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暴君他知悔了》 第1章 重生 “云镜,不要——” 重重帷幔后,一个身影猛地坐起身。他大口喘息着,仿佛刚从一场骇人的噩梦中逃脱。 “陛下,您怎么了?” 一双近乎于苍老的手拨开帘帐,脸上的忧心不似作假。 楚泽捂着头,只觉得脑袋痛得像是要从最里面裂开。 于是,他大声怒吼起来:“德永!德永!该死的,还不快把安神药拿上来!” “陛下,陛下?您的意思,老奴怎么听不明白,您近前何时新召了一名内侍?您说的药又是……?”那太监满心的疑惑,但依然恭敬地堆着笑。 楚泽抬起头,与那张老脸对视—— 赵宏?!怎么是他! 自己不是早就把他处理掉了吗? 还有,这里怎么没点安神香?德永怎么不在近前伺候?还有…… 楚泽惊疑不定,跳下床梭巡半晌,发现这里竟是早被自己一把火燃尽了的正心殿! 大片血迹晕染在青砖石地的景象仿佛犹在眼前,那人倒在地上,早没了气息,嘴上却挂着他许久不见的释怀微笑。 ——所以这一切,都是自己的梦吗? 楚泽回身,一把揪住赵宏的衣领:“现在是哪年?” 赵宏从对方急促的鼻息中,敏锐地嗅到一点不寻常的气息。 这么多年,赵宏看着面前之人从弃子到殿下再到如今的九五之尊,不管外界怎样疯传楚泽是个何等阴晴不定的暴君,在他看来,都不过是孩子没得到心仪玩具式的发泄,只要自己顺着毛捋,总能把这位陛下哄得雨过天晴。 只是这次,好像不太一样。 恭敬而又畏惧地,他避开楚泽的怒视,颤声道:“回陛下,如今是……归元二年。” 归元……二年?不是归元七年?! 楚泽一把松开攥得发白的手,毫不理睬倒在地上的内侍首领。 指尖泛上酥痒的麻意,不知是因为用力太大,还是因为过分的激动。 梦里种种都太过真切,完整连贯到让楚泽从理智到情感,都根本不相信那只是一个梦。 所以现在只剩下一个可能: 自己……重生了? 那么……那个人呢? “云镜呢?老师呢?老师现在在哪里?”楚泽怒吼。 殿内一片寂然,几个低阶的侍女和小太监早吓得跪成一片,额头紧紧贴在冰凉的地面犹嫌不够,恨不得团成一团塞进地里去,生怕自己成为暴君的手下的又一亡魂。 猛然间,楚泽升起了不详的预感。这预感他在那“梦里”也经历过,而结果就是…… 他甩甩头,极力把那血色甩出脑海。 “快说!” 最终还是赵宏鼓足了勇气,膝行到楚泽身前,叩首道:“陛下,云太傅正在殿前跪着呢……您半个时辰前亲下的旨意……” 话未说完,楚泽已狂奔出殿外。 老师还活着、他还活着…… 所以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的……对么? 云镜不知自己跪在正心殿外已有多久,膝盖从刺骨的疼痛到完全麻木,似乎也没那么难以忍受。 只是天气寒凉……云镜喉头泛起一阵难忍的痒意。他咳了几声,又勉强挺直身子。 寒意顺着骨缝一点点往里钻,不知道是这双腿先废掉,还是旧疾复发先咳死在这里。 想到此处,他不禁自嘲地笑起来,奔出殿外的楚泽刚好看到这一幕。 那个梦里,大片鲜血在云镜身下蔓延,云镜就是用同样的笑迎接了自己的死亡。那笑容与眼前的景象重合,楚泽只觉得胸膛内似有利刃破开,搅弄他的五脏六腑,直至鲜血淋漓。 “老师!” 楚泽几步路走得磕磕绊绊,几乎是一路从玉阶上滚到云镜面前。 “老师,你没事……太好了……一切都……” 云镜看着这位年轻的君王扑通在他身旁跪下,嘴里还颠三倒四的不知说着些什么。 他皱眉,微微闪身避开这一跪,冷淡道:“陛下,慎言慎行。” “老师,我错了,我不该……” 楚泽记不清是何事使得多年前的自己大动肝火,现在的他只记得老师体弱,怎么能在这样冷的天跪在殿外? “老师,我真的知错了,我们回去吧,求你了,我错了,老师……” 楚泽牵起云镜冰凉的手,眼泪啪嗒啪嗒砸在地上,眼中似有无限哀求。 即使云镜对这位少年陛下喜怒无常的行径见得再多,也不曾理解他心里真正在想什么。 明明是他方才摔了一桌的东西,指着自己鼻子说太傅若不改变心意,就跪在殿外不必再起来了。 “陛下还是回去吧,臣不后悔自己的决定,现在不,将来也不。” 楚泽对他这幅九死不悔的模样再熟悉不过,也许从前的他觉得对方太过悖逆怃上……但从那漫长又荒唐的梦里醒来的楚泽,只觉心碎。 云镜本不值得那样一个结局。 都是他的错。 “老师,都是我的错,我改,我会听您的话,全都听您的,求您了,回殿吧……” 云镜颇为意外,楚泽竟说出这些话来。