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了,有便宜不占是傻子。
意识到自己确实不适合干这种活之后,朝潮爱莉放弃了坚持。她退一步,抱膝坐在一块能晒到太阳的岩石上。
溪水不知疲倦地潺潺作响,这单调的背景音之上,是织物在冰冷的水中被揉搓时发出的“哗哗”声,清晰而规律。
富冈义勇动作利落,仿佛那刺骨的寒冷对他毫无影响。他专注地看着手中的衣物,侧脸的线条在阳光下显得柔和而干净。下一件衣服是——
“……”
朝潮爱莉眼睁睁地看着他拎起了自己那件带着蕾丝花边的贴身内衣,她下意识地张了张嘴,最后却什么也没说,又默默地闭上了。
少年没有露出丝毫的犹豫或羞赧,只是像对待其他衣物一样,将它浸入水中,揉搓,清洗。
如同对待挥刀练习一样,那是毫无杂念的神情。
——在羞耻心面前还是弹钢琴的手比较重要。
家庭教师曾夸赞过她的手指纤长,是为钢琴而生的手。她也一直以此为傲,精心养护着自己的手指。
不一会,富冈义勇将最后一件衣服拧干叠好。
“富冈先生,”朝潮爱莉轻声道,“你的手不会冷吗。”
这个问题让富冈义勇的动作停了下来。
——冷吗。
像是从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他微怔了一下,缓缓垂下目光,看向自己的手掌。
朝潮爱莉也不由自主随着他的目光看去……
那是一双与少年年龄极不相称的手。
常年握刀磨出的硬茧布满了指腹和掌心,关节处也遍布着大小不一、或新或旧的伤痕,因为在冰水里泡了太久,皮肤泛着异样的红。
仿佛尝尽了世间的苦楚般,比朝潮家的仆役的手还要粗糙得多。
——锖兔的手,似乎也是这样。
朝潮爱莉不由自主地握住了那只手。
比她想象的更冷、更硬。那些厚茧像坚硬的铠甲,烙在她的掌心,带着比她刚刚坐的那块石头还要粗粝的质感。这不是普通劳作能留下的痕迹,每一寸硬化的皮肤,都藏着千万次挥刀的重复。
与父亲温暖宽厚的手截然不同,这是一双为了战斗而磨砺出的手。
她想起女仆姐姐曾笑说,干活多的人手会比较大。
明明是同龄人,但那只手骨节分明,比她的大了一圈有余。
——对啊,他们明明是同龄人。
她的手不适合劳作,但是,有谁的手是生下来就适合干活的呢。
锖兔和富冈义勇的手本该和她一样柔软。
朝潮爱莉的指尖游弋缓缓滑过那粗糙的掌心,像羽毛拂过砂岩,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没察觉的怜惜。
——鬼,果然是真实存在的吧。
谁会为了一段虚无缥缈的民间传说,付出如此艰辛的代价呢。
……
——这是东京最近流行的握手礼吗。
轻柔的触感包裹住富冈义勇的手。
朝潮爱莉的手也很凉,是被冷风吹透了的那种凉。但与泡过溪水而几乎失去知觉的手相比,又能感受到温暖。
五指纤长,皮肤细腻,没有任何劳动留下的痕迹。柔软得不可思议,像上好的绸缎,又像温润的瓷器。
富冈义勇习惯了刀柄的粗糙、树皮的纹理和岩石的棱角,突然仿佛触碰到了什么不该存在于这个世界里的易碎品,近乎本能地抽回了手。
朝潮爱莉的手还维持着伸出的姿态,停留在半空中。
四周寂静得可怕,唯有溪水潺潺的流动声还在继续。
少女的神情有些错愕。
“……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富冈义勇抿了抿唇,想解释却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毕竟他确实甩开了对方的手。
朝潮爱莉长这么大,还没有被人这么嫌弃过。
——他是真的很讨厌自己,生理性的厌恶是最诚实的。
一股混杂着羞恼的破罐子破摔的逆反心理,猛地从心底升起。她恶狠狠地一把拽住富冈义勇刚刚抽回的那只手,不等他反应,张嘴就咬了上去。
“等……”富冈义勇无措地睁大了眼睛。
以他的身手,要躲开是再容易不过的事。
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一个简单的动作,会让爱莉产生如此大的反应——她又不是鬼——但这样好像就能让她消气。
富冈义勇迟疑着没有动。
柔软的唇瓣与温热的口腔,贴上了他的虎口。隔着硬茧,牙齿陷入皮肤的力道并不算疼,更像是一阵尖锐的碾磨。
——她要咬多久呢。
——快到午餐的时间了。
富冈义勇的目光落在了少女那头被风吹得有些凌乱的头发和她紧闭着的眼睫上。微微颤抖的睫毛上似乎沾了水汽,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像蝴蝶脆弱的翅翼。
牙齿渐渐松开力道,朝潮爱莉满意地看到他的虎口处,留下了一个带着红痕的清晰牙印。
——连血都没有流。
富冈义勇用指腹摩挲了一下那个尚有余温的牙印,有些疑惑道:
“你没用力吗。”
***
训练场。
锖兔是在修行时,偶然间注意到富冈义勇虎口上那个印记的。仔细一看的话,对方另一只手上也有一个形状一模一样,只是更深的印记。
“这是什么?”锖兔凑近了一点,“……牙印?”
