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长安城,寒风刺骨。
晨光昏昏,鹅毛般的雪片簌簌落下,路上行人稀少。却有一支长长队伍有条不絮地排在一间不起眼的客栈处。
栈内,柳云蝉一袭素衣,青丝仅用一根玉发簪挽住。纤细白皙的手指搭在一位老妇腕间,柔柔开口:“心率不齐,安养一段时间便可。”
“下一位。”
嗓音清凌,如同碎玉。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一道咋咋呼呼的软绵声音闯进。
“我家小姐从前康健得很,不知为何突然感染风寒,身体一下子垮了,浑身疼痛难忍。”
一位病弱女子被衣着鹅黄嫩色的丫鬟稳稳扶着走来,尚未落座,那丫鬟就着急开口。
朝雾氤氲,浸湿了俩人的眼角。
柳云蝉抬眸,目光落在女子脸上。其眼下青黑,脸颊黯淡无光,隐隐透着一股死气。
她伸出手指,轻轻搭上眼前女子的脉搏。指尖传来的触感让她心下一沉。这绝非寻常风寒,此人脉搏虚弱。皮肉之下,似有活物在蠕动。
果然不出她所料,这姑娘并非是得了风寒,而是中了毒。
那是蛊虫。
而且是她熟悉的,来自苗疆的“蚀心蛊”。此蛊发作时状似重症风寒,却会一点点蚕食中毒者的心脉精气,直至油尽灯枯。
中原一向和苗疆不合,对蛊毒之术一律视为邪物。而她苗疆圣物被盗,族中没有圣物镇压,血脉诅咒发作。小孩老人疼痛缠身,难以下榻。
作为苗族圣女,凭着自身与圣物之间微弱的联系,她一路探到中原最为繁盛的地区,扮做医女,济世救人,不收半分钱财。
如今终是得见蛊,寻得线索。
柳云蝉强压下翻腾的心绪,不敢露出分毫异样。这毒对从小习医术蛊毒的柳云蝉来说并不算难题。她一边写着药方,一边状似无意地问道:
“敢问小姐,染风寒前可曾与什么人接触过?或是去了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
齐半夏左思右想,最终虚弱地摇了摇头:“日常左右不过是深宅内院,若说特别,病倒前些日,恰逢城南祈福庙会,我去替人祈了福。”
丫鬟随机补充,带着点愤恨之意:“那天李家长公子缠着我家小姐,说要纳小姐为妾。我呸——我看他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柳云蝉暗自记下,隐瞒蛊毒之事。她将写好的药方递给丫鬟,仔细叮嘱了煎服之法。
李家长公子李惇,是长安城里有名的纨绔子弟。好色贪婪,常强抢民女。顺他意者,抬作外室,有忤逆者,皆都非死即残。
实非良配。
也难怪那丫鬟提起他时满脸惊恐与气愤。
柳云蝉稍作梳洗,耳边流苏如流云拂动,玉面清丽绝尘。她朝主仆俩微微一笑,其眉若远山含黛,目似秋水凝波。
纵然都是女子,也不免被其美艳诱惑。
丫鬟耳根染上霞色,红着脸吞吞吐吐道:“姑娘可知那李惇是什么货色?您这仙女似的人物可别被那癞蛤蟆糟蹋啊。”
柳云蝉却摇了摇头,摩挲着手腕缠绕着的异物,勾起一抹极浅淡的笑:“谁糟蹋谁还不一定呢。”
当下,柳云蝉就送主仆俩人回府。
果不其然,遥遥在巷口,三人就看见一泼皮猴似的佝偻身影黏在府口处徘徊。
正当丫鬟恶声恶气要赶走李惇时,柳云蝉步履加快,侧身挡在俩人面前。她方才见李惇的脖颈处有一块形状奇异的网状蛊纹。
心下一动,便朝这破皮纨绔抛了个媚眼。
媚眼如丝,吐气如兰。直勾得李惇心底发痒。也不管其他人怎么想,拉着勾人心弦的美人就往巷子深处走。
柳云蝉没有反抗,很是顺从乖巧任由他拉拉扯扯。直到看不到其他人,李惇一下扑到柳云蝉身前,搂住细腰。
他刚刚就看这美人眉眼含情,对他目送秋波,唇齿张张合合。
郎情妾意,此处无人,不正是行乐的好时机吗?