自从登基后,一意孤行的事陛下做得多了,即使知道自己做错也死不悔改才像他的所为。 今天怎么突然转了性? 思及此处,云镜终于舍得偏头望向楚泽,这才发现对方居然只着了一件单衣,还未及鞋袜,只赤脚跪着,冻得通红一片,偏偏这人却浑然不觉似的。 云镜忍不住皱眉:“陛下怎么只着单衣不穿鞋袜就敢出来吹风?再任性也该顾及身体。” “老师回去我再回,不然……不然我就和老师一起跪死在这里。”楚泽吸吸鼻子,哽咽道。 “陛下万金之躯,怎可轻易说‘死’?一点忌讳也没有。”云镜眉头皱得更紧。 “老师,阿月求你了,我们回殿,好不好……” 楚泽再也止不住奔涌的泪,半是哭喊,半是哀求。 “阿月求求老师,回去吧……” 云镜一时有些恍惚,他已经太久没有听到楚泽这样自称,上一次,好像还是在…… 在回忆纷至沓来之前,云镜眼前一黑,终于不支,晕倒过去。 楚泽眼疾手快,一把接住云镜倒下的身体。 怀中的云镜是如此的单薄,好像风一吹就会散掉的美人灯,灯芯细细一捻,随手便能揉灭。 楚泽心里再次被无边的恐怖笼罩,十四岁的身体尚且无法抱起云镜,正心殿前,只剩下这位年轻陛下声嘶力竭的哭喊:“太医!传太医来!” …… “陛下,云大人脉浮而数,是风寒外侵、本气不固的脉象,加之先天体弱,又透支了太多体力,这才有此番昏厥之事,依微臣看,当……” “好了好了,吕太医少和朕扯这些文的,朕听不懂,”楚泽强压住纷扰的心绪,打断道,“太医只管说怎么办。” “微臣已开了方子,着药房去煎了,只是……只是有些话,臣不知……”吕松觑着这位陛下的脸色,小心翼翼道,生怕触了对方霉头。 “别吞吞吐吐的,有话就说。”楚泽觉得自己的耐心即将消耗殆尽。 “只是云大人从胎里便带了弱症,陛下亦是万金之躯,就算云大人一时冒犯陛下,您也看在他体弱的份上,气大伤身,别气着您自己……”吕松强撑着说完,额头已布了一层薄汗。 吕松知道楚泽向来不喜欢别人多置喙自己的行为和决定,就算做自己死心眼吧,这话不说出来,他非憋出病不可。 更何况最“死心眼”的还躺在床上人事不知呢。吕松在心里无声叹气。 “太医的意思是,让我少气老师,是吗?” 吕松从这称呼里感觉到一点微妙的变化,但他说不清,也不敢胡乱揣测,只俯首称是。 “……朕知道了。吕太医还有什么嘱咐,一并写了送来吧,朕会注意的。” 吕松微微吃了一惊,他确实没料想到这位暴躁的皇帝这样平静地接受了他的医嘱。他抬起头,从楚泽的脸上读到了浓浓的疲惫。 没有愤怒,没有烦躁,那是一种纯粹而又复杂的疲惫,像经历了太多事的老者,太不像一位年少登基的帝王。 久观天颜是为不敬,于是吕松很快地低下头。 “微臣告退。” 吕松走后,殿里又只剩下他与云镜二人。 当然,角落里还静立着两三内侍与婢女,只是他们都太过安静,生怕自己错过一句召唤,又或者仅仅是自己的呼吸,也会打扰到帝王敏感的神经。 “那个,你,对,就是你,过来。” 楚泽随手一指,一个小侍女立刻面露惊恐,但很快强作镇定,三两步上前行礼。 “陛下。”侍女额头触及冰凉的地面,强忍住心中恐惧。 “你是第一次御前侍候?你叫什么名字?” “回陛下,奴婢是这月新调来的,原先是……”侍女不敢抬头看楚泽表情,只磕磕巴巴回答着。 “别扯那些有的没的,回朕的问题。”楚泽皱眉。 “是……是,奴婢名字是,锦绣。” 听声音是要哭了,楚泽最讨厌别人在他面前哭哭啼啼,正欲发火,脑海中却闪过云镜不赞许的表情。 他想起老师的教导:君子不媚上侮下。若要让老师知道自己这般严苛待下……楚泽心虚地回头看了一眼。 还好老师没看到。 “别害怕,抬起头来。”楚泽努力让自己声音温和些。 锦绣听命抬头,只是眼神还和镶在地砖上一般,不敢与他对视。 “锦绣,去打些凉水来,再拿条新手巾,”楚泽尝试着措辞,“快去快回,好吗?” 锦绣却像被这好言好语吓到了似的,面露惊恐,飞快地行了一礼,跑走了。 待打来水,楚泽试过水温,觉得尚可,用手巾浸满了凉水,换下云镜头上已被体温烘热的那条。 摸着好像退热了一点。 楚泽被这点好转取悦,口气也松快起来:“不那么害怕了吧?他们都在外面乱传朕是暴君,可朕又不会吃人。” 锦绣眼看着陛下亲自做了这一堆“粗活”,心里已然震惊,又听到他调侃,心下一时放松,脸上不由得露出个她这个年纪应有的憨笑来:“是,陛下。” “你做事做得好,得空去总管那儿领赏吧,就说是朕的旨意。” “多谢陛下,奴婢、奴婢……”锦绣又惊又喜,嘴上又开始磕巴。 楚泽看她连如何谢恩都尚不清楚,苦笑道:“别谢了,有机会你在云太傅面前多说两句朕的好话就得了。去吧。” 