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捡到忠犬后》 第1章 寒凉雨 黑洞洞的天际间,有冰冷的雨水如注般倾泻而下,许霄推开一具冷硬的尸体,从血水汇聚的低洼爬出来。 这是哪? 许霄茫然地望向四周,只在模糊的雨帘里看见数不清的死人躺在小丘上,汩汩鲜血融进泥土里,腥甜的气息和在雨水里,萦绕在鼻尖久久不散。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借雨水抹了把脸,深一脚浅一脚在尸体间跋涉着。 雨天难行,行至一处下坡路时,许霄脚一滑,跌坐在地,手撑上一具尸体,想借力起身,却听见一道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嗬嗬的声。他连忙松开手,连退几步,狼狈地坐在泥地里。 “你……” 许霄在磅礴的雨声中开口,目光定在那具刚才发出声音的尸体上。 那尸首看体型是个少年,仰面朝天,嘴唇似乎在密匝匝的雨线里张合着。 莫不是还有一口气? 许霄勉力定下心神,往前膝行了几步,离少年近了,看清他半睁的眼费力地望向自己,嘴唇蠕动道:“救……救我……” 见状,许霄忙俯身凑到他身前,伸手抚上他带有温度的、仍在起伏的胸膛。 “怎么救啊?”许霄自身尚且难保,不知道要往哪儿走,此刻见了一条濒临死亡的生命,手足无措地贴近他的脸,试图听清少年说的话。 “往,往东……”少年苍白的唇瓣里灌进去雨水,吐字更加不清了。 “东边有什么?能救你吗?”许霄以手掌作伞状,撑在少年面上,替他挡去雨珠。 “一间……”少年声音愈来愈小,也愈来愈颤抖,几乎是耗尽了最后的力气说道:“草庐。” 言毕,少年颤动着睫毛,闭了眼。 许霄忙去探他的鼻息,发现少年只剩下微弱的气息,已然昏迷过去了。 可是荒郊野岭,危机四伏。许霄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甚至连自己是谁也不知道,因为他发现眼前的四肢变得瘦削又短小,根本不是他原本的身体。 许霄坐在少年身边,能感受到一条幸存的生命正在这场雨中逐渐消散,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催促他作出选择,时间不容他思考对错了。 许霄撕去身上的布条,将那昏睡少年绑在自己背后,在泥泞里艰难地站起身。 往东是什么场景?他看不清。 往东有什么危险?他忐忑不安。 许霄只是挪动着背上的人和自己,一点点向东边缥缈的希望走去。 这片尸海大到许霄生怕,他跌跌撞撞走了一刻钟才踩上一片干净的土地,一片黑漆漆的密林出现在面前。 去往草庐的路还有多远?许霄很想拍一拍身后不省人事的少年,叫他回答自己的问题,但是不能,一路颠簸他连呼吸都没重过,性命已是危在旦夕。 许霄只好继续前行,揣着对未知的恐惧进了林子。 树林里很静,雨水大都打在繁茂的枝叶上,脚下的树叶随着许霄的走动沙沙地响,他的喘气声渐渐大过了沙沙声,一步比一步行得艰难。 越往里走,许霄的方向感越弱,几乎要迷失在其中,只凭着直觉往前走。 “大哥,咱们去还能找到人吗?” 忽然,树影绰绰间传来一道人声。许霄立刻停住了脚步,将身子往一丛灌木后藏,顺势将少年放下来,探查他是否还有生命体征。 “别废话,去了不就知道了?” 另一道声音也传进许霄的耳朵。 许霄心脏砰砰跳动着,他总觉得那两道人声离自己越来越近了,似乎下一秒就会出现在面前,凶恶地横刀夺走自己的性命。 “这雨下得真及时,届时雨一停,什么痕迹都不剩了。” 许霄不敢探头,呼吸也屏住了,背后正走过对话的两人,脚步声稍显急促。 “可不是,这场雨下得妙,是天助我主也。” 两人并没有察觉到几步远的地方有两道身影挨在一起,而是朝着许霄的来时路去了。 许霄待二人走远,才松下一口气,将背上的少年绑牢了,沿着不易被发现的荆棘小道继续行路。 这条路植被茂密,并不能留下什么脚印,只有一条不明显的水痕歪歪扭扭地朝东行进,终于还是到了林子外。 许霄已经体力不支,加上腹中空空,几乎要两眼一闭晕倒过去。 背上的人越来越沉重,许霄喘着气,抬头遥遥一望,看见一星灯火亮在不远处的小道上。 他喜出望外,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脸,强打起精神,朝着雨幕中那一点光亮去。 这点光亮是由一间草房外挂的两盏灯笼发出的,为了隔绝地面的潮气,草房外有四五级石梯。许霄走到屋前已是力竭,沉重的腿栽倒在冰凉石阶上,两手并用往上爬着,直到手摸到木门,然后用力扣响。 