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旧清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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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喻清清撑起被被子遮掩了大半的身子,而后朝着喻清秋伸出了一只苍白消瘦的手。 那手指纤长,骨骼嶙峋,手背的青筋撑起单薄的皮肤微微凸起,将那纹路和走势描摹得格外清晰,指甲修剪的圆润干净,看起来格外漂亮,即便遍布着陈旧的冻疮疤痕,也丝毫没有影响它的美感。 喻清清笑容温柔又满眼期待:“那你愿意好好看看我么?” 她们之间,有些时候,其实无需什么言语。 鬼使神差的,喻清秋将自己的手搭了上去。 少女的脸上染了些羞耻和尴尬,又带了些温驯的隐忍。 如果是喻清清的话……如果是她的话…… 自己似乎……没有办法拒绝喻清清的期待。 喻清清拉着喻清秋脚步轻盈地落在了穿衣镜面前,她默许了喻清秋披上浴巾的动作,随即打开了灯光。 暖黄的光线炸开的瞬间,两人都不约而同地眯了眯眼。 喻清清赤着脚,身姿笔挺地站着,因着只穿了内衣,让她的身体线条在灯光的轻抚下显得格外舒展。 “你看。”喻清清炫耀似的抓起喻清秋的手,放在自己的脖颈处,轻轻摩挲着那块肌肤,满脸地得意,“都说脖颈的肌肤是最容易变老的,可是你看,我都三十岁了,脖颈一条皱纹都没有!” 喻清秋听了,看着喻清清那尾巴翘上天的模样,忍不住吐槽:“那难道不是因为你的脖子短么?” 话一出口,她自己先是一愣。 她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呢? “这孩子怎么回事,胖的都找不到脖子……” “这孩子是不是太能吃了?哪里像是小姑娘的饭量……” “女孩子家家手脚这么大,也不知道以后能不能嫁得出去……” “……” 是谁呢?说过那样的话? 喻清秋不太记得了,似乎那些话出自很多人的口,模糊的记忆让她很难将它们一一对号入座。 但是,那些言语的语气她倒是记得很清楚。 那是遗憾的、嫌弃的、感慨的…… “可是人体结构就是这样的啊?!”喻清清清脆地嗓音刺穿了那些混杂的记忆,拉回了喻清秋的思绪,只见喻清清轻轻抬起下颌,一脸满不在意,“能吞咽好吃的、能说话的健康脖子就是好脖子,更何况,人体正常的结构本来就是这样的,虽然我脖子和腰都很短,但是我腿长啊!做人得知足!” 说完,她又指了指自己的肩膀:“你看,我们的肩膀很漂亮吧?骨骼明显,线条流畅,穿正肩款式的衣服的时候,不用垫肩也能穿的英气十足!” 喻清秋看着镜子里喻清清的映像,看着她像是介绍自己的老朋友那样,介绍着自己的“身体”。 她熟知自己身上的每一颗痣的位置,也熟知每一处伤口的来历,她滔滔不绝的介绍着,自己因为身体的不完美,而时不时冒出来的小自卑和小烦恼,脸上的神情时而兴奋勃勃时而有些哀怨。 那形状不对称的娇乳、不算光滑的鸡皮肤、小腿上的鱼鳞裂纹、格外明显的汗毛、因为每年都长冻疮而变形的指骨…… 似乎那些个不完美到了喻清清的口中都成了闹脾气的好朋友,尽管有时让她有些无奈,总的来说却无伤大雅。 她聊起自己曾经抗争它们时,做出的那些让人啼笑皆非的努力,也坦然地描述着自己这十几年来交过的“智商税”。 