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廊蔻》 第1章 倚廊 永晋年间,朝中本太平无事,恰逢时和年丰,可谓是春风风人,夏雨雨人。 然,这种日子随着皇帝驾崩的噩耗戛然而止。怪就怪在皇帝原本身体康健,且冬日围猎时还未有人能与其争锋,怎么一转眼就病死了? 这事太过诡异,令朝野哗然。 看来是要变天了,不过这天变不到她的头上来。 窝在谢家小院里的苏潆正拿着小锄头刨土,昨日她刚吃完最后一茬韭菜,腻了,便将土又翻了翻,打算种点其他的蔬菜。 杪冬挎着小篮子从门口进来,见她又在种菜,蹙眉道:“姑娘,就算您不怎么出这院门,这刨土种菜的事总归太不体面,您还是铲了改花田吧。” 种花多好,怡情养性,关键是——不会被人瞧不起。 苏潆怎会不知杪冬怎么想,她这小院,是谢家大夫人好不容易才找出的偏院。离着竹林近,蚊虫多,冬冷夏热,不知是哪个被赶出谢家的妾室住的,反正不是个好地儿。 苏潆却很喜欢这里,不小,却也不十分大,有块田,估计是之前哪位姨娘拿来种花的,正好被她找了篱笆改成菜园子。因着是在屋子靠后的地,挡着也看不见,她便不管杪冬的碎碎念,执意种起了菜蔬。 如果她是一个古代妇人,那织绮绣红抑或照顾夫婿最为重要。但她是个现代人,当然最为看重衣食住行四个字,这衣食就是她的重中之重。至于住,过得去就行,而行就不要想了。才十岁就从家里奔逃出来的人,至少这几年为了躲她那亲爹,她哪也去不了。 说起家里,就不得不提一嘴她的出身来。 所谓身世浮沉雨打萍,苏潆穿过来的第一年,便领教了她亲爹苏元义的恶劣人品。 苏潆的母亲才去世没多久,苏元义便迷上了一貌美伶人,不仅败光了苏潆祖父为官四十载的好名声,还将年纪轻轻的姐姐送入谢家为妾,就为了谢家大爷的两间铺子,好与那伶人过快活日子。 苏潆看着能做姐姐父亲的谢家大爷,哭成了一抹泪人。穿过来的这些日子,若不是有这个姐姐,她险些活不下去。 姐姐走后,苏潆便成了苏元义的下一个目标。苏家儿子俊俏,女儿貌美,这也让布商赵家早早就动了心思,愿出高价买下苏潆做养媳。苏元义一听还有这等好事,如此便不用出嫁妆,还能得好大一笔,当即允了。 想苏潆一个现代人,就算做不成剧本里的大女主,怎么还不能为自己搏一把了?于是,在某个月黑风高的寒夜,苏潆提着包袱翻窗户跑了。待苏元义发现时,早不见了踪迹,而苏潆几经辗转,终于到了谢家。 说来也巧,谢家的老夫人正好礼佛回来,因得了一个上签,解了一句“家门雪路无长径,有人相助共登临”而高兴着,就瞧见自家门口倒着一个姑娘。 那姑娘脸上,衣裙上全是脏污的黑泥,比叫花子还不如。旁人看了生嫌,碰也不愿碰,谢家老夫人一生吃斋念佛,可看不得如此可怜的人,且还是个小姑娘,立时着人给她抬回了谢家。 苏潆对老夫人说了自己的名字,苏潆。 姓苏,老夫人好像有些印象,却因年纪大了不记事,一时也对不上人来。得了一旁的老嬷嬷提醒才记起,原是大郎房里几年前抬回来的妾室,这才让人找来了苏怡。 两姐妹都是命苦的人,一见面便抱着哭了起来,苏怡不可置信地看着妹妹。祖父还在时,妹妹雪雕一般精致的娃娃脸,现在已尖削枯瘦。脸上还好没有伤痕,手臂上却都是淤青,她立时猜到缘由,吵着闹着便要去找亲爹算账,被苏潆拦了下来。 苏怡也明白,事已至此,那个家是回不去了,当即跪在了老夫人面前,想让妹妹跟自己住。老夫人虽有心收下这姑娘,但苏怡到底是大房的人,老夫人现在不管事了,大房那位又是个泼辣的,她也不好硬将人往她屋里塞。 老夫人见这姑娘生得实在好看,也怕她家那个又把这个小的看上,故而有些犹豫。 老嬷嬷也瞧清了老夫人的想法,在一旁低声劝,大房的人,还是要他们自己拿主意。老夫人便遣了身边的婢子去知会了大房那位一声。 大夫人本就不喜苏怡,听见还有个妹妹找上门来,面色立时便难看下来,摆了摆手,叫找个医馆看看就成,不要什么人都弄来家里,搞得乌烟瘴气。 得了大夫人的回话,苏怡心如死灰,又跪在老夫人面前哭了好一会。苏潆看清了形势,谢家大爷的正妻不愿接纳自己,她也不怨。妾室这种身份,娘家又不得力,说出来比奴婢也高不了多少。 苏怡做不了自己的主,自也做不了她的主。 苏潆自然瞧得清楚,也跪在地上掷地有声地道:“谢老夫人救我,但苏潆自知身份贵贱,我入不得谢家的门,但我姐姐自小受我祖父教诲,知书达理,性情温良,不是外面那些没受过教的,还请老夫人看在我祖父的面上看顾我姐姐一二。” 谢家的妾室也不是什么女人都能做的,苏潆的祖父曾做过官,虽官小位卑,却很受百姓爱戴。纵使家中清贫,谢文渊在任时也未曾看不起他。说来两人还一起喝过酒,算是有过交情。 这些事旁人不晓得,老夫人却记得清楚。如今这姑娘来了自家做妾室,且是个品行端正的,也不生事,她对这姑娘印象不错。 但还是那句话,到底是大房屋里的人,就算她这个做亲娘的,也不好擅自做主。可她怎么都没想到,一个小姑娘居然说得出这番话,当下愣怔了半晌,待苏潆挺直了背脊走出屋门,她才着人将苏潆叫住。 苏潆因这一席话,得了老夫人恩准,就此入了谢家大门。 苏潆对自己的身份认得很清。妾室的妹妹,已不是低人一等,而是只比奴仆婢子高一个等。算不得什么金贵小姐,也算不得能使唤的下人,不上不下的,故而谢家这些同龄的姑娘们从不找她,就算见着也是鼻孔朝天,十分鄙夷。 什么赏花宴,品茶宴,对诗宴,她都不在被邀请的“名单”里。 苏潆毫不在意,她本就对这些没什么兴趣,还不如安安静静待在自己的小院里。 苏怡是谢家大爷的妾,自是要住到大房屋子里,每日一大早就要去正妻跟前伺候,带着苏潆也不方便。大夫人不耐烦看见她,便找了一处废弃的小院子,让老嬷嬷随便给了个年纪与她相当的小婢子,两个人就生活在靠近竹林的小院里。 这小婢子才进来时,老夫人就赐了名,苏潆也依着她的名,喊她“杪冬”。