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胤景和二十三年,秋。这本该是京城最美的季节,如今却只剩下血色与火光。
昔日繁华的上京,此刻已沦为一片焦土。
“砰!砰!砰!”
百余名披坚执锐的北刘精兵,将城东端王府围得水泄不通。四名兵卒合力将木桩一下下撞击在朱漆大门上,每一次撞击,都让门扉剧烈震颤,朱漆不断簌簌的掉落。
府内,仅存的侍女和丫鬟们死死抵住门板,她们脸色惨白,每一次撞击都让她们身子颤动一下。
当今的大胤嘉宁郡主,端王嫡女魏姝,静立在门廊的正中。
她那双清冷的秋水眸,死死盯着摇摇欲坠的大门,眼底深处,是无法掩饰的疲惫。
自镇国公顾流被毒杀于宫宴之后,大胤朝堂最后的擎天之柱轰然倒塌。
皇权彻底衰微,世家门阀再无束缚,党争夺嫡,贪官污吏,将整个帝国的根基啃噬一空。不过短短四年,曾经强盛一时的大胤,竟已虚弱得不堪一击。
北方的刘朝铁骑悍然南下。曾经固若金汤的八川之防在一年内土崩瓦解,游龙骁骑的马蹄踏破了京畿之地,兵临城下。
谁能想到,集九州三江、万里沃土滋养了百余年的煌煌大胤,竟会如此迅速地走向末路?
魏姝微微侧身,语气轻轻“都准备好了吗?”
立在她身旁的贴身侍女青翠点了点头,“回郡主,照您的吩咐,王府各处都安排人了,只待您令下。”
魏姝闻言颔首,目光移回到府门,眼神中闪过一丝释然。
上京城破之日,年迈的庆成帝魏斯年,在未央宫中,用三尺白绫结束了自己的一生。
她这一生,当真太累了。
自母亲沈洛难产薨逝,她便放下了琴棋书画,接过了母亲留下的担子。
为自己的闲散王爷父亲打理起庞大的王府产业,周旋于上京各方势力之间,在不见刀光的朝堂上,维系着唯一京城就藩王府的安稳。
她确有天赋,不过数年,端王府的产业遍及四海,有了“天下财转,必过嘉宁”的隐誉。
加之她的父王,那位闲散的皇帝胞弟,端王魏关然,不知想些什么,在镇国公府遭难之时,竟只字不提与镇国公世子顾流退婚事宜,意思真要履行这桩婚事。
本以为是一场赔本买卖,毕竟当时的顾流远在苦寒的离州,形同流放。
谁曾想,峰回路转,顾流被帝王召回,世袭镇国公爵位,委以重任,携领勋贵,权倾朝野。
由此端王府才真正在京城站稳脚跟。
说来讽刺,直到顾流归京第三年,她才真正披上嫁衣,嫁进镇国公府。
从定下婚约,到真正踏入国公府,她等了六年光阴,然而,仅仅两年后,她那权倾朝野的夫君,便在一场诡异的宫宴中被毒杀,死得不明不白。
顾流如松般的身姿似是又出现在魏姝眼前,依旧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但却莫名的能让她安心。
魏姝掩下眸中翻涌的情绪,重新将目光聚焦于大门。
北刘军队撞门的力度一次比一次大,侍女们快要挡不住门外的冲击。
大门不断震动,尘土飞扬,三道足有一人腰粗的门栓不断崩出裂纹。
作为前朝亲王府邸,端王府本不该遭此强硬手段。
但她的父亲端王魏关然,亲率半数禁军死守潭灵关,战至最后一兵一卒,让北刘军队付出了惨痛代价。
北刘不会放过端王府,尤其是她魏姝,她也知晓自己的结局,于是布下最后一局。
她在北刘大军围困上京之时,派人将一份“端王府藏金地”送到了对方军中,明面上是献宝乞降,以求王府平安。
北刘统帅派斥候探查,回报只有一句:
“金山银海,眼望无穷尽也。”
统帅狂喜,立刻派兵前往搬运这惊天财富,为显重视,甚至让在军中历练的、皇帝最宠爱的三皇子亲自领队,意在将这份滔天军功送到皇子手中。
然而,当北刘兵卒涌入那藏宝的山洞,看到的不只是金银,还有点燃引信的锦衣卫。
轰然巨响中,地动山摇,大半山洞坍塌,巨石倾泻,所有入洞兵卒,连同那位尊贵的三皇子,尽数被活埋其中。
消息传回,北刘皇帝震怒,临阵换将,流放统帅,连下三道金牌,誓要魏姝的人头,因为这两件事,端王府。
得知此讯,魏姝全无惧色,只是勾唇轻笑:“当真是意外之喜,顾清澜......你留下的人还算有用。”
也正是因为那场爆炸,让围困王府的北刘精兵又急又惧,他们争夺着擒杀魏姝的首功,却又忌惮这女人的手段,更何况他那位夫君的势力到底彻底消亡与否还未有定数,竟无人敢搭梯翻墙,这才给了王府内片刻的喘息。
撞门声中,贴身侍女青翠快步走到魏姝身边“郡主,大门……快撑不住了。”
魏姝闻言垂眸,她手中紧握着一柄金丝暗纹长刀。目光落在那柄刀上,眼中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悲伤、怀念,还有一丝与有荣焉的骄傲。
这是她的亡夫顾流,留给她的唯一遗物。
历代镇国公执掌北镇抚司的权柄象征——乌鹊雁翎刀。
她轻轻吸了一口气,伸出手握住了冰冷的刀柄,将长刀“锃”地一声抽出鞘!
