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舍内,空气仿佛凝固,沉滞得令人心慌。
南宸烬与云昙相对而立。一个是在陌生的脸上拼命搜寻熟悉的痕迹,一个是在熟悉的眉眼间寻这十年生疏之意。微妙的气流在两人之间无声涌动,拉扯着过往与现在。
云昙率先垂下眼,执起瓷勺,轻轻搅动碗中药汁,递将过去,声音温和:“药温正好,公子可先用药。”
“啪!”药汁溅出几滴。南宸烬猛地扣住了云昙递药的手腕,力道极大:“你究竟是谁?”
云昙腕上吃痛,急道:“伤口!你现在还不宜用力!”
“回答我!”南宸烬不依不饶,眼中是执拗到近乎凶狠的光。
云昙迎着他的目光,不闪不避,反而轻声反问:“我应该是谁呢?”
这一问,如针般刺破了南宸烬强撑的气焰。他骤然语塞。那个在心底盘旋了十年的名字,此刻重若千钧,他竟不敢吐出分毫。他怕。怕一旦问出口,连这最后一点自欺欺人的念想,也会被彻底击碎。
云昙趁他失神,一根根掰开他紧握的手指,语气放缓,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安抚:“公子,药若再凉,药性便不好了。”他将碗又递近几分,“你先喝了它。有什么话,稍后可慢慢问。”
一旁的星虎看得咋舌,师兄何曾对人这般耐心过。
那沉静的嗓音,带着一股熟悉的、令人安心的魔力。南宸烬对着云昙这张全然陌生的脸,胸腔里翻涌的惊疑竟真被强行压下。他沉默地接过药碗,仰头一饮而尽。
见他喝完,云昙自然地接过空碗,对星虎道:“你去把昨日采的决明子摊开晒晒。”
星虎乖巧应声,溜了出去。
屋内只剩下两人,南宸烬又开始审视云昙,气氛瞬间又紧绷起来。
“我如此重的伤都可医好,不知云医师,医术师承何人?”
“公子可听过鬼蛊医仙?”
“你师父是苏砚卿?那这里便是星月谷?不,不可能……”他握住云昙的肩膀,急切的确认:“这附近可还有其他有人居住的山谷?”
“我们与师父在此地隐居多年,蓬莱毒瘴遍地,这附近可让人居住的山谷,只有此地。”
“不会的,肯定还有其他的山谷,不然他在哪?”
“他?可是公子想找的那位姓萧的朋友?”云昙心下哀伤,面上却是一副谈论陌生人的姿态,“若我没记错,萧乃衡玉国姓,公子要寻的可是十年前衡玉那位失踪的世子?”
“你知道他?”
“那场刺杀震惊天下,蓬莱恐怕无人不知。”
南宸烬不死心试探道:“那你可知他的母亲——云瑶。”他看着云昙的脸,不放过一丝一毫的变化,“很巧吧,她也是一名医师,而你也姓云。”
提及他母亲,云昙微不可察的顿了一下,“天下同姓者众多,这确实是巧合。”云昙神色淡然,“不过家师与这云瑶医师确实有些渊源。”
“什么渊源?”
“此乃家师私事,我不便多问。”云昙轻叹一声,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感慨,“只是听家师偶尔提及过拂衣公主的名讳。”他恍然般抬眼看向南宸烬,指向自己,“你莫非以为……我是那失踪的世子?”
“你不是吗?”南宸烬眼神锐利。
“当然不是。”云昙笑意吟吟,仿佛听到好玩的玩笑。
他神情坦然,不见半分作伪。南宸烬几乎要被这完美的应对说服,可灵魂深处叫嚣的熟悉感,却如藤蔓般越缠越紧。他避开那个问题,追问:“不知蛊医前辈,如今何在?”
