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听雨楼闯关】
离了三岔驿,越往南,冬意愈浅。
官道两旁已见零星绿意,泥土的气息盖过了雪的味道。只是天色依旧阴沉,铅灰色的云低低压着,飘着若有若无的冷雨,沾衣不湿,却透骨生寒。
于江心臂上的伤已结痂,她依旧沉默,但那份沉默里多了些别的东西。她的目光不再仅仅警惕四周,而是常常落在霍昭的背影上,带着一种近乎苛刻的审视,偶尔,又会掠过秋静慈腰间的短笛,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复杂。
秋静慈依旧从容,指点着沿途风物,言语温和,却不再提及那日驿站冲突的细节,仿佛那只是微不足道的小插曲。但霍昭能感觉到,师姐的警惕性提高了许多,宿营时布下的预警机关也更为精巧。
七日后,一座黑瓦白墙的庞大庄园出现在烟雨朦胧中。庄园依山而建,飞檐翘角,气度森严,与周遭的田园景致格格不入。高悬的门匾上,是三个铁画银钩的大字——听雨楼。
楼前并无守卫,只有两尊饱经风雨的石狻猊,沉默地注视着来客。
“到了。”秋静慈勒住马,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师妹,记住,楼内规矩,少看,少问,多想。”
三人下马,立刻有身着灰衣、面无表情的仆役上前,无声地牵走马匹。
踏入大门,仿佛一步跨入了另一个世界。外界的风雨声被隔绝,楼内光线晦暗,只有廊下悬挂的白灯笼散发着惨淡的光。空气里弥漫着陈旧木料和墨锭混合的味道,还有一种更深沉的、如同铁锈般若有若无的气息。
廊腰缦回,庭院深深,竟听不到什么人声,只有他们三人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回廊里回荡,显得格外刺耳。偶尔有灰衣人低头快步走过,如同鬼影,对秋静慈这位核心弟子也视若无睹。
霍昭握紧了昭雪剑的剑柄,这里的压抑,比北境的暴风雪更令人窒息。
秋静慈将她们引至一处偏厅。“在此等候,稍后有人引你们去‘考场’。”她说完,深深看了霍昭一眼,便转身离去,消失在曲折的回廊深处。
偏厅里只剩下霍昭与于江心二人。
于江心走到窗边,看着窗外淅沥的雨丝,忽然开口,声音低沉:“这听雨楼,不像江湖门派。”
霍昭看向她。
于江心没有回头,继续道:“倒像……军营,或者,刑部大牢。”
霍昭心头一凛。她也感觉到了,这里的每一寸空气都绷紧着,藏着无形的刀锋。
没过多久,一个穿着深蓝色劲装、眼神锐利如鹰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他目光在于江心的破虏刀上停留一瞬,又扫过霍昭的昭雪剑,面无表情道:“二位,随我来。”
他带着二人穿过数重庭院,来到一座独立的二层小楼前。楼门上方,悬着一块乌木牌匾,上书二字——“权衡”。
楼内一层,布置得像间书房,四壁书架,中间只设一桌一椅,桌上摆着文房四宝。一位须发皆白、穿着儒衫的老者坐在桌后,昏昏欲睡。
“文试。”蓝衣男子言简意赅,示意霍昭上前。
霍昭走到桌前。老者抬起眼皮,浑浊的目光看了她一眼,指了指桌上铺开的白纸,声音沙哑:“题目:何谓江湖?”
何谓江湖?