小丫头端着水和换下来的手巾下去了,连着那一点松快的气氛都一并带了走去。 楚泽没说谎,他现在最希望的就是老师能再正眼瞧他,能再……认他这个学生。 前世的悲剧不能再发生了。 不,楚泽摇摇头,是自己不会再让它发生。 第2章 梦与火 云镜做了一场很长的梦。 梦里火光冲天,映得天边晚霞更红几分。 他长久地立在那大火焚烧的殿前,任由热浪侵袭舔舐,一步不动。 他的面前还有一人。 楚泽。 确切来说,是更年长些的楚泽,他不曾见过的楚泽。 楚泽随手将裹了桐油布的火把扔进火中,笑得肆意又残忍。 他一步一步地走下玉阶,走近后,云镜方看清他眼中的近乎于疯癫的底色。 “云镜,我的好老师——这正心殿已被我一把火烧尽了,如今,您还有什么话好说。” 嘶哑耳语有如毒蛇吐信,轻轻地、轻轻地传到自己耳中。 那由自己亲手提了“正心殿”三字、请宫外名家篆刻的牌匾,终于轰的一声掉落火中,很快再看不出原来的字迹。 云镜感觉到自己张了张嘴,但说了什么,他却听不分明。 …… 再睁眼,外面已是天光大亮——竟是个冬日难得的好天气。 云镜缓缓起身,见一个小宫女正伏在地下擦什么东西,哑声道:“劳烦,我睡了多久?” 锦绣抬头,笑得露出两排白亮亮的牙齿:“云太傅,您醒了?奴婢这就去请陛下来。” “不必惊动陛下,咳咳……”云镜连忙拉住转身欲走的锦绣,用力太猛,又咳嗽起来。 锦绣忙上前帮忙抚背顺气:“大人,您别着急,就算奴婢不去,陛下过会儿也该回来了。您要注意身体呀,陛下可担心您了,在这整守了一天一夜呢。” 锦绣不知前情,只见了一整晚楚泽守夜时的憔悴模样,便从心答道。 守了一天一夜?云镜一时只觉得讽刺得很。 梦里冲天的火光浮现眼前,云镜心下大动,反而咳得更凶了。 “老师醒了?” 云镜咳得胸膛隐痛,眼前发黑,耳边嗡鸣,在抽气的间隙隐约听到熟悉的声音。 勉强压下喉间的痒意,云镜缓神半天,方才发现身后给他抚背的已换了人。 “见过陛下……咳咳咳……” 云镜挣扎着要行礼,被楚泽一把按住。 “锦绣,复煎的汤药大约快好了,你去药房端来,快些,跑着去。” 楚泽心下懊恼得很,他就不应该听吕松的,自己不过去换了身衣服的光景,云镜可巧就在这当口醒了,第一个见到的人也就不是自己。 还有……老师何以与他生疏至此?他回想起方才云镜咳得那样惨烈还想给他下床行礼的场景。 不管怎么说,都是自己造的孽。 锦绣得了令,飞奔着去取药了,大殿里一时又安静下来。 云镜静默片刻,心里依然惦记着刚刚那小宫女说的话,斟酌再三,方才开口:“陛下,臣听那小宫女说,您在这守了臣一天一夜,此话确否?” 楚泽没想到自己随口一说,那丫头竟真听进去了,片刻的功夫就添了几句“美言”进去,都是他绝不好意思自己说出口的。 看着笨笨的,内里倒真有些伶俐,楚泽短暂对自己的识人之明满意了一瞬。 “学生侍奉老师是应该的,老师教过。” 楚泽揣度着怎么说更乖巧些,好让老师少生些他的气。 云镜听完,眉头却拧得更紧。 “若臣记得没错,‘天地君亲师’,臣也教过陛下。陛下是君,没有先论师生后论君臣的道理。” 楚泽发现云镜软硬不吃,还没来得及找补,又被接连教训:“更何况国事为先,陛下只在臣这里守着,朝中诸事,天下万民,陛下又放在哪里?此番实属不该。” 事已至此,他也只好低头听训:“老师教训得对,我明白了。” 云镜一口气说完心中所想,想的不过是大不了再去殿外跪着,就是没想到楚泽是这样乖顺的反应。 自己是不是话说得太重了?他一时有些犹豫。 这样乖的楚泽,自己已经忘了有多久没见过了。 正待再说两句,锦绣已经颠颠地跑了回来:“陛下,汤、汤药来了。” “朕知道了,下去吧。”楚泽接过汤药,熟稔地尝了一小口。 温度正好,就是味道……他下意识皱眉。 云镜不知是不是自己的幻觉,陛下是不是对那小宫女……笑了一下? 陛下何时对宫人这样亲切了? 短短几夕,何以变了这么多。 想是想不明白的,云镜出神间,已被灌了一勺苦药。 “按吕太医的意思,晚上喂过一次,老师不舒服,没喝进去多少,现下醒了,吕太医可该松口气了。”楚泽笑得温和,完全看不出刚被训过的模样。 云镜实在不习惯被人伺候,尤其伺候他的人还是当今陛下。 更何况这药味道太过诡异,云镜纵是喝惯了苦药汁子的老病号,也不得不在吕太医的药方前甘拜下风。 这样小口小口喝和上刑有什么区别? 云镜接过汤碗,道一句不敢劳烦陛下,合眼闭气,咕嘟咕嘟全灌了下去。 楚泽讪讪缩回手,等着接老师喝完的空碗。 云镜皱着眉头喝完,眼巴巴等待味觉反应。只是嘴里的苦味尚未弥漫至心头,嘴里先被塞了块话梅蜜饯。 