“家师云游,归期不定。”
闻言,南宸烬眉头紧锁,指腹无意识摩挲着玉佩,像是思索着什么。
云昙目光微动,落在他紧握的玉佩上,状似无意的提醒道:“此玉用紫色迷迭香药粉反复浸泡过,长期佩戴能助人凝神静气。那夜你中了噬心散,又吸入大量毒瘴却能保持清醒,多半是倚仗了它。”
南宸烬并不知紫玉有这功效,颇感意外:“你似乎比我这主人,更了解它。”
云昙垂下眼睑,整理了一下并无需整理的袖口:“医者本能,对药材气息敏感些罢了。这玉佩,对你很重要?”
南宸烬未答,只是轻轻地将唇印在玉佩上,而后郑重其事的挂回颈间。
云昙袖中的指尖几不可察地一颤,他倏然转身,快步走到桌边,斟了杯早已冷透的茶水一饮而尽,仿佛要浇灭喉间陡然升起的灼烧感。
放下茶盏,他背对着南宸烬,声音已恢复平静:“说了这许久,还未请教公子名姓。观你伤势,伤你之人出手狠辣,所淬之毒更是阴狠。公子究竟是何人?为何会惹上这等祸事?”
“一个隐居深谷的医师,不该过问这么多。”
云昙一怔,眼底掠过一丝涩然,语气带着无奈的自嘲:“是在下唐突了。但我好歹救你一命,公子何必如此戒备?”
“在下南瑾。”他略作停顿,又抱拳道:“多谢阁下救命之恩。”
“就……这么谢?”
“那你想如何谢?”他眉峰微蹙,带着疏离。
云昙心中暗叹,当年那个会紧紧抱着他诉说思念的少年,终究被岁月磨成了如今这副冷硬的模样。他压下心头的落寞,平静道:“罢了。南公子伤势未愈,还需静养。我不叨扰了,明日再来换药。”
南宸烬伸手虚拦:“我的伤,还需几日可愈?”
“至少七日。”
“三日!”他语气急切,带着不容商榷的固执。
云昙被他这不要命的架势气笑了:“南公子,这非市集买菜,岂容讨价还价!强行催愈,经脉受损,后果不堪设想!”
“家母病重垂危,我耽搁不起!”南宸烬拳心紧握,目光执拗。
云昙闻言,心头一软,语气缓和下来:“你是为此事来的星月谷?……此地身处三国交界,追杀你的人,怕是不好查。你现在出谷,十分危险。”他沉吟片刻,似下定决心:“我虽不及家师,但对自身医术尚有几分信心。你若是信得过,可将令堂病症告知,我或可一试。”
“家母病症复杂,非言语能尽述,必须当面看诊。”他目光如炬,紧紧锁住云昙,“你若随我前去,最终若医不好……极可能会被我父亲视为庸医,人头落地!”他一字一句,紧盯着对方:“如此,你还愿一试?”
云昙被他这番话惊得怔住,随即无奈苦笑:“南公子,你们家……都是这般请大夫的?!”
“所以我才说要三日!”南宸烬语气决绝。
云昙静默片刻,眼底情绪翻涌,最终归于平静:“但我既然开了口,就不会反悔。”
南宸烬浑身一震:“你说什么?”
“我说,我愿意随你前往,一试。”他语气平和却坚定,“但我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万一……我真的未能治好令堂,因此丧命,”他望向窗外,声音轻得像一阵风,“请将我的尸身带回此处,葬于山谷溪畔。让我……魂归自然。”
南宸烬喉结滚动,声音发涩:“我们萍水相逢,你救我已是大恩!为何还愿冒此奇险?”
“医者父母心,救死扶伤是本分。”云昙避开他灼热的目光,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至于那个条件……不过是漂泊之人,为自己预先选一个归宿罢了。”
两人目光在空中交汇,一时竟都无言。
“好!我信你!”南宸烬重重吐出一口气,郑重承诺,“若你真能治好家母,我南瑾,必倾尽所有,重谢于你!”