片刻后,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位苍老的老人立在门前,低头正好和地上的许霄对视上。 许霄张嘴想说话,却发现嗓子干涩不已,只发出了几个嘶哑的音节。 那老人略扫过许霄一眼,便将目光移到了他背上的少年身上。 只一眼,老人便猛地蹲下身,又惊又疑道: “少主?!” 他捧着少年的脸,发现他面色惨白,急忙卸了缠绕在他身上的布条,将他背进屋去。 许霄看着他的背影,默不作声在地上缓了一会儿,尔后手脚发软地起了身,从未关的木门里进去了。 里屋燃了炉火,空气里浮动着暖气,许霄两眼一眯,靠坐在墙角,终于觉得自己活过来一点。 那老人进了屋便将少年放在床榻上,看来十分焦急。 许霄在一边观察着,看他往少年嘴里塞进了什么东西,又取了热水用帕子清洗干净少年身上的污渍。 许霄看不清少年的脸,但是听见老人如释重负般松下一口气,便也知道这人死不了了。 屋内燃了烛火,却并不算明亮,只能勉强视物。 老人安置好少年,方走到许霄对面,坐在炉火前开口: “敢问这位少侠是何方人士?” 许霄思索片刻,答道:“家住无名深山,名唤许霄。” 老人眉心的皱纹深了深,似乎并不满意这个回答。 “今日救下我家少主,老朽在此谢过少侠。” 他露出微笑,往前坐了坐,继续道:“不知少侠可有所求?” 许霄咂咂舌,心想自己身子还没暖呢,就要打发自己走了。 “我要一身干净的衣服。”许霄低头看见自己一身的脏污,腹中更是饥饿难耐。“还要一顿饭和一场好觉。” 这倒叫老人有些意想不到,随即问道:“少侠可有武功傍身?” 许霄摇摇头,心想这瘦胳膊瘦腿的怎么会有功夫傍身?连这段路都险些要了他的命。 “好,好……” 听见这样的回答,老人看着许霄,展出神秘一笑。 “辛苦少侠了,今夜备下热水饭食,还请务必留下,以报大恩。” 许霄伸手靠近火炉,应道:“打搅了。” 火炉噼里啪啦响了一夜,许霄用热水擦净身体,又草草吃下馒头咸菜,垫着旧衣服卧在热源边,眼皮沉重。 外头不时传来老人的咳嗽声,亦或是他擦拭大刀的声音。许霄半梦半醒间看了床榻上少年一眼,发现他垂落床沿的手动了动。 今夜是危险的,许霄想打起精神防备着,却抵不住睡意沉沉,最终陷入梦乡,一觉至天明。 第2章 出蜀路 “少侠,起身了。” 许霄觉得脑袋一片钝痛,昨夜雨夜中的经历片段似的蹦出来,叫嚣着占据他的全部大脑。 他掀开眼皮,朦胧中看见老人的脸。 “前辈。” 许霄撑着手坐起身,身边的火炉已经熄了,空气也湿冷起来。 老人见他醒来,朝后倒进一张椅子里,眼底带着青痕,神情里透着浓浓倦色。 “这里不太安全,老夫预备着今日动身,送少主去别处。少侠可有什么打算?” 许霄抿了抿干裂的唇,将身下压皱的旧衣往身上披。 “我没有什么去处。” 他透过小屋的木窗往外看,雨夜里模糊的大山和密林此刻展露在晨光里,神秘而令人生惧。 “既然如此,少侠可有同行的念头?老夫一把年纪,虽不能说一定护你周全,但是带人出蜀中的本事还是有的。” 许霄看向老人,苍苍白发之下两只眼睛异常神采奕奕,说话间捻着胡须,俨然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样。 眼下他救了少主,誓必卷入他们的江湖恩怨中,且此地离尸海不远,难保不会被人追查至此。 “前辈,多谢了。” 许霄学着影视剧里江湖中人的样子,朝着老人拱手致谢,弄得老人仰面哈哈大笑。 许霄腼腆一笑,他的心没有定处,而这一点恩情是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 老人休息了片刻,开始准备出行用具。 一匹老马从茅庐后牵出来,套上一辆简易的木板车,上面垫了床被子,又支起四支竹架,罩上纱幔,便成了功能齐全的马车。 许霄灌满水壶,将干粮衣物装进包袱,拴在木板车上,又和老人合力将尚在昏迷的少主抬上车。 老马踏动前蹄,挨上一鞭子后引颈长鸣一声,终于沿着崎岖的山路,溅泥而行。 许霄不会驱马,便坐在车上,一边学着赶马,一边照料少主,不时喂水、试体温。 “少侠。” 马蹄声中,老人主动搭话道: “昨夜真是险,不知你是怎么发现我家少主的?” 许霄心下想:总不能说自己无缘无故就到了死人堆里,还碰巧一把按住了你家少主,将他呛得开口。 “我在林子里迷了路,正恐慌见尸横遍野,却发现少主尚余一口气,便依照他的指示找到了前辈。” “如此说来,是天佑少主。” 老人的声音混在车轮滚滚中,许霄也分辨不出他这是信了还是没信。 往后的一段路上,老人没再提及昨夜之事,只挑拣了些日常的话题谈,许霄有问必答,却不主动发问。 老马勤勤恳恳带着三人颠簸了一日,期间许霄和老人换了位置,试着驱马。到了傍晚时已经看不见背后的高大山林,老马也已经精疲力尽,再也走不动了。 “我们找间客栈休息,夜里野兽多,危险。” 既然老人这么说,许霄自然也点点头,同意了。 两人将马拴在小镇前的一家客栈外门吃草,许霄背着浑身裹得严严实实的少主,老人则进了客栈,往柜台同老板交涉。 许霄颠了颠身上的人,没什么动静,几乎要怀疑这位少主已经死了。 老人不久后交涉完毕,拎上包袱,带着许霄往客栈二楼走去。 路过一楼时,许霄扫视座中食客,发现大都是壮汉,喝酒吃肉,很少有他们这样老人加少年组合的。 因为自己身上背着人,还惹来不少人侧目,老人不动声色挡在许霄身前,踩着吱呀作响的楼梯,往二楼去了。 进了屋,老人迅速细致地关门、拴好门栓,然后同许霄安置好少主。 少主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面色已经不似昨日苍白,带了几分血色,只是总不见醒。 许霄立在床边,这次总算看清老人往少主嘴里喂下淡红色的药丸,又灌了水,确认他将药吞下。 “少侠,这一趟辛苦你了,总算没有叫我这把老骨头散架。” 喂完药,老人坐在床沿,看向许霄。 “前辈说笑了。” 许霄扯出笑应道,他见过老人背上的大刀,寒芒毕露,生铁沉重,不是一般人能拿得起的。 “将来有什么打算?” 老人从包袱里取出干饼,和着冷茶吃着。 “有考虑去习武吗?” 许霄闻言,走到一面铜镜前,看清自己一张营养不良的脸,两道略显秀气的眉,眼睛有些大,却透着茫然的神色。 这是十五六岁的面容,虽和他原本的年纪相差不大,却瘦削了不少,像是没吃过几顿饱饭。 “我这个年纪,还能学么?” 老人咽下一块饼,乐道:“怎么不能?只是要多费些功夫罢了。” 许霄摸着自己一身凑不齐的二两肉,显然不信。 “老夫瞧少侠是个沉得住气的,做事一丝不苟,能担大任,何不学一身本事,日后行走江湖,也算有个依仗。” 许霄坐在老人身侧,也掰了硬邦邦的饼吃。 “我身无分文,实在不知往何处习武。” 老人捻着胡须,思忖了一会儿道:“少侠不必忧虑,你可知苍山派的功夫?” 许霄自然是摇摇头,老人又道:“苍山派习剑,其上有位长老是老夫的故友,如若不弃,老夫可书信一封,少侠带去苍山,也算了了恩情。” 许霄填饱了肚子,思来想去,觉得这件事不错,既去了苍山,便有了庇护之处,若真能学到本事那再好不过了。 他忙起身,后撤两步,膝盖往下一搁,郑重给老人行了个大礼。 “多谢前辈!” 老人点点头,扶许霄起身。 “我这就书信一封,明日少侠便往东面寻苍山去吧。” 老人取了纸笔,边写边道: “不是老夫不留你,是明日就要上允州,一路危险,恐老夫心力不足,保不下少侠。” 许霄做好了跟着老人行长路的打算,不想只一日便要离去,心底明白老人此举为他,又替他备了后路,算是做到极致了。 “前辈大恩大德,许霄没齿难忘。” 老人呵呵一笑,将信封交由许霄,又塞了些银钱。 “少侠,苍山路远,早些休息。” 许霄点头应下。 为了安全,三人睡在一间屋里,许霄垫了被子睡在床侧,老人则是睡在门边,一把大刀放置在身侧,一有风吹草动便能拔刀横起。 偏远小镇上的客栈并没有生火炉,睡到半夜的时候许霄被冷醒了,他揉着膝盖,在昏黑的夜里坐起身。 门口的老人不知什么时候也起了身,留下一道模糊的轮廓靠在门上。 楼下似乎有动静,许霄凝神听着。 一阵翻桌子扔椅子的动静后,许霄隐约听见有人说道:“就这些?” 然后是一声尖细的声音透过楼板。 “没有了,真的什么也没有了。” 是抢劫的?许霄立刻起身,下意识看了床上的少主一眼,发现他的被子掀开了一角,上面搁着一只手,显然是少主夜里模糊有了意识,嫌身上的被子厚重,自己掀开的。 在一阵吵嚷后,似乎有脚步声上了楼梯,有人踏着木板,咚咚一路响到门前。 许霄看见门口的老人朝他打了个勿要轻举妄动的手势,又将脚边的刀藏进身下一卷被子里。 “有人吗?” 木门被敲得砰砰作响,门前的地板上投射下几道人影,重重叠叠。 “来了。” 老人压着嗓子,装作刚起床的模样,谨慎的开了一角房门。 许霄见状,藏到放行李的小桌后,靠着窗,听着门口的交谈。 “就你一个?” 透出的一角光亮里露出半张凶神恶煞的脸,面上横生的肥肉随着说话而抖动着。 “还有我的孙儿。” 老人此时全然变了样,微微弯着腰,眼睛眯起,嗓音苍老。 门外大汉斜着眼,朝昏暗的屋内望了望,果然只发现床上凸起的一团。 “一人五两白银,给吧!” 许霄如今明了,这一伙人不是来抢劫的,而是借此要命的。 果然,老人嘿嘿一笑,从怀里掏出一只钱袋,送到大汉手上。 “只余这些了,好汉通融通融。” 那汉子接过钱袋,上下掂量了下,眼神顿时凶狠起来。 “你唬谁呢?” 他一把推开老人,却不想老人钉在原地,不为所动。 “让开?行李没有?孩子没有?拿出来抵!” 老人一手按住木门,并不由汉子推门而入,身子却微微蹲下,另一只手勾到被窝里的大刀。 “我看你这老头是不想活了!” 汉子高喊一声,朝前踏了一步,将身侧的砍刀高举着,怒目而视。 老人侧身一躲,砍刀便斜劈在门上,入木三分。 “你们,进去把人拖出来!” 汉子拔出刀,示意左右上前。 一排汉子磨拳擦脚,刀器锃亮。 老人横出大刀,立于门前,背影挺直。 许霄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蹲藏的腿一软,撞倒了瘸腿木桌。 “还有谁?” 那汉子发了怒,往门上猛踹一脚,木门顿时岌岌可危,发出吱嘎的呜咽。 老人大刀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直劈向汉子的手腕,还不忘喊道: “走!” 闻言,许霄忙起身,推开手边的木窗,夜风猛的灌进来。 许霄将自己睡的被子扔到地下,以作缓冲,又冲到床少主前,连人带被子捆在自己身前。 跑到窗前的时候,许霄回身望去,老人一柄大刀甩的狠厉,却难以招架一群人的攻势,手臂上已有了道暗红的血痕,触目惊心! “快!” 老人咬着牙,一刀砍在汉子腰上,带出一片血肉。 许霄不敢再耽搁,让自己的身子朝下,纵身一跃跳下了楼。 夜里寒凉寂静,街上空无一人,连盏灯亮都没有。许霄擦破了手臂,却顾不上那么多,连滚带爬钻进了漆黑的巷道里。 第3章 映天光 许霄摸着墙壁在小巷内穿梭着,犬吠穿透墙壁,传进他的耳朵。 直到背上的少主有了动静,许霄才喘息着止住脚步,靠在墙角,将人放下。 石墙冰凉,月色惨淡。许霄将被子剥开,虚虚罩在少主身上。 少年已然睁开了眼睛,双手扒着被子,呆愣地看着许霄。 许霄挥挥手,少年眼珠便跟着转动。 不会是傻了吧? 许霄平复着心跳,试探着开口:“还记得我吗?” 少年摇摇头,一动不动盯着他。 坏了。 许霄仰面朝天,长叹一口气。尸海里拼命、客栈里逃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救回来的人虽然没死,却是个傻了的。 许霄一面仍忧心着客栈里的老人,想着他或许会逃出来,便又不死心地问道: “你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吗?家在哪?可有什么请救兵的法子?” 少年慢吞吞道:“他们叫我阿沅,家在一座大院子里。” 他空闲的手好奇地抚上许霄的胸脯,感受那里因剧烈运动而沸腾的心跳。 “救兵是谁?” 许霄欲哭无泪,捉住他的手,塞回到被子里,一种无能无力的绝望冻住了他的心里燃起来的火。 “阿沅,冷么?” 少年阿沅摇头,乖巧地将另一只手也放进被子里。 正在这时,许霄见到对面的砖墙上映了一片红光,他起身,朝着客栈的方向看去,发现一片火光冲天,焰舌舔亮半边天,将那栋两层楼的建筑吞噬得干干净净。 许霄心道不妙,忙拉起阿沅的手。 “我们走!” 阿沅初醒,四肢有些不协调,跑动起来很吃力,只勉力跟上许霄的脚步,疑惑地问他: “去哪里呀?” 迎面的冷风刺痛着他的脸颊,许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后背火光像是要蔓延到他的背脊,企图活吞了自己。 突如其来的大火惊醒了四周的居民,不少人推开窗,探头朝外望去,发现着火的是那间客栈后并不意外,只交头谈论着,这座深夜里的小镇顿时热闹起来。 在一片纷杂的声音中,许霄带着阿沅往最黑暗的地方钻,试图用夜来隐藏自己。 如果只是普通的地头蛇,事情万万做不到要烧掉客栈的地步,要是这把火是老人放的,则大有警示许霄快逃的用意。 可是阿沅说得对,往哪儿去呢?天一亮,何处可藏身? 阿沅跑不动了,也不喊叫,直到许霄觉得拉着的人越来越沉,才回头望去。 阿沅的脸上血色尽褪,大口呼吸着,见许霄止住脚步,小声问道:“我们到了吗?” 许霄苦笑出声,摸着他的脸颊道:“快了。” 究竟是什么样的身份,才能使他们一住客栈便被盯上? 许霄搓了搓阿沅冰凉的手,心里徒然升起一个念头——把他丢掉吧,你们只不过认识了两日。他傻了,更不会记得你,将来天地之大,你哪里去不得?何苦要给自己强加枷锁? 他慢慢松开手,只勾住了阿沅的指尖,不敢去看少年干净、茫然的眼。 “都给我找!” 不远处,一声暴喝隔墙传来。 “今夜谁家要是敢藏人,不听分辨,就地除之!” 此声犹如惊雷乍响,小镇顿时沸腾起来。 四处的巷道不断有火光亮起来,连沿途各家都燃起烛火,以配合搜查。 夜,不再黑了。 许霄松开的手猛然扣紧了,此举张扬,显然是觉得他们二人定然逃不出错综复杂的小镇,不在乎是否打草惊蛇。 “嘘。” 他对阿沅轻声道。 这下没有谁抛下谁,他们犹如瓮中之鳖、绳上草蚱,要么一起生,要么一起死。 