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十载,沧海若梦。
“……阿烬,救我!”
这声呼救飘渺虚无,却能在无数个日夜让南宸烬悚然惊醒。
他伏在案桌上,冷汗涔涔。抵额的手此刻僵在半空,徒然握紧后,却什么也没抓住。
都说人要学会向前看。可那人一日不确定生死,他便心甘情愿困在过去。
“王爷,属下有事禀报。”营帐外传来杜仲的声音。
南宸烬整顿好思绪,恢复如常:“进来吧。”
杜仲躬身入内,将舆图双手呈上:“殿下,这是蓬莱的勘测图,星月谷是否真有人居住,还需明夜一探究竟。”
“很好,”南宸烬将地图摊在案上,“明夜我随你们同去。”
杜仲闻言,当即跪地劝谏:“殿下三思,蓬莱不受三国管辖,鱼龙混杂,我岂能让您犯险?”
杜仲的担忧不无道理,半月前,他们收到探子的消息,说蛊医苏砚卿现身蓬莱,隐居在星月谷。可蛊医销声匿迹十几年,如今却在这个节骨眼得到行踪消息,怎能不防有诈?
南宸烬扶起杜仲,拍着他的臂甲道:“你随我来西南几年了?”
杜仲一顿:“……三年。”时间过得真快,烬王自请戍边,今年是最后一年。
“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你速去准备,至于舅舅那边按我说的做,莫要走漏风声。”
“可殿下……”
南宸烬转身,留给他一道不容置疑的背影:“当年澄碧在蓬莱下落不明,这是最后一处未搜之地。母后沉疴多年也唯有苏砚卿能医。所以不管消息是真是假,我都必须要去!”
“是,属下遵命。”
*
夜色如墨,崎岖山路上,三骑夺命狂奔。
“驾!”
马蹄踏碎枯叶,飞溅的泥浆裹着浓重的血气。数道黑影在林间疾掠穿梭,杀意冰冷,几乎刺穿夜空。
南宸烬牙关紧咬,死死伏在马背上,每一次颠簸都牵扯到小腹的伤口,带来撕裂般的剧痛。他们刚入蓬莱便遭遇伏击,沿途暗卫已尽数折损,只剩石楠与杜仲护在身侧。
“嗖——!”
破空声至,数支弩箭疾射而来,直取南宸烬后心!
“王爷小心!”
杜仲暴喝一声,猛地自马背跃起,剑光疾闪,精准的将暗箭尽数削断。黑影趁机近身,刀锋直劈而下。他挥剑格挡,随即反手狠狠劈出一掌,将对方震退数步。他喉间一甜,强压下翻涌气血,嘶声道:“你们先走!我来断后!”
“拖住即可,不必死斗!”
说罢,南宸烬忍着剧痛加快策马。石楠立即奔在前方,为他开路。二人奔出数里后,忽见前方岔路边有一幽深山谷。
南宸烬此刻失血过多,面色惨白如纸。他强提着一口气,当机立断:“石楠,他们的目标是我。我引开他们,你寻机突围,回大营求援!”
“王爷不可,您的伤……”
“这是军令!”南宸烬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他猛地调转马头,冲向雾气弥漫的山谷。石楠望着他决绝的背影,只能咬牙勒紧缰绳,朝另一条路奔去。
黑影瞬间追至岔路。
“大人,他进谷了,还追吗?”
为首的黑衣人目光阴鸷地扫过山谷,冷笑一声:“主子要的‘饵’已成,不过,为免夜长梦多……你派个人进去,总绝后患!”
“是!”