她似乎有那么种魔力,能够将那些让人不太愉悦的过去,以欢脱又滑稽的口吻讲述出来,将那些踽踽独行的坎坷自然而然的掩埋到内心深处,只留些积极又温柔的美好袒露给别人看。 喻清秋忍不住有些心疼,又有些庆幸。 心疼她摸爬滚打独自走过的那些年。 庆幸她的身边还有一个自己。 或许自己暂时还没有办法爱上现在的自己,可是……可是……如果是爱上喻清清的话…… 那似乎,并非是一件很困难的事。 “阿秋!” 额角的疼痛唤回了喻清秋神游的思绪,喻清清坏笑着缩回那只做了坏事的手,随即整个人扑进了喻清秋的怀里,隔着薄薄的浴巾布料感受着彼此体温传递来的暖意,像是拥抱了全世界一样。 “阿秋,我爱你!”喻清清低声说。 “……”喻清秋指尖摩挲着喻清清左手手腕处的层层沟壑,微微低眉,“对不起。” 那是她以往觉得痛苦时,自己用小刀割出来的伤口。 有时候,肉体上的痛楚会让她短暂地忘却心里的痛苦。 可是时间越来越久,她却越来越贪心了,只觉得这种疼痛远远不够。 所以,她站上了学校顶层的屋檐。 过去,那些疤痕只在她自己手腕上时,她并没有觉得对自己有多么愧疚,可如今,在喻清清的手腕上,看到了同样的疤痕时,她开始觉得有些难过了。这样耀眼的喻清清,身上不该有这样的痕迹才对。 “为什么道歉?”喻清清轻笑着,讲话时,胸腔微微震动,“是因为伤害过自己,所以觉得抱歉么?” 喻清秋没有出声回答,把脸埋进了喻清清的肩头,滚烫的潮湿顺着喻清清的锁骨处滑落,留下了道道泛着凉意的水痕。 “你不需要道歉,反倒是我应该谢谢你。”喻清清轻轻拍着喻清秋单薄的脊背,语气中带了些安抚和心疼,“谢谢你,愿意一个人承受住那么多的痛苦,选择好好活下来,谢谢你……成就了现在的我。” “多亏了你的坚持和努力……我真的很满意现在的我自己。” 喻清清说着,又补充道:“阿秋,我爱你,真的很爱很爱你。” “……”喻清秋沉默了许久,才哽咽着缓缓开口,“……我知道。” “恩。”喻清清紧了紧相拥的手臂,轻轻说,“你知道就好。” “你似乎变得不一样了。”听到这儿,镜渊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梢,“你开始回应她了。” 想了想,镜渊又补充了句:“虽然像个胆小鬼一样,只是给了那么个不像样的回答。” 祂像个恶劣的孩子,在听一段不算稀罕的故事。 偶尔听到兴起时,也会出口点评几句。 而大多数时候,祂都在那儿安安静静的,感受着喻清秋周身散发出来的那些,独属于人类的复杂情感。 祂以此为食,对它们的味道格外迷恋,可祂仍不懂人类小小的身躯怎能承载如此庞大又浓郁的东西。 可祂无意探究,于祂而言,那不过是祂的一餐美食罢了。 “是啊。”喻清秋赞同地点了点头,“的确是个胆小鬼。” 她应该说出来的。 说出来那句:喻清清,我也爱你,我也很爱很爱你。 可生活没有既定剧本,谁都不知道,它会戛然而止在哪些篇章。 「六」 喻清清带着喻清秋做了很多事,甚至喻清秋都有些惊叹,原来自己的精力竟然如此旺盛。 她们一起去了游乐园。 在那里,却意外遇上了带着小女儿和新婚妻子的喻凌风。 喻清秋第一次在父亲的脸上看到那么爽朗而开怀的笑容,那个被他抱在怀里的小家伙像是个白净的糯米团子,唇角带着湿漉漉的奶泡,弄脏了父亲那套昂贵的手工西装的衣襟。 可父亲并没有在意,反倒耐心地回应着小女儿唤着的每一声“爸爸”。 说来可笑,在此之前,喻清秋甚至都不知道自己何时多了个妹妹。 或许祖母在某次她洗衣服的时候碎碎念过什么“希望这次儿子能让我抱个大孙子”之类的,又或许是在某次她做饭的时候祖母有跟她抱怨过“真是没用,竟然又是个赔钱货,小风怎么每次找到的女人都这么没用”。 