正对的拐角处亮起一片摇曳的光,许霄牵着阿沅,贴着墙壁悄无声息往另一边疾行而去。 许霄不熟悉镇上建筑地形,却能通过砖墙和宅院规模大致明白此家是贫是富。一般的大户人家不止开一扇门,往往有偏、后门供奴仆出门采买,也有不那么体面的客人借此往来,可谓是鱼龙混杂。 许霄记得从客栈逃来的路上有这么一户人家开了偏角门,没什么人看守,只有一盏灯笼晃悠悠挂着。 他攥紧阿沅的手,低声对他说:“好阿沅,待会儿我们来玩躲猫猫好不好?无论听见谁的声音你都藏好,只有我来了,听见我叫你的名字,你才准出来。” 阿沅精神不济,却从许霄凝重的神色中看出事情的严重性,本能地点点头,任由许霄将他塞进一户不起眼的房角堆积的稻草堆里。 许霄用零散的稻草盖上阿沅的四肢,临走前探了探他的额头,一片滚烫。 这温度灼烧着许霄的手掌,他眉心轻轻拧紧,凑上前亲了一口那块炽热。 “别怕,我马上就来找你,乖。” 这是许霄幼时父母常哄他的手段,他折半学了来。只见阿沅迷迷糊糊点头,身子瘫软在草堆里,两只眼睛却澄澈,不舍地望着许霄。 许霄没有回头,直奔不久前路过的那户人家偏门。 偏门处此时多了两道人影,倚靠在偏门两侧,百无聊赖地聊着天。 “欸,不就是个孩子么?何必动那么大的阵仗,还遣我们来守什么门。” 另一人撑着手上的长木棍,应和道:“是啊,老爷还把搜查的人迎进门了,将府里弄作一团乱。” “小心你的嘴!老爷哪是你能说的,舌头不想要了?” 那撑着长棍的人撇撇嘴,面有不屑,没搭话。 许霄矮身藏在阴影里,四下看着,见离偏门四五米的地方透出的光斑参差不齐,有块更是矮了一大截。 他小心听着四面来往的脚步声,往那半面墙挪过去。 待到了墙后,许霄伸手摸上去,发现墙上下材质不一,下面是结实砖墙,中间断面痕迹之上,却是用结构松散的灰泥填的,用指腹便能勾下一大块,可见府中修葺一事上被管事贪了个十足。 见此,许霄心生一计,用掌下按掉一方灰泥,用以借力,将身子往上一送,堪堪攀在墙上。 墙的另一面是假山流水,旁引近地小灯幽幽照亮。 许霄身子轻,悄无声息落了地,踩在湿软草地上。 宅院深处偶有动静,似乎是在翻动着找什么人。 既落了地,许霄沿着墙根,往西北角走十余步,见到一间黑扑扑的房屋。 许霄慢慢靠近了,确认这是一间无人看守的柴房,便从怀里取出白日里老人给的火折子,引出一团火苗,塞进石墙缝隙。 火舌扑上干燥易燃的柴火,立即兴奋地舞动起来,点亮了黑暗里许霄的眼。 此夜风正向西北,不过多时,火势便大了起来。 守门的两人最先发现火情,高声喊道:“走水啦!” 附近的仆役忙赶了来,纷纷拿桶取水,以求尽快控制火势。 柴房里的火一旦燃起,便很快窜向邻近的厨房,众人取水救之,但不过是杯水车薪。 一时间,府内各处的下人都被调动了起来,许霄在暗处看清偏门守卫,一人急忙冲去救火,另一个有些不安,探头看向门内。 见状,许霄混在救火来往的仆役间,找到沿墙而建的马厩。 马厩已经无人看守,只余两匹马在漫天火光映照下不安的踏着步子。 他挑了匹较沉稳的马,有些吃力的翻身上去,白日老人曾言驾马最忌露怯。许霄深呼一口气,扯住缰绳,大喝一声! 身下马匹仰头,双蹄霎时腾空而起,一人一马恰如离弦之箭,冲向角门。 偏门剩下的守卫见马疾驰而来,不敢拿身相挡,忙侧身躲过。 门外隐隐传来吵嚷,是镇上找人的汉子们见府中闹出动静,急忙赶来。 许霄朝反方向驱马,很快便到了藏人的草堆,他堪堪停下马,叫道: “阿沅!”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过后,少年从里面钻了出来。 许霄看见他面上一片酡红,已经烧得不轻,连行走间也晃悠悠,似乎下一秒就会昏倒。 “拉着我,走!” 许霄俯身,一手牵绳,一手去拉阿沅,第一次却没拉动这个只比自己小几岁的少年。 他咬咬牙,腹上发力,顾不得手臂疼痛,生生靠蛮力将阿沅拉上马,坐于自己身前。 少年滚烫的身体贴着他的,两颗猛烈跳动的心脏共鸣着。 两人乘着府中骏马,朝镇外茂林疾驰而去。 一般人家没有马,好马更是上乘身份的象征。一开始道旁找人的大汉没有反应过来,只见骏马从身侧飞过,卷起一阵带沙的风,再看那马上背影,不正是少年身形? 他撒腿狂奔,将手中刀刃朝马匹扔去。可是刀刃滚落尘土,双脚难及四腿。 追,却是追不上了。 第4章 疑窦生 这匹偷来的马并没有配鞍鞯,两人没入山林,不多时许霄便觉得大腿内侧被磨得难受,却不能停下,只倾身将阿沅藏进怀里,使他免受夜风寒凉的侵袭。 山路难行,越往上路越难走,马不能行,许霄驱马绕过小山,来到山坡另一侧。 刚出山林,踏上大道,许霄便遥遥看见地平线前浮起的一缕晨光,连接着脚下一条延向东方的广途。 当务之急是寻一安定之处,让阿沅退烧。 