或许是因为两人年纪小,又都是“逃难”出来的,便觉同病相怜,相处得也很好。 杪冬每每瞧着自家姑娘种菜,便有一种十分违和的感觉。 十二岁的姑娘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偏生了一张极明媚的脸。谢家的那几个姑娘她也是见过的,就算穿着再华丽的衣服,抹再多脂粉,也称不得一句美人。 只是苏潆的年纪小了些,不算长开,要是年岁再大些。杪冬想到园子里那些个公子哥,怕管不住自己的眼睛了。 然,就是这样明媚的苏潆,却拿着木勺舀水浇菜,翻土拔草,怎么能不违和。 杪冬叹了一声:可惜姑娘没投个好胎,否则王侯将相也嫁得。 她将篮子里的东西放下,挽起袖子去帮苏潆。 两人一起吃过饭后,苏潆跟着杪冬在屋子里缝制秋衫。女工她是不行的,做出来的那些东西勉强能看,却拿不出手。但苏潆在做吃食方面很在行,也因着老夫人一直帮衬着她,苏潆便常常做些老夫人没吃过的小吃哄她开心。 杪冬看着她手上那件秋衫的料子,不满地嘀咕一句:“这料子……是苏姨娘送来的?” 苏潆听出杪冬语气里的不快,倒不是指苏姨娘苛待自家亲妹。布料子这种东西,都是由掌家的大夫人底下人去采买的,各房里面的人是个什么喜好,要用什么品阶的东西,按理说都是知道的。 但话又说回来,下面的人对苏姨娘什么态度,就代表着苏姨娘在家里是什么待遇。 大夫人不喜欢她,谢家的奴仆看在眼里,自然不会给她用好的。苏姨娘用不了好的,苏潆自然得用更差的。 用这样的料子打发苏姨娘,杪冬心中鄙夷:好歹是个良家人的贵妾,祖父也是为官的人,何必把事情做绝了。 嘴上却只敢道:“姑娘现在有老夫人,不如将此事告诉她老人家。” 杪冬对大夫人这脾气秉性很是看不惯,苏潆却想得开。老夫人当初是看她可怜才收留,谢家本不用多出一份米粮钱,想来各房都颇有微词,她再去多话,各房只会更讨厌她,老夫人也会为难。 苏潆道:“能不对我耍伎俩就行,我只想安安静静等着及笄。” 可是及笄后就有自由了吗?显然是不会的。 苏潆的婚事轮不着自己做主,但姐姐也做不了她的主,她既入了谢家的门,那自然是谢家做主,但也不代表她自己不能“物色”。 挑一户能入谢家眼的,自己也能过舒服就成,只要能过了亲,日后过不下去还能和离,和离后也能过自己的日子。 苏潆决定先迈出一小步,定个小目标,先给自己攒钱,日后才好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我做的桃酥,那张家酒楼的掌柜尝了没有?” “尝了,说是很不错,但我与他说了我们的想法,他不同意,说是让姑娘把方子卖给他,也方便些。” 那不能够啊!她的方子是经过多次实验改良,才做出如今的口味。若只卖个方子也太亏了! 这掌柜真是人精,应是隐隐猜到她的身份,知道她的不便才特意如此说。 “那他说数没?”苏潆咬掉线头,拿起春衫看了看,还行,能穿。 杪冬比了个五,把苏潆气得够呛。 “五两银子?我没听错?” 杪冬点点头道:“这老板贼精着呢,想是知道我们急用钱,才把价压低,这桃酥如此好吃,怎么都要十两才行。” 苏潆仿佛被噎了一口,敲了敲杪冬的头,笑骂道:“你这小憨货,我的方子至少五十两。” 杪冬也被惊到了,五十两?怕没人会买吧…… 第2章 乌梅 既然不愿意找她订货,苏潆也不着急,干脆将目光放到了小酒肆小食店里,一步一个脚印,从小做大。她变着花样做了些不同样子的糕点出来,先用谢家的这些“吃货”试试水,倘若这些个嘴刁的贵人都喜欢,那她以后去盘个店铺卖糕点也不错啊! 已是八月末,天气到了最热的时候,几个年纪轻点的谢家公子便想着吃“冰”。像谢家这种财力雄厚,家中又有数位官员在朝中任职的世家大族,吃冰这种普通人家的奢侈,倒成了谢家公子的家常。 只不过平常的都吃腻了,换来换去就是那几种冷汤,大都甜腻腻的,口味刁钻的谢家二公子便不喜欢了,拒了三房姑娘们送来的牛乳冰汤,自己喝了一杯冷茶算是解暑了。 绍六见自家公子下朝回来了,换了茶盏里的水,才喘了口气,便听自家公子沉声问道:“这又是谁家送过来的?” 绍六看了一眼桌面上的乌梅冰汤,笑道:“二夫人怕公子被暑热闷了气,特意让兰月送来。” 谢怀延喝了一口,酸甜爽口,竟十分好喝。 这与自己以往喝的乌梅冰汤味道大不一样。想也不是自己亲娘做的,她娘爱吃却不爱弄,屋里的厨娘做得也好,他娘口味刁了,就不爱吃其他几房送来的东西。 没想到这乌梅冰汤入了她的眼,想来是十分满意才会送来给他。 就着一旁碟子里的桃酥咬了一口,谢怀延难得赞了一句:“李娘子的手艺愈发好了。” “二公子错了,不是李娘子,奴听兰月说是苏家姑娘做的,不止夫人那房,她给每一房都做了亲自送去。” 绍六在“亲自”二字时有所停顿。一般情况,这种事情哪里轮得到家里姑娘来做,婢子奴仆送就行了。可这位苏姑娘,每次都亲力亲为,不止亲自做,还亲自送。各家就算不喜她,到底还要给两分脸面收了,至于吃不吃……就不知道了。 苏家在谢家住着有些说不过,但老夫人看着可怜收进来,又不好赶人家走了。大夫人因着这事遣人在老夫人面前请了几日假,没去晨昏定省,老夫人也不怪。人都塞到眼前去了,气就气吧,一个小丫头而已,谢家养得起。 “苏家姑娘?”谢怀延想不起府里还有这么一号人物,将谢家所有姑娘都回忆个遍,依旧没有找到那张脸。 绍六见自家公子来了兴趣,忙凑上去低声道:“苏姑娘啊,就是大爷底下那个苏姨娘的妹妹,当年老夫人看着可怜才收进来的,也养了小两年了。” 谢怀延一怔,小两年?他小两年都没见过这姑娘? 其实是见过的,只不过苏潆只在过大节时才出去,每次隐在乌泱泱的一群人后面,两人视线碰过一下,但彼此都不知身份,便没记住。 只脑中有个蹁跹的影子,眼一眨便飞走了似的,再也没看见。 谢怀延将剩下的桃酥给了绍六,自己将剩下的乌梅冰汤喝见了底。 