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北京总算有了点正经春天的样子,哗啦啦泼开一世界的绿。几乎有点嚣张。
植物清新又清腥。
就是路边的杨树毛子飘得像下雪。
梁初灵每次从琴房出来都得捂着鼻子跑,不知道的以为柳絮在追着她打。
第一次线上课。
梁初灵弹完一首玛祖卡,李炽在屏幕那头正好喝完水。
“节奏活了不少,有点意思。左手这个装饰音处理得比以前好。”
梁初灵心里刚冒出点得意,李炽下一句就跟了上来:“就是第三小节那个回旋,收得有点急,像被人撵着。怎么,赶着去投胎?”
梁初灵:……
她没好意思说,那是因为瞥见李寻出现在了视频的右上角,她莫名就想赶紧弹完那个小节。
此刻李寻把果盘放在李炽手边,人却没走,靠在书桌旁,拿起一个苹果开始削。苹果皮连绵不断垂下来。
梁初灵的视线忍不住又往那边飘。
“看什么看?”李炽的声音凉飕飕,“他削个苹果也比你刚才那个音弹得好看?”
梁初灵瞬间坐直,目不斜视。
李寻低着头,肩膀可疑地抖动了一下。
下课的时候,李炽那边门铃响,她起身离开。
视频还没断,屏幕上只剩下李寻,和他手里那个削得光溜溜的苹果。
“给你削的。”他把苹果对着摄像头晃了晃,“可惜递不过去。”
梁初灵哼了一声:“谁稀罕。我根本不爱吃苹果!”
“我稀罕。”李寻接得自然,咔嚓咬了一口,“很甜。”
梁初灵忽然觉得有点口渴,其实她最近吃水果吃蔬菜都比以前多,但是没跟李寻说,显得像是在邀功,那样她不喜欢。但也不能不说,那不就白用工?所以要等到见面的时候说,可是,什么时候才能见面呢?
“你那边天气怎么样?”她没话找话。
“还行。就是下了好几天暴雨,电闪雷鸣。”李寻语气里带着点真实的无奈。
“活该。”
骂完却发现屏幕那头的李寻在笑。
“笑什么!”
“没什么,哎呀忘夸我们小天才了,今天弹得真棒,一点就会。”
李寻夸完就把镜头对着窗外,让她听鸟叫声。
然后镜头下移,对准窗台上一个小花盆,里面有一些嫩芽。
“梁初灵。”他的声音这才出现在视频里,“给你种了盆……先不告诉你,等它长大点再告诉你。”
下线后,梁初灵看着黑掉的屏幕发了会儿呆,又拿起谱架旁边的水杯开始灌,灌到一半,亡羊补牢一样开始慢慢喝。喝完这杯水,她还是发呆。
李寻人走了,影子却留了下来,并且与她原有的生活发生着“混同”。
这个词还是李寻告诉她的。
有一次聊起她爸她妈那摊子事,她说感觉这个家像在被强行粘起来的模型,看着是那个形状,其实内里早就分不清哪块原本属于哪个部分。
李寻说:“物权法里有个概念,叫混同。”
“什么东西?”
“说的是不同的人的财产混杂在一起,形成新物,难以分割。如果要硬分,只能按照价值比例,各自分得不完全属于自己的那部分。比如你的米和我的米倒在一个缸里,那就成了我们的米。硬要分,也只能按比例分,分出来的,也不再是原来完全属于自己的那些米了。”
当时她听得半懂不懂,只觉得绕口。
现在,她重又想起这个词,是因为刚才李寻给她看那盆植物时,她压住了一个不知从何而来的问题没问:是绿萝吗?