可大抵是因为,她清楚祖母口中描述的是一个她融入不进去的世界,所以便没有认真听下去吧。 谁知道呢? 她以为自己在看到喻凌风一家三口的幸福时,心头会嫉妒,会不满。 可却没想到,那一瞬,她的心头只涌出了释然。 她终于可以不再反复向自己追问,父亲到底有没有爱着自己了。 她终于可以大方的承认——父亲的确是没那么爱她的。 在喻凌风察觉到了她的视线,回望过来的那一瞬,她有些紧张的撇过了头,去寻找喻清清的痕迹。 那份紧张,并非是怕被父亲察觉,有个像地沟里的老鼠般存在的女孩,在远远的窥视着那份不属于自己的幸福。 而是有些担心。 她怕……那一幕会被喻清清看到。 她虽然能够接受这份现实,可是至少在当下的那个瞬间,她没办法说服自己不难过。 那喻清清呢? 她……还会因为这种事情而难过么? 在她终于从冷饮摊前的长长队伍中,寻觅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时,却发现其实喻清清一直在看着自己。 见自己看了过去,喻清清的眼睛像是被点燃了生命力一般,亮的格外耀眼,她朝着自己用力地挥了挥手,周身的明媚更胜过了那日灼烧着肌肤的阳光。 喻清清的唇瓣有些夸张的做着口型。 这一次,喻清秋读懂了那口型的含义。 她在对自己说:阿秋,我爱你。 盘亘在心头不愿离去的难过,似乎瞬间被挥散了。 “恩,我知道。”喻清秋用力扬起嘴角,轻轻点了点头,眼泪却突然落了下来。 只是她知道,那时候的眼泪,并不是因为痛苦。 人家都说开心的时候也会掉眼泪。 她想,那大概是真的。 动物园、海族馆、图书室、电玩城、乡间牧场、马术俱乐部…… 那些听说过,没听说过的,喻清清都带她去了个遍。 并不是每次都是愉快的。 两人一起经历过晴空万里时漂漂亮亮的出门,淋成落汤鸡后互相嘲笑着的狼狈不堪; 也经历过爽朗大笑着坐在马背上颠簸,下马后却瘫坐在地上举步维艰动弹不得的窘迫; 她们遇到过身无分文、满身狼藉的拾荒者,却养了一只瘸着腿却胖嘟嘟的小土狗; 也看到过跟她们一同蹲在凌晨三点的山头,捧着泡面碗大笑着边唱“征服”边等待朝阳的旅人…… 后来,在去历史博物馆的那天,喻清秋遇到了带着弟弟逛博物馆的母亲。 她忍不住有些感慨,这个世界或许真是太小了,小到命运安排着需要遇见的人,总是能在某一个拐角遇到。 母亲遥遥地看着喻清秋,那双眼睛带了些刺眼的尴尬和悲伤,沉默了许久,她才试探性地开了口:“……小楠?” “我改名了。”喻清秋紧紧握着喻清清的手,说话的声音似乎带了几分颤抖,可语气却平稳又坚定,“我现在,叫喻清秋,清净的清,秋天的秋。” 听了这话,母亲的眼里涌上了些讶异和惊惶,愣了半天才伸出了手,似乎想去拉喻清秋的手,可那手伸到一半,却又缩了回去。 继而絮絮叨叨地说:“好……这名字改得好……清秋啊……真是个好名字……” 她说,她跟继父离婚了,因为他猥亵邻居家女儿的事被揭露了出来,人家把他告上了法庭。 她说,那小女孩还没满十岁,这事儿闹开了,原本的小区也住不下去了,如此千夫所指的社会性死亡,让她终于下定了决心离开那个男人。 她说,原以为没了那个男人,她和儿子的日子会过不下去,可真被逼到那一步后她才发现,日子怎么样都能过。 她说,她知道喻清秋曾在自己身边受了委屈,可是女儿家本就是没有家的人,不受些委屈,又该怎么活呢? 