*
夜间山谷瘴气极重,伸手难辨五指,南宸烬只能弃马,踉跄前行。他抬腕用衣袖捂住口鼻,腹部的伤口正不断渗血,体力飞速流失。
他走了许久,到一处沼泽边时,身后刀风骤起!他赶忙侧头,惊险避开。那人挥刀再劈,南宸烬只能伸手格挡,手臂被狠狠划了一刀。刺痛之下,那人抬脚将他踢翻在地。南宸烬的意识已经有些模糊,但他强迫自己凝神,待黑影再次近身,他翻起手腕,扣动机关,手中袖箭瞬时飞出,精准射在那人脑门。
黑影倒地的同时,南宸烬“噗”的一声,吐出一大口血。他的意识更加涣散,脑中走马观花,一个模糊身影再次朝他伸手,他想起昨日的梦,想起那声“阿烬,救我。”南宸烬无意识的伸出手,悬在半空。
“咦?”
一个背着药篓的青白身影,好奇走近。迷雾沼泽遍布瘴气,吸入过多会致幻死亡。这人虽不知吸入多少,重伤之下竟还留有一丝清醒,着实让人称奇。
南宸烬此刻满脸是血,身上的伤口也开始发黑,但他完全感觉不到痛,只是伸着手,意识坠入黑暗后,那只手终于无力的垂下。
那青白身影端详着南宸烬,在他垂手的瞬间,竟鬼使神差的接住了那手。触手冰寒,他呼吸一滞,对自己下意识的反应感到诧异。
他不是多管闲事之人,可这昏迷之人竟莫名牵扯他的思绪。良久,他认命般的从怀里掏出药丸,卡住南宸烬的嘴唇扔了进去。他捏住那人下巴,用力一抬,药丸顺利入喉。他迅速站起,头也不回的离开。
听天由命吧!
*
晨光熹微,暖阳慢慢驱散寒雾。溪流潺潺间,几座竹屋静浮现在薄霭之下,恍若仙境桃源。
竹檐下,一袭青白素衫的云昙,正神情专注地分拣着筐中药草。金色朝晖漫过温润侧脸,衬得他轮廓如画,清寂出尘。
“师兄!师兄!”
星虎足尖轻点,几个起落后,翩然着地,扯住云昙的衣袖便往外跑,“快!随我去救个人!”
云昙眉峰微蹙,不动声色地挣开:“何处?”
“就、就山谷那边……”星虎眼神闪烁。
“迷雾沼泽?”云昙声音沉静,“那里瘴气毒重,你还是少去那边。”
“我可没说在迷雾沼泽,师兄怎知?难道你,你知道那人?”
“嗯。”云昙垂下眼帘,继续整理药材,语气平淡无波,“昨夜采药归来,正好撞见。”
星虎瞪大了眼:“那你为何不救?”
云昙蹙眉:“教过你多少次,闲事莫管,不是什么人都能救的。”
“可他看着不像坏人。而且,”星虎双手合十,涎着脸央求,“好师兄,就当卖我个面子,救救他嘛!”
云昙闻言,眉头蹙得更紧:“你可是又手痒了?偷了什么?这双手你若不想要,我便替你废了!”
“别别别!”星虎慌忙抬手,摆出四指发誓,“绝不会有下次了。”
云昙瞪向他,星虎讪讪,有些不舍地从怀里掏出一枚紫玉佩,小声嘟囔,“就……就拿了这个。这可是个好东西。”
云昙目光不在意的扫去,有些眼熟,但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星虎将玉佩凑到云昙鼻间,“你闻闻,这玉泡过紫色迷迭香,可助人保持清醒。”
听到紫色迷迭香,云昙的记忆瞬间清明。他一把夺过玉佩,拇指轻轻摩挲,果然在一处角落摸到刻字,那是一个歪歪扭扭的“七”字。
他抿嘴,不太高兴的问:“母亲,我送这个,阿烬会喜欢吗?”
母亲道:“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冠礼赠玉,再合适不过。况且这玉佩长期浸泡迷迭香,有凝神静气的功效。阿烬排行第七,你不如刻个七字。”
他心不在焉的刻着字:“可……我也想一直陪着阿烬……”
母亲摸着他的头,笑道:“傻孩子,你们终归……是要各自成家的。”
尘封的记忆夹藏着剧烈的痛楚,轰然决堤。那个深埋心底的名字,忽然化作最锋利的刃,狠狠剜向云昙心口。
是他!怎会是他?
