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大牢,戊字区,单间。
这里比之前软禁的值房阴冷潮湿百倍。空气中弥漫着霉味、尿臊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混合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气息。石壁冰冷,上面布满了不知名的污渍和前人刻画的绝望痕迹。唯一的光源来自走廊墙上那盏昏黄油灯,透过碗口大、嵌着粗铁条的小窗,在坑洼不平的地面上投下摇曳恍惚的光斑。
李致贤靠墙坐在铺着薄薄一层干草的土炕上,身下只垫着他那件已然沾满污迹的官袍。寒意顺着石缝和地面丝丝缕缕地侵入骨髓,让他忍不住紧了紧单薄的衣衫。圣旨下达已过一日,他从中枢令变成了阶下囚,环境天差地别,但他脸上的神情却异常平静,甚至比在值房时更加沉凝。
没有愤怒,没有恐惧,只有一种在绝境中淬炼出的极致冷静。皇帝的妥协,虽在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他深知帝王心术,在“稳定”和“清白”之间,皇帝永远会选择前者。张世荣这一手“勾结匪类”的模糊指控,精准地戳中了皇帝最敏感的神经。
“物议沸腾……屡遭弹劾……”李致贤低声重复着圣旨里的词句,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自嘲。他一生秉持公心,克己奉公,最终却落得如此评价。这朝堂,果然如赵茂所言,比江湖更加险恶。
但他不能倒下。不仅仅是为了自己的清白,更是为了外面那个不惜一切也要救他的兄弟,为了那沉冤待雪的太子旧案,也为了静水县那双望着“李叔叔”的纯真眼睛。
“张世荣将我困于此地,下一步会如何?”李致贤的大脑飞速运转,分析着当前的局势和对手可能的行动。“他绝不会仅仅满足于将我关押。刑部是他的地盘,他有太多手段可以让我‘合情合理’地认罪,或者……悄无声息地死去。”
严刑逼供?伪造认罪书?制造意外?亦或是更阴毒的精神折磨?每一种可能性都像毒蛇般缠绕在心头。他必须提前做好准备。
他仔细检查着这间牢房。铁门厚重,锁具巨大,从内部绝无可能打开。窗口狭小,仅容探臂。墙壁坚实。唯一的通道就是外面那条有守卫巡逻的走廊。硬闯,是死路一条。
那么,只能智取,只能利用规则,哪怕这规则本身已被对手操控。
他想起了一个人——刑部大牢的牢头,王五。此人并非张世荣嫡系,据说早年也曾受过些不公,为人虽油滑,但似乎尚存一丝未曾泯灭的义气,而且极其孝顺。李致贤在任中枢令时,曾因一桩小案,无意中帮王五那年迈的母亲解决过一桩邻里纠纷,虽未放在心上,但王五当时感激涕零的模样,他还隐约记得。
这,或许是一个微小的突破口。
正当他思忖间,牢门外传来锁链哗啦作响的声音,紧接着是王五那略带沙哑的嗓音,带着几分刻意拔高的训斥:“……都给我精神点!看好喽!这里面关的可是‘要犯’!出了岔子,老子扒了你们的皮!”
