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西沉,天光渐收,再过一会儿就要到了约定的时间。
他独自端坐在竹林的石台上,长发披在肩上过了腰,他长高了些,身形昕长,却瘦了。
长相出落得更加眉目如画,气质温润如玉,清冷出尘。
闭目打坐,心里的汹涌却和面上完全相反。
源源不断的空虚不安如同蚂蚁一般侵蚀着云霁的心脏,他的手细瘦到腕骨有明显的凸起,此时正止撑在石台上止不住的颤抖,全身的皮肤都包裹上了一层汗珠。
他死死咬着下唇,轻轻吐了口气,尽力凝神缓解这种痛苦。
他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龙族交付鳞片认主后,他会与主人产生极强的依赖,强到单单只是见不到就会感觉到实实在在的痛苦。
这层羁绊可以控制龙的心理,认主的龙不光不能做伤害主人的任何事,甚至离不开主人。
而这种依赖只会随着成长和时间加深,越来越严重,因而认主越早控制就越严重,无可救药。
直到主人离世。
云霁的呼吸越来越重。像是被无形的巨石压住了胸腔,蜷缩在冰冷的石台上,石面粗糙的触感透过单薄的衣衫刺入皮肤。
最终,身体再也支撑不住,像断线的木偶般向前栽倒。脸颊重重地贴在冰凉的石面上,一阵尖锐的刺痛让他短暂地清醒了片刻。泪水不受控制地从眼角滑落,在接触到石面的瞬间被吸收,只留下一小片湿润的痕迹。
“师尊...”
他微弱地呢喃着,声音几乎消散在空气中。
他想师尊了。
师尊是在历练他吗?可为什么一直不来看他?还是真的不要他了……
如果真的不要他了,那他该怎么办?
如果他能呆在师尊身边,自己是不是就不会这么难受。
这种痛苦不会造成实质伤害,但确是任何一个龙族都难以忍受的。
即便他受过再多的伤抗过再多的疼痛。
在这一年里他不止一次的去过主峰,可他连山门都进不去,每次靠近都会被阵法甩下去。一次又一次。
云霁越来越神志不清,这次发作的更加严重了,他仰头看着黑沉的天色,知道这次肯定是去不成了。
明日再和阿兰道歉吧。
身后的竹林传来沙沙的声响,此时的云霁对周一切的变化都很敏感。
这种时候对于认主的龙来说是最危险的时候,哪怕只是受了最轻的伤也会命悬一线。
所以说龙有了主人就是有了弱点。
他恍然睁开双眼,瞳孔中还残留着未散的痛楚与恍惚,却在看清来人的一瞬,整个人即刻僵住。
王利:“找到了,就是他偷盗凝真丹!”
“快把丹药交出来!”
云霁仰面躺着,浑身使不上劲,意识朦胧,不知道周围的人在说些什么。
很快被几个人拉拉扯扯架了起来。
“不是我……”
王利:“那凝真丹服下可增长百年修为,是师尊特地给梨云师兄的!就你也配偷?!”
“你一个没人教的废物也就只能靠这种方法增进修为了。”
云霁恍然间在听到师尊的时候心里闷闷的像是被扎进了一根刺。
师尊给的。
如果是师尊给他的东西,他一定舍不得吃的……
“我看他就是嫉妒梨云受师尊偏爱,所以要偷走凝真丹。”
“谁不知道这一年来师尊每月都召梨云师兄去主峰亲身教导。他是我们所有人中天资最高的弟子,成为亲徒指日可待。”
“他一个被赶下主峰的能不嫉妒吗。”
“我们今天就给他这个不知好歹的人一点教训。”
云霁意识模糊不清,但他此时对危险的直觉却极其灵敏,因为真的会死。
王利抬手唤出灵器,对付这么一个没修为,没灵力 ,无论怎么欺负都不会反抗人简直是太简单了。
周身散发出刺耳的破空声,寒芒在即将穿透云霁的身体的时候,一阵巨大的灵气爆发,同时还有逸散的冷雾,将周围所有人都振开。
云霁摆脱束缚立刻逃离。
“怎么回事?!他不是没有修为吗?!”