云昙五指收拢,玉佩触感温润却硌得他掌心生疼。他猛地冲回屋内,抓起药箱,朝着迷雾沼泽跃身而去!
该死!昨晚他明明觉得那张脸熟悉,却没有救他!他只喂了一粒解瘴丹,放在那里自生自灭,云昙悔恨得想掐死自己!
京城距此千里之遥,他为何会来这里?还伤得那么重!原因云昙不敢想,却忍不住想。
“哎!师兄你等等我呀!”星虎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一头雾水,赶忙追了上去。
*
南宸烬倒在沼泽边缘,嘴唇青白,呼吸微弱。胸前背后的刀伤深可见骨,背后那一处更是皮肉外翻,颜色乌黑,显然淬有剧毒。
云昙扑跪在地,指尖颤抖地探向他颈侧脉搏,感受到那几乎消失的跳动,心疼如绞。他迅速取出银针,封住南宸烬心脉周遭几处大穴,强行延缓毒性蔓延。随即又倒出三颗朱红色的化毒丹,见南宸烬牙关紧闭无法吞咽,他毫不犹豫地含了一口清水,俯下身,以唇抵唇,强行将药丸渡了过去,以内息缓缓推送入喉。
一旁的星虎目瞪口呆。他跟了师兄这么多年,从未见过他对任何人露出这般……近乎崩溃的紧张与失态。
云昙试图将人扶起,星虎想要帮忙,却被他轻轻推开。
“我来,你拿好药箱。”
星虎张大了嘴巴,而后又呆愣的闭上。云昙素有洁癖,平日连药渣沾衣都要立刻更换。此刻却浑不在意那淋漓的血污与泥泞,动作轻柔的将人打横抱起,仿佛捧着世间最易碎的珍宝。衣风掠过,星虎只听见一声急切的催促:
“还愣着做什么!快回去准备药浴,要快!”
星虎仿佛这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讷讷地应了声:“……哦。”
*
接下来的几个时辰,云昙几乎不眠不休。
他将南宸烬轻轻放入浓黑的药汤中,以内力辅助药力化开毒素,密切观察着他的反应。待到时辰足够,又将人抱出,小心擦净身体。处理伤口时,动作轻柔小心谨慎。清洗、上药、包扎,每一个步骤都极致专注,沉默得令人心慌。
全部处理妥当,他又拧了温帕子,细细拭去南宸烬额角不断渗出的冰冷虚汗。他就这样坐在榻边,凝视着那张苍白却英挺的脸,许久许久。末了,才从怀里掏出紫玉佩,置在床边的桌上。
星虎抱着手臂靠在门边,眉头拧成了疙瘩:不对劲,太不对劲了!师兄这样子,分明是认识这人!可师兄除了三年前那次……难道……?
“照顾好他。”云昙起身,仔细掖好被角,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星虎从纷乱的思绪中回神,拍着胸脯道:“师兄放心,交给我就好!”
*
南宸烬是在一阵剧烈的灼痛中醒来的。
他发现自己躺在一间陈设简朴的竹屋里,周身伤口已被包扎好,空气中弥漫着清苦的药草香。
也许是错觉,他总觉得这药香里,有着一缕极淡的清冽气息。既像雪后初霁的松林,也像月下幽谷的晨露。隐隐约约,总是勾动他记忆深处某个模糊的角落。
“你醒啦?”
一个虎头虎脑的少年凑了过来,圆溜溜的眼睛正好奇打量着他。
南宸烬想开口,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声音。少年机灵地跑去倒了水,小心地扶起他喝下。
清水滑过咽喉,带来一丝清明。南宸烬习惯性地抬手摸向脖颈——触手空荡!他脸色骤变,立刻慌乱地在身上摸索。
“你是在找这个吗?”星虎走到桌边,拿起了那枚紫玉佩。
南宸烬一把夺过,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这才松了口气:“多谢。”
星虎瞧他这般在意,想起师兄之前的异常,忍不住试探道:“这玉佩……对你很重要?”
