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镜是久保二十七年的状元,登科及第那年,他才二十三岁。
少年得志、不世奇才的赞誉,一路从家乡传到京城,打马游街时,满楼红袖招。
从公侯小姐到平民丫头,都心有灵犀似的,纷纷带了帷帽来瞧这位新登科的少年郎,远远便瞧得头前马上戴了大红绢花的云镜,实在生得一副好相貌。
榜下捉婿已晚,起码还来得及掷果盈车。
云镜此番入宫,除却谢恩,还有一事请旨。翰林院的差事太过清闲无趣,他这般的新人进去,每日点过卯,除却偶尔修书馔史,便只能等着哪位京官告老还乡,再做替补。
他如今同僚或从前同窗,无论谁来看,这都是养才储望、韬光养晦的好差使,但偏偏云镜不同。他在勤政殿内深深下拜,诚恳请旨出去历练几年,不求外放做官,只是读书二十载,也想行万里路,见见这大好山河。
老皇帝着实惋惜,但面前的新科状元实在“个性”,他也不好强留,不情不愿给了三年假,说三年后一定得“回京述职”。
云镜再次谢恩,走出殿外,只觉得一块大石头落地。
他脚步轻快,婉拒了宫人相送,自己择了一条阴凉的小路出宫。
“你是谁?我以前从没见过你。”
云镜在原地转了半天,方才发现那声音竟来自于上面。
树上的小孩扑闪扑闪眼睛,利落地爬下来,轻巧灵敏得像只猫儿似的。
“在下云镜,今年的新科状元,你是……?”
“我叫楚泽。”小孩儿抬头和面前人对视。
“原来是四殿下。”云镜心下惊讶,但依然不忘躬身行礼。
“你长得真好看,他们都说宫里的女子是全天下最好看的,但我觉得都不如你。”小楚泽背着手,煞有介事道。
“殿下谬赞,云镜愧不敢当。”云镜半跪下来,好让这位小殿下不必仰头看他。
楚泽在这宫里没学过什么礼仪,大部分时候都是想什么,便说什么。
可是看着对面那人口称谬赞,一双眼却慢慢盛满了笑意,楚泽不长的人生中,第一次生出不好意思的情绪来。
“殿下在树上做什么?”云镜有些好奇。
听言,楚泽更不好意思了,扭捏半天,从灰扑扑的衣襟里掏出一团毛茸茸的东西。
“它从窝里掉下来了,我送它回家,”说及此处,楚泽有点难过,“但大鸟不要它了,也许是因为我的缘故。”
小小的鸟儿依恋地蜷在楚泽手心,丝毫不知自己的悲惨命运。
“殿下何不自己养它,这鸟儿成年很快,过不了多少时日便可自己飞了。”云镜摸摸小鸟的脑袋,那温热而柔软的触感实在新奇。
楚泽眼睛亮了亮:“真的吗,你觉得我可以养活它吗?你可以和我一起养吗?”
“臣已向陛下请旨,后日便要启程出去游历了,只怕辜负殿下一番美意。”云镜抱歉地笑笑。
楚泽低下头不说话了。
他觉得自己和这鸟儿都是一样的命运:没人要的命。
云镜对他人情绪有些迟钝,但看着楚泽低头,只留一个乱糟糟的发顶给他,还是后知后觉地觉察出对方的几分失落。
“殿下不去进学吗,我路过上书房,听见里面正讲课呢。”他试着转移话题。
“父皇不让我去,只有大哥二哥能去,父皇不喜欢我。”楚泽头也不抬。
“殿下……”云镜听闻过老皇帝不喜这个源于宫外的幺儿,但的确没想到竟偏心至此。
“没关系,反正我也不喜欢上学,上学哪有在外面玩有意思。”
楚泽不喜欢他的沉默,一抬头,忽而对上云镜不忍的眼神。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楚泽神秘兮兮,示意云镜附耳过来,方才悄声耳语道,“父皇不喜欢我,哼哼,我也不喜欢父皇!”
“殿下!”
楚泽被他突然严肃的语气吓了一跳,呆呆愣在原地。
“这话不可在人前乱说,今日说与臣,臣就当没听过,日后若叫人知道了,殿下如何在陛下面前自处?!”
“我……我是信你才对你讲的,我知道这话不能让父皇知道……”
云镜的脸色是如此严厉,楚泽一时不知他和笑着说殿下谬赞的是否一人。
他觉得很委屈,好像这个新见的漂亮哥哥一下离他很远。
“你和那些人都一样,我不喜欢你了!”
这下轮到云镜愣住了,他方才反应过来,眼前不过一个未经世事、纯粹一派天然直率的稚童。
他不由得软了语气,微笑道:“臣不知原是因为殿下信任,一时情急才冒犯殿下,殿下能原谅微臣吗?”
“哼。”楚泽偏过头。
“原谅你了。”
小孩的脾气来得快而去得更快,云镜少年老成,和同龄人相处都甚少,更别提孩童。他生涩而别扭地比划半天,终于把手放在楚泽头上,轻轻揉了揉。
这样不算冒犯……吧?云镜很不适应这样不合礼数的亲昵。
“殿下,”他斟酌着开口,“虽然将来殿下很可能不会继承大统,但‘人生在勤,不索何获’?一直不进学终究不是长久之道。”
楚泽依旧不说话。
“殿下可愿意随微臣进学?”
