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匹偷来的马并没有配鞍鞯,两人没入山林,不多时许霄便觉得大腿内侧被磨得难受,却不能停下,只倾身将阿沅藏进怀里,使他免受夜风寒凉的侵袭。
山路难行,越往上路越难走,马不能行,许霄驱马绕过小山,来到山坡另一侧。
刚出山林,踏上大道,许霄便遥遥看见地平线前浮起的一缕晨光,连接着脚下一条延向东方的广途。
当务之急是寻一安定之处,让阿沅退烧。
他一路向东,怀里的少年身子软热,只在颠簸之下哼唧了两声,既不探头,也不出言问许霄要去哪儿,像一只受伤的猫儿,你看过去时便用湿漉漉的眼回望着你。
往前行十余里,见一小村庄,房屋稀少又破旧。
许霄体力不济,带着阿沅下了马,往村子里面去,希望能找到一间能用于暂时歇脚的屋子。
清晨时分不见农人往来,许霄将马栓在一棵隐蔽的大树后,牵着阿沅的手叩响了一户房门。
“谁呀?”
院内脚步声渐渐近了,一道男声停在门前。
“我们是蜀中逃难来的,路上迷了路,幼弟有些不适,求一碗热汤。”
许霄往自己和阿沅的脸上都抹了灰土,以使他们看起来更像是难民。
“蜀中?”
门开了一道缝,一张中年男子的脸探出来。
“蜀中贼匪横行,你们两个小少年竟也逃到这儿来了。”
男子挑眉,上下打量了二人一眼。
“衣衫不整的,可是遭了匪难?”
许霄闻言,半抱着阿沅,哽咽着道:“正是遭了匪难,家父为保我们兄弟两个,这才走散了。”
男子侧身,让出位置,半信半疑道:“进来吧。”
进了院门,可以看见内院拾掇的干净,各类农具物品归类整齐,不像是一个独居男子的住所。
果然,听见院内有了动静,屋内探出半张妇女的脸,好奇地往外看着。
“夫君,可是来了什么人?”
“哦,来了两个逃难的孩子,且去煮些饭食姜汤来,赠与他们喝。”
妇人嗳地应下了,进了里间厨房。
许霄连声道谢,又应男子的要求在院内坐下了,阿沅靠在许霄怀里,大口大口呼吸着,额前碎发尽湿,好不令人怜爱。
农户男子收在眼底,心底残存的两分疑虑也消除了,他倒了水给二人,一面寒暄着:
“我瞧蜀地难民越来越多,朝廷江湖竟没一个人管得了那匪患么?”
他捧着碗,颇有些忿忿不平,见许霄看着他,又嘿嘿一笑,接着道:
“小兄弟别见怪,我也是个读书人,虽没取什么功名,在此事蚕桑耕种,但天下事多少关心一二,难免情绪激动。”
许霄大口咽下水,感到撕裂的肺腔逐渐得到滋润,好受不了不少。遂点点头,表示理解,示意男子继续讲。
“蜀中是个好地方,往些年风调雨顺,朝廷和江湖两方势力相持,也算安定。可这几年朝廷往北征讨,无力于西南,江湖势力也分崩离析,匪患横生,我见了不知多少逃难来的,可怜呐!”
说罢,男子抬头望着天际,摇摇头叹息不止。
“说来,你兄弟二人走的是哪条路?”
闻言,许霄先是愣了一下,这几日不断地逃亡让他草木皆兵,不由自主地怀疑起男子这句话的用意。
是为了证实二人身份的真伪?还是有意套话?