能够压住,是因为梁初灵当时确实不知道这个问句是从哪里来的,她甚至不知道绿萝是什么……现在记忆回笼,想起来了这两个字是从哪里被种进她的脑海。
两个字再牵引出另外两个字,再牵引出更多字,字字堆叠,足以构筑一个新世界。
在这个新世界里,她毫无遮碍的就能发现自己很多习惯都带上了李寻的影子。
练琴时,她会在谱架旁放一杯水,喝水也不再牛饮。
吃饭,会去打一些自己勉强能吃得下的蔬菜。
她书桌上那个笔筒,现在也插满了印着猫猫头的笔,都是从李寻塞给她的那些文具里拆出来的。
这种混同,无处不在。
出现在她清晨醒来,摸向脖子上的玉坠时;
出现在她拧瓶盖第一次没拧开,垫着衣角再试一次时;
出现在她看到天边一朵奇形怪状的云,第一反应是想起来李寻肯定会说什么什么时。
朝夕相处,互相沾染了对方的气息、颜色、甚至形状。
现在想彻底分开,已经不可能。
他的习惯,他的方式,与她原有的部分交融在一起,形成了新的“梁初灵”。
如果硬要剥离,大概也只能分得一片狼藉,和两个都不再完整的个体。
她不再是完全原来的她,她的生活里,处处是他留下的比例,像盐溶在水里,看不见尝得出。
——
下午到学校琴房时,管理员阿姨刚开窗户,风裹着杨树毛子飘进来,梁初灵赶紧连抽好多张纸巾,把琴键上的毛絮擦干净。
坐下就打开谱子,李炽上周线上课让她重点抠左手的和声支撑。
把手机调成静音,塞进谱架下面的抽屉。
下午又有央音的合作演出,她得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在曲子上。
风涌进来,把摊在琴谱架上的几张活页纸吹得窸窣响,她伸手按住,脑子里冒出一句:“这个风速,适合在谱子这里做个渐慢处理。”
想完就给自己吓一跳,太努力了,太努力了啊梁初灵!难怪你能当天才呢!
表演在音乐厅,梁初灵是第一个上场。
坐在后台等的时候,旁边的女生紧张得手都在抖,问她:“初灵,你不紧张吗?”
梁初灵拍了拍她肩膀:“分给你一点幸运吧。”
演出全部结束是晚上九点,这才看了眼手机,屏幕上是李寻发的早餐:“今天草莓有点酸,你要是买着甜的,记得拍给我看。”
梁初灵咬着吸管吸了口纯牛奶:“我们这儿的挺甜的,昨天张姨给我买了一盒塞书包里,我吃了两颗就不想吃,剩下的全给我同桌了。”
李寻又问她表演得怎么样。
梁初灵去老师的朋友圈拿了几张拍自己的图发给她。李寻很快回了条语音,满是笑意:“真棒啊小天才。”
她把手机塞口袋里继续往家走。
梁初灵生在五月二十号,一个被赋予了大量含义的日子。
有时会错觉,自己在这天出生,是不是天生就比别人多携带了一点关于爱的天赋……似乎也并没有。
既然是生日月,总归会比较幸运吧?她漫无边际地想。
事实佐证了这一点。
近期的几次专业考核,她发挥得都很顺畅。
那个紧张的女同学今天演出表现得也不错。
——
说实话梁初灵调整得非常快。
机场送别后,她将自己的时间表排得满满当当,文化课,专业课,语言学习,曲目练习……井井有条。生活饱满而规律。
没什么是练琴解决不了的,如果有,那就加倍练。
只是,会在一些意想不到的时刻,李寻的影子会毫无预兆地跳出,打一个岔。
但是,被打完岔的人生也还是会继续向前。
到家时张姨正把夜宵端上桌,梁初灵放下书包洗手,随口问:“我妈最近没打电话回来?”
“今天打了,说在意大利看展,给你买了条裙子,让你生日穿。”
梁初灵哦了一声,没太在意。
吃饭时手机震了一下,是李寻发来的午餐照片,梁初灵拿起手机拍了拍自己面前的番茄鸡蛋,发过去:“张姨做的,比你上次煮的好吃。”
没过几秒李寻就回了条语音,声音里带着笑:“知道了,小天才的口味最棒。对了,我今天去了趟音乐学院,看到有卖肖邦的手稿复刻版,你要不要?我帮你带一本。”
梁初灵嚼嚼嚼:“要!不过你别买太贵的。”
“没事,算我的。”李寻又发了条文字,“就当提前给你的生日礼物。”
梁初灵看着屏幕,李寻居然记得。每年生日,妈女士多半在国外,梁父更是连她生日是哪天都记不清。
吃完饭她钻进琴房,打开电脑准备找找谱打印出来再练会儿琴,明天周末,她今晚可以晚点睡。想趁着记性还热乎,把表演时的感觉记下来,下次再跟李炽线上课汇报。屏幕右下角突然弹出个视频请求,是李寻。梁初灵愣了愣点了接受。
视频里李寻刚洗完澡,头发还湿着,穿着件白色T恤,背景是他的房间。
“没打扰你练琴吧?”他问。
“还没开始,”梁初灵把手机架在谱架上,“你怎么这会儿有空?不用写作业?”
