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看见这三个字之后,宋悬灯的眼角,不经意地颤了一下。
手指高高地举着,许久,许久都没有动。
“……”
他往下面看了一眼,发现裴儒昼这个表格填的极为仔细。
姓名:裴儒昼
年龄:22
性别:男
身高:189
家庭地址:淮京市望花区301号
电话号码:1679463713
是否专业表演系出身:否
有无表演经验和作品:无
竞选此角色的理由:仰慕宋悬灯已久,是宋先生的影迷。
……
在看到那个荒唐的理由之后,宋悬灯对着空气笑了一下。
这一笑,就被旁边的选角导演给听见了。
那人也同样放下手机问他:“怎么了,宋爷?找到合适的演员了。”
“嗯,找到了,裴儒昼。编号1015的这个,就他了。让他尽快过来试镜。”宋悬灯说,然后暗灭了手机,随手揣在衣兜里。
“哦,太好了,您可算松口了!就是不知道他有什么过人之处啊。能在这么多人里面脱颖而出。”
“嘴甜。”宋悬灯说。
“额……”选角导演再那边,挠了挠头。
忽而,宋悬灯又补充了一句:“有钱。”
一想起钱这个字,宋悬灯又说了一句:“哦,对了,告诉他,剧组没有钱了。五百万拿不出来,只能给他十万。”
“十万啊!大哥……你让人家陪你演好几个月戏!男主角!一共就给十万!会不会有点太……这点钱别说专业演员了,连十八线小网红都请不过来,要不您……”
在选角导演把表情拧成一个面团的时候,宋悬灯就起身,打断了他。
手顺了他的一下肩膀,又拍了一拍,让他好好地按照自己的命令做事。
“别说十万了,就算倒贴钱,他也会来的。谁让他那么‘仰慕’我呢。”
宋悬灯冷笑一声,扬长而去。
*
果然,三天后,那个兢兢业业的小演员,裴儒昼,就如约来到了这里。
此时,宋悬灯早已经坐在剧组,准备面试他。
他没有约在专业的试镜房间,也没有约在自己的酒店,而是就在画幅酒吧,接见了这个演员。
独自一个人。
*
画幅酒吧。
宋悬灯穿着一身古风的水墨西装,上面绣着墨绿色的柱节,端坐在酒吧的吧台后面。
一幅白手套包裹住纤长手指,正用同样白的手绢,细致地擦拭着手中水露未干的高脚杯。
静静地等待着“顾客”的前来。
——这正是他在戏里的调酒师装扮。
在他擦拭完一排杯子,齐整整地码好之后,大门,终于动了。
前方出现哐当的开门响声。
伴随着一阵白光猛然照到自己眼前,地面也随之响起皮鞋的声音。
宋悬灯抬头,看见那孔雀屏风折叠门被打开,从外面,悠悠然进来一个西装革履的顾客。
挺直的腰背,宽阔的肩膀,没有杀气凛然的味道。反倒是在那眼镜后方,隐藏着讶异的微笑。
“哟,稀客~”宋悬灯说了一句。
同样是电影里的台词。
这并不是他和狙击手的第一次见面,他们早就相识。
早在多年以前,狙击手就是这里的常客。只是那时候他还不是狙击手,只是一名普通的时空猎人,并没有固定自己的作战武器。
狙击手每次都是前来,都不说话,只是按照以往的惯例,点一杯冰啤酒。
然后坐在吧台的角落,自己一个人默默地喝。
有时候喝到白天,喝到打烊,调酒师也不驱赶他。
这个酒吧里只有调酒师一个店员,他既是店主,也是服务生。
其他在店铺里那些捧着托盘来来往往的服务员,不过是他在未来时空购买的一种机器人罢了。
这里,有且仅有他自己。
然而,在今天零点准备打烊之际,这个许久没来过的狙击手,却专门来了,不能不让人吃惊。
调酒师也没有驱赶他,只是问他一句:“还是老样子吗?”
“……”
这是这个场景里,调酒师的第二句台词,下一句话就应该是狙击手说了。
所以,宋悬灯说完之后,就在那里站着,默默地注视着他。
或者说,等待着他。
“不,这次不要冰啤酒,我想要一杯……窄巷。”
裴儒昼很快就入了戏,拖着敏捷的步子走过来,一下子坐到了吧椅的正中央。
*
窄巷,一直是这个酒吧的热门鸡尾酒。
不同于冰啤酒那些普通的酒种,这一类酒,才是这个酒吧真正的主打酒。
窄巷,顾名思义,就是一条窄窄的巷子。
喝下这种酒的人,自身的时空定位会变得狭窄。只能看见现在时空的东西,忘记过去与未来。
视野变成一个小小的圆形,同时,注意力也会更加专注。
——这是一种能让人“画幅”边窄的酒,一切都变窄。
这种酒很受欢迎,调酒师经常把他卖给一些想要昏昏沉沉度日的人,比如:
自己过去做了很丢人的事情,或者感觉自己犯了罪。
自己老婆出轨了,无法原谅,但又无法忘记,于是想装作不知道,继续生活下去。
自己有多动症,上课学习的时候无法专心,总是喜欢溜号。
总是喜欢刷手机,把时间浪费在一些没有意义的事情上,而忘记了眼前的重要任务。
三分钟热度,喜欢三心二意,明明有伴侣,却总被其他美人吸引走目光,内心瘙痒雀跃。
……
这些,这些许许多多的人。
拥有无数缺点和烦恼的芸芸众生,他们走进这里,只为了一杯“窄巷”。
喝下去,人生的一切干扰项,就都消失殆尽了。
这就是“窄巷”的核心设计。也是“画幅酒吧”,之所以叫“画幅酒吧”的缘由。
它缥缈与时间的缝隙里,确实光怪陆离,梦幻神奇。
那今天,狙击手来到自己的酒吧,要一杯“窄巷”,又是什么原因呢?