铁门上的小窗被拉开,王五那张布满横肉的脸露了出来,眼神复杂地扫了李致贤一眼,很快又移开,嘴里依旧骂骂咧咧:“妈的,这鬼地方,晦气!”他似乎是无意地,将一小包用油纸包裹的东西和一个小水囊从小窗口塞了进来,然后迅速关上小窗,锁链声再次响起,脚步声渐远。
李致贤心中一动,上前拾起那包东西。打开油纸,里面是几块还算干净的炊饼和一小撮咸菜。水囊里是清水。在这冰冷的大牢里,这简单的食物和饮水,却显得无比珍贵。更重要的是,这代表了王五一种隐晦的态度——他至少不会主动落井下石,甚至可能提供有限的帮助。
李致贤慢慢咀嚼着干硬的炊饼,就着清水咽下。食物给了他身体热量,也让他更加清醒。他必须利用一切可能,向外传递消息,也必须设法了解外面的情况。
与此同时,宸王府的书房内,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
赵茂如同一头被困在笼中的猛虎,焦躁地在房间里踱步,每一步都仿佛带着千钧之力,要将这精致的地板踏碎。他脑海中不断回响着李致贤被送入刑部大牢的消息,以及皇帝那道上谕的冰冷措辞。
“昏君!无能!”他低吼着,胸中的怒火几乎要破膛而出。他原以为揭露了构陷,皇帝至少会有所表示,没想到等来的却是更深的囚禁。
“头儿,我们安插在刑部的兄弟传回消息了。”一名心腹手下快步进来,低声禀报,“李大人被关在戊字区单间,守卫增加了两倍,都是张世荣那边的人。牢头是王五,暂时看不出倾向。另外……张世荣府上今天下午秘密请了一位大夫进去,据说是擅长治疗……刑伤。”
“刑伤”二字,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刺入赵茂的心脏。他的瞳孔骤然收缩,周身散发出骇人的杀气。
“他们要对李兄用刑!”赵茂的声音冰冷得如同数九寒冰,“不能再等了!”
他猛地停下脚步,目光扫过房中几位核心弟兄,这些都是跟随他从茂山出来,绝对忠诚且身手高强的伙伴。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劫狱计划,必须提前!”赵茂斩钉截铁,“阿虎,你带几个人,摸清刑部大牢换防的时间和路线,特别是戊字区周边的守卫布置,一个死角都不能放过!”
“是!”一个精悍的汉子应声领命。
“老鬼,你负责搞到刑部大牢的建筑图,尤其是下水道和通风结构图!看看有没有可以利用的路径。”
“明白!”一个身形瘦小,眼神却异常灵活的男子点头。
“疤脸,你去联络我们在京畿大营里那个远房表亲,打听一下最近京城防务有没有异常调动。劫狱之后,我们需要出城的路线和接应。”
“交给我!”
一道道命令迅速下达,整个宸王府地下网络如同精密的机器,开始高速运转起来。赵茂要将自己多年来在京城布置的江湖力量,全部调动起来,完成这次几乎不可能的任务——从帝国最高司法机构之一的刑部大牢里,抢人!
“头儿,”负责情报的阿虎迟疑了一下,还是开口道,“劫狱风险太大,一旦失败,不仅救不出李大人,我们所有人,包括您,都可能……”
“没有可能!”赵茂打断他,眼神锐利如鹰,“只有必须成功!李致贤是为了追查我父亲的案子,才落到这步田地!我赵茂若是连他都护不住,有何颜面立于天地之间?有何资格谈什么为父昭雪?!”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告诉所有弟兄,此行凶险,九死一生。愿意跟我去的,我赵茂记他这份情,来世做牛做马报答!若有顾虑,现在便可离开,我绝不为难!”
屋内一片寂静,随即,所有弟兄齐齐单膝跪地,压低声音,却异口同声:“愿随头儿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看着这些生死相随的兄弟,赵茂眼眶微热,他深吸一口气,重重抱拳:“好!既然如此,那我们兄弟,就再闹他个天翻地覆!”
然而,就在众人热血沸腾,准备誓死一搏之际,一个一直沉默地站在角落,负责与朝中某些暗中同情力量联络的谋士模样的老者,缓缓开口了:
“殿下,劫狱虽是快意,但实乃下下之策,后患无穷啊。”
赵茂眉头一拧,看向老者:“陈先生有何高见?”
陈先生捋着胡须,忧心忡忡道:“刑部大牢守卫森严,即便侥幸得手,也必惊动全城。届时,殿下您‘宸王’的身份便彻底暴露与朝廷对立,再无转圜余地。皇帝震怒,天下通缉,不仅殿下自身危殆,所有跟随您的兄弟,乃至茂山基业,都可能遭受灭顶之灾。而李大人,即便被救出,也将永远背负‘越狱钦犯’的罪名,一生无法光明正大地活在阳光下,他毕生追求的清明政治、法律公正,也将随之彻底崩塌。这……真的是李大人希望看到的吗?这真的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吗?”
