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朝使者抵京,近些日子夜间宵禁。
宵禁的梆子声早已响过,京城沉睡,万家灯火俱寂。
浓稠的夜色泼洒下来,将端王府的朱红高墙与琉璃碧瓦浸染得一片沉郁。
“围上围上!把长亭街整个封住!兄弟们快当些!”
端王府正门外,此刻火光猎猎,映得长亭街亮如白昼。百名京城司衙役手持灯笼火把,堵在端王府大门外,个个佩刀。
端王府朱红大门正对着的,正是京城司司正张洵。
火把的光亮在他那张布满沟壑的脸上跳跃,将他眉宇间一丝难以掩饰的犹豫与惶恐,照得无所遁形。
属下快步走到张洵身边,拱手汇报
“大人,长亭街已封,端王府内有几名侍卫离开,看方向是去殿前司了,咱们还……”
“不必追赶,守好大门即可。”
“是!”
下属领命而去。
张洵站在宽阔的朱红大门下,下意识攥紧了袖中那卷冰凉硬实的绢布——那是他今夜敢站在此处的底气,成,则功成身退,败……
他抬头,目光扫过端王府门楣,上悬挂着鎏金紫檀牌匾,火光照映着明晃晃的“端王”两字,把自己混浊的眼睛刺的生疼。
他喉结滚动,最终只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闭眼垂首,朝着身后用力摆了摆手。
……
端王府深处,蘅芜院内,亮着一盏孤灯。
“哐当”
屋门被粗暴地推开,李嬷嬷带着几名丫鬟跨步走进来,气势汹汹。
青翠立刻往前走了两步,挡在这一伙人前面,将魏姝护在身后,警惕的盯着他们。
李嬷嬷年近五十,身材臃肿,柿饼脸上的那一双三白眼越过青翠,打量了几眼坐在梳妆台前的魏姝,干瘪的脸上拉起一丝笑容。
“郡主,您醒啦,风寒怎么样了?外头有事,特来请您应对呢。”
李嬷嬷是李承欢在平国公府时的老人,原名早已不知叫什么了,贪财刻薄,自魏姝母妃沈洛薨逝后,便跟着李承欢进了端王府,平日里,下人丫鬟都是她管着的,也算王府半个管事。
看他们这幅毫无礼数的样子,看来之前连这种下人都能随便欺凌前身。
魏姝闻言挑了挑眉,故作柔弱道
“托李嬷嬷的福,不成想这些药渣竟也有些奇效呢,风寒能那么快好些还多亏了李嬷嬷,待我向父王请示,把李嬷嬷的药方拿上一份,送与京中各大各大医馆,说不定还能为你拿上个神医的名声呢。”
李嬷嬷听了这话,脸上顿时煞白。
她确实将药渣当做好药送到蘅芜院,让她安排的人煎好送到魏姝房中,而那些原本名贵的药材,早被她变卖换银子了。
这事若是捅到王爷那里......她惊得一身冷汗,这平日里傻得冒泡的嘉宁郡主这是真想帮自己还是警告自己?
魏姝暗自冷笑一声,自己刚刚从屋里弥漫的药味就早已分辨出来了,也多亏前世药材生意,让自己有了这个本领。
“啊......郡主过誉了,乡下的土法子罢了,老奴......老奴想让郡主快些好来就私自用上了,郡主不要多怪罪才好.......王爷那边就不要叨扰了.......”
李嬷嬷干笑两声,斟酌着说道。
魏姝轻笑一声,“那李嬷嬷,父王给的些药材还没用吧?不知现在在哪呢?本郡主大病初愈还想着巩固几分呢。”
“嘶,这........”
李嬷嬷眼珠一转,随即她立刻换上一副焦急惶恐的嘴脸,声音都带着哭腔
“哎哟我的郡主啊!差点忘了大事,现在可不是说药材的时候了!前头、前头出大事了!京城司的张大人带着兵把王府给围了,口口声声要拿王爷呢!”
她一边说,一边暗中对带来的丫鬟使眼色。
那丫鬟会意,也跟着嚷嚷:“是啊郡主!外头那些官差凶神恶煞的,若是再不出面,他们就要、就要闯进来了!”
