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泽每念一道折子,便说几句自己拟好的朱批回复,云镜偶尔提两句意见,剩下的时间就安静用膳。
正心殿里是太久没有过的岁月静好。
楚泽念完自己对最后一道奏折的回复,云镜也刚好停筷。
“陛下处理起政事,比从前进步多了。”他由衷道。
楚泽喜形于色,跟得了块饴糖当奖励的小孩般开心起来,就是还没得意够,眼神就瞟到了床上的矮桌。
“老师怎么只用了这么些?是不是不合胃口?老师想吃什么,我叫御膳房重做。”
哪有不合胃口,分明是太合胃口。云镜用膳前就暗自惊讶:楚泽是何时得知他的口味的。
于是他如实道:“没有不合胃口,臣已经尽力吃了。”
楚泽竟不知老师在归元二年,身体就已经虚弱到了这种程度,他挥手让宫人收走书案和矮桌,暗下决心,必须帮老师把身体调理好。
宫人来去匆匆,云镜伸手拉住其中一个空着手的小太监:“现在几时了?”
“回太傅,刚过酉时正。”小太监低眉顺眼道。
冬季宫门关得早,这时候早下钥了。云镜当然不欲再惊动阖宫上下,转头向楚泽道:“臣今晚宿在哪里?”
楚泽挥手让小太监去了,方才道:“就像旧时一样,老师当然宿在正心殿。”
“那陛下呢?”
“我平时就住在正心殿啊。”
楚泽一双眼睛眨巴眨巴,认真得紧,看不出半点故意捉弄的神色。
云镜沉默半晌:“这怎么能……”
“为何不可?就像旧时一样,不好吗?”
“陛下说笑了,从前是臣不懂礼数,陛下不怪罪臣已然该庆幸,如今当然不可再……”
“老师!”
楚泽不忍再听,赶紧把那些更不中听的“逆耳忠言”掐死在摇篮里。云镜被这突然的一句震住,一时竟忘了自己的后话,只能呆呆等着对面的下文。
“老师,有些话我这些天一直想说,但求老师能听我说完。”
楚泽跪坐下来,心里默默理顺要说的话,不敢看云镜脸色,只低着头自顾自道。
“自从……自从父皇崩逝,我仓促登基,这中间做了太多错事,现在想来,其中最对不起的就是老师。老师是贤臣,我却实在称不上是明君。”
——我不知道,老师,前世我们究竟是什么时候走上了各自的路,再没有一人肯回头?
“老师这些年教导我许多,我都晓得,我知道老师一心为国为民也……也为我,但我却不识好歹、恩将仇报,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只是老师、云镜……我从来没有想逼死你,前世没有,今生亦然。
“我不敢求老师原谅,只求老师,别再和我这样生疏了,老师……”
——上天给我一次悔过的机会,趁我还没有做出前世那样多不可原谅的错事,老师,这次别再离开了,好吗?
再次回到这副十四岁的身体,居然连带心性也像回到了从前几分。孩童的喜怒哀乐从来不需要考虑太多,前世那样多年未曾说出口的,重活一世,终于得以说给那人听。
眼泪啪嗒啪嗒落在绣了云纹的锦被,晕出大片大片的新纹样。
正心殿局部暴雨,看来一时间内没有雨停的迹象。
云镜方才听他越说越严重,本有心想打断,却实在不知说些什么好。
楚泽登基不过二载,便急于处理先帝旧臣,因着这番,还顺带做了许多错事。众臣怨声载道,自己也劝说过,却被反问是否和他们一样,存了不臣之心。
说不心寒是假的,多少次诘问、质疑、心力交瘁……玉阶之上帝王眼神冷峻,他凝望着那眼神,心里只剩下对自己的怀疑:那年宫墙初遇,自己真的做了对的选择吗?
只是……只是面前人的泪滴实在烫得很,落在他的手背,似要将他一起烧着。
自己还能再信陛下一次吗?
也许这一次……他是真心的呢?
这次,手终于没停在半空,云镜生涩地回忆自己当年的样子,为面前的孩子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擦去眼泪。
等楚泽哭够了,他方才笨拙地安慰:“臣何时与陛下生疏了……”
“现在、现在就很生疏,从前老师分明、分明答应我,正心殿内,不论君臣之礼、只、只论师生之情,老师,你从前答应阿月的……”
楚泽哭得抽抽噎噎,几乎说不清话。
云镜看着那哭红眼的兔子半晌,终于试探着说出那个自己许久不曾叫出口的称呼:“……阿月?”
像是重罪犯人等来他的宽赦,前世今生,楚泽终于等来了这句阔别已久的阿月。
“老师,阿月以后再不犯浑了,老师别走,别再抛下阿月一个人……”
楚泽扑进那个并不十分宽厚的怀抱,觉得世界上再没有比这里更安全的地方。
正心殿今晚持续暴雨。
也不知哭了多久,直哭到云镜感觉自己肩膀都被哭湿了一大片,楚泽方才依依不舍地把自己从老师怀里拔出来。
“老师,该、该喝药了。”楚泽抽噎个不停,自己也知道丢人,不好意思看云镜表情,蹬蹬蹬下床跑了。
只留云镜一个人在床上感受着肩膀的凉意。
楚泽这两天乖得很,简直像回到了还没登基时,宫中那个透明人一般的四殿下。云镜想了半天,好像就是从他晕倒的那天开始的。
难道真和他一样,也梦见什么了?