许霄思索一二,答道:“一路上匆忙,只记得翻了两座山,跨了一条浅水河。”
男子眉心微皱,似乎在从这零星的话语中推测出方向地点。
不等他再有言语,先前见过的妇人端了木托,重又出现在院中。
“饭食已备齐了。”
男子见状,也顾不得哪条道了,接过木托,摆了几只灰碗,各放在三人身前。
“家贫,没有什么好粥好茶相待,还望见谅。”
许霄低头看去,见碗中粥汤米粒甚少,掺了米糠和菜叶,可谓是青黄一片。但是粥上冒出的丝丝热气却勾着他的胃,叫他情不自禁地咽咽口水。
阿沅在桌下用一只小手勾了许霄衣袍,眼巴巴盯着米粥,却不敢动筷。
男子善解人意,自己先挥筷端碗,喝下一口热粥,又含笑道:“不必客气,趁热吃。”
见男子先吃过了,许霄才放下心,跟着拿起筷子,喝下汤食。
这具身体显然已经很久没有吃下这样的热食,粥一进肚,许霄先是感觉胃痉挛般收缩了一下,暖意才慢慢散开四肢百骸,舒缓了他始终不散的寒意。
阿沅虽然坏了脑子,智力堪比五岁孩童,却极其懂事,见许霄开始吃了,自己才捡起筷子,狼吞虎咽般地吃起来。许霄便拍拍他的背,示意他慢些吃。
男子看着这幅兄友弟恭的场景,心中欣慰,善意也越漫越多:“要不今天就在我家歇息一天,你们两个半大小子,又是死里逃生,肯定吓坏了。”
许霄埋在碗里的头一滞,放了碗,抬头看了眼天色。这是个阳光明媚的晴天,正是赶路的好时候。后头追兵不知何时会赶来,破落村户里的男子也像是别有用心,可是阿沅……
许霄摸了摸小少年的头,知道他高热未褪,是腹中空空,本着对进食的**才强打着精神。
迎上男子善意的笑脸,许霄起身,朝他拜了个礼,口中说道:“许霄感激不尽,敢问先生姓名,日后必定前来报答。”
男子也跟着起身,急忙拦住许霄,不叫他行大礼。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乱世之中既然相逢,便是有缘。乾庙村中杨骋,随时恭候小兄弟来访。”
这话坦荡大方,不似有异心的人能说得出来的话。许霄心下安定几分,又揽着阿沅简单拜了谢。
饭后,因着屋内有女子,杨骋搬了张小竹塌到了偏房,堆了两床被褥,劝许霄二人安睡。
杨氏妻心热,又熬煮了姜汤,送到房前。许霄推脱不得,接过姜汤喂阿沅喝了些。
才用过饭,小少年胃里装不下那么多汤水,剩下的便进了许霄的肚子。待到喝掉姜汤,他终于觉得五脏六腑都温热有力,也隐隐后怕自己要是也病了,两人便只剩死路一条了。
许霄原是不敢轻易入睡的,但当躺倒在竹床上时,疲惫就争先恐后地冒出来,叫他眼睛直泛酸。阿沅被他抱在怀里,很快便沉沉睡去,呼吸还算平稳。
房外静静悄悄,隔着木窗能看见半面湛蓝的天,时间在无知无觉中流逝,许霄阖上眼皮,思绪荡到了九霄云外。
他生在一个不算美满但幸福的家,有一个爱读书的母亲,一大面书架上摆着浩如烟海般的书籍,一台总是接收不良的电视机,里面常播武侠或是仙侠题材的电视剧。
幸福的场景却没有久留,转眼间烟消云散,豆大的雨滴砸在许霄面上,他只余一丝灵魂被拉扯着,飘过雨夜,掠过大火的客栈,坠到了乡野里一间平平无奇的小屋里。
似乎有什么声音一下下敲在他发疼的脑仁上,许霄猛地睁眼,窗外日头已经有了偏西的势头,门外响着一声声沉闷的,铁器敲过的声音。
他伸手摸了把被褥里阿沅的额头,温度离奇般降了下去,貌似这个人用为数不多的智慧换来了自愈能力,那样的濒死状态,吃下两枚药丸,喝过姜汤便能全然化解?
许霄手一抖,心底生出一种这个睡在身边的小少年是个怪物的错觉。
察觉到许霄的触摸,阿沅睁开眼,一声不吭地盯着他。许霄便移开目光,将注意力放到了门外的动静上。
是什么样的铁器敲击沉闷有力?利斧还是砍刀?
许霄溜下床,眼睛透过木窗向外看去。小院里空无一人,斜后门的厨房有人影晃动,那响声也是从中发出的。
他不禁心头一冷,想起夜闻磨刀的曹操,只是杨骋不是他的亲朋,许霄也不是豪杰,没有挥刀的能力,疑心却不敢减少分毫。
被捂热的身体逐渐凉了起来。许霄从随身的小包袱里取出几枚老人给的铜钱,搁在床上。拉起了懵懂的阿沅,悄无声息往屋外走去。
院门没有上锁,许霄拉开一条缝,两人侧身通过后又轻轻合上,直奔拴马的地方而去。
厨房里的人似乎听见了什么动静,拎着柴刀往外探了一眼,没发现什么,便又一下下砍起柴来,只是动作更轻了些,害怕吵醒偏房睡着的两个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