李嬷嬷咧着嘴,拍了拍手:
“王爷不在,这满府上下,就数郡主您身份最尊贵了!您要是不出去主持大局,若是京城司的人真冲进来,咱们端王府的脸面往哪搁呀,老奴……老奴这也是为了全府上下着想啊!”
这两人一唱一和,两人这话看似恳求,实则将魏姝架在火上烤——若魏姝不去,就是不顾全府安危
若去了,一个素来以蠢出名的郡主,去面对官差,下场可想而知。
魏姝冷眼看着李嬷嬷的表演,心中洞若观火。她岂会不知这是李承欢和李嬷嬷的毒计?想让她去当挡箭牌,承受京城司的压力。
然而,她们不知道一点。
如今的魏姝,已非吴下阿蒙。
魏姝稍一思虑,便从前世记忆里搜出这段时间的事。
景和十二年,京城司这段时间奉旨查办的大案,唯有三月前那桩震动朝野的太子落马案!
太子魏集,仁厚贤德,却在狩猎中遭人陷害意外坠马,致使腿部残疾。陛下震怒,下令大理寺、刑部携京城司彻查,却迟迟未有下文。
上一世,这个案子牵扯甚广,陛下有意废储,让秦王党有了抬头喘息的机会,从而两党夺嫡争斗愈演愈烈。
在此刻,此事也应已成朝中禁忌,如今京城司竟打着这个幌子在深夜围府!
魏姝心念电转。
父王魏关然,作为陛下唯一的胞弟,素来以“闲散”示人,不同政事,如何能与这等惊天大案牵扯?
更可疑的是,京城司虽掌京畿治安与部分刑案,但张洵区区一个从四品,就算有旨意,怎敢有胆量夜围亲王府,强传亲王问话?
此举于礼不合,明日朝堂之上,一个“不敬宗室”的罪名就足以让他丢官罢职。
他怎敢?
“父王如今有何事?在哪里?”
李嬷嬷眼神飘忽,但还是开口
“王爷.....宵禁前就出去赴宴了,至今还未归来,郡主,你就快去吧,到时候真让官差闯进来,王爷那边您可不好交代呀。”
魏姝闻言,心下已然明了。
“此事不该去找殿前司吗?”。魏姝声音平稳,听不出什么波澜。
李嬷嬷语气急促,似乎还带着一丝怒意:“京城司一来府内就派人去了!但殿前司的人推说皇城换防,兵力不可轻动,拒不派遣羽林卫!”
魏姝眸光一沉。
殿前司护卫宫禁,拱卫皇城,虽非专门护卫宗室,但亲王有难,依例可请调少量羽林卫协防。
如此干脆的拒绝,太过反常。
她侧首望向窗外,但见一片浓云悄然掩住明月,
今夜父王于宵禁后违例外出“赴宴”,本就蹊跷。如今看来,这更像一个精心布置的局。
魏姝抬眸看向李嬷嬷他们,随即起身,面上只剩下疑虑和担忧。
“那李嬷嬷,我若是也劝不动那些官差......”
李嬷嬷一看魏姝松口了,面上大喜。
“哎呦,有郡主出马,定让那些官差即刻遁走!来人呐,快为郡主更衣!郡主啊,下人们也甚是惊恐,我去看着他们,可别让他们惹出什么乱子,老奴先退下了。”
侍女们立刻上前,为她换上郡主的正式常服,梳起端庄的发髻。
魏姝茫然地轻轻颔首,李嬷嬷回身退出屋子。
秋夜的风已带凉意,穿过王府未央池上的九曲回廊,魏姝素色的锦绸披风被风拂动。
她步履从容,身后跟着青翠与一众侍女,无人言语,唯有衣袂摩擦的窸窣声和脚步声在寂静中回响,目地就是正门。
“郡主!”
一道成熟女音在寂静中炸起,极高的音调在此刻让魏姝觉得更加烦躁。
魏姝看向前方,一位身材匀称,长相美艳的女人,正领着一大一小两个女孩横在回廊中间。
正是端王侧妃李承欢和她的两个女儿。
魏姝眼中闪过一丝惧怕,但很快就被魏姝压下,面上依旧带笑,上前几步走到三人跟前。
李承欢身后,稍大的女孩轻唤一声“大姐姐”,姿态温婉却低垂着脸,而另一位小的,则是顶着与李承欢极其相似的脸蛋,一脸倨傲的看着魏姝。
魏姝朝魏华微微颔首,算是回应。
随后眼神回到李承欢身上,勾起一抹笑容。
“姝儿正要遣人去找李姨娘呢,我风寒初愈,今夜外头闹腾得很,扰的心烦,似是这京城司的差役,奉旨要去找父王问话,如今父王不在府中,于情于理,还需李姨娘去主持大局才好。”
李承欢闻言愣了一瞬,眯了眯眼,看向魏姝眼神几度变化
还是一如既往的扭捏,但似乎有些东西变了
这魏姝何时有如此口舌?