甜得很。 云镜愣了一下,回过神,刚好撞见楚泽没来得及落下的苦笑:“老师别吐……我问过吕太医,他说药后可以吃一块。” 其实他没想吐出来,但话已至此,云镜也只能默默点头。 “陛下,这两天的奏折攒了多少了?有时间遣人送来,臣不看过实在放心不下。”云镜含着话梅,说话也有些含糊。 楚泽对这小小的细节感到一点开心和新奇:“老师何必如此劳累,不过几天的折子,我自己也能批阅。” 喝了药的脑袋昏昏沉沉,云镜后知后觉,终于觉出一点方才话中的不妥来。 “陛下恕罪,是臣僭越了。” 楚泽的视角看去,只能看到他垂下的眼睫,蝴蝶翅膀似的微微打颤,像挠在他心头,奇痒难耐。 十**的楚泽会自己批奏折,可十四岁的阿月不会,是他疏忽了。 “阿月只是……太担心老师了,老师病体未愈,不能太过操劳。今天晚些时候,我带来正心殿,念给老师听,好吗?” 楚泽扶云镜躺下,缓缓道:“老师于我,从来没有僭越之说。” 吕太医不愧是当世名医,这才几刻功夫,竟真的涌上些困意。云镜任由着陛下扶自己躺好,意志力已然消散大半,礼不可废的自省也早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于是他很“僭越”地伸出只手,在楚泽俯身替他掖被角时摸了一把对方头顶:“陛下累了,也该好好……休息……” 话音刚落,人已沉沉睡去。 楚泽犹豫半晌,还是伸出一只手,慢慢描摹过对方的眉眼。 这是一张很俊秀的脸,醒时美得锋芒毕露、摄人心魄,睡着了,便只剩无声的温和与疲倦。 “赵宏,萧家送来的人进宫了吧?你去传,让她在正殿候着。” 楚泽烦躁地捏捏眉心:太多烂摊子要处理。 …… 萧煐进宫不过三天,已经在宫中听到了太多自己的传闻。当朝太傅正是因自己入宫一事才和陛下起了争执,自己安坐冷宫,皇帝的面还未见上一见,红颜祸水的名声倒是快在宫人间坐实了。 殿上的侍女太监忽的跪倒一片,萧煐低垂的头只来得及看见一双云纹朝靴连带衣角从眼前略过,于是利落地顿首行礼: “臣女萧氏,参见陛下,陛下万……” “行了,平身。”楚泽连过场都懒得走,准备直入正题。 “多谢陛下。”萧煐不合时宜地心想,他的衣角好像粘了些东西……好像是药汁? “姓甚名谁,年纪出身。” 这开场白,听着和审犯人似的,不过想来自己在这位陛下眼中,地位还比不上许多犯人。 “回陛下,臣女乃左相萧敬之内侄萧煐,今年十七。” 礼数倒是周全,楚泽挑不出毛病,更加烦躁。 “抬起头来。” 萧煐抬头,终于得以一窥这位传说中的少年……暴君。 暴君唇红齿白,秾丽颜色,生得一副好相貌,若放在话本子里,合该与另一绝妙女子来一段佳偶天成,若放进志怪小说,保不准得当作童男童女进贡给作乱的山神。 暴君不知自己反被殿前女子暗自编排,心里只想:幸好她长得不像她那个人面兽心的伯父。 “你是自愿进宫?” “能进宫侍奉天颜,自是臣女满家荣幸。” 楚泽见她回答得滴水不漏,却全是套话,不耐烦地叩起桌面:“朕要听实话。歌功颂德的话朕在你伯父嘴里听太多了,萧煐,你最好在朕耐心耗尽前说点有用的。” 虽只一面,萧煐却看得出,这年轻帝王并非他伯父口中好骗的黄口小儿,心一横,索性豁出去一般,再次下拜。 “臣女……臣女并非自愿,陛下明鉴。” “那若朕送你回家去,你可愿意?” 楚泽终于问出了自己最想问的,要不是因为这件事,自己和老师怎么会吵得那样凶。 开弓没有回头箭,萧煐内心已定,再无顾虑,只高声回道:“陛下恕罪,但若遣臣女归家,那臣女就真只有死路一条了。” 楚泽见她不卑不亢,心里反倒生出几分好感:“你说起话来倒是不怕朕。” “比起陛下,臣女更怕家中虎狼。臣女父母早亡,寄养在伯父膝下长大,从小就知道自己的命。陛下可见过亲眼见过手足相残、恩将仇报、悖逆人伦之事?臣女全都见过。” 萧煐头叩在冰凉的地面,以赴死的决心,讲出了她十六年来的心声。 手足相残、恩将仇报、悖逆人伦?楚泽心里冷笑,自己两世所见所做种种,可比这些词更不堪多了。 只是……他看着殿前那视死如归的女子,心念一转:留着她,也许会有大用。 前世的萧氏入宫后就居于冷宫,不到二十岁的年纪便香消玉殒,至死也不曾见过这位掌握她一生命运的皇帝一面。 相比起来,此世的萧煐,实在幸运多了。 “朕倒无心让你送死,你既不愿,那便不提出宫的事了。只是朕还并无选妃念头……你可愿在宫中做个女官?” 本朝并无后宫空悬便添女官的先例,萧煐心下吃惊,陛下竟真肯开这个先例。不必回家送死,还不用侍奉这位阴晴不定的小皇帝,世上还有此等好事? “臣女愿意!”