第二日,兰月将一盏茶端了过去,二夫人望着这茶的颜色,又想起了昨日的乌梅冰汤,忽觉有些口渴了,便问她:“你可问过绍六了,端砚喝了没?” 端砚是谢怀延成人礼后赐的字,端取的是“端修修德在,门族盛如初”(注1),砚取的是“砚虽非铁磨难穿,心虽非石如其坚,守之弗失道自全”。(注2) 谢怀延三岁启蒙,六岁便展现惊人的学习天赋,八岁能诗文,十岁能成章。谢文渊在他身上花了不少心思。身为内阁首辅,为了孙子日后能接下谢家这杆大旗,放下脸面亲自登门为他求了一位名师。 而谢怀延也不负众望,一路高歌猛进,要不是谢文渊突然病逝,他为了守孝,也不会耽搁到成人礼后才入春闱。 谢家虽有谢文渊这样的人物,家里其他房里也有几个为官的,但大多是官职不高,也不受器重的,谢文渊便将希望寄托在了孙子辈。就如今而言,嫡长孙天资一般,虽也进了春闱,但离着自己二弟还有些名次。其他几个年岁还轻着,虽都过了童试,却无人能仰谢怀延项背。 在平头百姓家中,能出个举子已经不错了,但世家大族里,还要论个官职大小。 就好比谢家大爷,他有两个儿子,一个十八,一个十二。大的那个还算成器,小的那个全被大夫人宠得没了样子,不仅读不进去书,连好都不愿学,小小年纪只爱玩闹,已然废了。 二夫人只有一个儿子,倒是想将他看管紧些,谁知人家自己看得紧。每日一早起来读书,深夜才睡。放寝屋里的丫头从不准入内伺候,都给赶了出去,只留了个年纪比他大十岁的绍六近身。 久了之后,二夫人决定不要操这份闲心了,他老子爹都不管,自己为何要管。便将心思移了移,得空就跟三夫人还有她两个女儿说说话,绣绣花,每日也不算太枯燥。 苏怡也是因着大房看着大公子读书,她才得了松快,便常到苏潆的院子里去坐坐。 苏潆见姐姐来了,满脸的笑意,将她引进了屋子,给她吃了一碗自己新做的八宝粥。 苏怡不知她竟会做这些,但她一个姑娘家,整日不是菜园子就是做吃食,若是让别人看见了,难免不会有闲言碎语出来。 苏怡问道:“我听闻,昨个儿你到各房送东西了?” 苏潆笑了一声:“不过是些讨嘴的小食,姐姐不会又要说我乱花钱吧?” “可不就是乱花钱。”苏怡敲敲她的额头,看着她身上褪色的衫子,怎么都笑不出来,蔼蔼叹道:“都是姐姐没用,让你也受苦。” 苏潆最怕她说这话,抓着她的手劝道:“若不是姐姐,我早被亲爹卖了,还能有这样的日子?”她扯扯自己的衣服:“现在这样已经很好了,老夫人对我好,各房也没拿事寻我麻烦,可不比在家里好多了?” 这是实话,苏元义待她可比府里的人差太多。打骂都是常事,她小小年纪有心争也争不过,只能跑。 说得也是。苏怡叹了一声,望着妹妹笑盈盈的脸,她有些惋惜地抚了抚。她的妹妹生得这样好看,却窝在这不见天日的院子里,吃食还要自己贴着做些才不至于挨饿。 苏怡暗自捏了捏手心,待苏潆及笄后,她定要给苏潆找户好人家,让她不再过这样的日子。 两姐妹说了会儿话,苏怡怕回去晚了大夫人又要说闲话,便带着婢子莺时回去了,正巧着杪冬笑着回来了。 “姑娘,我刚去老夫人那里送八宝粥,碰到二夫人,她说咱们的乌梅冰汤做得好喝呢。” 苏潆叹了一声:当着老夫人的面夸她做得好,却不说还想要,不是明摆着想让她再做么。 这二夫人她没接触过,却也听过。 大夫人说她人精一样,城府在心不在口的,比自己更讨人喜欢。 言外之意,大夫人觉得自己更实诚一点。 苏潆不作评价,在自己小院里也不说,生怕隔墙有耳,祸从口出。 既然二夫人想吃,再麻烦都得做。苏潆挽起袖子扎进灶房,出来时天都要黑了。苏潆估摸着二夫人用过饭才送去,还避开了公子们下学的时间,带着杪冬在正门外等着。 二夫人的婢子兰月从门口出来,未见其声先见笑:“苏姑娘怎么来了?”又见她手里提着两个大食盒,抿唇笑道:“这是又做什么好吃的?是给二夫人的吗?” 苏潆淡淡一笑:“今日天气热,我做了些冰汤,想着二夫人怕热,先让二夫人尝尝鲜。只是时间晚了,大夫人屋里的嬷嬷忙着,取冰便不好麻烦大夫人。” 冰这东西在谢家不算稀罕,但她苏潆想要,却比婢子更难拿。 没有就算了,苏潆也猜到自己拿不着,提前用院子里的井水镇着,就算没有冰也带着丝丝凉气儿。 因着乌梅不够了,她便将乌梅汤做成了桂花乌梅茶汤,闻起来香,喝起来也不粘口,想来二夫人更喜欢。 至于尝鲜,则是让二夫人知道,苏潆只做了给她,没给其他人,为了卖她这一句好。 真是个玲珑剔透的人。 兰月心道:这苏姑娘看着年纪不大,说话做事很是体面周到。 “真是谢谢姑娘了,给我吧,我去禀了二夫人姑娘来了,姑娘等我。” 兰月接过她手上的食盒,苏潆先对兰月道:“不打扰夫人了,我炉子上还烹着粥,等杪冬出来就走,改日做了新冰汤,我再给夫人送来。” 接着便对杪冬道:“你跟着兰月姐姐一起进去,别给姐姐累着。” 杪冬点了点头,跟着兰月从正门进去。 听闻这二夫人还有一位公子,生得很是俊朗,应是传了二爷的容貌,两人都是惊才绝艳,又濯清轩逸的人。二夫人看二爷看得紧,看儿子更像看宝贝疙瘩一样。 苏潆能避就避,但凡惹了这些公子哥,她肯定待不下去。 天色渐渐暗了,圆月才刚挂上枝头,伴着一簇清冷的月光,照在苏潆身上。 她靠着墙,仰望那一轮月,圆圆满满盘子一样的月,不似她的心,总缺了一块似的。 忽然闻见桂花的香味,她抬头,见一支桂花从窗棂的空隙里探出来。她想伸手摘下,忽地想起这里是谢家,又将手收了回来,叹了一声。 她俯身,捡起地上掉落的桂花,放在手心闻了闻:好香啊,用来做桂花酱一定很不错。可惜这棵桂花树长在二夫人的园子里,她碰都碰不得。三房的园子里倒是有更多更好的,可惜她进不去。 “姑娘。”杪冬出来,在墙边见苏潆在发呆,笑道:“东西送进去了,我们回去吧,你忙了一日,还没吃饭呢。” “饿过了,也不是很想吃了……” 待两人的声音渐渐远去,谢怀延才从拐角处的阴影中走出,望着两人的背影久久未言。 