李承欢还未开口推脱,她身后一脸倨傲的小姑娘便上前一步,眼神扫了扫魏姝,咯咯笑了两声。
“不必姐姐操心,我母妃自有他的考量,倒是姐姐,还是赶快回蘅芜院吧,外头秋风凉,可别再染了风寒,到时身子难受不说,要是连姜汤都为那位探花郎送不了,可就误了姐姐的大事了不是?”
魏姝听过这番夹枪带棒的话,心中却是毫无涟漪。
端王无子,自己两个妹妹,皆是李承欢的女儿,长女魏华倒是稍显懂事,还在京中富有才女称号,心思却深沉得很,前世倒是安分得很,但如今,恐怕也没少暗地里欺负了自己,而小的……
魏姝垂眸,看着这个只到自己肩头的,正仰着脑袋,扑闪着自己神似李承欢的大眼睛,满脸都是自以为刚刚话语能膈应到魏姝的得意的女孩,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让让傻子吧。
魏姝抬眸轻笑一声,没有理会魏黛黛,而是垂眸向李承欢开口
“李姨娘是自家长辈,郡主的虚礼自然不必,可两位妹妹,见长姐不行礼,我倒是没什么,只怕在宴席诗会上,妹妹们在家率真惯了,让外人看了笑话,损的是端王府的脸面。”
魏姝自始至终都未抬头,就像真怕自己这位姨娘一般。
“你!”
魏黛黛一听这话脸瞬间涨得通红,若真论口舌,十个魏黛黛也比不上如今的魏姝半个。
魏华眼光流转,反应倒是快,不动声色的打量了几眼魏姝。
“妹妹们见过嘉宁郡主,方才自觉与姐姐关系甚好,这才忘了礼数,还请姐姐不要怪罪。”
她微微福礼,话语虽得体,但却另有深意。
魏姝倒也没管这俩,目光停留在李承欢身上。
李承欢此刻才仿佛刚回过神来,扶着额头,语气带着几分歉意。
“攸宁啊,非是姨娘不肯出面。实在是刚才出门太急,扭伤了脚腕,行走不便,怕是会误了事。”
她美艳的面容上勾着浅笑,若是平常人见了,怕是真会认为这是个辛劳负责的姨娘。
但可惜,这个魏姝早已不是那个愚蠢懦弱的前身了。
“你乃陛下亲封的嘉宁郡主,身份尊贵,由你出面应对官差,正是名正言顺。府内之事,有姨娘看着呢,攸宁大可放心前去便是。”
魏姝心中冷笑,面上却还是那副怯懦的样子
“既如此,姝儿便勉力一试。”
她不再多言,带人绕过这母女三人,径直向前走去。
等到魏姝一行人走远,李承欢轻舒一口气,轻声呢喃“这趟浑水,还是让这家伙来趟的好。”
随即转身看向两个女儿,嘱咐道。
“华儿,黛黛,你们两个跟在她后面,我看她今日样子不对,若是她真能让京城司退走,你们在场也好帮个腔,谋个功劳。”
魏华轻声应下,拽着还气呼呼的魏黛黛,静步跟上了魏姝一行。
魏姝行至回廊尽头,已能清晰看见府门外连绵的火光,她脚步微顿,身影在廊柱的阴影里停驻。
“青翠,”她忽然回眸,“派人去马行巷,找王爷,告知父王今夜之事,让父王即刻回府。”
稍作停顿,眼底深处似有幽光闪过,“还有,你速去……”
她语速放缓,似在权衡,目光再次掠过窗外那片被火光照亮的夜空,最终,语气化为决然。
“天乐街,镇国公府。”她一字一顿,“去请镇国公,就说——京城司夜围端王府,欲强传亲王,事关宗室体统,请他前来主持大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