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晋年间,朝中本太平无事,恰逢时和年丰,可谓是春风风人,夏雨雨人。
然,这种日子随着皇帝驾崩的噩耗戛然而止。怪就怪在皇帝原本身体康健,且冬日围猎时还未有人能与其争锋,怎么一转眼就病死了?
这事太过诡异,令朝野哗然。
看来是要变天了,不过这天变不到她的头上来。
窝在谢家小院里的苏潆正拿着小锄头刨土,昨日她刚吃完最后一茬韭菜,腻了,便将土又翻了翻,打算种点其他的蔬菜。
杪冬挎着小篮子从门口进来,见她又在种菜,蹙眉道:“姑娘,就算您不怎么出这院门,这刨土种菜的事总归太不体面,您还是铲了改花田吧。”
种花多好,怡情养性,关键是——不会被人瞧不起。
苏潆怎会不知杪冬怎么想,她这小院,是谢家大夫人好不容易才找出的偏院。离着竹林近,蚊虫多,冬冷夏热,不知是哪个被赶出谢家的妾室住的,反正不是个好地儿。
苏潆却很喜欢这里,不小,却也不十分大,有块田,估计是之前哪位姨娘拿来种花的,正好被她找了篱笆改成菜园子。因着是在屋子靠后的地,挡着也看不见,她便不管杪冬的碎碎念,执意种起了菜蔬。
如果她是一个古代妇人,那织绮绣红抑或照顾夫婿最为重要。但她是个现代人,当然最为看重衣食住行四个字,这衣食就是她的重中之重。至于住,过得去就行,而行就不要想了。才十岁就从家里奔逃出来的人,至少这几年为了躲她那亲爹,她哪也去不了。
说起家里,就不得不提一嘴她的出身来。
所谓身世浮沉雨打萍,苏潆穿过来的第一年,便领教了她亲爹苏元义的恶劣人品。
苏潆的母亲才去世没多久,苏元义便迷上了一貌美伶人,不仅败光了苏潆祖父为官四十载的好名声,还将年纪轻轻的姐姐送入谢家为妾,就为了谢家大爷的两间铺子,好与那伶人过快活日子。
苏潆看着能做姐姐父亲的谢家大爷,哭成了一抹泪人。穿过来的这些日子,若不是有这个姐姐,她险些活不下去。
姐姐走后,苏潆便成了苏元义的下一个目标。苏家儿子俊俏,女儿貌美,这也让布商赵家早早就动了心思,愿出高价买下苏潆做养媳。苏元义一听还有这等好事,如此便不用出嫁妆,还能得好大一笔,当即允了。
想苏潆一个现代人,就算做不成剧本里的大女主,怎么还不能为自己搏一把了?于是,在某个月黑风高的寒夜,苏潆提着包袱翻窗户跑了。待苏元义发现时,早不见了踪迹,而苏潆几经辗转,终于到了谢家。
说来也巧,谢家的老夫人正好礼佛回来,因得了一个上签,解了一句“家门雪路无长径,有人相助共登临”而高兴着,就瞧见自家门口倒着一个姑娘。
那姑娘脸上,衣裙上全是脏污的黑泥,比叫花子还不如。旁人看了生嫌,碰也不愿碰,谢家老夫人一生吃斋念佛,可看不得如此可怜的人,且还是个小姑娘,立时着人给她抬回了谢家。
苏潆对老夫人说了自己的名字,苏潆。
姓苏,老夫人好像有些印象,却因年纪大了不记事,一时也对不上人来。得了一旁的老嬷嬷提醒才记起,原是大郎房里几年前抬回来的妾室,这才让人找来了苏怡。
两姐妹都是命苦的人,一见面便抱着哭了起来,苏怡不可置信地看着妹妹。祖父还在时,妹妹雪雕一般精致的娃娃脸,现在已尖削枯瘦。脸上还好没有伤痕,手臂上却都是淤青,她立时猜到缘由,吵着闹着便要去找亲爹算账,被苏潆拦了下来。
苏怡也明白,事已至此,那个家是回不去了,当即跪在了老夫人面前,想让妹妹跟自己住。老夫人虽有心收下这姑娘,但苏怡到底是大房的人,老夫人现在不管事了,大房那位又是个泼辣的,她也不好硬将人往她屋里塞。
老夫人见这姑娘生得实在好看,也怕她家那个又把这个小的看上,故而有些犹豫。
老嬷嬷也瞧清了老夫人的想法,在一旁低声劝,大房的人,还是要他们自己拿主意。老夫人便遣了身边的婢子去知会了大房那位一声。
大夫人本就不喜苏怡,听见还有个妹妹找上门来,面色立时便难看下来,摆了摆手,叫找个医馆看看就成,不要什么人都弄来家里,搞得乌烟瘴气。
得了大夫人的回话,苏怡心如死灰,又跪在老夫人面前哭了好一会。苏潆看清了形势,谢家大爷的正妻不愿接纳自己,她也不怨。妾室这种身份,娘家又不得力,说出来比奴婢也高不了多少。
苏怡做不了自己的主,自也做不了她的主。
苏潆自然瞧得清楚,也跪在地上掷地有声地道:“谢老夫人救我,但苏潆自知身份贵贱,我入不得谢家的门,但我姐姐自小受我祖父教诲,知书达理,性情温良,不是外面那些没受过教的,还请老夫人看在我祖父的面上看顾我姐姐一二。”
谢家的妾室也不是什么女人都能做的,苏潆的祖父曾做过官,虽官小位卑,却很受百姓爱戴。纵使家中清贫,谢文渊在任时也未曾看不起他。说来两人还一起喝过酒,算是有过交情。