绍六从后面跟上来,见自家公子一直望着前面,疑道:“公子,您站这看什么呢?” 谢怀延看了他一眼,又看向不远处的小道上。 绍六跟着他的视线,才发现渐行渐远的两个身影。 绍六眯着眼睛细细分辨:“是苏姑娘吧,她的婢女杪冬我常见。她们这是来找二夫人的?公子怎得不上前?” 虽说是在自己家,但天色已晚,被人看到难免会有闲言碎语。他身上倒传不出什么闲话来,但她这样的身份,难免会被诟病几句。 谢怀延握住那一枝探出窗棂的桂花,陷入了沉思。 一个十四岁的姑娘,一张稚嫩的脸,眼睛里却似藏了多少惆怅。 苏姑娘,他的脑中忽然响起这一声称呼,蹙眉低喃道:“苏潆。” 白天牛马夜晚码字工,身体不太好,想试着写写文放松一下心情。免费的文,写的不好估计也签不上,大家随便看看。[抱拳] 注1:《送张真翁赴举》宋,徐照:端修修德在,门族盛如初。鼓励通过"端正修养"积累德行,成就家族声望,体现传统士人价值观。 注2:文天祥《砚铭》以砚台“磨而不磷”的特性比喻心志坚定,强调守护气节、不改初心的品格。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乌梅 第3章 茶汤 桂花乌梅茶汤好喝是好喝,但不适合晚上喝。 二夫人送了两碗给谢怀延,他赏了一碗给绍六,结果两人一起失眠。 翌日谢怀延在饭桌上吃朝食,发现她母亲顶着眼下的乌青上了桌,他叹了一声:“你若想喝白日里让李娘子做便是。” 李娘子是二夫人小厨房里的厨娘,跟了二夫人许多年,摸得准二房里几人的口味,本身也颇有几分本事,故而很得二夫人喜。 “也不是我想喝。”二夫人睨了自己儿子一眼:“苏潆送来,我不能不收吧?收了不能不喝吧?你娘我不是这样的人。” 谢怀延点了点头,淡道:“平白无故的,她只给你送?” 谢怀延知道自己母亲惯会装无辜,只需一猜便能知道,她若没开这个口,苏潆怎会上赶着送来门口?如果她是个耍滑的性子,自己怎会两年都没怎么见过她? 甚至谢家的其他人见了她,也不一定认得出她是谁。 二夫人见儿子戳穿自己,有些委屈:“那日我就在母亲面前提了一嘴,不过是想夸夸这姑娘的好手艺,谁知她身边那婢子回去跟苏潆说了什么……” 罢了。谢怀延放下碗筷,接过绍六递过来的帕子擦嘴:“下次莫要如此,我回书房了。” 二夫人对于自己这儿子有种深深的挫败感。十八岁的年纪,不大不小,却总有一股老成气,板起脸来就连她都不敢多言,与二爷性子大为不同。 想二爷一个八面玲珑的人,偏偏有个不苟言笑的儿子,每日正襟危坐,动不动就说些大道理,气场比他祖父都强些。 谢家男丁不少,可偏偏只有他是这般,整日沉着个脸,连母亲见了都要误会,常常劝她:“莫要将儿子压得太狠,你看看他,整日郁郁寡欢,瞧着看什么都不喜似的,只爱读书也不行,那不成书呆子了?” 她这几年不知受了多少“冤屈”。她儿子是不爱笑,自己与二爷这么一对爱热闹爱说话的人,怎么就生出一个闷葫芦?自己为了逗他开心已经随着他了,外面的人谁又懂她的苦。 她有时竟羡慕起大房那边,至少能摆个排面,耍耍母亲的威风。 她呢,只要在儿子面前总被压一头。 谢夫人本不想打扰他读书,但想起母亲说的话,便将三夫人办花宴的事说了出来:“你也别总顾着读书,适当放松放松,不然你祖母又说我压你太过,这都不许你去,你就当是为了洗洗你母亲身上的冤屈,就去一次。你几个弟弟妹妹都去,你就当歇一日,耽误不了什么。”说完拿眼看着他。 谢怀延有些无奈,最是不喜这些大宴小宴,不过是对个诗喝个酒赏个花,他又不是没去过。 “母亲去就是,我还有一篇策论没背。”说罢带着绍六就走,那步子迈得又快又急,像是有人在身后追似的,把二夫人噎的半晌没找出一个词来骂他。 两人回到书房,绍六奉上茶,谢怀延喝了一口,竟觉少了几分滋味。 “这茶味道不对,是放久了还是跑味了?” “怎会!”绍六亲自收的茶,罐口次次都封得很好,这几年都是这样喝的,怎的就跑味了? 绍六想了一圈才明白过来,轻咳一声道:“昨日的桂花乌梅茶汤,还在公子嘴里吧?” 谢怀延抬眸看他,绍六躲开他的眼神,又回道:“公子若想喝,找苏姑娘再做不就行了?” 他母亲这样想不奇怪,连绍六这样的下人都这样想,可见苏潆在谢家人眼中,与奴仆婢子差不了多少。 谢怀延叹息着摇头。 二夫人喝了苏潆的茶汤,本想送点什么给她,忽地想起三夫人的花宴来,猜她一个小姑娘也是爱玩的,便想着邀她一起去。 可到底不是她办的,也不是在自己院儿里,二夫人便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三夫人。 三夫人听后却满脸难色:“她一个外姓人,我都多久没见着她了……” 苏潆送一房二房东西都是从正门递进去,三房却只让她走后门,也是站在门外,奴仆收的东西,故而三夫人没见着苏潆的面。 二夫人抿唇笑着,所谓“吃人嘴软”,她也不好跟三夫人说实话,便想了个由头:“这不是想她做的点心茶汤么,花宴上的那些东西,次次都是那几样,我都吃腻了。” 三夫人想了想:也是,谢家养着那丫头两年了,总不能一直让她缩小院里白吃白住吧?说不准日后出嫁,谢家还得陪嫁妆给她。这谢家无形中成了她最大的靠山,想想便觉得亏。说来说去都怪母亲心软,又不是捡个阿猫阿狗,给口吃食就算完,不知日后还要谢家倒贴多少出去!怎么都不能便宜这小妮子,让她来做吃食也是看得上她,那丫头连婢子都不如,也只有这点能拿出手来。 “还是你思虑周全,我们家锦儿总念着家里厨子做的花宴席面不好呢!” 二夫人见说成了,便觉自己干了一件天大的好事。待三夫人一走,她当即拨了兰月去苏潆跟前说了这事。 杪冬一听就冷下脸来,但又不好表现得太过明显,只绷着脸忍着。 苏潆微微一笑,道:“二夫人疼我,我明白的,兰月姐姐请一定帮我谢谢二夫人。” 