这一番话,如同冰水浇头,让赵茂发热的头脑瞬间冷却了几分。他怔在原地,陈先生的话戳中了他内心最深的顾虑。他可以不在乎自己的生死前程,但他不能不在乎李致贤的志向和清白,不能不在乎这么多兄弟的身家性命。
“可是……难道就眼睁睁看着李兄在牢里被他们折磨致死吗?!”赵茂痛苦地低吼,拳头紧握,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陈先生缓缓道:“或许……我们还有另一条路可走。一条更艰难,但或许能真正救出李大人,并能从根本上打击张世荣的路。”
“什么路?”
“利用规则,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陈先生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张世荣可以用‘物议’和弹劾逼停李大人,我们为何不能?我们手中,不是也掌握着张世荣及其党羽大量的罪证吗?”
赵茂眼神一亮:“先生的意思是……?”
“将其中一部分确凿的、能引发公愤的罪证,比如他纵容子侄强占民田、逼死人命,或其心腹官员贪墨河工款导致决堤等案件,通过可靠的渠道,直接递交给那些尚未完全依附张世荣、甚至与他有隙的御史、言官,或者……直接送到宫里某些能直达天听的人手中。”陈先生压低声音,“同时,我们在市井民间,散播这些消息,将舆论搅动起来。要让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他张世荣才是个祸国殃民的大贪官、大恶棍!当弹劾他的奏章像雪片一样飞进皇宫,当民间怨声载道,皇帝还能继续装聋作哑,只盯着一个‘可能’勾结匪类的李致贤吗?”
“围魏救赵……”赵茂喃喃道,眼中重新燃起了光芒,“让张世荣自顾不暇,甚至引火烧身!”
“正是!”陈先生点头,“如此一来,皇帝为了平息众怒,很可能不得不重新审视李致贤的案子,甚至为了平衡朝局,反而需要李大人出来制衡张世荣。这,才是救李大人出狱的正道,也能为我们后续扳倒张世荣奠定基础。”
赵茂在书房内再次踱起步来,但这一次,脚步不再焦躁,而是充满了权衡和思索。劫狱,快意恩仇,但后果难以预料,甚至可能毁掉李致珍视的一切。而陈先生的计划,更迂回,更需耐心,但若成功,却能一举数得。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可是……这需要时间!”赵茂停下脚步,看向陈先生,“我们等得起,李兄在牢里等得起吗?张世荣的酷吏,会给我们这个时间吗?”
这才是最关键的问题。舆论发酵,朝堂博弈,都需要时间。而李致贤在刑部大牢里,随时可能遭遇不测。
陈先生沉吟片刻,道:“所以,我们需要双管齐下。明面上,按照计划,发动舆论,弹劾张世荣。暗地里,劫狱的准备不能停,作为最后的保障。同时,必须想办法确保李大人在牢内的安全,至少要为我们争取到足够的时间。”
他看向赵茂:“殿下,当务之急,是必须立刻与李大人取得联系!让他知道我们的计划,让他在里面有所准备,配合我们拖延时间,并且……我们需要知道他现在的具体情况和处境!”
赵茂重重一拳捶在掌心:“对!必须联系上李兄!”他立刻转向阿虎,“想办法,不惜任何代价,打通王五或者狱中其他可能被收买的人环节,送信进去!也要让李兄知道,我们正在想办法,让他务必坚持住!”
“是!”阿虎领命,迅速离去。
赵茂走到窗边,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眼神变得深邃而坚定。
“李兄,我知道你不愿我行险。但这一次,请原谅我可能无法完全遵从你的意愿。若正道不通,若你性命危在旦夕,我赵茂,依然会选择最直接的方式——带你杀出这龙潭虎穴!”
他低声自语,仿佛在向远在牢狱中的挚友承诺。
“而现在……就先让我们,陪张世荣老贼,好好玩玩这朝堂上的游戏吧!”
一场在阴暗牢房与繁华京城同时展开的、明暗交织的反击战,悄然拉开了序幕。李致贤在绝境中寻觅生机与盟友,赵茂在愤怒后选择更危险的权谋博弈。谁能在与时间的赛跑中抢占先机?刑部大牢那扇厚重的铁门之后,下一秒迎接李致贤的,是救赎的曙光,还是更深的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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