她说,她发现她错了,她说她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女儿。 她说,你不是能受委屈的孩子,既然如此,那就一点儿委屈都别受,受委屈的日子是一辈子,不委屈自己的日子也是一辈子,这日子……怎么样都能过。 母亲泪流不止地跟她说了很多,直说到,满脸茫然的小儿子不耐烦地闹腾着要去看兵马俑、一分钟都无法继续待下去时,对话才终于到了终点。 临走时,喻清秋才终于开了口,她的脸上神情复杂,一字一顿地缓缓说:“您刚刚说的不对,您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不是我,是您自己。” 母亲的话并未在她的心里荡起太多波澜。 她相信母亲的愧疚是真实存在过的。 可过去那个满心期待、以为自己终于能够像其他女孩儿那样承欢父母膝下、却惨遭继父亵渎的自己心里的委屈,也是真实存在过的。 她从未对母亲的选择和指责产生过怨怼,因为那是个女儿给予母亲的爱和包容。 但她也无法因此而轻易地选择原谅。 或许在日后漫长的未来中,会有一日,她一觉醒来,发现心口的刺生出了翠绿的嫩芽,然后开出靓丽的花来。 过去的痛苦和伤痕都成了滋养她的土壤和肥料,对她再无伤害。 可那也是未来的事。 她有选择原谅的权利,同样也有选择不原谅的权利。 像如今这样,各自努力过好各自的人生,对她们来说,或许才是最好的选择。 这么想着,她不由得转头看向身边正满眼温柔地盯着自己看的喻清清。 那双眼睛里的鼓励撞破了她心头的欲言又止,让她的眼里不自知的带了些渴求和依赖:“三十岁的你,还会因为这种事痛苦么?” 因为父亲,因为母亲,因为祖母,因为爱…… 痛苦的根源似乎有很多,甚至一时之间让她挑不出个主次来,只觉得似乎每一样都重若千斤,压的她喘不过气来。 “不会了,因为我知道,有个人一定爱你。”见喻清秋看向自己,喻清清眼里笑意更浓,“就是我啊,没有人比我更爱你了。” “你的变化很大……或者说,你真的成长了许多。”镜渊忍不住啧啧称奇,“你不但学会了反抗,还开始有了自己的想法,也开始学会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了……喻清清大概会很欣慰你的变化。” “或许吧,我相信,如果她可以一直陪在我身边保护我,那么即便我没有什么变化,在她眼里大概也是生动可爱的。”喻清秋抿了抿唇,眼眸低垂,指尖有意无意地摩挲着放在膝上的书册边缘,“只是……她清楚,她无法一直留在我的身边,所以,她才那么希望我能改变吧?变得强大一点,变得坚定一点,变得……想要活的更久一点……” “她一直都是清楚的,对吧?”喻清秋说着,侧目看向镜渊,眼里热泪盈眶,惨白的面容在影影绰绰的树影间,烙上了星星点点的光斑,暖色的路灯灯光却为她添上了几分令人心头哀鸣的冷意。 那个被她埋藏在心底反复咀嚼反复琢磨的问题,终于被她问出了口:“她清楚的知道,她的这趟时空之旅,注定有来无回。” “恩。”镜渊点了点头,唇角微扬,语气平淡到仿佛讲述的是个再也平常不过的话题,“虽然时空治安管理局为了限制有人肆意更改过去而会对她的部分记忆进行涂抹消除,但是有一点,她很清楚的知道。” “她知道她一定会死在十八岁那年,但是她还是选择来见你了。” “她跟我说,如果她不回去,那么你将会死在你的十八岁那年,她想你活下来,活着去未来见她。” “真是个……大骗子。”喻清秋哽咽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