她几乎是瞬间答道。 “后宫无人,朕也不需要你身边侍候。听闻你素爱诗书,藏书楼许多古籍珍本,附近便有宫室,你便去那里吧。” 楚泽随口编了个理由,也不管她是不是真爱诗书,赶紧把这烫手山芋支到皇宫另一头去了。 顺便……他眼珠一转,招呼道:“锦绣!” 小宫女急急上前,行礼时还滑出去两步:“奴婢在!” “朕见萧女史并未带侍女进宫,今日便把锦绣赐给你吧。” 二人自然又是叩首领命。 “萧女史,还有一件事,对你,朕本不想留,是太傅全力保你,这份恩情你自己牢记……退下吧。” 楚泽没理满殿的静默,一个人向来处去了。 第3章 当年兰因 云镜是久保二十七年的状元,登科及第那年,他才二十三岁。 少年得志、不世奇才的赞誉,一路从家乡传到京城,打马游街时,满楼红袖招。 从公侯小姐到平民丫头,都心有灵犀似的,纷纷带了帷帽来瞧这位新登科的少年郎,远远便瞧得头前马上戴了大红绢花的云镜,实在生得一副好相貌。 榜下捉婿已晚,起码还来得及掷果盈车。 云镜此番入宫,除却谢恩,还有一事请旨。翰林院的差事太过清闲无趣,他这般的新人进去,每日点过卯,除却偶尔修书馔史,便只能等着哪位京官告老还乡,再做替补。 他如今同僚或从前同窗,无论谁来看,这都是养才储望、韬光养晦的好差使,但偏偏云镜不同。他在勤政殿内深深下拜,诚恳请旨出去历练几年,不求外放做官,只是读书二十载,也想行万里路,见见这大好山河。 老皇帝着实惋惜,但面前的新科状元实在“个性”,他也不好强留,不情不愿给了三年假,说三年后一定得“回京述职”。 云镜再次谢恩,走出殿外,只觉得一块大石头落地。 他脚步轻快,婉拒了宫人相送,自己择了一条阴凉的小路出宫。 “你是谁?我以前从没见过你。” 云镜在原地转了半天,方才发现那声音竟来自于上面。 树上的小孩扑闪扑闪眼睛,利落地爬下来,轻巧灵敏得像只猫儿似的。 “在下云镜,今年的新科状元,你是……?” “我叫楚泽。”小孩儿抬头和面前人对视。 “原来是四殿下。”云镜心下惊讶,但依然不忘躬身行礼。 “你长得真好看,他们都说宫里的女子是全天下最好看的,但我觉得都不如你。”小楚泽背着手,煞有介事道。 “殿下谬赞,云镜愧不敢当。”云镜半跪下来,好让这位小殿下不必仰头看他。 楚泽在这宫里没学过什么礼仪,大部分时候都是想什么,便说什么。 可是看着对面那人口称谬赞,一双眼却慢慢盛满了笑意,楚泽不长的人生中,第一次生出不好意思的情绪来。 “殿下在树上做什么?”云镜有些好奇。 听言,楚泽更不好意思了,扭捏半天,从灰扑扑的衣襟里掏出一团毛茸茸的东西。 “它从窝里掉下来了,我送它回家,”说及此处,楚泽有点难过,“但大鸟不要它了,也许是因为我的缘故。” 小小的鸟儿依恋地蜷在楚泽手心,丝毫不知自己的悲惨命运。 “殿下何不自己养它,这鸟儿成年很快,过不了多少时日便可自己飞了。”云镜摸摸小鸟的脑袋,那温热而柔软的触感实在新奇。 楚泽眼睛亮了亮:“真的吗,你觉得我可以养活它吗?你可以和我一起养吗?” “臣已向陛下请旨,后日便要启程出去游历了,只怕辜负殿下一番美意。”云镜抱歉地笑笑。 楚泽低下头不说话了。 他觉得自己和这鸟儿都是一样的命运:没人要的命。 云镜对他人情绪有些迟钝,但看着楚泽低头,只留一个乱糟糟的发顶给他,还是后知后觉地觉察出对方的几分失落。 “殿下不去进学吗,我路过上书房,听见里面正讲课呢。”他试着转移话题。 “父皇不让我去,只有大哥二哥能去,父皇不喜欢我。”楚泽头也不抬。 “殿下……”云镜听闻过老皇帝不喜这个源于宫外的幺儿,但的确没想到竟偏心至此。 “没关系,反正我也不喜欢上学,上学哪有在外面玩有意思。” 楚泽不喜欢他的沉默,一抬头,忽而对上云镜不忍的眼神。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楚泽神秘兮兮,示意云镜附耳过来,方才悄声耳语道,“父皇不喜欢我,哼哼,我也不喜欢父皇!” “殿下!” 楚泽被他突然严肃的语气吓了一跳,呆呆愣在原地。 “这话不可在人前乱说,今日说与臣,臣就当没听过,日后若叫人知道了,殿下如何在陛下面前自处?!” “我……我是信你才对你讲的,我知道这话不能让父皇知道……” 云镜的脸色是如此严厉,楚泽一时不知他和笑着说殿下谬赞的是否一人。 他觉得很委屈,好像这个新见的漂亮哥哥一下离他很远。 “你和那些人都一样,我不喜欢你了!” 这下轮到云镜愣住了,他方才反应过来,眼前不过一个未经世事、纯粹一派天然直率的稚童。 