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一生陷入许多情,又作贱许多情,临了也是为了个情字。
秋雨冷得刺骨,谢长生赤着脚,跪在湿滑的青石板街上。
雨水像鞭子抽打在他单薄的身上,每次呼吸都带着疼。
谢长生朝着药铺半掩的门扉又磕了一个头。
“求求您……赊一帖药吧……”
这几日他跪遍了城中药铺,磕头磕得额头渗血,也求不来一帖药。
化缘的和尚说,娘得的是心病,为了一个情字。
可什么是情。
情是一种病吗?
若治好了,能让母亲停止那撕心裂肺的咳嗽吗?
雨水顺着他的额发流进眼睛里,刺得生疼。
门里探出个伙计的脸,不耐烦地挥手:“去去去!这年头谁家不难,情病?我还有穷病呢,有银子拿来,没银子趁早滚蛋!”
长生不肯走,依旧紧紧攥着一个缺了口的粗陶碗。
那伙计见他不动,便砰地将门关死。
低矮的窝棚,在连绵的阴雨中看起来即将坍塌,推开那扇破木门,霉味和死亡气息扑面而来。
“娘!”长生的声音带着哭腔,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异常响亮。
没有回应。
平时,哪怕母亲病得再重,只要听到他的脚步,总会虚弱地唤他一声。
今天,只有屋顶漏下的雨水,滴答滴答,落在泥地上的破瓦罐里,发出规律的声响。
谢柳氏躺在用门板和砖头搭成的床上,身上盖着床薄被,脸色灰白,嘴唇泛着青紫,眼睛紧闭,胸口几乎没有起伏。
“娘!”长生扑到床前,去碰母亲的脸。
一片冰寒,如同碰到腊月的冻土。
而母亲那只枯瘦如柴的手,却异常用力,直到此刻,他握着的,仍是那个男人留下的冰冷信物。
像是被呼唤惊醒,谢柳氏的眼皮颤动了一下,艰难地睁开缝。
那双曾经含情脉脉的美眸,如今浑浊不堪,蒙着死亡。
“负心郎……我好恨……骗得我好苦……”
她的手指因用力而关节泛白,仿佛要将那银簪嵌入骨血。
那里面埋葬了他的所有。
谢柳氏的目光艰难移动,终于聚焦在长生脸上。
刻骨的怨毒如冰雪消融,被铺天盖地的不舍与怜惜取代。
“长生……我的双绵……”更柔软,更亲昵的称呼从她干裂的唇间说出,带着血丝。
他盼他长生,无病无灾,又盼他命如春草,坚韧绵长。
滚烫的泪水从她枯竭的眼眶滑落:“娘对不住你……是娘糊涂,被情字误了一生,也拖累了你……”
她的气息越来越弱,眼神开始涣散,握着簪子的手指微微松开。
“这簪子……娘以前舍不得,现在想明白了……”
谢柳氏的声音细若游丝,却异常清晰,“我走后,你拿去当了吧,换点铜钱……”
更多的泪水涌出,混合着悔恨与牵挂:“我的双绵,要好好活着,要活得轻松些,快乐些……来世投生大富大贵的人家……”
她的目光急速暗淡,生命正从躯壳中抽离。
“柳郎……我是明歌……你的妻呀……”
话音戛然而止,字字句句,钉入他七岁的脑海。
紧握的手彻底松开,母亲的眼睛还半睁着,望着漏雨的屋顶,不知最后看见的是执念,还是儿子悲痛的脸。
长生呆呆地跪着,一时间,竟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母亲睡着了,像以前很多次病重时一样,睡得很沉。
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把母亲那双不曾合上的眼睛抚拢,又捡起地上那根银簪。
什么是情?这就是情吗?
让母亲在漏雨的破棚,握着这根冰冷的簪子,在无尽悔恨中,熬干心血。
天亮的时候,雨停了。
长生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直到传面来人声,才恍惚抬头。
几个邻里看在往日情分上,帮忙用一张破草席,将母亲卷了。
没有人哭泣,没有人哀悼,这对于生活在底层的人们来说,太过寻常。
“走吧,长生,送你娘最后一程。”一个佝偻着背的老伯叹了口气,拍了拍长生的肩膀。
长生跟着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城外。
那里荒草丛生,乌鸦聒噪,随处可见被野狗拖拽出的白骨,和浅浅土层下露出的席子角。
没有墓碑,没有香火,只有无尽的荒凉。
那卷草席被放入浅坑,泥土一点点覆盖上去,最终隆起一个小小的土包。
帮忙的人都叹息着离去,只剩下他。
长生站在那儿,第一次真正明白了死亡的含义。
死了,就是没了。
就是再也看不见了。
再也听不到她唤长生或者双绵了。
无论他怎么哭,怎么喊,乞讨到再多吃的,她也回不来了。
世态炎凉,人活着时,尚有几声叹息,人一死,便只剩一卷草席,一方荒土。
她是病死的?饿死的?