“小美人貌美如花,没人疼爱倒是可怜可惜。不若让小爷好生疼爱,享受极乐。”
李惇落在柳蝉腰间的手开始不安分地上下游走。急不可耐地用另只手撕扯柳云蝉的衣领,露出半边白皙的肩头。
本还想凑近点讨个吻,却被柳云蝉虚扣住手腕,带着点调笑意味娇嗔:
“爷别着急嘛,不如让我来服侍,定会让您更得趣。”
柳云蝉左手悄然缩回袖中,摸了摸贴藏在内臂皮肤上的一条通体翠青的蛇。
随后轻盈地退后几步。
下个刹那,袖中青蛇猛然窜出。死死缠住李惇的脖颈,一点点绞紧。李惇几乎被缠得透不过气来,只能发出微弱的喘息。
“呃啊。”
“你这蛊纹是从何而来?从实招来可饶你一条小命。”
柳云蝉问道,青蛇松开李惇已经青紫的脖颈。无所事事地甩动蛇尾,一下一下抽在李惇背上,似在催促他回答。
脖颈被放开,李惇狼吞虎咽地张开口吸入新鲜空气,整个后背却被蛇尾抽得火辣辣疼。他平日放纵惯了,如今竟有人敢来威胁他,欺辱他,整个人又惊又怒。
“贱蹄子,竟敢这样对小爷我,不要命了是吧。不想死就让这畜生赶紧从爷脖子上滚下去!”
柳云蝉蹙眉冷笑:“禁酒不吃吃罚酒,看来是好脸色给多了蹬皮子上脸。再不交代,有你好果子吃。”
看李惇一副死不悔改、你能耐我何的模样,柳云蝉心下最后一点犹豫消失跆尽。她一向是个有耐心的人,但良言难劝该死鬼。
给过他反省机会,却抓不住。那就别怪她下手不知轻重。
柳云蝉抬起右边脚尖,狠狠朝李惇裆部踹去。又扬起手臂,左右开弓,猛猛痛快地抽了几个响亮的巴掌。
“啊!”李惇毫无防备,痛得栽倒在地。蜷缩着身子,冷汗直流。
李惇恨恨骂道:“毒妇。”
柳云蝉轻嗤,日光照在她身上,素净得不染尘埃。垂下乌黑纤长的眼睫,带着凉意的手指掐上李惇颈间,极轻柔地抚过网状蛊纹。
“蚀心蛊,其子蛊寄生于心脉。以心血为食,可滋补母蛊。潜伏期时与常人无异,发作时如万蚁噬心般痛苦。”
其声调柔和,却透出一股彻人心骨的寒。
她顿了顿,看李惇面色惨白,又继续说道:“你身上母蛊精神奕奕,难道没想过那女子会痛不欲生?面对弱女子也能痛下杀手的人,也配评价我为毒妇?”
李惇瞳孔微微收缩,讷讷不敢言。
颈间青蛇冰冷的触感不断刺激他,先前的迷蒙心思如潮水般全数退去,只留下最原始的恐惧。
他浑身打着颤,一时间竟有些站不稳妥。只好哆嗦着应:“姑娘,您大人有大量饶小人一命,我……我什么都告诉你。”
“我不识蛊,是……是一位红衣男子给我的,他说此物可以采补他人精气,为自己所用。我当时气恼,一时鬼迷心窍走了歪路。”
柳云蝉一向平静的眼眸微微漾起波澜,迫切追问:“红衣男子?可知样貌、家世?”
李惇摇了摇头:“那红衣男脸上佩戴恶鬼面具,从不以固定的地点出现……要说有什么特别的话,他只在雨天出没,撑一把油纸伞踱步而来。”
闻言,柳云蝉日有所思地点点头,松开掐住李惇的手,随即从怀中小盒取出一物。待李惇看清,愣是被唬得静立原地。
那是一条千足长虫,约有二寸,外壳黝黑发亮,内腔嗡嗡作响。
见柳云蝉逐步逼近,他才惊慌后退,重复大叫着:“我错了,饶了我!”
