玱玥皇宫的盛夏总是浸在无休止的蝉鸣里。
刺眼的日光透过琉璃瓦,折射出冷漠又疏离的光。那时的南宸烬并不知道,他即将迎来一场离别,盛大而绝望。
他乃玱玥七皇子,皇后唯一嫡出。
西南袁氏,贵为京城第一高门。长子袁康,开疆扩土,军功赫赫,特封西南王,掌兵于外;次子袁修,辅国安邦,匡扶社稷,官居首辅,执政于内。两人一文一武,一内一外,乃玱玥国之砥柱。
正因如此,袁氏之女袁冉初入宫廷,便被册为皇后,母仪天下,风光无两。
不过苍天公平,给了她尊荣,也给了她沉疴。
袁冉自出生起就体弱多病,汤药不离口。她与宸帝南宸耀成婚多年,始终没有子嗣。朝臣对此议论纷纷,宸帝便将母妃早逝的大皇子记养在她名下,但依旧难堵悠悠众口。后来袁冉遇到医女云瑶,经她悉心调理后,方才生下南宸烬。
而这,也是一切缘分的开始。
南宸烬自记事起便知母后体弱,得他不易,因而对他寄予的厚望中,总带着一份不容有失的严苛。可惜人各有志,他向来不喜诗书,纵马射箭才是他所好。
今晨夫子讲读,因未答出提问,皇兄们对他好一顿嗤笑讥讽。负气之下,他索性跑了出去。母后得知,果然一番训斥,最终又罚他闭门温书。
书房空间不大,却占尽他所有年少芳华。
案上檀香将烬,余味裹着夏季黏腻的空气,每一次呼吸都沉沉压在胸口,堵得他心烦意乱。
冷言讥语不自觉的浮上心头:
“天呐!这都答不上?父皇究竟瞧上他什么?”
“还不是仗着中宫与那两个好舅舅!”
“草包!”
“放心,父皇迟早厌弃他!”
“……”
字字清晰,久久挥之不去。
十日后便是他的生辰宴,皇兄们定会故技重施,再借学问考较刁难,届时又是一场难堪。他不怕自己出丑,只怕母后因此丢失颜面,更连累舅舅们在前朝遭人非议。
“待人以宽,律己以严。”
母后对他的教诲言犹在耳,他一忍再忍,一退再退,换来的却仍是步步紧逼。
南宸烬颓然闭眼,脑中思绪纷乱如麻。深吸一口气后,他再次睁眼,强迫自己凝神静气。可摊开书卷,其上墨字依旧似热雾里扭曲的蚂蚁,黑压压,密麻麻。
他终究一个字也未看进!
“阿烬!”
门口响起一道清亮的呼唤,如利剑般劈碎沉闷。南宸烬猛地抬头,眼中是难以置信的惊喜。
“澄碧!”
他几乎是跳起来的,像只挣脱牢笼的鸟,直扑过去,紧紧的抱住了那道浅蓝身影。
来人萧澄碧,乃衡玉太子萧澈与云瑶的独子。昔年,云瑶凭一枚银针救了太后性命,被收为义女带入宫中。后又与皇后相识,二人性情相投,颇为相惜。因着这层缘分,两个少年自出生后便玩在一处,同吃、同住、同睡,好似毫无血缘的双生子般亲密无间。深宫情谊向来稀薄,萧澄碧是南宸烬唯一牢牢抓住的温暖。
南宸烬年长萧澄碧足足两岁,身形反倒矮对方半头。此刻他只能勉强环住对方的肩,可依旧紧紧不松手。他闻着萧澄碧身上令他安心的味道,贪婪的汲取着失而复得的美好。
“好阿烬,你要勒死我吗?”萧澄碧被他抱得气息微乱,小声抱怨。
“我不管!”南宸烬声音里满是委屈,“去年太后娘娘寿辰,云姑姑明明答应带你来的……三年,澄碧,我整整三年没见你了!我真的……很想你。”
他最后几字,轻得像叹息,却重重敲在萧澄碧心上。
萧澄碧心头一软,轻拍南宸烬的后背,安抚道:“去年皇爷爷病重,父王与母亲实在走不开,我怎能任性。不过……”他声音更柔,“我也很想你。听说你被皇后娘娘罚,我立刻求了母亲溜来看你。”
“当真?”南宸烬闷闷出声,呼吸喷在萧澄碧的脖颈上,有些痒。萧澄碧不自在的缩了缩脖子,继续安慰:“自然当真!此番父王特意带我来给你庆生,我也给你备了贺礼,你肯定喜欢,只是……得等到正日子才能给你。”
听说有礼物,南宸烬这才不情不愿的松了手,嘴角忍不住上扬,“算你有良心。”其实,在听到萧澄碧那句“我也想你”时,他心里那点小怨气,早就烟消云散了。
总算哄好了,萧澄碧摸了摸脖子,突然问道:“对了,你因何被罚?”