——要说实话吗。
实话实说的话,爱莉可能会被责备,然后感到委屈,也可能会生气,最坏的情况,还会咬锖兔。
锖兔好不容易才有了家人,他不想在两人之间造成嫌隙。
“是被狐狸咬的。”富冈义勇有些不自然地将脸略微偏向了一侧。
他不擅长说谎。从小到大,姐姐总说他的想法都写在脸上。所以富冈义勇选择了不看锖兔的眼睛,却没想到这样反而显得更加可疑了。
狐狸的犬齿更长更尖,咬痕会呈现出两个深陷的点,而人类的牙齿排列更整齐,是一整排浅而均匀的印记。
锖兔微微一愣:“这明显是人类的齿痕吧。”
这座山上能够接触到富冈义勇的人,总共就三个。排除掉自己和鳞泷先生,答案昭然若揭。
“是爱莉吧。”他立刻得出了始作俑者的身份。
——对于妹妹会伤人一事,锖兔似乎没有生气。
富冈义勇沉默片刻后,将上午的遭遇复述了一遍。
锖兔忍不住笑了出来。
“原来如此,我说你怎么今天怎么有点心不在焉。”
“不。”富冈义勇试图解释,表情和语气都无比认真,“我只是在想,为什么她没有用力。”
如果是想报复自己甩开了她的手,以那个角度和位置,只要稍微用力,就能咬破皮肤,甚至见血,但爱莉没有。
这让富冈义勇感到困惑。
——她到底是想表达什么呢。
其实锖兔也没有和同龄女孩子相处的经验,但经过这段时间的共同生活,他隐约能触摸到那份别扭之下的柔软。
他脸上的笑意渐渐沉淀下来,化作一种更为柔和的情绪。
“她大概只是想与我们多亲近一点吧。”
“……‘我们’?”富冈义勇对这个词产生了些许疑惑。
锖兔没有立刻回答。他仰头看向那片被傍晚的霞光染上暖色的天空,语气郑重,声音却被风吹得有些飘忽。
“既然选择成为猎鬼人,生死便又不得自己了。这世上我能托付的人不多,鳞泷先生已经上了年纪,若是我不在了,爱莉就拜托你了。”
鳞泷先生那天的话,终究还是在锖兔心里留下了痕迹。
——不对。
富冈义勇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握住刀的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此刻,锖兔的神情和他描述的那个未来,都让富冈义勇心底本能地涌起了一股强烈的抗拒感。
“这个假设不成立。”富冈义勇不假思索地拒绝了,声音不大,却相当坚定,“锖兔你的剑术比我要好,如果连你都无法应对,等到那个时候,我也不可能保护她。”
他直视着锖兔愕然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
“在还没开始战斗之前,就想着把自己最重要的责任推给别人——这不像你,锖兔。”
“义勇……”
富冈义勇不是一个爱说漂亮话的人,他只是陈述了自己坚定相信着的事实。
锖兔是在他最痛苦的时候,一巴掌把他打醒的人。
锖兔是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都不会退缩的人。
所以,刚才以“若是我不在了”为前提那番话,根本就不是锖兔会说的话。
……
锖兔低头看着手中的刀,冰冷的金属刀锷上,映着天边最后一抹即将燃尽的霞光。
——真不像样啊,竟然被义勇说教了。
他缓缓握紧了刀柄。光靠嘴上说说,是保护不了任何人的。
“……是啊,说得对。”再抬起头时,锖兔眼中的动摇已经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熟悉的坚定之色,“自己的妹妹,还是要自己亲手保护才行。”
看到锖兔重新振作起来的样子,富冈义勇胸口那股沉重的压迫感终于散去了一些。
在他低落的时候,是锖兔帮助了他。这次,他终于也帮上锖兔的忙了。
——太好了。
鱼鱼:我犯错的时候,被锖兔打了,那么爱莉犯错的时候,至少也会挨顿骂吧,不能就我一个人受伤吧。
锖兔:妹妹会咬人的,可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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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 7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