兰月见这姑娘笑得好看,到底心虚,声音也软了几分:“苏姑娘别见外,二夫人也是想着苏姑娘总在小院里,难得有机会和家里公子、姑娘们一块玩,这才想着叫你。” 这是在告诉她,二夫人是一片好心,别想岔了。 顿了顿,她瞧苏潆没什么反应,便又道:“苏姑娘虽是外姓人,但日后总要从谢家出嫁,不能让各房的公子和姑娘们认不得谢家还有苏姑娘,你说是这个理不是?” 这是在点她,谢家养着她,有些事不做也得做。 苏潆知道逃不过,这事本也做得,但又不能如此轻易,否则日后这样的事还不知有多少。 她加杪冬才两个人,能做出多少东西来? 估计这一次得累个半死,苏潆心中一叹:还得谢谢二夫人,让各房记起还有她这么一个吃白饭的人。 一时竟觉又好气又好笑,二夫人是假好人还是真小人,她用自己三十年的阅历竟还看不清了。 或许掺着点真心,可又不那么在意她这个人,没什么阴险的心思,但这自私的性子多少是让人难受的。 苏潆没什么表情,杪冬已经气炸,连正眼都不给兰月,恨不得她说完赶紧走。 “兰月姐姐说的是,但我鲜少出去,也不知各房院里有多少人,得准备多少东西。”她故作讪讪:“不怕兰月姐姐笑话,我这里缺东少西的,让我凑一场花宴确实有些困难。” 这算什么事?兰月以为她要推脱,口气又冷了几分:“这有何难?苏姑娘明日拟个单子给我,缺什么我自会告诉夫人们,苏姑娘只专心操持花宴就是。” 兰月一番软硬兼施以为将苏潆说透了,实则苏潆心里自有计较:这事肯定拒绝不了,否则该被人吐槽不识抬举了,可也不能如此轻易便被人使唤了,否则日后还不知有多少这样的事。 她含了一丝感激的笑意:“劳烦兰月姐姐了,这个天色还跑一趟。” 好不容易送走了兰月,杪冬破口骂道:“她们倒好,嘴一张就要姑娘操持花宴,且不说这些个点心茶汤多难准备,家里又不是没厨子,偏要姑娘来做,变着法子来折磨人,都是些……” 苏潆听她越说越过,忙捂住她的嘴道:“既然拒不了何必多言,叫人听了就算拼得累一场也得不了一点好。” 算了,忍了,谁让她寄人篱下呢! 不就是一场花宴么,办就是了。她不只要办,还要办得隆重,将谢家能调动的都调动了,也好让她们知道这事不是这么容易就做了。 最重要的是,以后少来烦她。 二夫人听了兰月的回话颇为高兴,没想到这丫头还挺懂事的。可她也心虚,知道这事多多少少掺了点自己的私心,便对兰月道:“这几日不要去扰公子了,他读书累。” 兰月当即会意,二夫人是怕被公子说道理,以往二夫人做了什么公子认为不占理的事,总要规劝几句,二夫人不耐烦听儿子数落自己。 兰月长这么大还没见“儿子教训老子”,不过她家公子还真是威严。公子虽然生得俊,但不苟言笑,矜严肃厉,每每看见都不自觉想将背脊挺直。 想到此,她忽然俯下身在二夫人耳边道:“曦月在奴婢跟前哭了两次了,说是公子十日有九日在书房睡,她连公子面都见不着,其他的事……自是无能为力……” 兰月的年纪在婢子里算大的,但她对于这些事也讳莫如深,毕竟没有试过,也不太懂。只是感叹曦月这样一个可人儿放公子面前,公子居然看都不看,着实有些让人匪夷所思。 莫不是……有疾? 兰月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二夫人。 二夫人听后却笑了。 罢了罢了,由着他,一门心思读书也不是坏事,待他日后有功名傍身,什么样的女人没有? 她该高兴才是,自己儿子如此上进,全不用自己操心,可比大房那几个省心多了。 大夫人确实“不省心”,自己院里头那些没一个省心。她刚帮自家小的填了一笔账,那头又来了一场花宴,着实给她气得不行。 “你说说,这月多少事要忙,办什么花宴,闲得慌!”大夫人嗤道。 婢子上春在一旁应和:“谁说不是,大夫人整日忙,水都不及喝几口,有些人倒好,今儿一个花宴,明儿一个诗会,过节要吃席面,天冷要汤锅子,也太会过日子了。” “我为了这个家算盘子都打冒烟了,她们花起钱来倒不计较,你看看这单子!”大夫人拍着桌上厚厚一沓纸道:“这还只是些吃食的单子!她们这是办花宴吗?随便来个人看了都以为咱们谢家要做年席呢!” 大夫人关起房门来骂,见面了也还是要笑的,谢家几个爷都亲,若是闹在她们几个身上,不好看的还是自己。 大夫人忍了这口气,只想着完事后去母亲面前提一嘴,否则年底的账面又有人说三道四了。 第4章 挨骂 听闻谢家的宅子是圣上所赐,厅堂五间九架的规格,宅邸为五进院落,苏潆没有数过谢家到底有多少间屋子,只是她来了两年都未曾将谢家逛完过。 得亏谢家不小,而她出门又少,她这么一个外姓人才不会显得那么扎眼,但一场花宴,让她重新回到了谢家各房的眼里。 此次花宴的点心茶水,器具用物,苏潆用了整整三日才定下来。她做了两版预算,一版简单的,只将谢家平日里常吃的那几样写了上去,器物也是谢家现有的,不用许多钱。另一版则是将自己能想到的,一应写成了本册子递了上去,当然,包含了预算的银钱。 不出所料,两位夫人直接选了第二版,并且满怀期待地让她着手准备。 但准备前,她又将册子递进了大夫人的院儿里。不过片刻,上春便沉着脸将她一个从未进过大夫人院儿的人,破天荒地请了进去,然后…… 然后能怎么,肯定是狠狠骂了许久。 大夫人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她,还未说话先是一声冷笑:“外姓人总归是外姓人,用着别人家的钱是不心疼,但我身为谢家长媳,可由不得你如此铺张。”大夫人指着册子上的东西,一样样地与她道:“家里什么杯碟碗筷没有,偏要去张家铺子定做!还有这些食材,哪一样不是贵价货?你还真当我们谢家是钱铺子不成?就算是钱铺子,也轮不着你一个外姓人随意挥霍!” 苏潆站在大房屋内,颔首垂眸听训。