南宸烬不答,反而警惕的问:“是你救了我?”
星虎摇摇头:“是我师兄救的你。”
能将他的伤势处理的这般好,他师兄应该会医术。这少年看着十三四岁,那他师兄?
南宸烬眼底骤然迸发出一簇火光,声音因期待而有些沙哑,“你师兄叫什么名字?他多大年岁?何时来的山谷?你们——”
“停。”星虎眼珠滴溜溜一转,抬手打断他,“你先回答你是谁?为何会来此地?还有为何如此关心我师兄?如何?”
此言一出,空气突然变得沉默。南宸烬在思索如何回答,星虎则是在八卦,此人是否与师兄相识?两人大眼瞪小眼,一时间谁也没开口。
良久后,还是有八卦心的人先忍不住,星虎掏出把匕首,慢悠悠的抵在南宸烬喉边,吓唬道:“我可以回答你的问题,但你要先回答我的问题。而且不能骗我,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南宸烬望着匕首,眼神丝毫未退缩,目光灼灼:“在下来此地是为寻一个失踪的朋友,你师兄可姓萧?”
星虎摇头,瞧见了对方眼中盛满的失落。不像装的,莫非不认识?他撤回匕首,食指勾住刀柄,在手中旋转把玩,状似无意道:“我师兄姓云,云昙。”
姓云?莫非……南宸烬心脏不受控制地一缩,声音紧绷道:“哪个‘云’?哪个‘昙’?”
星虎嘴巴一撇,顿时不高兴起来:“你这人真奇怪!云就是云,昙就是昙呗!我怎么知道是哪个字!”
“你既是他师弟,怎会不知他名讳写法?”
星虎脸色瞬间涨红,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梗着脖子强声道:“……我就是不知道!要你管!”
南宸烬狐疑,还想再问,门口却响起一道轻飘飘的憋笑,来人调侃道:
“他不识字。”
云昙端着药碗步入室内,面上努力维持着从容。可当榻上那人闻声转头,深邃的目光如实质般落在他身上时,他的呼吸还是几不可察地乱了一瞬。
南宸烬瘦了,也憔悴了,可那双眼睛,还是像当年一样,看人时带着一股执拗的专注,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
他强迫自己迎上那道目光,调动起脸部所有能控制的肌肉,维系着一个陌生医师该有的、温和而疏离的微笑。他用尽全身力气,压制住胸腔里翻涌的酸涩与几乎要夺眶而出的热意。
逆着光,南宸烬看不清来人的五官,只觉那身影清瘦颀长,轮廓在光影中勾勒出让他心口发紧的熟悉感。他的心跳紧跟着那人步伐,每靠近一分,便快一分。待那人完全走入室内,光线明晰,一张完全陌生、却清雅俊秀的脸映入眼帘。
不是他。
巨大的失落如同冰水,从头顶浇灌而下,瞬间便凉透四肢百骸。南宸烬眸色灰暗,但依然不死心:“你姓云?”
云昙微微颔首,将药碗放在榻边矮几上,唇边噙着浅淡而礼貌的笑意:“云朵的云,昙花的昙。”
他说话间,自然地微微倾身,声音轻柔却带着恰到好处的探究:“公子为何对在下名讳,如此关心?”
那双含笑的眼近在咫尺,眸中流淌着的,却是南宸烬全然陌生的温和与平静,仿佛一潭深不见底的秋水,不起丝毫波澜。
南宸烬望着这双眼,这张脸。
平静无波,毫无关联。可他心里毫无缘由的激起一股汹涌澎湃的熟悉感。如同沉寂了万年的火山,轰然爆发后,瞬间便将他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