思绪飘回,楚泽也跟着蹬蹬蹬跑回来了。跑得这样急,药倒一滴没撒,云镜想,心里竟有些卑鄙的可惜。
楚泽下定决心要做二十四孝好学生,双手端了奉到他面前,云镜忍了又忍,好歹把那句谢恩咽了回去,顺带一口气闷了那一大碗苦药汁子。
好难喝……幸好有蜜饯。
云镜专心品着话梅味道,心想,也不知他一直把蜜饯藏在哪里。
楚泽生的一副好相貌,九成随了他早逝的母亲,只有剩下一成,还勉强看得出些先帝的影子。
云镜未曾见过那位传说中的淑妃娘娘,但看楚泽这双继承自母亲、水光潋滟顾盼生辉的桃花眼,他大概也猜得出先帝一眼钟情的原因。
只是这眼睛现在水光未免太足。
“毛巾,要热的。”他含含糊糊道。
“老师说什么?”楚泽凑近来听。
云镜终于舍得咽了那蜜饯,又重复一遍道:
“睡前用热毛巾敷一会儿,不然明早起来眼睛疼。”
楚泽眨巴眨巴眼,笑得像是听了什么天大的好消息:“老师是在关心我么?”
“嗯。”
云镜不是那种能随意将自己情感放在嘴边的人,有时候是他根本意识不到别人和自己的情绪,有时候便是意识到了,他也绝不好意思宣之于口。
可是楚泽会,他像天生便点满了对他人七情六欲的感知,那些云镜说不出口的,全由他来说。
所以云镜只是点头。
——嗯,是在关心你。
楚泽心里此刻却是满满的负罪感:他实在不愿意去想那个让老师得出“哭完记得热敷”经验的混蛋是谁。
“老师喝了药早些睡吧。”有点心虚,但不多。
云镜半点不知这边千回百转的心思,听他这么一说,倒真有些困了。
除却思虑过重,大概也有身上一直不好的缘故,云镜常年有心神不宁虚烦失眠之症,晚上大半睡得少且浅。
只是今天听了楚泽的剖白,压在心头日久的隐痛一朝得以喘息,困意自然趁虚而入。
再加上药里又加了许多安神功效的药材,破天荒的,刚睡起来没多久,云镜又想合眼了。
楚泽很贴心地读出这点不起眼的困意,帮云镜拆了头发,扶着他慢慢躺好。
“晚安,老师。”
…………
不知过去多久,楚泽在黑暗中悄然睁开眼。
确定老师已经睡熟,他手脚又不安分起来。
自从重生以来,楚泽常有恍惚的不真实感:老师真的在前世死去了吗,又或者说……现在的老师,确确实实还活着吗。
他总是不敢细想。
楚泽把自己的那床锦被顺脚一踢,踹到地上,伪装好了现场,方才蹭进云镜的被子里。
云镜的被子比他的那床温度低多了,楚泽先是被冻得抖了一下,后才闻到那再熟悉不过的兰花香。
楚泽连忙去握对方的手。
在他的印象中,云镜的手一年有半年光景都是冷的,但再次真实触碰到,那冰凉的温度还是让楚泽心惊。
他缓缓地贴近对方的胸口,隔着薄薄一层中衣,胸膛里的心脏正缓慢跳动着。
虽然不那么有力,但坚定地跳动着。
前一世它是怎样被主人亲手放干了血液,不甘地停止了跳动的呢。
楚泽不敢再想,紧紧贴靠住这一点心跳,眼泪又顺着眼眶,很隐秘地消失在黑暗里。
云镜睡得迷迷糊糊,像是感受到什么,腾出一只手,轻轻拍拍他的头。
就像醒时那样,就像从前那样。
云镜生在家风清正的环境,偏生少年得志,也未曾改过分毫,从生到死,端的都是严己宽人的君子品格。
其实老师表面严厉,但真对上自己,心软的时候也不少。
自己从来知道、自己从来都知道云镜是怎样的人。
老师吃软不吃硬,如果自己前世能和少端着自己的那点所谓君王颜面,如果自己在一开始就能说出自己的心意:老师……老师是不是就不会死?
只是当局者迷。
兰花的香气很淡很淡,却无比包容温柔地包裹着他,楚泽哭了很久,几乎是以忏悔的姿态。
勉强恢复了心神,又再一次确定了对方还活着的事实,楚泽才放下心来。
他将云镜的手放在自己胸口,肌肤相贴,慢慢的,那冰凉的皮肤终于染上了一点他的温度。
整个世界仿都安静下来,呼吸悠长,连心跳也慢慢变缓,隔着两层布料,一颗心渐渐与另一颗心的频率合二为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