“就是他偷走了凝真丹!!”
……
处于竹林雅舍的九枝灯并不知道外面发生的一些。
准确来说,弟子之间的恩怨他向来不管,他的任务只有把该教的教完,这就够了。
只是眼前的人太让人琢磨不透了。
“听说你废了点功夫要走了个九天宗的人。”
“是当时掳走云霁的?”
对面的应无赦嗯了一声。“我不想有什么我不了解的事。”
九枝灯:“所以你现在是来……”
应无赦:“要人。”
“既然你教不了他,那我就将人带回去。”
九枝灯在心里将他骂了个遍。
他不愿意别人教云霁,更不愿意将人放下山,也比谁都清楚云霁到侧峰会受到怎样的欺负。
云霁这一年里受到的欺负和折磨都是他计划好的。
他怀疑,憎恶,厌倦,所以用他的方式给人惩罚。
完全能把自己撇的干干净净。
现在以为别人什么都不知道又来装好人。
九枝灯淡定道,“只是为了渡劫而已,没必要如此折磨人。”
应无赦:“不乖的人应该受到惩罚。”
九枝灯:“但是你错怪了人家,不是吗?不然今日也不会来了。”
九枝灯淡定的喝了口茶。尽管他看的透彻,但他向来不乐意多管闲事。
但此时他倒是很感兴趣,因为应无赦从不会为自己做过的错事弥补或是愧疚。
他会愧疚吗?
九枝灯:“所以你会道歉吗?”
忽然,雅舍的木门被猛的推开!冲进来的弟子眼都来得及抬就大喊。
“师傅!云霁跑了!!”
刚说完这句抬起身还没喘口气就梗在了原地。
师尊也在?!!
“师……师尊。”
师尊阴沉至极的脸色却吓的他不敢再多说一个字。
那人冷冰冰开口,“谁跑了?”
那名弟子说话声不自觉的开始颤抖。
“是……云霁。”
这是云霁第一次逃下渡岚山,他拖着一条受伤的腿,用另一只手抹眼泪。
在这一年里无论受多重的伤,受多少欺负,他都没有想过离开,因为伤可以再好,离开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况且离开了这里他还能去哪?
他的第一反应就是来这里了。
顺着山下的路绕到断崖下,现在太晚了,阿兰应该也走了吧
龙对主人依赖而得不到满足的痛苦正侵蚀着他的意志,连带着身体也虚弱不堪。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抬手撩开石洞外的藤蔓走进去,忽然双腿一软直直的倒下去。
想象的疼痛并没有到来,落入的竟是一个温暖的怀抱。
阿兰:“阿云?云霁!你怎么了?快醒醒!!”
“怎么这么烫啊。”
阿兰怀里抱着云霁急着给他输送灵力,却迟迟不见好转。
云霁歪着头,眉头紧蹙,额间都是汗珠,嘴里还在呢喃着什么,像是沉浸在某种痛苦中。
云霁的灵脉分明是寒性的,此时身体却烫的可怕,这样一冷一热冲击着身体迟早会出事。
阿兰第一次面对这种情况也是束手无策。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必须把云霁带回去。
正当他起身准备带云霁走的时候,山洞外面忽然有了些动静,阿兰立即警觉的握上了自己的剑,手缓缓收紧。
这种熟悉的,强大到几里外就能让人感知到的压迫气息······
他怎么会到这里来?
此时的云霁虽是半梦半醒的状态,却在感知到气息的时候猛然睁开了眼。
他能够感觉到来的人是谁,虽然没有阿兰那样高的修为,但认主的龙和主人之间有天然的感应。
阿兰:“云霁?你去哪?”
