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霄带着人纵马奔袭,重新上了路。行不过十余里,视线所及大道转小,像一把钢刀似的直入一条深邃的峡谷。
许霄勒住马,让它慢悠悠走着。
阿沅将脸蛋贴在许霄的背上,双手环抱着他,见身下马匹渐渐停了,关切问道:“哥,你累了吗?”
许霄观察着地形,看一片崇山横于前,往东再无别路可选,只要沿道直入的狭窄山谷。正忧心着,忽然听见身后这么一句,嘴唇抿了抿,答道:“我不是你的哥哥,你我身份有别,我救你也只是因为良心过不去。”
话语有些生硬,许霄说完便开始后悔,害怕这位孩童心性的少主会因此哭闹。
阿沅点着脑袋,认真想了一会儿。
“阿沅知道哥哥心善,几次明明可以丢掉我的,却还是拉着我的手,抱着我。”
他讨好般的用头蹭蹭许霄不算宽厚的后背,又似在回味此前的拥抱。
“哥哥也把我当弟弟好吗?阿沅将来会报答哥哥的。”
少年的声音清脆,许霄忍不住心软,心道都将人带了那么远,在乾庙村中也同样以兄弟相称,现在又何必在乎一个小小的称谓呢。
他摩挲着缰绳,叹了口气:“那阿沅要保证一定听哥哥的话。”
闻言,阿沅连忙点头。
“一定!”
又往前行了一小段,那条谷中小道渐渐明了——两侧是陡峭又植被茂密的断崖,谷内隐隐传来猿啼,天光照不透绿影盎然的华盖,叫行人看不清其中光景。
此时天色渐暗了,许霄不敢贸然过谷,于是四下看了看,望见路的右侧有一个小山丘,上有不疏不密的树林遮盖,是个歇脚的好地方。
他下了马,牵着马匹。阿沅走在他的身侧,往那小山丘上的小树林去。
刚踏上这座小丘,许霄便听见林子里隐隐传来人声。他拉着阿沅想躲到树后,高大的马匹却先暴露了他们。
咻!
只听一道声音破空而来,许霄刚穿来,还未曾见过真正的箭矢,却身体快过脑子,揽了阿沅,匆忙滚向一侧草地上。
箭矢势头不减,直射向二人身后高大的马匹,可那马似是受过训练,敏锐察觉危险,前蹄高高一扬——那支箭擦身而过,没入了树林中,不知钉在哪棵树干上,没了踪迹。
许霄一面按着阿沅的脑袋,一面心有余悸地看那逃过一劫的马。
不远处有道人声随着箭的尾声响了起来。
“快些住手!”
这是个青年人的声音,还听他短促地叹了口气,脚踩在枯枝上吱嘎个不停。
“两个半大的孩子能是山匪?去看看罢。”
果然,几道脚步声渐渐近了,许霄心知对方人多,又有弓箭手,只怕是跑不掉,便也没有徒劳,一双眼睛警惕地看着来人。
重重树影间几个黑衣打扮的男人走近了,各手持长刀或弓箭,不因对面是两个少年而松懈。而在他们后面,一个略显肥厚的身形晃动着,双手小幅度挥舞着,伴随着口中念念有词。
“哟,这俩小郎君好生落魄。”
几个黑衣人在离许霄四五步远的地方站定了,手不离刃,目光带着探究和防备。
那胖公子却不以为意,笑呵呵地对二人道:“二位是从蜀地来的?”