柳云蝉一手扣住他挣扎的下颌,指尖硬生生扣开唇齿,不顾其恐慌、干呕、后退姿态,逼其吞下尚在蠕动的长虫。
“躲什么?若是让我发现你作践人,生了害人心思,我可以保证,这条虫定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当然,你若是好好做人,我自然不会伤你一根毫毛。”
她抬眼嗔笑,吐言又轻又毒。
指尖从他唇角,缓缓划至咽喉,最后停在心口处。那条青蛇施施然地摆动蛇尾,顺着温热肌肤游回手腕处。
显得万分乖巧又鬼气盎然。
整个巷道,死一般寂静。李惇劫后余生,保证不敢再犯。尚不敢抬头与柳云蝉对视,正在此刻,身后传来差役声响:
“大理寺少卿谢清欢到此。”
不知何时,巷口静静立着一道颀长身影。来人一袭白色长衫,隐约可见大理寺的纹样。衣袂飘飘,恍若谪仙。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淡得像初融的雪水,扫过两人。一双漆黑凤眼稍作停顿,最后落在衣冠不整,半露香肩的柳云蝉身上。
柳云蝉的心猛地一沉。听闻中原官员一向狡诈如狐,凶残如虎。万不可在此刻暴露出自己异于常人的身份。
谢清欢缓步走到柳云蝉面前,距离不远不近,正好能让她感受到他身上那股清冽的、带着淡淡梅花香的气息。
她缓缓抬起头,脸上露出受惊的苍白神色,嘴唇微微颤抖,一双秋水般的眸子噙着泪珠,哭声凝噎哽住。
落雪纷飞,雾凇沆砀。
女子泪眼乜斜,好不可怜。
“大人,可要为我做主啊,这李家公子仗着自己有几分权势,泼皮耍横强逼民女委身于他!”柳云蝉哭诉,两行清泪顺着脸颊划过,抱住来人。
可下一秒,就被谢清欢毫无怜惜地拎着衣领丢开,他像是碰到什么腌臜秽物一样,迅速地收回手,眼中闪过厌倦和冷意。
“脏。”
李惇僵在原地,在长安城谁人不识这玉面修罗,当朝大理寺少卿谢清欢。霁月清风,芝兰玉树。长相极好,脾性却淡漠似水。
谢清欢其人冷情冷意,不近女色。传闻他审决刑狱从无错漏,用刑严峻,光是听到名字便能止小儿夜啼。
长安城里有胆大的贵女往他必经之途掷香囊,那绣工精致的香囊滚落尘土,他目不斜视踏过,只留一句:“碍路。”
而那个方才抽他好几个巴掌,对他又踹又掐的女子现在又扮成一副楚楚可怜,柔弱可欺的模样。
李惇敢怒不敢言,这两人他没一个敢得罪。只能硬生生吃下这哑巴亏,跪叩在地:
“禀大人,民子知错。是小人色胆包天,甘愿受罚。”
谢清欢也不过多询问,只是招手让身后差役扣下李惇。此人已是惯犯,但今日神色却十分慌张,到像是遇见了索命的罗刹鬼一样。
似乎是在害怕眼前娇弱女子。
盯着李惇惊恐模样,颈间青紫勒痕以及高高肿起的脸颊。他审视着柳云蝉,眼眸中明显带着不信任,冷冷道:
“姑娘这般躲躲藏藏的姿态,倒像是苗疆毒物作风,既心狠手辣,又敢做不敢当。”
柳云蝉藏在衣袖下的指尖猛得在掌心掐出月牙印,再出言时全然一副温顺柔软的模样:“大人教训的是,民女受教。”
谢清欢那句“苗疆毒物”言犹在耳,刺得她心头火起,却又不得不强行按压。心里怒骂:
“不过是衣冠楚楚的伪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