翰林院的差事,云镜拒了便不会再领,但教书育人……听起来倒似乎不比游历四方差到哪去。
“真的吗?可以吗?我可以跟着你学吗,云镜?父皇会允许吗?”楚泽眼睛倏的亮起,脸上表情只剩下不可置信。
他的人生像是一直在等这样一句话,只是中间等了太多年。
“陛下希望臣留在京中,我且再厚着脸皮诚恳讨个‘闲职’,陛下大约会应允的吧。”
云镜被他表情逗笑,又强装严肃:“只是如果陛下应允,殿下就不可再直呼臣名字了。”
“那,那怎么称呼你?”
“殿下应该称臣‘老师’。”
老师……楚泽咂摸了一下这个新奇的称呼,心里只剩下漫溢的兴奋与喜悦。
“老师!”
楚泽仰起脸,真心实意喊道。
手心的小鸟似有所感,也喳喳跟着叫。
那年的夏日并不很长,那年楚泽十岁。
……
云镜午睡转醒时,外面天已全黑了。
他向来不喜贪睡懈怠,很少睡得这样沉这样久。
是因为那药吗……云镜撑着身子想坐起来,却感觉身上的被子被什么东西压住,动弹不得。
往床边一看,那压住被子的罪魁祸首正睡得人事不知。
楚泽以襁褓婴儿的睡姿蜷在他身边,整个人只占了很小一块地界,生怕占得太多,就会被赶下去似的。
似是感觉到身旁之人要起身离开,梦中的楚泽赶忙拉了他的袖口,嘴里不知呢喃些什么。
云镜低下头,方才听清他的呓语。
“老师……我错了,你别走……老师别走,别抛下我……”
“陛下,陛下?”那呢喃哀切至极,云镜虽不明其意,也不忍再听下去。
楚泽从梦中惊醒,睁眼半天才看清面前之人:“老师……老师醒了?”
云镜听他声音似有哭腔,仔细一瞧,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楚泽竟是满脸的泪,也不知道是在梦里哭了多久。
“陛下做噩梦了吗?”他下意识想替对方揩去,但手伸到半空,又生生停住。
楚泽见了这幕,又是一阵酸楚,垂头道:“只是些陈年旧事,一时感伤。”
“臣近日也梦到了些事……不知陛下可愿听。”云镜低眉敛目,温声道。
“愿意愿意!”楚泽还以为云镜愿意和他敞开些心扉了,赶忙点头如捣蒜,生怕错过这破冰的第一步。
“臣梦见,陛下将这正心殿一把火烧尽了。”云镜抬起头,眼睛一错不错,眼神像要直直看到他心里去。
楚泽只觉得浑身血液凝固,从头凉到脚。
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哪里是梦,分明是真切发生在前世、自己亲手做下的恶业。
只是……只是老师怎么会梦到。
大脑因血液的倒灌而嗡鸣,他几乎不敢去看云镜的眼,身体完全僵住,只有意识像是抽离出躯壳一般,自顾自说道:“老师怕是发热有感,才梦到火吧。”
“陛下说得对……是臣失言,陛下怎么会烧了正心殿呢。”云镜垂下眼睫,看起来接受了这个说法。
那年是久保二十九年,楚泽新帝登基,因着传位突然,朝内朝外一片混乱,连年号都来不及拟定修改。
楚泽却在百忙之中做了件不那么要紧的“小事”:他将之前的居所晴岚殿改名正心殿,宣布除却朝拜祭祀种种国事,饮食起居,都要搬到那偏远的小殿中去。
朝中自然反对声一片,宫中历代皇帝登基,都居于宣室殿,朝于勤政殿,哪能偏居皇宫中那远僻一隅。
结果是年少的楚泽力排众议,最终“正心殿”的匾额运入皇宫,成了新帝的居所。
原来已经过去这样久了吗?云镜有些恍惚。
只是脑子还恍惚着,肚子倒先不甘寂寞,咕咕地宣告起自己的存在感。
楚泽终于勉强定下心神,又恢复了那张笑脸:“老师可算饿了,小厨房一直候着呢。”
说罢高声向殿外喊传膳,却被云镜拉住袖口:“陛下说好的,奏折。”
看着云镜认真的眼神,楚泽方才想起自己的诺言,只得好声好气哄道:“老师先用完膳,奏折我亲自去取了来给老师,好吗?”
“奏折。”云镜寸步不让,执拗地重复道。
楚泽不得不败下阵来,妥协道:“老师用膳,我念给老师听。”
“……好。”云镜从善如流地下了这个台阶。
晚膳很快并着堆满了奏折的书案一齐抬进来,
书案摆在床前,晚膳的矮桌更直接搭在床上。
楚泽打发走宫人,亲自动手调整好矮桌位置,免得云镜伸手去够。
一道百合鸡子粥,一道冰糖燕窝,一道笋尖鸡茸豆腐,一道醋浸青瓜。很简单的菜色,不简单在竟没有一道是他不爱吃的。
楚泽那边已自顾自念起了第一道折子,云镜竖耳听着,终于下了第一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