*
“为什么。”
宋悬灯停下了擦拭自己手中杯子的动作,把手帕顺手落在吧台上,问他。
或许是知道自己的问题过于越界了,宋悬灯又补充了一句:“为什么要窄巷,你知道,这可不是普通的酒。”
“……”裴儒昼的眼睛往下垂落,不知道在想着什么,忽而又笑了,笑得有些痞气。
“有任务呗。”他无所谓地说。
“什么任务,”说到这里,宋悬灯又说,“你知道,我的规矩。如果你把你的故事告诉我,我就可以帮你免单。窄巷,是一杯很贵的酒。”
来这个酒吧里的人,每个人都有故事,而调酒师向来喜欢听故事。
只要有人愿意告诉他,为什么要和下特制的画幅酒,调酒师就愿意免费帮他们调制饮品。
天价饮品。
这种酒,全世界只有他一个人能调,当然是天价。
“我要去杀一个人。”裴儒昼轻飘飘地说道。
仿佛杀人对他来说,跟杀鸡一样简单。
“哦——”宋悬灯一听,也没有多大兴趣,“杀人啊,还以为你是要忘记什么东西,杀人还需要喝酒吗。”
“我要杀一个罪犯。”
“嗯。”
“一个罪大恶极的罪犯。同时也是一个孩子。”
裴儒昼接着说,注视着宋悬灯的眼睛,似乎想从他的眼睛里,得到什么答案,亦或者是关切,
“十岁。”
“……”
宋悬灯听见最后两个字,瞳孔放大,用舌头顶了一下自己的口腔内壁。
他们对视着,迟迟没有说话。
“为什么。”宋悬灯问。
“那个,你的任务对象,是不是有点太小了,谁会派你去杀他。”宋悬灯的声音有些颤抖。
他又开始拿起桌子上的那个白手绢了。
但这一次,他没有擦杯子,而是在擦吧台。
那吧台,早就干净得反光了,可他还是在擦,低头擦。
“见过吗?”直到裴儒昼,从自己口袋里虚空地掏了一下什么,把它拿到吧台上,推到宋悬灯眼下。
宋悬灯才停下。
然后看向裴儒昼的手,当然,那手里现在什么道具都没有。
但在正式开机之后,那里应该有一张照片,一张十岁男孩男孩的照片。
照片中的男孩,站在法庭的台阶上面,面对无数记者和群众的职责和追问,他只是在笑,淡然的笑。
一张椭圆的娃娃脸,甚至有些稚嫩,就像一个真正的惹人疼爱的小孩子。
但世上却没有几个人敢正视这张脸,调酒师也是一样。
宋悬灯接过裴儒昼递过来的照片,把这个不存在的道具,给“拿”了起来,仔细端详。
“周恒恒。”
“你认识?”
“在电视上。”宋悬灯略微苦笑了一下,“没有人应该不认识他吧……”
然后宋悬灯眼珠轻轻地往左下方看,做出回忆的姿态,说道:“大概是三十世纪二十年代的时候,央国,有这么一个案子,一个十岁的男孩,放学之后,一直尾随一个同班的女孩,到了一个芦苇荡里面。
“然后,就在那里面,他用早就准备在书包里的锤子杀了她,用那种……敲核桃的小锤子,拼命地往那个女孩的头上敲,三两下就跟敲晕了,晕了之后,还往她身上钉了二十一枚钢钉。直到把她杀死为止。”
单单是说起这件事,宋悬灯的身体都在发抖。
每每回忆起来,他都会感叹,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坏的孩子呢。
那男孩是一个天生的坏种,一个反社会人格罪犯。
当警察把他起来之后,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也觉得很无所谓,在那边笑,并在大众面前说:“谁让她不给我玩她的头绳呢。那我就多送她几个咯。”
笑得很开心,很甜蜜。
那个微笑浮现在自己眼前,宋悬灯感觉这酒吧里,似乎又冷了许多。大概是空调调低了吧。
“……嗯。”裴儒昼闷闷地答应了一声,并告诉他,“就是他,我的任务对象。”
“……”
宋悬灯没有说话,又沉默了很久。等吧台上烛台的火苗闪烁了一下,他忽而才道:“他不是早就死了吗,死刑。央国的第一个未成年死刑。央国是一个信奉人性本善的国家,小孩子,哪怕是犯了罪的小孩子。他们都认为情有可原,是可以原谅,可以教育的。但唯独这个孩子——”
宋悬灯嫌弃地瞟了一眼那张虚空照片,继续说:“唯独那个孩子,是真的无可救药。当时这件事情闹得很大,非常大,举国震动,于是在全国人民的监督和谩骂当中,立法者修改了法律。把未成年也纳入到了刑事犯罪当中。下令对周恒恒处以死刑,这件事我记得很清楚。大家也都记得。”
这么重大的案件,调酒师没有理由不印象深刻。
裴儒昼点头:“对。”
宋悬灯:“那他都已经死了,你还杀他做什么。”
裴儒昼:“是这个女孩的哥哥找到我说,希望我可以穿越到犯罪的那天现场,提前杀死周恒恒,去拯救他的妹妹。我既要一击必中,又要及时脱罪,百般思量之下,我把那个穿越的地点,定在了学校的房门,准备在那里狙杀他。”
“……”
“可是我从来没有过当狙击手的经验,我的手……总是很抖,眼睛也看得不是很清楚。”裴儒昼的眼神澄澈和坚定,
“如画,我需要你帮我,我已经给了你我的故事,那么请你,也给我一杯窄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