他不由得软了语气,微笑道:“臣不知原是因为殿下信任,一时情急才冒犯殿下,殿下能原谅微臣吗?” “哼。”楚泽偏过头。 “原谅你了。” 小孩的脾气来得快而去得更快,云镜少年老成,和同龄人相处都甚少,更别提孩童。他生涩而别扭地比划半天,终于把手放在楚泽头上,轻轻揉了揉。 这样不算冒犯……吧?云镜很不适应这样不合礼数的亲昵。 “殿下,”他斟酌着开口,“虽然将来殿下很可能不会继承大统,但‘人生在勤,不索何获’?一直不进学终究不是长久之道。” 楚泽依旧不说话。 “殿下可愿意随微臣进学?” 翰林院的差事,云镜拒了便不会再领,但教书育人……听起来倒似乎不比游历四方差到哪去。 “真的吗?可以吗?我可以跟着你学吗,云镜?父皇会允许吗?”楚泽眼睛倏的亮起,脸上表情只剩下不可置信。 他的人生像是一直在等这样一句话,只是中间等了太多年。 “陛下希望臣留在京中,我且再厚着脸皮诚恳讨个‘闲职’,陛下大约会应允的吧。” 云镜被他表情逗笑,又强装严肃:“只是如果陛下应允,殿下就不可再直呼臣名字了。” “那,那怎么称呼你?” “殿下应该称臣‘老师’。” 老师……楚泽咂摸了一下这个新奇的称呼,心里只剩下漫溢的兴奋与喜悦。 “老师!” 楚泽仰起脸,真心实意喊道。 手心的小鸟似有所感,也喳喳跟着叫。 那年的夏日并不很长,那年楚泽十岁。 …… 云镜午睡转醒时,外面天已全黑了。 他向来不喜贪睡懈怠,很少睡得这样沉这样久。 是因为那药吗……云镜撑着身子想坐起来,却感觉身上的被子被什么东西压住,动弹不得。 往床边一看,那压住被子的罪魁祸首正睡得人事不知。 楚泽以襁褓婴儿的睡姿蜷在他身边,整个人只占了很小一块地界,生怕占得太多,就会被赶下去似的。 似是感觉到身旁之人要起身离开,梦中的楚泽赶忙拉了他的袖口,嘴里不知呢喃些什么。 云镜低下头,方才听清他的呓语。 “老师……我错了,你别走……老师别走,别抛下我……” “陛下,陛下?”那呢喃哀切至极,云镜虽不明其意,也不忍再听下去。 楚泽从梦中惊醒,睁眼半天才看清面前之人:“老师……老师醒了?” 云镜听他声音似有哭腔,仔细一瞧,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楚泽竟是满脸的泪,也不知道是在梦里哭了多久。 “陛下做噩梦了吗?”他下意识想替对方揩去,但手伸到半空,又生生停住。 楚泽见了这幕,又是一阵酸楚,垂头道:“只是些陈年旧事,一时感伤。” “臣近日也梦到了些事……不知陛下可愿听。”云镜低眉敛目,温声道。 “愿意愿意!”楚泽还以为云镜愿意和他敞开些心扉了,赶忙点头如捣蒜,生怕错过这破冰的第一步。 “臣梦见,陛下将这正心殿一把火烧尽了。”云镜抬起头,眼睛一错不错,眼神像要直直看到他心里去。 楚泽只觉得浑身血液凝固,从头凉到脚。 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哪里是梦,分明是真切发生在前世、自己亲手做下的恶业。 只是……只是老师怎么会梦到。 大脑因血液的倒灌而嗡鸣,他几乎不敢去看云镜的眼,身体完全僵住,只有意识像是抽离出躯壳一般,自顾自说道:“老师怕是发热有感,才梦到火吧。” “陛下说得对……是臣失言,陛下怎么会烧了正心殿呢。”云镜垂下眼睫,看起来接受了这个说法。 那年是久保二十九年,楚泽新帝登基,因着传位突然,朝内朝外一片混乱,连年号都来不及拟定修改。 楚泽却在百忙之中做了件不那么要紧的“小事”:他将之前的居所晴岚殿改名正心殿,宣布除却朝拜祭祀种种国事,饮食起居,都要搬到那偏远的小殿中去。 朝中自然反对声一片,宫中历代皇帝登基,都居于宣室殿,朝于勤政殿,哪能偏居皇宫中那远僻一隅。 结果是年少的楚泽力排众议,最终“正心殿”的匾额运入皇宫,成了新帝的居所。 原来已经过去这样久了吗?云镜有些恍惚。 只是脑子还恍惚着,肚子倒先不甘寂寞,咕咕地宣告起自己的存在感。 楚泽终于勉强定下心神,又恢复了那张笑脸:“老师可算饿了,小厨房一直候着呢。” 说罢高声向殿外喊传膳,却被云镜拉住袖口:“陛下说好的,奏折。” 看着云镜认真的眼神,楚泽方才想起自己的诺言,只得好声好气哄道:“老师先用完膳,奏折我亲自去取了来给老师,好吗?” “奏折。”云镜寸步不让,执拗地重复道。 楚泽不得不败下阵来,妥协道:“老师用膳,我念给老师听。” “……好。”云镜从善如流地下了这个台阶。 