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处异国他乡的尹钦,在一间充满书卷气息且简约的客厅里,见到了慕昭。他金丝眼镜后的目光锐利而疲惫,没有过多的寒暄。
慕昭请尹钦坐下,直接切入了主题。他的叙述平稳、清晰,像在做一个病例分析。
“影深的情况,很特殊,也很……极端。”慕昭的声音低沉,“他是临床上非常典型的严重ASPD患者,反社会型人格障碍。这意味着,他的大脑构造天生就难以理解和共情他人的情感,道德感、愧疚感,这些对常人而言自然而然的东西,对他来说是空白,或者说,是需要靠理智去模仿和学习的东西。”
尹钦静静听着,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那些外人口中的“怪物”,第一次被如此冷静、专业地定义。
“我是他很多年的主治医生,某种程度上,也算是他法律意义上的监护人。”慕昭继续道,目光似乎透过尹钦,看到了遥远的过去,“带他回国,进入X大,是治疗的一部分。我希望全新的环境,相对简单的人际关系,或许能……带来一丝转机。他选择留下做画像师,期间也一直与我保持联系,定期汇报他的状态。”
慕昭的嘴角牵起一丝苦涩的弧度,“他很聪明,聪明到足以模仿出‘好转’的迹象。他甚至骗过了我。后来他离开,去做了线人……我以为他找到了某种与这个世界共存,甚至贡献价值的方式。我以为……那或许是一条扭曲的出路。”
他的语气在这里停顿,带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
“直到前段时间,我收到他最后一封邮件。”慕昭的视线聚焦回尹钦脸上,带着沉重的感觉,“他说,他正在创作一幅作品,将会是他人生中最满意的作品。我当时……立刻意识到了不对……我再联系他,已经晚了。不久后,就收到了官方的通知。”
客厅里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窗外遥远的风声。
慕昭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温和却带着劝阻:“尹钦,事情已经发生了。影深选择了他的结局。有些真相,知道得越多,或许只是徒增痛苦。既然他已经走了,你又何必执着。”
尹钦抬起头,眼底是连日来积聚的红血丝和不容动摇的坚定:“所以,您知道他最后究竟……是怎样的情形,对吗?”
慕昭凝视了他片刻,似乎在评估他承受的底线。最终,他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站起身,走向书桌,从抽屉里取出一个牛皮纸文件袋。他没有立刻递给尹钦,而是最后确认道:“我不建议你看。”
“我要看。”尹钦的声音低沉而沙哑,没有任何犹豫。
慕昭不再劝阻,从文件袋中抽出一张照片,递到了尹钦面前。
尹钦接过。
照片上的场景,就是他脑海中想象过无数次,却始终无法真正描绘出的图景——那个空旷的水泥房间,地面上,是用浓稠的、暗红与艳红交织的颜料与鲜血,泼洒、绘制出的巨大玫瑰,花瓣恣意伸展,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濒死的妖艳。而顾影深,就躺在那玫瑰的正中心,身形苍白、瘦削,像是被巨大的花朵吞噬,又像是他自身化作了最终的花蕊。他的姿态甚至带着一种诡异的安详,仿佛终于完成了某种神圣的仪式。
视觉的冲击远比任何语言描述都来得猛烈和残酷。那不是官方报告上冰冷的“牺牲”二字,而是顾影深用最极致的方式,为自己人生画上的句号。
尹钦的手指猛地收紧,指甲几乎要掐进照片里。他死死地盯着那张照片,呼吸停滞,浑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又被巨大的悲恸冲撞得支离破碎。
他终于亲眼看到了,他那无法被常理解读的爱人,最后、也是最决绝的“作品”。
那张照片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尹钦的视网膜上,将那个血腥、艳丽又无比宁静的画面死死烙印在他的意识里。他僵在原地,仿佛连呼吸的功能都已丧失,整个世界只剩下那朵吞噬了他爱人的、巨大的血色玫瑰。
一只微凉的手轻轻按在了他紧绷的肩膀上。
“尹钦。”慕昭的声音将他从那片凝固的恐怖中拉了回来,“别陷进去。那不是他希望你看到的全部,更不应该是你记住他的唯一方式。”
尹钦猛地吸了一口气,如同溺水之人浮出水面,胸腔剧烈地起伏着,视线却依旧有些涣散。他艰难地将照片倒扣在桌面上,仿佛这样就能隔绝那可怕的影像。
慕昭看着他逐渐找回焦距的眼神,才继续平静地说道:“他选择去做线人之后的具体经历,牵涉到他所渗透的那个灰色世界,为了安全起见,他对我透露得也很有限。我所知道的,并不比你多多少。”
他顿了顿,从西装内袋里取出一张素白的名片,材质特殊,上面只有一个名字和一串加密的联系方式,没有任何头衔。“如果你想了解他那段时间究竟做了什么,接触了什么人,或许导致了最终……你可以回去之后,试着联系这个人。”
尹钦接过名片,感觉像握住了一把开启未知危险的钥匙。
“联系时,”慕昭补充道,语气带着一丝谨慎的提醒,“你可以提一下‘画师’。这是影深的代号。不过——”他话锋微转,带着明确的保留,“我必须事先说明,我与这个人的交集也仅限于影深,我并不清楚,也无法保证对方是否会愿意见你,或者能告诉你多少。这条线有一定风险,你需要自己权衡。”
“另外,”慕昭指了指客厅旁一条走廊尽头紧闭的房门,“影深之前住那个房间,他的东西大部分都还在里面,我没有动过。你可以进去看看,有什么你想留作纪念的,可以直接带走。”
尹钦望向那扇门,脚步有些迟疑。那里封存着顾影深在此地生活的痕迹,是他所不了解的、爱人的另一段过去。
慕昭看着他,像是想起了什么,语气温和地建议:“如果不知道从何选起……我建议你可以把床上那只小熊布偶带走。”
尹钦蓦然抬头。小熊布偶?这与他认知中那个冰冷、孤僻、最终以血作画的顾影深,实在相差太远。
慕昭解释道:“那是在他小时候,我刚接手他时送给他的,这是他自己挑的。很意外吧?他一直留着,辗转各地,都带在身边。偶尔……我能看到他无意识地将它抓在手里。那大概是他唯一允许自己表现出来的,一点点对‘依赖’的模拟,或者说,是他潜意识里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一种……慰藉。”
尹钦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涩得发疼。他无法想象顾影深那样的人,会在一只小熊布偶身上寻找慰藉,哪怕只是无意识的。
他对着慕昭微微颔首,低声道:“谢谢您,慕教授。”
然后,他迈开脚步,走向那扇紧闭的房门。手握上门把时,他停顿了一瞬,仿佛需要积蓄勇气,才轻轻拧动,推开了门。
房间里的陈设极其简洁,几乎不像有人长住过。而他的目光,第一时间就落在了那张铺着灰色床单的床上——一只看起来有些旧了的、深棕色的小熊布偶,安静地靠在枕头边,黑色的玻璃珠眼睛空洞地望着前方,却仿佛承载了顾影深无人知晓的、所有的脆弱瞬间。
尹钦走过去,极其缓慢地、郑重地将那只小熊拿了起来,轻轻抱在怀里。布偶身上似乎还残留着一点极其微弱的、属于顾影深的气息,混合着阳光和灰尘的味道。
他抱紧了小熊,如同抱紧了那个他永远无法真正完全理解,却用生命爱过他的、复杂而痛苦的灵魂,在这个异国的房间里,久久伫立。
而那张写着神秘联系人信息的名片,则静静地躺在他的外套口袋里,伴随着“画师”这个代号和慕昭不确定的警告,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