南宸烬有些窘迫的挠头,红脸道:“夫子的提问没答出。你知晓的,我功课不好,皇兄们又爱刁难,母后罚我是怕我懈怠,不够用功。”
“你啊,”萧澄碧转了转眼眸,伸手食指点了点他额头,“确实不可懈怠。”他凑近南宸烬,附在他耳边悄声道,“方才皇后娘娘同我母亲说,陛下有意在生辰宴上为你加行冠礼。”
南宸烬一愣,“怎会?过完生辰我也才十五啊。”
“十五怎么了,我父王十三便行冠礼了。”他拍拍南宸烬的肩,神色笃定:“这说明陛下看重你,你那些皇兄学问再好也比不过,他们刁难你,不过是嫉妒你。”
“我怎会不知。我时常想,父皇若不这般看重我,皇兄们或许就不讨厌我了。”
萧澄碧心道:“若不看重你,他们更会欺负你。”他无奈的叹息一声,握住南宸烬的肩膀,郑重道:“傻阿烬,这不是你的错。你无法管别人怎么想,你只需管自己怎么想。”
南宸烬望向他漆黑又明亮的眼眸,感觉心里的烦堵豁然开朗:“你说的对,我只管自己怎么想便好。”
萧澄碧轻笑道:“那便不提这个了,我陪你一同温书罢。你可要好好用功,待生辰那日,让他们刮目相看!”他握起拳头,眼底满是信任的光。
南宸烬被他感染,用力的点了点头。他被萧澄碧拉回书案前坐下。两人肩臂相贴,距离极近,萧澄碧身上那股清冽药香再次漫来,他瞬间烧红了脸。萧澄碧独有的药香体味,不似檀香厚重,反而似山间破晓的晨雾,清润沁人。南宸烬没来由的喉头一紧,心跳也不自觉加快几分。他低低垂眸,掩饰慌乱,目光倾斜间,又撞进对方低垂的眼睫里。
那睫毛纤长浓密,在莹白的脸颊上投下两弯浅影,宛如蝶翼栖息时扑落而下的温柔。他看的失神,心口似被什么狠狠一撞,方寸大乱间,喃喃低语脱口而出:“澄碧,你怎得……这般好看?”
“嗯?”萧澄碧转头,“你说什么?”
“没、没什么……”南宸烬不自然的摸了摸鼻头,耳根发热。一个荒唐的念头油然而生:若澄碧是个女子该多好?那他便可请求父皇赐婚,让两人永远在一起,就像萧叔叔与云姑姑那般!
彼时珈蓝势大,对衡玉、玱玥虎视眈眈,为求结盟,两国意欲和亲。萧叔叔出使玱玥,本应求娶一位公主,却偏偏对云姑姑一见倾心。最终,父皇册封云姑姑为拂衣公主,成就了这段传奇佳话。
“阿烬?”见他又在走神,萧澄碧用肩膀轻轻撞了他一下,“专心些,回头宴上答不出,可真要出丑了。”
南宸烬甩甩头,敛起纷乱的思绪,心虚一笑:“那你再为我讲一遍罢,我发誓,这次肯定认真听。”
萧澄碧无奈,再次执起书卷。
此去经年,每逢蝉鸣乍起的午后,他总会有片刻恍惚。
记忆里的少年侧影清隽,耐心将读时,声音若谆谆细流,总有股奇特的魔力。说来也怪,先前只觉墨字如蚁,烦闷如麻。经他一讲,竟蓦然意趣横生。夏风拂过书页,蝉鸣亦不再恼人。
然而命运总会在不经意间露出獠牙。
他终究没能等到他的生辰宴。
生辰前夜,一道八百里加急的军报传入玱玥——衡玉圣君,驾崩了。
太子萧澈当夜便带着家眷与使团,昼夜疾驰,北归奔丧。
南宸烬翌日醒来,只看见枕边放着一个精致的檀木盒。打开后,里面是一只紫玉环佩,下面压着一张字条:
「赠阿烬。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愿你早日觅得良人,长伴一生,如此即便我不在身旁,你亦不会孤单。」
他紧握着那微凉的玉佩,眼泪毫无预兆地涌出。什么良人……笨蛋!为什么?他甚至……没能好好地道一声别。
那场生辰宴办的极尽奢华,流光溢彩,奇珍罗列。可他只觉得,掌心那一小块微凉,是这片喧嚣中唯一真实的温度。宴上,父皇果然为他加冠。皇兄们忿忿不平,考校学问时变本加厉地刁难。但他却出乎所有人意料,对答如流,引得满座侧目。
可惜他最想与之分享喜悦的那个人,却不在身旁。
歌舞升平之际,一名风尘仆仆的边军斥候,踉跄闯入殿中。万籁俱寂后,他听到一个仿若来自地狱的声音:
“禀陛下!衡玉太子殿下与太子妃……于边境的蓬莱山附近遭遇刺杀,双双殒命!世子……凶多吉少!”
“嗡——”
南宸烬只觉周遭所有声响瞬间抽离,世界化作一片死寂的纯白。他眼睁睁看着父皇惊怒起身,看着母后掩唇失声,看着皇兄们神色骤变,却听不见一丝声音。
掌心那块一直给予他慰藉的微凉,突然寒意彻骨,直刺心脏。他眼底最后的光,在这极致的死寂里,彻底熄灭了。
最初几年,玱玥与衡玉皆派出无数精锐,誓要寻得世子下落。可渐渐地,搜寻的人数从数万减至数千,再到寥寥百人……那不断锐减的数字,像一把把凌迟的屠刀,狠狠斩灭了他所有希望。
终于,所有人都告诉他,萧澄碧……死了。
那个温润如玉,照亮他整个喧闹年少的身影,彻底消失了。
自此,万里江山如画,却再也绘不出那个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