既不恼,也不辩,只笑着听完大夫人数落,才缓缓道了一句:“大夫人操持谢家辛苦,苏潆一个外姓人也看在眼里,本也没资格做这些事,谁知突然得了这差事,我一个外姓人,吃谢家的,用谢家的,也想帮夫人们尽些心意,这才应了,如今也觉难办……” 她顿了顿,看了一眼大夫人,眸色中满是无奈与委屈,却不再说话。 大夫人似被噎了一口气,朝她撒也不是,不撒也不是。 这花宴是谁搞出来的名头她怎会不知,三夫人素来就爱整这些宴,打着热闹的名头,实则还不是想给别家宅院里的公子哥邀来,给自家女儿相看。 她心中冷嗤一声,就她那两个女儿,一脸小家子气,能被什么公子哥看重? 横竖不过是嫁个举子,抑或是赶着巴结的,那些个小官家的公子。 但大夫人是个有气就会撒的人,惯不会憋着,苏潆既落到她眼前,她又怎会放过。她叫来了上春,取了五十两银子给苏潆。 “既然二夫人、三夫人都让你办这花宴,我也不好说什么扫兴的话,办便办吧,只是再不知柴米油盐贵,也要懂得分寸二字。如今钱我是给足你了,若是办不好这花宴,可莫要将责任推到我这里来。” 杪冬一听五十两,面色顿时僵住了,待上春将银子塞到杪冬怀里,她才将目光移向了抿唇不语的苏潆。 两人还未说完话,苏怡十分“不合时宜”地出现了。既不是早上需要伺候正妻的时候,妾室是不能自已跑到正妻的屋子里。苏怡自是知道这个道理,但她在外面听了许久,心疼妹妹被大夫人刁难,便不请自来地进了屋。 “大夫人,这花宴苏潆办不得……”苏怡的声音素来柔柔的,给人一种羸弱温吞的感觉。在男人看来,这或许是一种温柔,但在大夫人眼里,这便是扭捏造作之态,是妾室、通房甚至外面楼里不正经的货色,才喜欢拿捏的腔调。 本就因自己男人偏宠妾室而嫉恨,偏还硬凑上来! 上春跟了大夫人许多年,十分有眼力见儿。她先一步上前叫人拦下了欲硬闯的苏怡,口中冷哼一声:“大夫人没叫苏姨娘过来,姨娘怎的这般没规矩。” 大夫人朝上春摆了摆手,拿起桌上的茶盏抿了一口:“小门户的女儿,没规矩是常事,又没怎么学过,我还能跟她计较不成?” 大夫人说话素来难听,苏怡也习惯了,不愿与她争辩什么。她先行一礼,将苏潆挡在身后:“夫人说的是,我们这些小门户出来的上不得台面,像操持花宴这种事,怎好让苏潆去,若是办得不好岂不是拂了三夫人面子?” 大夫人挑眉:“苏潆做不得,怎不和三夫人说?来我跟前闹也没用,我也不是起了心思要办花宴的人啊!” 苏怡面色顿时有些难看,她敛眉从上春的手中接过紫砂壶,亲自给大夫人添茶。她面上挤出笑容:“谢家总归是大夫人掌家,我们家阿潆年纪小,不懂得说话,也怕说多了得罪三夫人。还请大夫人替我们回了三夫人,苏怡就算是当牛做马,也定会感激大夫人。” 说罢跪在了大夫人脚边,将添好的茶递了上去。 苏潆红着眼睛想要上前,却被一旁的杪冬拦下。苏潆明白杪冬让她忍耐的意思,只得咬牙狠狠忍住心中的冲动。 她不是不知,这次花宴办得好与不好,于她而言都不是好事。可她没得选,就跟她当初逃出苏家一样。 一个牢笼,到了另一个牢笼,都是不得已的选择。 这个朝代的女子又能有多少选择呢?即使在深宅大院里的姑娘,她们又能左右自己的命运吗? 苏潆即使不甘,也只能忍耐。 大夫人却不接苏怡的茶,她抬手,上春忙上前扶她起身。 睨了这两姐妹一眼,她叹了一声:“掌家又如何,我也不能拂了谢家各房的面子不是?妹妹还是自去找三夫人说去吧,我怕是没那么大的脸面。” 两人走后,苏怡一把握住座椅扶手,缓缓起身,苏潆去扶她,却被她挡开。 姐姐生气了…… 苏潆不安地站在她身后,也不知该怎么解释。 苏怡沉声道:“你跟我来。” 到了苏怡的院子,苏怡打发了婢子莺时,自己关上房门。 “我早与你说了,不要做那些吃食,让谢家忘了还有你这么一个人最好!” 苏潆忍了忍,到底还是顶了句嘴:“也不是这么个道理……” “你!”苏怡气得用手指她,小小年纪,她怎会知道这花宴背后的事?也怪自己,平日不得出门几次,也不好常去照看苏潆,苏潆与杪冬两个人在院子里,哪个年纪小的姑娘不爱热闹? 苏怡以为苏潆是想与各房的姑娘一起玩,才会主动揽下花宴这样烫手的事。但其实,苏潆是最惨的那一个,拒绝不了,又要被姐姐误会。 能在谢家各房眼皮子底下讨生活不易,但她也算悟出了生存之道。作为外姓人,吃谢家的用谢家的,既不能让自己太出眼,又不能平白让谢家多了一张讨饭的嘴。 故而,她时不时做些吃食送去各房,其实是想让谢家知道,她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她最当谢的,就是老夫人,其他房是顺带,老夫人才是真正感激在心的。 “如果我真的只做一个靠着谢家吃饭的人,难免被人看不起。我也是深思熟虑过的,花宴固然是个烫手的差事,但若办好了,我也能在谢家各房面前得些脸面。”虽然现在她也被人看不起,但花宴过后,或许会得些改观。 她要的便是这种“改观”,还要在谢家吃好几年的白饭,若是中途被送回了苏家,保不齐会被她那个人渣爹再卖一次。 这次她要将花宴办得好,还要办到三夫人的心坎去,如此便能讨好三夫人,她再趁机感谢二夫人,让二夫人满足了虚荣心,如此便会更加“关照”她。二夫人这“好意”,要好好利用才是“好意”,否则便成了让她倒霉的祸端。 苏怡见她成竹在胸的模样,有些半信半疑:“阿潆,你何时做过操持家宴的事?这可不是件小事。” 银钱花销,吃食茶汤,帖子邀约,陈设布置,哪一样不是费心力的事?她一个十二岁的丫头,家里又没教过,怎能操持得好? 苏潆拉过苏怡的手,两人坐在凳子上,她将那册子放在桌上给苏怡看。 苏怡细细看来,竟觉惊讶:“这些是……你从哪里学来的?” 苏潆猜测,苏怡大概有生之年见不着她那人渣爹了,于是大着胆子胡乱编了一个谎话。 “你走的那几年,家里的下人都被赶走了,采买做饭的事便由我来,都是那几年琢磨的。” 苏怡一听,眼眶顿时红了。 苏潆心疼地抱住姐姐:“姐姐放心,至少在谢家,我能活得好。” 