霍昭微微一怔。她想过会考校经典、兵法甚至机巧,却没想到是这样一个看似空泛的问题。她想起北境的风雪,祖父沉默擦拭“镇岳”刀的背影,父亲失踪的谜团,驿站少主的跋扈,于江心刀锋上的血,秋静慈深不可测的笛音……
她提起笔,蘸饱了墨,略一沉吟,落笔写道:
「江湖非水,乃人心之涛浪。侠非名,乃行事之担当。路见不平,拔刀是江湖;忍辱负重,藏锋亦是江湖。身在北境,江湖是三百里雪原;踏入中原,江湖是每一步人心。如棋局,落子未必无悔,但求无愧于心。」
写罢,她放下笔。
那老者拿起纸张,昏花的老眼扫过,手指在“落子未必无悔,但求无愧于心”一行字上微微停顿,随即放下,挥了挥手:“过。”
蓝衣男子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但很快收敛,做了个请的手势,引着二人登上二楼。
二楼空旷,地面铺着光滑如镜的青石板,中央以黑白石子镶嵌成一幅巨大的围棋棋盘。棋盘对面,站着一名身材魁梧、面色冷硬的汉子,双手抱胸,腰间佩着一柄阔刃短刀。
“武试。”蓝衣男子退到楼梯口,声音冰冷,“规则:踏出棋盘或倒地不起者,败。”
霍昭深吸一口气,踏上棋盘。
几乎在她足尖触地的瞬间,那魁梧汉子动了!他并未拔刀,而是身形一矮,如同蛮牛冲撞,带着一股狂风直扑过来,蒲扇般的大手直接抓向霍昭持剑的右臂!速度与力量,远超三岔驿那些商会护卫。
霍昭惊鸿诀身法展开,侧身避过,昭雪剑出鞘,点向对方手腕。然而剑尖触及对方皮肤,竟发出“叮”的一声轻响,仿佛点在铁石之上!
横练功夫!
汉子狞笑,变抓为拳,拳风呼啸,砸向霍昭面门。霍昭剑招连变,惊鸿七式如水银泻地,却大多被对方以强悍的□□硬接或格挡,那汉子的招式简单粗暴,却每每攻其必救,逼得霍昭连连后退,险象环生。
激斗中,霍昭的目光扫过那汉子的步法与发力方式,一种莫名的熟悉感涌上心头。这路数……与祖父霍英偶尔演示的几式军中搏杀术,竟有七八分相似!只是更为狠辣,去掉了那些堂堂正正的架子,只剩下最纯粹的杀戮效率。
父亲旧笔记中那些潦草的招式图谱,瞬间闪过脑海!
她一个分神,汉子抓住破绽,一拳震开昭雪剑,另一只手五指如钩,直扣她咽喉!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呜——!”
一声尖锐到极致的笛音,如同无形的锥子,骤然从楼外穿透雨幕,刺入众人耳膜!
那魁梧汉子动作猛地一滞,脸上露出痛苦之色,扣向霍昭的手慢了半拍。
与此同时,一直抱刀立于楼梯口的于江心,眼中寒光爆射!
“锵——!”
破虏刀彻底出鞘!暗红色的刀身带着凄厉的啸音,并非攻向那汉子,而是化作一道血色长虹,直劈向二楼一侧看似坚实的墙壁!
“轰隆!”
碎石飞溅,烟尘弥漫!墙壁竟被这一刀劈开一个巨大的窟窿,露出后面幽深的通道!而在被劈开的墙壁夹层中,赫然可见机括齿轮与闪着幽蓝光泽的弩箭尖锋!
“机关!”霍昭心头大骇。
那魁梧汉子见状,怒吼一声,不再理会霍昭,反而扑向于江心!
于江心刀势回转,暗红刀光如匹练般卷向汉子。两人瞬间战作一团,刀风拳影,将棋盘上的石子激得四处飞射。
霍昭持剑站在原地,看着那被劈开的墙壁,看着里面精密的杀人机关,再回想那汉子熟悉的军中搏杀术,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脑海。
这听雨楼,这考场,根本就是一个陷阱!
她猛地抬头,看向那被于江心一刀劈出的窟窿后面,那幽暗通道的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反光。她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靠近窟窿,借着楼外微弱的天光,她看清了——那通道内侧的石壁上,刻着三个几乎被青苔覆盖、却依旧能辨认出的古朴篆字:
“黑石坡!”
黑石坡!父亲笔记中多次提及,他最后一次领兵出征的地点!也是他最终失踪的地方!
“这招式……你从何处学来?!”霍昭猛地转身,对着那正与于江心激战的魁梧汉子嘶声质问,“你和黑石坡有什么关系?!我父亲霍镇原当年到底遇到了什么?!”
那汉子闻言,攻势微微一缓,脸上闪过一丝极其诡异的神色。
就在这一刻,整个二楼的地板猛地一震!
“咔嚓——轰!”
他们脚下的巨大棋盘,连同周围丈许方圆的地面,毫无征兆地向下塌陷!
烟尘冲天而起,碎石如雨落下。
霍昭只觉得脚下一空,身体急速下坠!混乱中,她似乎看到秋静慈白色的身影出现在楼梯口,脸上带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混合着震惊与某种决绝的复杂神情。
黑暗,吞噬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