或许,他是为那个情字而死的。
那个字,抽干生命,磨灭希望。
母亲死后,窝棚被占,长生成了真正的流浪儿,沿街乞讨,与野狗争食。
这天,阳光晃眼,他蜷缩在街角,面前放着粗陶碗,麻木地重复:“行行好……”
一阵轻快脚步声停下。
逆着光,他看到一个小少爷,皮肤白皙,眉眼清秀,手里拿着书。
“喂,小乞儿,”少年声音清亮。
“你多大啦?怎么不去学堂念书,在这里要饭?”
长生茫然抬头,沙哑地问:“什么是学堂?”
少年愣住,眨眨眼,“学堂就是念书识字的地方啊,先生教三字经,还有算术……可有意思了!”
他脸上露出一丝不耐,“就是先生太古板,烦死了,所以我溜出来了。”
有地方可以吃饱穿暖,还有人教识字,为什么会觉得烦,要溜出来,长生更困惑了。
“看你这样,走,小爷我带你去开开眼!”说着就来拉长生。
长生猛地缩回手,连连摇头:“不去。”
“为啥不去?比你要饭有意思多了。”
“今天还没要到钱,没饭吃。”
少年看看长生瘦小的身躯,又看看空荡荡的破碗,脸上的兴奋消散,挠挠头,犹豫一下,从口袋摸出一个小银元,弯腰放进破碗。
“喏,这个给你。”
银元在碗底发出清脆声响,闪烁着光芒。
长生猛地抬头,不敢置信地看着碗里的银元,又看看那个转身离开的少年。
雨后的青石板路泛着湿漉的光,倒映着街边店铺的幌子和行人匆忙的脚步。
谢长生蹲在巷口,肚子饿得阵阵发紧。
他从怀里掏出半个已经发硬的窝头,小心地掰下一小块,含在嘴里慢慢化着。
“喂!小叫花子!”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长生抬头,看见那个小少爷正站在他面前,脸上带着几分得意的笑。
“又见面了!”少年蹲下身,与长生平视,“今天我爹不在,我偷跑出来的。”
长生默默把窝头塞回怀里,没有作声。
“你整天在这街上讨饭,多没意思。走,我带你去个地方!”
长生警惕地看着他:“我还要讨饭……”
“讨什么饭,我请你吃!”
长生被他拽着往前走,想挣脱又没力气。
“我……我这样进不去的。”长生低头看着自己破烂的衣衫,脚趾从破鞋里露出来,沾满泥污。
“有我在,怕什么!”
醉仙楼三个烫金大字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长生站在门口,踌躇不前,里面飘出的饭菜香气让他头晕目眩,光鲜亮丽的门面让他望而生畏。
“走啊!”那少年拽着他就要往里进。
“哎哟!庄三少您来啦!”跑堂的伙计满脸堆笑地迎上来,可目光落到长生身上时,笑容顿时僵住了,“这……这位是……”
“我朋友。”抬着下巴,语气不容置疑。
伙计面露难色:“三少爷,不是小的不让进,只是这位小公子……这身打扮,怕是会惊扰了其他客人……”
长生感觉到四周投来的目光,下意识地想挣脱,却被握得更紧。
“怎么?”少年的声音冷了下来,“我带朋友来吃饭,还要看你们的脸色?”
“不敢不敢!”伙计连忙躬身,“只是……掌柜的吩咐过,衣衫不整者不得入内……”
“王掌柜!”
一个胖胖的中年男人闻声赶来,立刻换上笑脸:“庄三少爷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这是怎么了?”
伙计低声在掌柜耳边说几句。
掌柜打量长生一眼,脸上闪过厌恶:“三少爷,要不这样,我让人在后院给您摆一桌?清静,没人打扰……”
“我就要在大堂吃。”少年毫不退让,“怎么,觉得我朋友配不上你们这醉仙楼?”
掌柜的额头冒出细汗:“三少爷说笑了……只是……”
“只是什么?要不要我回去跟我爹说说,醉仙楼如今门槛高了,连庄家的人都进不来了?”
这话一出,掌柜的脸色顿时变了。
他狠狠瞪了伙计一眼,转而笑道:“三少爷误会了,快请进,快请进!雅间给您留着呢!”
长生被拉着走进酒楼,经过掌柜身边时,他看见对方的鄙夷,但更多的是对身边少年的畏惧。
长生默默想着。
不需要哀求,不需要下跪。
只需一个名字,就能让这些人前倨后恭。
雅间里布置得极为精致,红木桌椅,绣屏瓷瓶,连窗户上都糊着细纱。
长生站在门口,不敢进去,生怕自己身上的泥土弄脏这地方。
“进来啊,愣着干什么?”少年已经大剌剌地坐下,拿起菜单翻看着。
长生小心翼翼地走进去,在离门口最近的椅子上坐下。
“想吃什么?”
长生茫然地看着菜单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字,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庄玉成见状,了然一笑,对候在一旁的伙计说:“把你们这的招牌菜都上一份,特别是那个烧鸭,要两只!”
“好嘞!”伙计躬身退下,临走前还是忍不住瞟长生一眼。
长生不安地扭了扭身子:“两只……是不是太多了?”
“不多不多,吃不完打包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