“刚写完,”李寻拿起桌上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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晃了晃,“你上次说的那个手部放松操,我找了个更简单的版本,你要不要学?”
梁初灵点点头,看着李寻在视频里演示动作,手指跟着比划。
他的手很好看,骨节分明,弹钢琴的时候像在琴键上跳舞。
梁初灵突然想起以前在李炽的琴房,李寻弹自己的作品给她听,阳光落在他手上,一种相辅相成的美感。
“学会了吗?”李寻停下动作,看着她。
“会了。”梁初灵收回手,有点不自在地转了转手腕,“谢谢你。”
真奇怪,以前面对面,梁初灵很少对李寻说谢谢,如今隔着网线隔着大洋隔着国度甚至都快隔着人生,梁初灵却礼貌起来。
“不客气,”李寻笑了笑,“对了,你生日那天打算怎么过?”
“不知道,”梁初灵抓了抓头发,“可能就在家跟张姨过吧,我妈估计回不来,我爸更别说了。”
“那我给你点个蛋糕吧。”
梁初灵赶紧摆手:“不用了,太麻烦了。再说我也不爱吃蛋糕。”
“那我给你点别的。”
李寻经常找她聊天。
他的微信消息,一日三餐,日常碎片,心情,天气,趣事……什么都有。
天空一朵形状奇特的云;路边的流浪猫;唱片店里淘到的黑胶。
跨越十二小时的时差,滴滴答答,他的生活涌入她的生活。
梁初灵断断续续回复,尽管如此,李寻也知道,哪怕自己走了,梁初灵也把自己照顾得很好。
练琴没落下,考核成绩优异,胃口也没受影响,并没有因为他的离开而出现什么适应不良,依旧活得风风火火,像一株向着太阳猛长的向日葵。
他像是准备好迎接一场暴雨,连雨伞都检查了一遍,结果窗外只是飘了几滴雨丝,太阳很快又探出头来,晃得人头晕眼花。
是有点失落。
李寻放下手机,看着窗外的天空,第一次觉得,原来一个人太过独立,也能让另一个人感到不是滋味。
梁初灵并未察觉屏幕那端这微妙的心绪,只是按部就班过着自己的日子。
五月十二号,梁初灵又迎来了她的独奏会,这次台下的听众里坐着一个曾在俄罗斯一起合作过的老师,梁初灵也很喜欢她,因为在意,所以紧张。
上台前,她坐在后台,能听到前面观众席传来的说话声。手心有点汗。
她闭上眼,深呼吸。
脑子里不是空的,是李寻的声音。
“吸气——呼气——”
轮到她了。
走上台,鞠躬,在琴凳上坐下。灯光打下来,有点热。
手指落在琴键上,世界安静。
台下那位老师在她弹完最后一个音符后,轻轻鼓掌。
非常成功。
回到后台,相熟的同学围过来祝贺,梁初灵笑着应付。
坐下后再给李寻发:“演完啦。”
李寻发来一张图片,是一张手绘的奖状,上面写着“特此表彰梁初灵同学演出大获成功,特发此状,以资鼓励”。
落款是:非著名音乐爱好者李寻。
梁初灵没忍住,笑了出来:“什么鬼画符。”
“礼轻情意重。”
过了一会儿,李寻又一条消息:“刚才应该给你鼓掌的。下次见面给你补上。”
梁初灵看着这句话,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回。
什么时候才能见面呢?
那被她强行压下去的类似想念的情绪,悄无声息又漫上来一点。
过了一会儿,她回了一条不相干的:“李寻,我好像已经习惯你不在身边了。”
这句话发出去,她心跳又有点快。
久到梁初灵以为他不会再回,或者会回一句那挺好的时候,他的消息才跳出来:“可是我不太习惯。”
她再次想起他说过的“混同”。
不只是她一个人在经历这种改变。她在这边努力适应着没有他的生活,而他在另一边,坦然承认着他的不习惯。
这算不算一种遥远的混同?
五月的风带着暖意,吹动帘布。灯的光晕里,飞蛾盘旋。她摸了摸脖子上的玉坠。
好吧。她在心里对自己说。混同就混同吧。反正硬要分也分不清楚。
她现在没空去剥离这些。那些时不时冒出来打扰她一下的情绪,就暂且让它们待在混同的状态里吧。
转身,灯光落在谱面上,黑白分明,一如她此刻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