五日后。
在云昙悉心调理下,南宸烬伤势渐愈。这日云昙外出采药,留星虎在谷中照看。几日相处,星虎倒与南宸烬颇为投缘。
“南瑾,这两个字念什么?杜……中?”星虎捧着一卷医书,磕磕绊绊地认字。
“念‘杜仲’。”南宸烬耐心纠正。
“那这个呢?石……木?”
“石楠。”
“哦哦哦……那这个呢?石……角?”
“石斛。”
“哦,这也太难了。”星虎挠头。
“那今天先学这些,你也可以模仿着写,方便记忆。”南宸烬合上医书,又问道,“你这书从何处拿的?”
“师兄的药房!他那儿书多,我带你去!正好练字!”星虎引他绕过竹屋,走向一处依山而凿的石洞。
洞内陈设简朴,天光自顶隙泻落,映亮靠壁而立的书架。架上医书码放齐整,旁设一张简朴书案。南宸烬目光扫过,落在案上一纸药方上——字迹清秀舒展,与云昙气质相合,却与记忆中的笔迹殊无相似之处。
连日来,云昙总给他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可每每试探,对方总应对得天衣无缝。然而越是无懈可击,他心底疑云愈浓。譬如云昙斟茶时,总会习惯性地将第一杯静置片刻,待微凉后才入口——这分明是某人幼时怕烫,沿袭至今的习惯!
他需要证据,一个能撕裂所有伪装的、铁一般的证据。
他指尖划过书脊,最终在一个隐蔽角落,翻到一册书卷。抽出一看,封皮上《人皮术》三字,赫然入目!
南宸烬呼吸一滞,迅速翻动书页。除了原本记述,页边还有清秀批注,详尽罗列了如何借药材微妙改变肤质肌理,乃至以银针辅佐,细微调整面部轮廓……这已远超寻常伪装,是一种近乎脱胎换骨的诡谲医术!
所有不合常理的熟悉,所有天衣无缝的陌生,所有滴水不漏的应对,此刻尽数指向一个匪夷所思、却又唯一合理的解释!
他“啪”地一声合上书册,指节因极度用力而泛白,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一瞬间冲向了头顶。脑海中画面飞掠:云昙为他换药时,总是侧身避过直射的日光;偶尔靠近,能嗅到对方身上除药香外,那缕极淡的脂膏气息;那双看似澄澈的眼底,深埋着他看不透的、蚀骨的熟悉!
洞外脚步声渐近。南宸烬心头一紧,鬼使神差般将书册塞入怀中。几乎同时,云昙踏入洞内,见星虎伏案练字,南宸烬则略显僵硬地立于书架旁。
他眸色微沉,看向星虎,语气少见地严厉:“我告诉过你,进我药房,需先经我同意!”
星虎吓得一颤,瞅了瞅南宸烬,支吾道:“我……我只是想练字,便顺道带他进来了。”
云昙转而看向南宸烬,目光带着审视:“是吗?”
“确是练字。”南宸烬稳住心神,反问,“你为何如此紧张?”
“我非紧张,是怕你们误触药草,这里的许多药草都有剧毒。”
“怎会?我——”星虎刚想反驳,被云昙一记眼刀狠狠盯止,他赶忙闭上嘴。
“既如此,我们出去便是。”南宸留下这句话,转身离开,星虎忙不迭跟上。
“这般听话?”云昙望着二人背影,疑窦丛生。他快步走至书案前,目光锐利地扫视一周,未见明显缺失。可南宸烬方才那瞬的僵硬绝非错觉。他心下沉吟:只能晚些再细问星虎了。
回到暂居的竹屋,南宸烬心潮再难平复。他取出怀中书册,指尖抚过页边清秀字迹,疑窦丛生。若云昙真是凭借此术改头换面,那面具下的他,究竟是谁?会不会就是……
可若真是他,为何不愿相认?
为何要瞒他?
十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