他一路向东,怀里的少年身子软热,只在颠簸之下哼唧了两声,既不探头,也不出言问许霄要去哪儿,像一只受伤的猫儿,你看过去时便用湿漉漉的眼回望着你。 往前行十余里,见一小村庄,房屋稀少又破旧。 许霄体力不济,带着阿沅下了马,往村子里面去,希望能找到一间能用于暂时歇脚的屋子。 清晨时分不见农人往来,许霄将马栓在一棵隐蔽的大树后,牵着阿沅的手叩响了一户房门。 “谁呀?” 院内脚步声渐渐近了,一道男声停在门前。 “我们是蜀中逃难来的,路上迷了路,幼弟有些不适,求一碗热汤。” 许霄往自己和阿沅的脸上都抹了灰土,以使他们看起来更像是难民。 “蜀中?” 门开了一道缝,一张中年男子的脸探出来。 “蜀中贼匪横行,你们两个小少年竟也逃到这儿来了。” 男子挑眉,上下打量了二人一眼。 “衣衫不整的,可是遭了匪难?” 许霄闻言,半抱着阿沅,哽咽着道:“正是遭了匪难,家父为保我们兄弟两个,这才走散了。” 男子侧身,让出位置,半信半疑道:“进来吧。” 进了院门,可以看见内院拾掇的干净,各类农具物品归类整齐,不像是一个独居男子的住所。 果然,听见院内有了动静,屋内探出半张妇女的脸,好奇地往外看着。 “夫君,可是来了什么人?” “哦,来了两个逃难的孩子,且去煮些饭食姜汤来,赠与他们喝。” 妇人嗳地应下了,进了里间厨房。 许霄连声道谢,又应男子的要求在院内坐下了,阿沅靠在许霄怀里,大口大口呼吸着,额前碎发尽湿,好不令人怜爱。 农户男子收在眼底,心底残存的两分疑虑也消除了,他倒了水给二人,一面寒暄着: “我瞧蜀地难民越来越多,朝廷江湖竟没一个人管得了那匪患么?” 他捧着碗,颇有些忿忿不平,见许霄看着他,又嘿嘿一笑,接着道: “小兄弟别见怪,我也是个读书人,虽没取什么功名,在此事蚕桑耕种,但天下事多少关心一二,难免情绪激动。” 许霄大口咽下水,感到撕裂的肺腔逐渐得到滋润,好受不了不少。遂点点头,表示理解,示意男子继续讲。 “蜀中是个好地方,往些年风调雨顺,朝廷和江湖两方势力相持,也算安定。可这几年朝廷往北征讨,无力于西南,江湖势力也分崩离析,匪患横生,我见了不知多少逃难来的,可怜呐!” 说罢,男子抬头望着天际,摇摇头叹息不止。 “说来,你兄弟二人走的是哪条路?” 闻言,许霄先是愣了一下,这几日不断地逃亡让他草木皆兵,不由自主地怀疑起男子这句话的用意。 是为了证实二人身份的真伪?还是有意套话? 许霄思索一二,答道:“一路上匆忙,只记得翻了两座山,跨了一条浅水河。” 男子眉心微皱,似乎在从这零星的话语中推测出方向地点。 不等他再有言语,先前见过的妇人端了木托,重又出现在院中。 “饭食已备齐了。” 男子见状,也顾不得哪条道了,接过木托,摆了几只灰碗,各放在三人身前。 “家贫,没有什么好粥好茶相待,还望见谅。” 许霄低头看去,见碗中粥汤米粒甚少,掺了米糠和菜叶,可谓是青黄一片。但是粥上冒出的丝丝热气却勾着他的胃,叫他情不自禁地咽咽口水。 阿沅在桌下用一只小手勾了许霄衣袍,眼巴巴盯着米粥,却不敢动筷。 男子善解人意,自己先挥筷端碗,喝下一口热粥,又含笑道:“不必客气,趁热吃。” 见男子先吃过了,许霄才放下心,跟着拿起筷子,喝下汤食。 这具身体显然已经很久没有吃下这样的热食,粥一进肚,许霄先是感觉胃痉挛般收缩了一下,暖意才慢慢散开四肢百骸,舒缓了他始终不散的寒意。 阿沅虽然坏了脑子,智力堪比五岁孩童,却极其懂事,见许霄开始吃了,自己才捡起筷子,狼吞虎咽般地吃起来。许霄便拍拍他的背,示意他慢些吃。 男子看着这幅兄友弟恭的场景,心中欣慰,善意也越漫越多:“要不今天就在我家歇息一天,你们两个半大小子,又是死里逃生,肯定吓坏了。” 许霄埋在碗里的头一滞,放了碗,抬头看了眼天色。这是个阳光明媚的晴天,正是赶路的好时候。后头追兵不知何时会赶来,破落村户里的男子也像是别有用心,可是阿沅…… 许霄摸了摸小少年的头,知道他高热未褪,是腹中空空,本着对进食的**才强打着精神。 迎上男子善意的笑脸,许霄起身,朝他拜了个礼,口中说道:“许霄感激不尽,敢问先生姓名,日后必定前来报答。” 男子也跟着起身,急忙拦住许霄,不叫他行大礼。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乱世之中既然相逢,便是有缘。乾庙村中杨骋,随时恭候小兄弟来访。” 这话坦荡大方,不似有异心的人能说得出来的话。许霄心下安定几分,又揽着阿沅简单拜了谢。 饭后,因着屋内有女子,杨骋搬了张小竹塌到了偏房,堆了两床被褥,劝许霄二人安睡。 杨氏妻心热,又熬煮了姜汤,送到房前。许霄推脱不得,接过姜汤喂阿沅喝了些。 才用过饭,小少年胃里装不下那么多汤水,剩下的便进了许霄的肚子。