许霄看向他,点了点头。
“我们从一个方向来,往一个方向去,又在明阳谷前相遇,这可是莫大的缘分啊。”
胖公子不着痕迹地扫过二人,又瞧见一边不安踏步的马匹。
许霄拉着阿沅起了身,拍去身上的草叶,黑衣人目不转睛盯着他们,却没有一个人开口,只余面容和善的胖公子喋喋不休。
“这明阳谷可不好过,里头毒虫野兽,山贼匪寇,无论遇上哪一样都能要了人命。”
他欢快地抖着一身肥肉,在透进树林的余晖里拍拍胸脯。
“幸好你们遇上秦哥我,明日日中赶路过山,亦可无忧了。”
许霄回以淡然一笑,这位秦哥一副富商做派,表面一团和气,实则心里早把事事都罗列好了价格,看他同阿沅,不过两个待价而沽的商品。
“秦哥,幸会了。”
许霄抱拳,他不懂礼节,只知道行走江湖中抱拳礼常规实用。
“不知这明阳谷中有什么毒虫,又住着什么匪寇,在下久不出门,对行途一知半解,还望谅解。”
“哎,好说好说。”
秦哥热情地挥挥手,黑衣人便让开一条道。
“上头简单搭了个草棚,我们边走边谈。”
于是秦哥在前,许霄牵着马,带着阿沅随后,同往草棚走。
“谷中阴暗湿润,因此多蛇,种类我却不知,我们挑着中午日头正盛的时候走,兴许会少些。而匪寇嘛,不成器不成器!流民刁民聚在一起,扛些农具,你们俩个半大小子倒是怕,可秦哥我是个谨慎人,家中护卫带带了七七八八,再胆大的山匪也没有不惧怕一二的。”
许霄暗自观察着,见黑衣护卫并不出声,却个个神情戒备,手中兵器也是上好的,颇成气候。
“秦哥有备无患,我同幼弟还要仰仗秦哥过山了。”
“嗐!这算什么事,我们往来做生意的,最讲究和气生财。”
片刻后,一干人便到了草棚处,里头停了七八辆太平车,拴着数十匹马,几个护卫来回巡逻走动,可见秦哥家大业大。
“两位小兄弟想必已经腹中空空了,我着人取些饭食来,你二人先吃着,待到用过餐,休憩一二再谈明日过谷之事也不迟嘛。”
秦哥善解人意地说道。
许霄道过谢,拴好马,拉着阿沅坐在一堆干稻草上,果然见有人送了东西放到面前。
“不必客气,大家都是兄弟。”
秦哥笑眯眯地,看着许霄揭开油纸包,露出里头油腻腻的鸭肉。
这个世道吃到肉不容易,上午在农户家里只吃过粥汤,许霄现下确实饿了,但看着那油光蹭亮的肉却直犯恶心,忍着没有反应。
他随性地用衣角擦擦手,捡了几块肉囫囵吞下,又灌了半壶水,堪堪咽下,面上却装出意犹未尽的模样,还不忘举着沾满肉腥味的手给阿沅喂了些。
秦哥满意了,又满面春风踱步去看他的货物,让许霄二人慢慢吃。
阿沅见人走了,咀嚼的动作变慢了,半皱着眉不好意思地朝许霄道:“哥,不好吃。”
“不好吃就别吃了,小包袱里还有几个干饼,有些硬,你就着水吃些,不然得饿肚子了。”
阿沅点点头,乖巧地去找包袱里的饼,仓鼠似的一会儿撕一块儿,慢慢嚼着。
许霄趁没人注意,将鸭肉埋到稻草上,又按上些泥土,隔绝气味。
见两人吃得差不多了,秦哥悠悠走来道:“味道如何?”
许霄意犹未尽地舔舔嘴唇,道:“味同珍馐,多谢秦哥款待。”
“如此便好。”
天已经黑得差不多了,秦哥走近二人,靠在一棵木桩上。
“今夜好好休息,明日一共过谷,前路难行,我手下的人只通武术,为人却木讷,没有探路望路的好手,谷中也不好骑马。小兄弟一路至此,想必本事过人,开道还得仰仗你们了。”
许霄心想这便来了,原来是要他们做开路的石子,喂蛇虫的先驱!
阿沅也隐隐感到不安,却不喜欢在陌生人面前开口,将拉着许霄手腕的力道紧了紧。
许霄拍拍他的手背,算是安抚。
“秦哥待我们兄弟好,不该推辞,只可惜手上没个趁手的兵器,连拦路的荆棘也砍不断一条……”
秦哥闻言,忙接道:“这个好办,不知小兄弟喜欢什么样的兵器,除却弓箭,其它想来有多余的。”
许霄在夜色里思量了一会,答道:“匕首,小刀,都可以的。”
秦哥办事神速,顺手薅下身上悬挂的一把匕首,放在许霄身前。
许霄摸了来,开鞘一看,刀刃锋利泛光,是把不错的家伙,又在手上转了转,找到了在家里转刀的感觉,只是从前的未开刃,如今却锐利危险。
“小兄弟,如今成了吗?”
“成。”许霄露出浅浅一笑,答道:“秦哥给我机会,感激不尽。”
天黑透了,温度也降了下来,许霄二人盖着秦哥给的毯子,仰天睡在稻草上。
阿沅白日里睡过,困意不浓,便指着天上的繁星,一颗一颗地问名字。
许霄心里想着事,又侧耳听着巡逻护卫的脚步声,心不在焉地答着:“这颗叫睡不饱。”
阿沅又接着指。
“这颗叫穿不暖。”
阿沅恍然大悟,指着下面一颗星星道:“那这颗肯定叫吃不好!”
许霄嗯了一声,摸摸他的脑袋。
“阿沅真聪明。”
被夸的阿沅沾沾自喜,将身子缩到毯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兴奋地看着漫天繁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