苏怡拿帕子擦擦眼角的泪,又叹又气:“他那样的人,败坏了祖父的名声,还不把我们两个当人看,以后都莫要再见他了。” 苏潆点头:“我不会见他,就算见了,我也会拿棍子打他!” 苏怡破涕而笑,用指尖点了点她的额头:“儿子打老子,你想被唾沫星子淹死?不理他便罢了,奈他也进不了谢家的门。”说罢捏了捏她的脸蛋:“我们阿潆以后还要靠着谢家嫁个好儿郎,苏家的事便忘了吧,不去想了。” 苏潆点点头。待两人说完话,苏怡留下苏潆,两人难得在一起吃了顿饭。苏潆见天色不早了,便起身要走,被苏怡拉住:“我们好久都没一起说话了,不如晚上我跟大爷说一声,你在我这歇吧?” “姐姐糊涂了,这里是大房的院子,就算大爷点头让我留下,大夫人那边想必会多心。”苏潆握了握她的手,笑道:“花宴上还能见,到时也让姐姐尝尝我的手艺。” 苏怡确实忘了这一层。虽然是隔着的,总归在一个大院里,只有一堵墙,她这边有什么风吹草动马上就能传过去,且留下苏潆于妹妹的名声也不好。 苏怡难免伤心,想起以前在苏家时,她们都是挤在一处。冬日天冷,没有炭火,她们的被子又薄,两人便将两床被子摞起来盖。 那时再苦,心里也还是好受的,不像现在,虽然锦衣玉食,可一日都没快活过。 苏怡看着苏潆离开的背影,对一旁的婢子道:“莺时,你看看阿潆,可觉得她与之前有什么不同?” 莺时看向苏潆,待身影消失在夜色中,心中忽觉惆怅,好似没看够一般。她这才恍然道:“姑娘长得愈发好看了,花朵一样。” 苏怡却只是笑着,没有再回。 第5章 花宴 夏日的暑热,在苏潆的小院儿里体现得淋漓尽致。 此处没有大树,只斜斜探进来几支翠竹,没有一点能遮荫纳凉的地方,苏潆被这热气儿闷得有些心烦。 看着炉灶上翻沸的汤锅子,听着外面此起彼伏的蝉鸣,忽觉“蜩螗沸羹”用在此处也恰当得很。 晌午的饭食不是很有胃口,苏潆干脆洗手又拍了一只黄瓜,用盐糖酱油和醋调了味,再将剁碎的蒜末撒上去,放上辣油,就着一碗清粥和杪冬两人吃了起来。 虽说杪冬曾也吃过谢家厨子做的拌黄瓜,但苏潆做得却更得滋味。加之汤锅子是煮了肉片和杂蔬的清口菜,就算胃口被暑热气败了不少,杪冬也吃下了两碗粥。 苏潆鲜少做这样麻烦的汤菜,见她吃得开心,苏潆反倒有些悔意。自己前世虽说是个美食博主,却不爱主菜只爱甜品小食。此刻只恨自己没有拜个师傅,若好好学学煎炸蒸炒炖的手艺,她就算不靠着谢家也能当个厨子讨生活。 苏潆叹一声,后又忍不住笑道:“早知你喜欢这汤锅子,我就该让你尝尝咸辣口的。” 如今这个朝代虽不在历史书上,但辣椒却是真真实实存在,不过也是从别处传过来的。至于何处,苏潆还真不知道,只觉它的样子有些像二荆条,辣度却远远不如。苏潆用现代的做法,将辣椒晒干,又研磨过塞,只留细细的粉,再用炸过大料的菜籽油炝过,撒上芝麻,又掺了些金黄的蒜酥,用来在夏日里拌菜吃。 杪冬跟着苏潆条件虽苦,但在伙食上从未亏待过她。相比之前啃大馒头就着稀粥的日子,如今算好上许多,也得了几分自由。 谁叫她就爱个吃食。 杪冬不觉难受,反倒跟着苏潆学起做点心来,也正是得益于此,苏潆挽起袖子做点心时,杪冬才能熟练地给她打下手。 苏潆年纪不大,三夫人也不放心她做其他,只将做吃食的部分安排给她,还要让婢子方蓉来视察工作。 方蓉年纪不大,却学得一副谄上傲下的做派,每次来都拿下巴尖看人,说话连讽带刺。杪冬十分不喜她,偏姑娘还得忍着,因着身份不算这谢家的人,自是不会被她当成主子看。 因今日花宴要用的点心得现做,寅时三夫人与苏潆这边的院子便忙了起来,方蓉掐着时辰过来视察工作,一进院子便瞧着两人手脚不停地在院子里忙着。她捏了捏嗓子:“苏姑娘准备好了没?三夫人特意让我过来看看,苏姑娘若是缺什么,差什么就说,三夫人那什么都有。” 杪冬刚想开口,便被苏潆挡在身后,她盈盈笑道:“劳烦方姐姐替我回了三夫人,今日所用之物定会全部准备妥当。” 多的话一句不想讲,苏潆继续做着自己的事。方蓉不悦地拧眉,也不走,就在苏潆的小院里逛着。待看见屋后的菜蔬地时轻嗤一声,拿着帕子掩住口鼻,抬眼扫向始终含笑的苏潆,又转道去了灶房。 这灶房应是上一位姨娘留下的,砌得挺大,里面被收拾得干净,大大小小几个蒸屉,正冒着雾气,香香甜甜的。 方蓉想要打开蒸屉看一眼,却被杪冬一把抓住了手腕。 “方姐姐想揭开看看也不是不行,只是这屉糕还不到时候,若此时见了冷气只怕表皮会塌,花宴上便用不了,到时候我们姑娘可担不起这责任。” 方蓉面色当下便难看起来,悻悻收了手,离开前冷冷地嘀咕了一句:“三夫人发了慈悲喊来做个糕罢了,还真拿鸡毛当令箭呢……” 苏潆看了一眼杪冬,杪冬朝她挤挤眼。 她没脾气地笑了。这丫头,以往决计不敢与那几房的侍从婢子起争执,如今倒是胆大了,她也不知是好还是不好。 看着杪冬得意的笑脸,苏潆没能忍住板起脸训她两句:“你为何这般冲她?由着她看便罢了,莫要与三房的人起冲突,待此次花宴办完,我们接着干自己的事。” 早晚有一日,她要带着姐姐和杪冬离开谢家,此刻的隐忍,不过是为了日后走得能顺畅些。杪冬这一世比她大一岁,可论上一世的年纪,她就大出许多了。 前一世经历得多了,苏潆自然看开许多。谢家人对她不亲和才是正常态度,妾室的妹妹,能养着还给穿给银子,已经算很好了。 她还能求什么?求谢家待她跟几个姑娘公子一般捧着,宠着? 若真是如此,她反倒会害怕,怕这种反常里藏着刀子,无时无刻要提防,多累啊!还不如时不时怼她两句,她能忍就忍着,不能忍再回敬三分也便罢了。 明枪易躲,暗箭才是难防。她如今只求谢家这三房过他们自己的日子,别有事没事来寻她这“外姓人”的麻烦。 杪冬当然听不见苏潆这些心里话,没好气地“哦”了一声。 她就是见不得自家姑娘被欺负,连一个婢女都能骑到姑娘头上,姑娘怎么说也是苏家的嫡女,就算没落了,姐姐成了妾室,但也还是姑娘,与她们这些为奴为婢的就是不同。 