晚膳很快并着堆满了奏折的书案一齐抬进来, 书案摆在床前,晚膳的矮桌更直接搭在床上。 楚泽打发走宫人,亲自动手调整好矮桌位置,免得云镜伸手去够。 一道百合鸡子粥,一道冰糖燕窝,一道笋尖鸡茸豆腐,一道醋浸青瓜。很简单的菜色,不简单在竟没有一道是他不爱吃的。 楚泽那边已自顾自念起了第一道折子,云镜竖耳听着,终于下了第一筷。 第4章 剖白 楚泽每念一道折子,便说几句自己拟好的朱批回复,云镜偶尔提两句意见,剩下的时间就安静用膳。 正心殿里是太久没有过的岁月静好。 楚泽念完自己对最后一道奏折的回复,云镜也刚好停筷。 “陛下处理起政事,比从前进步多了。”他由衷道。 楚泽喜形于色,跟得了块饴糖当奖励的小孩般开心起来,就是还没得意够,眼神就瞟到了床上的矮桌。 “老师怎么只用了这么些?是不是不合胃口?老师想吃什么,我叫御膳房重做。” 哪有不合胃口,分明是太合胃口。云镜用膳前就暗自惊讶:楚泽是何时得知他的口味的。 于是他如实道:“没有不合胃口,臣已经尽力吃了。” 楚泽竟不知老师在归元二年,身体就已经虚弱到了这种程度,他挥手让宫人收走书案和矮桌,暗下决心,必须帮老师把身体调理好。 宫人来去匆匆,云镜伸手拉住其中一个空着手的小太监:“现在几时了?” “回太傅,刚过酉时正。”小太监低眉顺眼道。 冬季宫门关得早,这时候早下钥了。云镜当然不欲再惊动阖宫上下,转头向楚泽道:“臣今晚宿在哪里?” 楚泽挥手让小太监去了,方才道:“就像旧时一样,老师当然宿在正心殿。” “那陛下呢?” “我平时就住在正心殿啊。” 楚泽一双眼睛眨巴眨巴,认真得紧,看不出半点故意捉弄的神色。 云镜沉默半晌:“这怎么能……” “为何不可?就像旧时一样,不好吗?” “陛下说笑了,从前是臣不懂礼数,陛下不怪罪臣已然该庆幸,如今当然不可再……” “老师!” 楚泽不忍再听,赶紧把那些更不中听的“逆耳忠言”掐死在摇篮里。云镜被这突然的一句震住,一时竟忘了自己的后话,只能呆呆等着对面的下文。 “老师,有些话我这些天一直想说,但求老师能听我说完。” 楚泽跪坐下来,心里默默理顺要说的话,不敢看云镜脸色,只低着头自顾自道。 “自从……自从父皇崩逝,我仓促登基,这中间做了太多错事,现在想来,其中最对不起的就是老师。老师是贤臣,我却实在称不上是明君。” ——我不知道,老师,前世我们究竟是什么时候走上了各自的路,再没有一人肯回头? “老师这些年教导我许多,我都晓得,我知道老师一心为国为民也……也为我,但我却不识好歹、恩将仇报,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只是老师、云镜……我从来没有想逼死你,前世没有,今生亦然。 “我不敢求老师原谅,只求老师,别再和我这样生疏了,老师……” ——上天给我一次悔过的机会,趁我还没有做出前世那样多不可原谅的错事,老师,这次别再离开了,好吗? 再次回到这副十四岁的身体,居然连带心性也像回到了从前几分。孩童的喜怒哀乐从来不需要考虑太多,前世那样多年未曾说出口的,重活一世,终于得以说给那人听。 眼泪啪嗒啪嗒落在绣了云纹的锦被,晕出大片大片的新纹样。 正心殿局部暴雨,看来一时间内没有雨停的迹象。 云镜方才听他越说越严重,本有心想打断,却实在不知说些什么好。 楚泽登基不过二载,便急于处理先帝旧臣,因着这番,还顺带做了许多错事。众臣怨声载道,自己也劝说过,却被反问是否和他们一样,存了不臣之心。 说不心寒是假的,多少次诘问、质疑、心力交瘁……玉阶之上帝王眼神冷峻,他凝望着那眼神,心里只剩下对自己的怀疑:那年宫墙初遇,自己真的做了对的选择吗? 只是……只是面前人的泪滴实在烫得很,落在他的手背,似要将他一起烧着。 自己还能再信陛下一次吗? 也许这一次……他是真心的呢? 这次,手终于没停在半空,云镜生涩地回忆自己当年的样子,为面前的孩子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擦去眼泪。 等楚泽哭够了,他方才笨拙地安慰:“臣何时与陛下生疏了……” “现在、现在就很生疏,从前老师分明、分明答应我,正心殿内,不论君臣之礼、只、只论师生之情,老师,你从前答应阿月的……” 楚泽哭得抽抽噎噎,几乎说不清话。 云镜看着那哭红眼的兔子半晌,终于试探着说出那个自己许久不曾叫出口的称呼:“……阿月?” 像是重罪犯人等来他的宽赦,前世今生,楚泽终于等来了这句阔别已久的阿月。 “老师,阿月以后再不犯浑了,老师别走,别再抛下阿月一个人……” 楚泽扑进那个并不十分宽厚的怀抱,觉得世界上再没有比这里更安全的地方。 正心殿今晚持续暴雨。 也不知哭了多久,直哭到云镜感觉自己肩膀都被哭湿了一大片,楚泽方才依依不舍地把自己从老师怀里拔出来。 “老师,该、该喝药了。”楚泽抽噎个不停,自己也知道丢人,不好意思看云镜表情,蹬蹬蹬下床跑了。 只留云镜一个人在床上感受着肩膀的凉意。 楚泽这两天乖得很,简直像回到了还没登基时,宫中那个透明人一般的四殿下。云镜想了半天,好像就是从他晕倒的那天开始的。 难道真和他一样,也梦见什么了? 思绪飘回,楚泽也跟着蹬蹬蹬跑回来了。跑得这样急,药倒一滴没撒,云镜想,心里竟有些卑鄙的可惜。 楚泽下定决心要做二十四孝好学生,双手端了奉到他面前,云镜忍了又忍,好歹把那句谢恩咽了回去,顺带一口气闷了那一大碗苦药汁子。 好难喝……幸好有蜜饯。 云镜专心品着话梅味道,心想,也不知他一直把蜜饯藏在哪里。 楚泽生的一副好相貌,九成随了他早逝的母亲,只有剩下一成,还勉强看得出些先帝的影子。 云镜未曾见过那位传说中的淑妃娘娘,但看楚泽这双继承自母亲、水光潋滟顾盼生辉的桃花眼,他大概也猜得出先帝一眼钟情的原因。 只是这眼睛现在水光未免太足。 “毛巾,要热的。”他含含糊糊道。 “老师说什么?”楚泽凑近来听。 云镜终于舍得咽了那蜜饯,又重复一遍道: “睡前用热毛巾敷一会儿,不然明早起来眼睛疼。” 楚泽眨巴眨巴眼,笑得像是听了什么天大的好消息:“老师是在关心我么?” “嗯。” 云镜不是那种能随意将自己情感放在嘴边的人,有时候是他根本意识不到别人和自己的情绪,有时候便是意识到了,他也绝不好意思宣之于口。 可是楚泽会,他像天生便点满了对他人七情六欲的感知,那些云镜说不出口的,全由他来说。 所以云镜只是点头。 ——嗯,是在关心你。 楚泽心里此刻却是满满的负罪感:他实在不愿意去想那个让老师得出“哭完记得热敷”经验的混蛋是谁。 “老师喝了药早些睡吧。”有点心虚,但不多。 云镜半点不知这边千回百转的心思,听他这么一说,倒真有些困了。 除却思虑过重,大概也有身上一直不好的缘故,云镜常年有心神不宁虚烦失眠之症,晚上大半睡得少且浅。 只是今天听了楚泽的剖白,压在心头日久的隐痛一朝得以喘息,困意自然趁虚而入。 再加上药里又加了许多安神功效的药材,破天荒的,刚睡起来没多久,云镜又想合眼了。 楚泽很贴心地读出这点不起眼的困意,帮云镜拆了头发,扶着他慢慢躺好。 “晚安,老师。” ………… 不知过去多久,楚泽在黑暗中悄然睁开眼。 确定老师已经睡熟,他手脚又不安分起来。 自从重生以来,楚泽常有恍惚的不真实感:老师真的在前世死去了吗,又或者说……现在的老师,确确实实还活着吗。 他总是不敢细想。 楚泽把自己的那床锦被顺脚一踢,踹到地上,伪装好了现场,方才蹭进云镜的被子里。 云镜的被子比他的那床温度低多了,楚泽先是被冻得抖了一下,后才闻到那再熟悉不过的兰花香。 楚泽连忙去握对方的手。 在他的印象中,云镜的手一年有半年光景都是冷的,但再次真实触碰到,那冰凉的温度还是让楚泽心惊。 他缓缓地贴近对方的胸口,隔着薄薄一层中衣,胸膛里的心脏正缓慢跳动着。 虽然不那么有力,但坚定地跳动着。 前一世它是怎样被主人亲手放干了血液,不甘地停止了跳动的呢。 楚泽不敢再想,紧紧贴靠住这一点心跳,眼泪又顺着眼眶,很隐秘地消失在黑暗里。 云镜睡得迷迷糊糊,像是感受到什么,腾出一只手,轻轻拍拍他的头。 就像醒时那样,就像从前那样。 云镜生在家风清正的环境,偏生少年得志,也未曾改过分毫,从生到死,端的都是严己宽人的君子品格。 其实老师表面严厉,但真对上自己,心软的时候也不少。 自己从来知道、自己从来都知道云镜是怎样的人。 老师吃软不吃硬,如果自己前世能和少端着自己的那点所谓君王颜面,如果自己在一开始就能说出自己的心意:老师……老师是不是就不会死? 只是当局者迷。 兰花的香气很淡很淡,却无比包容温柔地包裹着他,楚泽哭了很久,几乎是以忏悔的姿态。 勉强恢复了心神,又再一次确定了对方还活着的事实,楚泽才放下心来。 他将云镜的手放在自己胸口,肌肤相贴,慢慢的,那冰凉的皮肤终于染上了一点他的温度。 整个世界仿都安静下来,呼吸悠长,连心跳也慢慢变缓,隔着两层布料,一颗心渐渐与另一颗心的频率合二为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