这些事旁人不晓得,老夫人却记得清楚。如今这姑娘来了自家做妾室,且是个品行端正的,也不生事,她对这姑娘印象不错。
但还是那句话,到底是大房屋里的人,就算她这个做亲娘的,也不好擅自做主。可她怎么都没想到,一个小姑娘居然说得出这番话,当下愣怔了半晌,待苏潆挺直了背脊走出屋门,她才着人将苏潆叫住。
苏潆因这一席话,得了老夫人恩准,就此入了谢家大门。
苏潆对自己的身份认得很清。妾室的妹妹,已不是低人一等,而是只比奴仆婢子高一个等。算不得什么金贵小姐,也算不得能使唤的下人,不上不下的,故而谢家这些同龄的姑娘们从不找她,就算见着也是鼻孔朝天,十分鄙夷。
什么赏花宴,品茶宴,对诗宴,她都不在被邀请的“名单”里。
苏潆毫不在意,她本就对这些没什么兴趣,还不如安安静静待在自己的小院里。
苏怡是谢家大爷的妾,自是要住到大房屋子里,每日一大早就要去正妻跟前伺候,带着苏潆也不方便。大夫人不耐烦看见她,便找了一处废弃的小院子,让老嬷嬷随便给了个年纪与她相当的小婢子,两个人就生活在靠近竹林的小院里。
这小婢子才进来时,老夫人就赐了名,苏潆也依着她的名,喊她“杪冬”。或许是因为两人年纪小,又都是“逃难”出来的,便觉同病相怜,相处得也很好。
杪冬每每瞧着自家姑娘种菜,便有一种十分违和的感觉。
十二岁的姑娘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偏生了一张极明媚的脸。谢家的那几个姑娘她也是见过的,就算穿着再华丽的衣服,抹再多脂粉,也称不得一句美人。
只是苏潆的年纪小了些,不算长开,要是年岁再大些。杪冬想到园子里那些个公子哥,怕管不住自己的眼睛了。
然,就是这样明媚的苏潆,却拿着木勺舀水浇菜,翻土拔草,怎么能不违和。
杪冬叹了一声:可惜姑娘没投个好胎,否则王侯将相也嫁得。
她将篮子里的东西放下,挽起袖子去帮苏潆。
两人一起吃过饭后,苏潆跟着杪冬在屋子里缝制秋衫。女工她是不行的,做出来的那些东西勉强能看,却拿不出手。但苏潆在做吃食方面很在行,也因着老夫人一直帮衬着她,苏潆便常常做些老夫人没吃过的小吃哄她开心。
杪冬看着她手上那件秋衫的料子,不满地嘀咕一句:“这料子……是苏姨娘送来的?”
苏潆听出杪冬语气里的不快,倒不是指苏姨娘苛待自家亲妹。布料子这种东西,都是由掌家的大夫人底下人去采买的,各房里面的人是个什么喜好,要用什么品阶的东西,按理说都是知道的。
但话又说回来,下面的人对苏姨娘什么态度,就代表着苏姨娘在家里是什么待遇。
大夫人不喜欢她,谢家的奴仆看在眼里,自然不会给她用好的。苏姨娘用不了好的,苏潆自然得用更差的。
用这样的料子打发苏姨娘,杪冬心中鄙夷:好歹是个良家人的贵妾,祖父也是为官的人,何必把事情做绝了。
嘴上却只敢道:“姑娘现在有老夫人,不如将此事告诉她老人家。”
杪冬对大夫人这脾气秉性很是看不惯,苏潆却想得开。老夫人当初是看她可怜才收留,谢家本不用多出一份米粮钱,想来各房都颇有微词,她再去多话,各房只会更讨厌她,老夫人也会为难。
苏潆道:“能不对我耍伎俩就行,我只想安安静静等着及笄。”
可是及笄后就有自由了吗?显然是不会的。
苏潆的婚事轮不着自己做主,但姐姐也做不了她的主,她既入了谢家的门,那自然是谢家做主,但也不代表她自己不能“物色”。
挑一户能入谢家眼的,自己也能过舒服就成,只要能过了亲,日后过不下去还能和离,和离后也能过自己的日子。
苏潆决定先迈出一小步,定个小目标,先给自己攒钱,日后才好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我做的桃酥,那张家酒楼的掌柜尝了没有?”
“尝了,说是很不错,但我与他说了我们的想法,他不同意,说是让姑娘把方子卖给他,也方便些。”
那不能够啊!她的方子是经过多次实验改良,才做出如今的口味。若只卖个方子也太亏了!
这掌柜真是人精,应是隐隐猜到她的身份,知道她的不便才特意如此说。
“那他说数没?”苏潆咬掉线头,拿起春衫看了看,还行,能穿。
杪冬比了个五,把苏潆气得够呛。
“五两银子?我没听错?”
杪冬点点头道:“这老板贼精着呢,想是知道我们急用钱,才把价压低,这桃酥如此好吃,怎么都要十两才行。”
苏潆仿佛被噎了一口,敲了敲杪冬的头,笑骂道:“你这小憨货,我的方子至少五十两。”
杪冬也被惊到了,五十两?怕没人会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