外面的天色渐渐露了白,苏潆与杪冬看着满灶房的“作品”,终于如释重负般长舒一口气。杪冬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她揉了揉酸疼的胳膊,抱怨道:“这般累人的活,有人张张嘴就让姑娘做了,姑娘以后可莫要再答应这种事了。” 苏潆笑着揉揉她的脸,待检查完最后一屉点心,便推着杪冬休息。 花宴是在隅中。 三夫人的院子是苏潆从未踏足之地,只是听闻三夫人爱热闹,专门让人辟了个空旷的院子出来,栽了许多名贵花草。 苏潆进来时,并未看见那棵上了年头的桂花树,有些惋惜。一旁的杪冬见她像是在找什么,不由问道:“姑娘在看什么?” “我曾听一婢子说,三夫人院子里有棵极好的桂花树……”苏潆压低声音,对杪冬道:“比二夫人院子里的那棵还要好……” 杪冬听她说起这桂花树,才想起前段时日的所见所闻:“奴婢听说三夫人嫌金桂味浓,掩了院子里其他花草的香气,便想让人伐了。二夫人觉得有些可惜,找了匠人将金桂移去了她的院儿里,只是不知还活着没……” 希望活着吧…… 苏潆如今只和二夫人还能勉强说上两句话,想来讨要个金桂也不难。 “——苏姑娘!” 不远处,方蓉已提声喊了第三遍苏潆才听见,忙上前,先与三夫人见礼。 “三夫人。” 半旧的碧色织锦圆领裙,窄袖长衫,既好做事,也不显出挑,比之穿红着紫的谢家姑娘“暗淡”不少。 她本就是绿叶,衬得便是这些红花。 可三夫人却眯了眯眼,心底生出一丝不悦来。这苏潆穿着虽只能算得体,但这容貌实在出挑。娇颜似花,就算静静站在那,也似画一般,将几位公子的目光瞬间夺了去。 正在与两位妹妹说话的徐家、何家的公子侧头望了过来,呼吸都有瞬间的停滞。后忙笑着遮掩,心里已是对这位谢家的外姓人来了兴趣。 在场的人无人不知苏潆的身份。当年老夫人做了这样一件好事,三夫人再不喜,出门也会夸嘴说说这事。 看看,我们谢家多仁慈,养着被父亲逼出家门的女娘呢! 得了三夫人的大肆宣传,这么大一点的地方,都知道了苏家的事。她倒不在意被人挖苦刻薄两句,只是怕她亲爹闹上谢家的门,她不走也得走。 “起来吧。”三夫人一改往日鄙夷之色,拉着苏潆的手便将她往花宴上带。此时人已快齐了,见今日花宴的主人来了,众人齐刷刷望了过来。 三夫人拍拍她的手,对众人笑道:“各位桌面的点心都是苏潆做的,苏潆可有一双巧手,比家里的厨娘厉害许多。” 这前一句说点心是她做的,后一句拿她比家里的厨娘,这不摆明想告诉所有,她苏潆不过是个外姓人,与厨娘没什么区别,使唤就使唤了。 回望三夫人“柔善”的笑脸,她微微翘起唇角,再垂下时便将脸转了回来,对众人道:“还得谢过三夫人,能给苏潆这样的机会办花宴,如此厚恩,苏潆自是无法拒绝。” 苏潆将话说得直白,她不想干,拒绝不了而已。 三夫人在人前很能装,装得贤良,装得仁厚,装得明事理,装得体恤人。实则是个刚好相反的性子,只不过藏得深,其他人都觉得这是个脾气好的主。 二夫人也在席间,听两人有来有回地刺了对方两句,忙将头转开,与一旁的婢子说起话来:“端砚还没到吗?” 兰月看了一眼周围的人,摇头道:“没见公子呢!” 两人正说着话,绍六从一旁小路过来,对着三夫人行礼道:“夫人,公子说他今日身子困乏,就不来了。” 困乏?整日在书房看书,常常子时都不带歇的人,居然这个时辰就困乏了?想也知道是托词。二夫人瘪瘪嘴,却也没说什么。 苏潆见了三夫人,自是要来见二夫人。她亲自端过一碟子花酥,放在了二夫人面前:“二夫人快尝尝我新做的点心。” 二夫人心虚,还没吃便笑呵呵地夸赞道:“我就知道你是个有本事的,今日这花宴上的点心吃食可太好了,外面买的都不如你做得有花样。”说罢捻起一块花酥咬了一口,双眸顿时亮了。 软酥甜香,满口的花香。 颜色、形状各异的花酥被苏潆摆成了“花团锦簇”的模样,本以为只是个样子货,毕竟外面卖给大户人家的点心,这卖相是放在第一位的,味道往往差强人意。苏潆做的点心样子好看不说,味道也是极好的。 二夫人看向在各桌前忙碌的身影,却叹了一声:这样好的样貌,这样好的手艺,却是这样的出身,真是可惜了。 绍六虽然没能跟着自家公子参加花宴,但得了苏潆的一盘花酥。他回院儿里时,见公子还伏在案头看书,便将盒子里花酥取了出来放在桌案上。绍六刚想退下,又被人叫了回去。 “这是谁做的?” 谢怀延的目光依旧停留在书册子上,绍六在谢怀延身边久了,很能揣测公子话里的意思。既然能看出不是府里的厨娘做的,那定是对这做花酥的人有了兴趣。 也不怪公子瞧得上眼,这般精致的点心,他还没见哪个宴上有过。 绍六笑着回道:“是苏姑娘做的,奴走时她正与三夫人说着话,听着奴说公子不来了,便让奴捎回来一碟子,说是不够再来取。” 谢怀延目光一顿,看向绍六:“苏潆?” 这谢家还有谁姓苏?绍六点点头。 “她怎会在花宴上?” 苏潆的身份本就被谢家人不喜,又怎会在花宴上,还做了点心? 绍六道:“奴走前也问过三夫人身边的方蓉,说是三夫人请苏姑娘来做这次花宴的点心。” 三夫人每次花宴人数都不会少,她一个人,就算加上杪冬,两个人要做这些点心出来,想必十分辛苦。 “她只做点心?”谢怀延蹙眉。 绍六心里嘀咕一句,这苏姑娘是不是只做点心他不知道,但走前确实没上过桌。 不过公子这样问是何意思? 绍六想了想,道:“花宴开了也没见姑娘入席,想必只是去做点心的。” 谢怀延笑了一下,不再说话,又将目光放在了书册上,可脑中却浮现出一个玲珑身影,在月光明昽的夜里,裙摆拂起的花瓣。 他当即放下书,朝门外走。 绍六看着谢怀延蓦然起身朝外,一头雾水:“公子!去哪儿啊!” 谢怀延淡淡道:“花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