阿兰眼睁睁的看着云霁不受控制的走出去,自己想拦也拦不住。
外面天已经黑了,清透的河水倒映着天上的月亮和漫天繁星,云霁从浅滩中踏着石头走过。
在溪流的尽头,一道黑色的身影背对着他站在月光下。
“师尊!!”
云霁也不管水将衣袍弄湿,踏着水就跑了过去。
幼年龙本能的知道怎样才能让自己缓解痛苦。所以朝着那个方向跑去。
所有的痛苦随着距离的缩短烟消云散。溺水之人终于找到浮木。
可他却在靠近的时候停下了脚步。
手紧紧绞着衣袍,站在原地手足无措。
“师尊,我……”
“你想跑?”
阴暗的背影转过身来,带着一股沉沉的压迫,几乎压的人喘不过气。
云霁大脑一瞬间清醒,缓缓后退,身体不由自主的颤抖,手腕却一紧。
应无赦随手将他摔在了岩壁上,凹凸不平的石头硌的他生疼,但不等他缓过来,人影就沉沉的压过来,手死死抓着云霁的手臂让他背靠在石壁上动弹不得。
云霁身上散发的那股不正常的热意激得他愈加烦躁,积压着的怒气达到了一个将要发泄的瓶颈。
应无赦弯下腰贴近他的脸,两人近到几乎是鼻尖贴着鼻尖,滚烫的呼吸洒在颈侧,云霁侧过脸,却被应无赦毫不留情的扳过来。
他此时才看清那双猩红的眼睛。
好可怕······
“为什么要走?是赌气?”
“但你应该知道既然已经拜我为师——
“你就这辈子都别想出渡岚山。”
云霁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他,冰蓝色的眼睛很快蓄起了水光。
他不知道这是怎么了,师尊不要他了,星坠台的师傅不愿意教他,被同门弟子欺负,好不容易见到的心心念念的师尊又凶他。
垂着的手无意识的攥紧衣角。所有的委屈都积攒在这一刻变成一颗颗滚落的泪水。
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什么了。
应无赦原本怒气正盛,可他偏偏注意到云霁眼眶泛着潮红,睫毛上挂着将落未落的泪珠,嘴角向下抿成一道隐忍的弧线,连呼吸都带着轻微的颤,连带着吞咽的动作喉结上下滚动,最终化作鼻腔里带着水汽的闷哼。
“师尊,我想你了……”
云霁根本就长在应无赦的审美点上,近距离欣赏这一幕对他来说冲击力无疑是巨大的。
他以为自己等来的会是云霁的质问,和愤怒,质问自己为什么将他放在侧峰受人欺负,质问自己为什么无缘无故扔了他。
可没想到等来的却是这么软绵绵的一句。
怒火顿时消了一半,转而另一种近似愧疚的感觉无声无息的漫上来。
应无赦皱眉捏了捏他的脸,云霁也皱眉看他,看起来气鼓鼓的。
他不知道为什么语气竟然放轻了些。
“行了,跟我回去。”
云霁眼睛突然睁大,他高兴的点点头。
可以回去了吗?!
应无赦先转身走了,云霁像只小狗一样跟了上来。
还没走几步应无赦就皱着眉停了下来。
怎么走的这么慢?
应无赦回过头才发现云霁走路的姿势有些不对。
他腿受伤了。
云霁发现师尊在看自己的时候又亮着眼睛对他笑。
走的太慢了。
应无赦走过去一只手将云霁抱起来,云霁重心不稳双手抱住他的脖子。
应无赦抱起他的时候皱着眉,只感觉抱着的人身体单薄的不可思议,仿佛冷风一吹都在打颤,而且轻了许多。
直到回了主峰应无赦才放手。
即使是回到主峰这么简单的事就足够让云霁开心了。
他目送着师尊回了主殿,想着师尊是不是晚上一直在找自己,这样的话应该是还没用晚膳。
于是他偷偷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