待到喝掉姜汤,他终于觉得五脏六腑都温热有力,也隐隐后怕自己要是也病了,两人便只剩死路一条了。 许霄原是不敢轻易入睡的,但当躺倒在竹床上时,疲惫就争先恐后地冒出来,叫他眼睛直泛酸。阿沅被他抱在怀里,很快便沉沉睡去,呼吸还算平稳。 房外静静悄悄,隔着木窗能看见半面湛蓝的天,时间在无知无觉中流逝,许霄阖上眼皮,思绪荡到了九霄云外。 他生在一个不算美满但幸福的家,有一个爱读书的母亲,一大面书架上摆着浩如烟海般的书籍,一台总是接收不良的电视机,里面常播武侠或是仙侠题材的电视剧。 幸福的场景却没有久留,转眼间烟消云散,豆大的雨滴砸在许霄面上,他只余一丝灵魂被拉扯着,飘过雨夜,掠过大火的客栈,坠到了乡野里一间平平无奇的小屋里。 似乎有什么声音一下下敲在他发疼的脑仁上,许霄猛地睁眼,窗外日头已经有了偏西的势头,门外响着一声声沉闷的,铁器敲过的声音。 他伸手摸了把被褥里阿沅的额头,温度离奇般降了下去,貌似这个人用为数不多的智慧换来了自愈能力,那样的濒死状态,吃下两枚药丸,喝过姜汤便能全然化解? 许霄手一抖,心底生出一种这个睡在身边的小少年是个怪物的错觉。 察觉到许霄的触摸,阿沅睁开眼,一声不吭地盯着他。许霄便移开目光,将注意力放到了门外的动静上。 是什么样的铁器敲击沉闷有力?利斧还是砍刀? 许霄溜下床,眼睛透过木窗向外看去。小院里空无一人,斜后门的厨房有人影晃动,那响声也是从中发出的。 他不禁心头一冷,想起夜闻磨刀的曹操,只是杨骋不是他的亲朋,许霄也不是豪杰,没有挥刀的能力,疑心却不敢减少分毫。 被捂热的身体逐渐凉了起来。许霄从随身的小包袱里取出几枚老人给的铜钱,搁在床上。拉起了懵懂的阿沅,悄无声息往屋外走去。 院门没有上锁,许霄拉开一条缝,两人侧身通过后又轻轻合上,直奔拴马的地方而去。 厨房里的人似乎听见了什么动静,拎着柴刀往外探了一眼,没发现什么,便又一下下砍起柴来,只是动作更轻了些,害怕吵醒偏房睡着的两个少年。 第5章 山谷外 许霄带着人纵马奔袭,重新上了路。行不过十余里,视线所及大道转小,像一把钢刀似的直入一条深邃的峡谷。 许霄勒住马,让它慢悠悠走着。 阿沅将脸蛋贴在许霄的背上,双手环抱着他,见身下马匹渐渐停了,关切问道:“哥,你累了吗?” 许霄观察着地形,看一片崇山横于前,往东再无别路可选,只要沿道直入的狭窄山谷。正忧心着,忽然听见身后这么一句,嘴唇抿了抿,答道:“我不是你的哥哥,你我身份有别,我救你也只是因为良心过不去。” 话语有些生硬,许霄说完便开始后悔,害怕这位孩童心性的少主会因此哭闹。 阿沅点着脑袋,认真想了一会儿。 “阿沅知道哥哥心善,几次明明可以丢掉我的,却还是拉着我的手,抱着我。” 他讨好般的用头蹭蹭许霄不算宽厚的后背,又似在回味此前的拥抱。 “哥哥也把我当弟弟好吗?阿沅将来会报答哥哥的。” 少年的声音清脆,许霄忍不住心软,心道都将人带了那么远,在乾庙村中也同样以兄弟相称,现在又何必在乎一个小小的称谓呢。 他摩挲着缰绳,叹了口气:“那阿沅要保证一定听哥哥的话。” 闻言,阿沅连忙点头。 “一定!” 又往前行了一小段,那条谷中小道渐渐明了——两侧是陡峭又植被茂密的断崖,谷内隐隐传来猿啼,天光照不透绿影盎然的华盖,叫行人看不清其中光景。 此时天色渐暗了,许霄不敢贸然过谷,于是四下看了看,望见路的右侧有一个小山丘,上有不疏不密的树林遮盖,是个歇脚的好地方。 他下了马,牵着马匹。阿沅走在他的身侧,往那小山丘上的小树林去。 刚踏上这座小丘,许霄便听见林子里隐隐传来人声。他拉着阿沅想躲到树后,高大的马匹却先暴露了他们。 咻! 只听一道声音破空而来,许霄刚穿来,还未曾见过真正的箭矢,却身体快过脑子,揽了阿沅,匆忙滚向一侧草地上。 箭矢势头不减,直射向二人身后高大的马匹,可那马似是受过训练,敏锐察觉危险,前蹄高高一扬——那支箭擦身而过,没入了树林中,不知钉在哪棵树干上,没了踪迹。 许霄一面按着阿沅的脑袋,一面心有余悸地看那逃过一劫的马。 不远处有道人声随着箭的尾声响了起来。 “快些住手!” 这是个青年人的声音,还听他短促地叹了口气,脚踩在枯枝上吱嘎个不停。 “两个半大的孩子能是山匪?去看看罢。” 果然,几道脚步声渐渐近了,许霄心知对方人多,又有弓箭手,只怕是跑不掉,便也没有徒劳,一双眼睛警惕地看着来人。 重重树影间几个黑衣打扮的男人走近了,各手持长刀或弓箭,不因对面是两个少年而松懈。而在他们后面,一个略显肥厚的身形晃动着,双手小幅度挥舞着,伴随着口中念念有词。 “哟,这俩小郎君好生落魄。” 几个黑衣人在离许霄四五步远的地方站定了,手不离刃,目光带着探究和防备。 那胖公子却不以为意,笑呵呵地对二人道:“二位是从蜀地来的?” 许霄看向他,点了点头。 “我们从一个方向来,往一个方向去,又在明阳谷前相遇,这可是莫大的缘分啊。” 胖公子不着痕迹地扫过二人,又瞧见一边不安踏步的马匹。 许霄拉着阿沅起了身,拍去身上的草叶,黑衣人目不转睛盯着他们,却没有一个人开口,只余面容和善的胖公子喋喋不休。 “这明阳谷可不好过,里头毒虫野兽,山贼匪寇,无论遇上哪一样都能要了人命。” 他欢快地抖着一身肥肉,在透进树林的余晖里拍拍胸脯。 “幸好你们遇上秦哥我,明日日中赶路过山,亦可无忧了。” 许霄回以淡然一笑,这位秦哥一副富商做派,表面一团和气,实则心里早把事事都罗列好了价格,看他同阿沅,不过两个待价而沽的商品。 “秦哥,幸会了。” 许霄抱拳,他不懂礼节,只知道行走江湖中抱拳礼常规实用。 “不知这明阳谷中有什么毒虫,又住着什么匪寇,在下久不出门,对行途一知半解,还望谅解。” “哎,好说好说。” 秦哥热情地挥挥手,黑衣人便让开一条道。 “上头简单搭了个草棚,我们边走边谈。” 于是秦哥在前,许霄牵着马,带着阿沅随后,同往草棚走。 “谷中阴暗湿润,因此多蛇,种类我却不知,我们挑着中午日头正盛的时候走,兴许会少些。而匪寇嘛,不成器不成器!流民刁民聚在一起,扛些农具,你们俩个半大小子倒是怕,可秦哥我是个谨慎人,家中护卫带带了七七八八,再胆大的山匪也没有不惧怕一二的。” 许霄暗自观察着,见黑衣护卫并不出声,却个个神情戒备,手中兵器也是上好的,颇成气候。 “秦哥有备无患,我同幼弟还要仰仗秦哥过山了。” “嗐!这算什么事,我们往来做生意的,最讲究和气生财。” 片刻后,一干人便到了草棚处,里头停了七八辆太平车,拴着数十匹马,几个护卫来回巡逻走动,可见秦哥家大业大。 “两位小兄弟想必已经腹中空空了,我着人取些饭食来,你二人先吃着,待到用过餐,休憩一二再谈明日过谷之事也不迟嘛。” 秦哥善解人意地说道。 许霄道过谢,拴好马,拉着阿沅坐在一堆干稻草上,果然见有人送了东西放到面前。 “不必客气,大家都是兄弟。” 秦哥笑眯眯地,看着许霄揭开油纸包,露出里头油腻腻的鸭肉。 这个世道吃到肉不容易,上午在农户家里只吃过粥汤,许霄现下确实饿了,但看着那油光蹭亮的肉却直犯恶心,忍着没有反应。 他随性地用衣角擦擦手,捡了几块肉囫囵吞下,又灌了半壶水,堪堪咽下,面上却装出意犹未尽的模样,还不忘举着沾满肉腥味的手给阿沅喂了些。 秦哥满意了,又满面春风踱步去看他的货物,让许霄二人慢慢吃。 阿沅见人走了,咀嚼的动作变慢了,半皱着眉不好意思地朝许霄道:“哥,不好吃。” “不好吃就别吃了,小包袱里还有几个干饼,有些硬,你就着水吃些,不然得饿肚子了。” 阿沅点点头,乖巧地去找包袱里的饼,仓鼠似的一会儿撕一块儿,慢慢嚼着。 许霄趁没人注意,将鸭肉埋到稻草上,又按上些泥土,隔绝气味。 见两人吃得差不多了,秦哥悠悠走来道:“味道如何?” 许霄意犹未尽地舔舔嘴唇,道:“味同珍馐,多谢秦哥款待。” “如此便好。” 天已经黑得差不多了,秦哥走近二人,靠在一棵木桩上。 “今夜好好休息,明日一共过谷,前路难行,我手下的人只通武术,为人却木讷,没有探路望路的好手,谷中也不好骑马。小兄弟一路至此,想必本事过人,开道还得仰仗你们了。” 许霄心想这便来了,原来是要他们做开路的石子,喂蛇虫的先驱! 阿沅也隐隐感到不安,却不喜欢在陌生人面前开口,将拉着许霄手腕的力道紧了紧。 许霄拍拍他的手背,算是安抚。 “秦哥待我们兄弟好,不该推辞,只可惜手上没个趁手的兵器,连拦路的荆棘也砍不断一条……” 秦哥闻言,忙接道:“这个好办,不知小兄弟喜欢什么样的兵器,除却弓箭,其它想来有多余的。” 许霄在夜色里思量了一会,答道:“匕首,小刀,都可以的。” 秦哥办事神速,顺手薅下身上悬挂的一把匕首,放在许霄身前。 许霄摸了来,开鞘一看,刀刃锋利泛光,是把不错的家伙,又在手上转了转,找到了在家里转刀的感觉,只是从前的未开刃,如今却锐利危险。 “小兄弟,如今成了吗?” “成。”许霄露出浅浅一笑,答道:“秦哥给我机会,感激不尽。” 天黑透了,温度也降了下来,许霄二人盖着秦哥给的毯子,仰天睡在稻草上。 阿沅白日里睡过,困意不浓,便指着天上的繁星,一颗一颗地问名字。 许霄心里想着事,又侧耳听着巡逻护卫的脚步声,心不在焉地答着:“这颗叫睡不饱。” 阿沅又接着指。 “这颗叫穿不暖。” 阿沅恍然大悟,指着下面一颗星星道:“那这颗肯定叫吃不好!” 许霄嗯了一声,摸摸他的脑袋。 “阿沅真聪明。” 被夸的阿沅沾沾自喜,将身子缩到毯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兴奋地看着漫天繁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