。那个一直沉默的孩子,此刻只是更紧地牵住了母亲微微发抖的衣角。


    苏瑶注视着他们相互搀扶离开的背影,那叠厚厚的、代表着一个家庭全部积累的卡与存单,在她脑海中化作了未来十几年甚至几十年都无法卸下的沉重枷锁。


    最后进来的几位来自星源的山民,让整个玻璃隔间的空气都彻底凝固了。他们像守护绝世珍宝般,小心翼翼地簇拥着一个洗得发白、边角已磨损起毛的帆布包。为首的老人,用那双布满干裂老茧和深色冻疮疤痕的手,颤抖着、一层层打开包裹,最终掏出现金。


    那不是崭新的百元大钞,而是厚厚一叠、混杂着各种面额、甚至因潮湿而黏连在一起的纸币。甚至有退出流通的旧版,边缘毛糙卷曲,散发着浓重的泥土腥气、汗水酸味,以及一种……漫长岁月沉积下来的、令人鼻酸的陈旧气息。


    “同志,您给点点,这都是好的,干净的……我们一点点凑的……”老人操着浓重难懂的口音,近乎卑微地对着祈星解释,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忐忑与期望。


    点钞机一次次被粗糙的纸币边缘卡住,发出尖锐刺耳的警报声。祈星只好关闭机器,改为手动清点。那些纸币因汗水和保存不当黏连得极其紧实,需要她用指甲极其小心地、屏住呼吸才能勉强分离开。她始终低着头,动作轻柔得仿佛在对待易碎的蝴蝶翅膀,生怕惊扰了这些钱币背后所代表的、无数个日夜在山野田间透支生命换来的艰辛。


    苏瑶的目光如同被钉死在那堆需要费力剥离的纸币上,无法移开半分。她曾签批过无数笔金额远超于此的资金流动,那些数字在电脑屏幕上不过是轻飘飘的符号。而眼前这些需要手动、几乎要耗费心力才能清点完毕的、带着泥土与汗水味道的纸币,却是这几个人,在风吹日晒里,用一辈子弯腰驼背,一分一厘从土地里刨出来的、他们的全部。


    当祈星终于清点完毕,将那张代表产权承诺的发票递过去时,那几个山民脸上瞬间迸发出如释重负的、近乎神圣的狂喜。他们围拢着那张薄薄的纸片,用粗糙得像树皮一样的手指,隔空小心翼翼地、不敢真正触碰地描摹着上面的印刷字迹,仿佛那不是一张发票,而是通往子孙后代崭新命运的圣物。


    玻璃隔间内外,是两个撕裂的世界。


    外面是精心营造的、充斥着财富梦想的喧嚣盛宴。


    里面是冰冷的数字机器,和数字背后,一个个具体而微的家庭,押上了全部过去与未来所换取的、沉重到令人窒息的希望。


    苏瑶僵坐在那里,手中握着那枚象征着权力与确认的印章,却感觉它重如千钧,滚烫如火炭。她所经手管理的、那些在账面上轻松流转的庞大资金,其真正的重量,原来就镌刻在玻璃窗外这一张张焦虑、卑微、绝望而又充满期盼的脸上,连接着他们押上全部身家性命、甚至几代人积蓄所追求的、那个名为“家”的脆弱梦想。


    她猛地闭上双眼,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从脊椎窜起,瞬间冻结了她的血液与呼吸,让她几乎要在这种巨大的现实重力下窒息。


    祈星默默地将一叠已核对无误的单据放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看着她无法抑制微微颤抖的指尖和血色尽褪的苍白侧脸,心中明了——那些黏连的纸币、被掏空的存折、绝望哀求的眼神,已经像最浓烈的腐蚀剂,将她一直以来赖以生存的、用金钱与规则构筑的世界观基石,侵蚀得千疮百孔,摇摇欲坠。


    一场足以重塑灵魂的风暴,正在这位大小姐看似平静的躯壳下,无声而猛烈地席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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