刀光如水,映照出她绝美的面容。
她转身,目光扫过那些脸色苍白却依旧死死抵着大门的侍女丫鬟们。
这些忠仆,在最后关头拒绝了逃离的机会,誓要与待她们极好的郡主共存亡。
魏姝的目光逐一掠过她们稚嫩的脸庞,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
“诸位!往日府中,或有主仆尊卑之分!但今日,此刻,你我皆是大胤之臣,国破家亡,山河沦丧,我问你们——谁愿俯首,做那异族的亡国奴?!谁又是那贪生怕死之辈?!”
“无人愿做亡国奴!”
“无人是贪生怕死之辈!”
回应她的,是带着轻颤的呐喊。
也是此刻,门栓断裂,大门彻底被撞开,如狼似虎的北刘精兵怪叫着涌入。
侍女丫鬟们随即抽出匕首短剑,杀向冲入的北刘兵卒,虽知自身全无胜算,但仍旧无一人退缩。
魏姝笑了,她猛地举起乌鹊雁翎刀,斩下离她最近的一个北刘兵卒的头颅后,刀尖指向庭院四周早已悄然布置好的、浸透了火油的柴堆与帷幔。
“青翠!”
话音未落,青翠已将火折子扔入浸满火油的柴堆!
“轰——!”
整个王府内四处不断升起火焰,事先安排的人手此刻同时动作。
烈焰瞬间腾空而起,贪婪地吞噬着廊柱、门窗、帷幔……以及其中所有的一切。
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火光将魏姝挺立的身影映照得如同涅槃的凤凰。
魏姝依旧不断挥刀,斩下一个又一个身上滚满烈焰的北刘兵卒头颅,她的喉咙在浓烟的侵袭下已开不出声,只是张大嘴巴嘶吼,意识在高温中模糊,疼痛席卷而来,又仿佛在瞬间抽离。
耳边北刘兵卒的怒吼和惨叫逐渐远去。
魏姝感觉自己变得很轻,在无尽的黑暗与光怪陆离的碎片中漂浮。
不知过了多久,灼热经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透骨的寒冷。
“咳咳……!”
她剧烈地咳嗽起来,猛地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不是冲天的烈焰与北刘士兵狰狞的面孔,而是熟悉的、属于她的……蘅芜院暖阁的承尘。
天色昏暗,整个屋子只有一盏烛火亮着。
自己的贴身侍女青翠此刻伏在床边,似是已睡着了。
魏姝鼻尖轻嗅,屋中虽弥漫着煎药的苦涩气息,但并非那令人窒息的硝烟与焦糊味。
她……没死?
不,不对。
魏姝猛地坐起身,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虽仍旧纤细,但手心略有薄茧,自己先前的手白皙、纤细,带着养尊处优的柔嫩,绝不可能会有茧子。
视线移道身上罩着的棉被,冰凉厚重,与自己常盖的锦被截然不同。
她掀开被子,跌跌撞撞地扑到梳妆台前。
巨大的铜镜中,映出一张清丽绝伦、大约只有十七八岁的脸庞。
眉眼与她一模一样,但透出的气质却苍白怯懦,眼神躲闪,带着一种长期被压抑的惊惶。
这不是她!
或者说,这不是那个历经风雨、执掌商业帝国、最终与敌偕亡的嘉宁郡主魏姝!
青翠倏地睁开眼,看见那道坐在梳妆台前的身影,愣了一瞬,随后欣喜异常,连忙拿起衣物过去披在魏姝身上。
“郡主您终于醒了!您睡了整整三天,可吓死奴婢了!哎呀,您风寒还未痊愈,现在身子弱,别再着凉。”
魏姝此刻才觉出脑袋确有些昏沉,用手扶头,皱眉询问道
“青翠,怎么回事.......什么风寒”
青翠听魏姝询问,眼圈泛红
“郡主,您不记得了?这些天凉,前些日子您说怕许故许探花冷了,要送去翰林院送姜汤,您还不让奴婢去送,非要自己候在翰林院门外,如今入秋,您金枝玉叶怎么能受得了,那许故又迟迟不见您,时间一长......”
魏姝听得有些头昏
她倒是记得有许故这个人,大胤景和十二年的的探花,面容姣好,儒风荡荡,确实很受京中贵女们的喜爱。
但什么叫我怕他冷了?什么叫我要去给他送姜汤?我还在翰林院门前候着?
这......我是回到了十年前?
就在她震惊茫然之际,门外传来一阵毫不客气的喧哗与脚步声。一个粗粝的女声尖锐地响起:
“外面出事了,郡主,还未醒来吗,当真误事!”
是端王侧妃李承欢院内的李嬷嬷,而且语气是如此的理所当然,充满了鄙夷与不耐。
魏姝的身体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眼中迅速蒙上一层恐惧的水雾,习惯性地就要低头应声。
但下一刻,镜中那双原本怯懦的眸子深处,一点冰冷的、锐利的、属于另一个魏姝的光芒,如同划破夜空的寒星,骤然亮起。
“李嬷嬷,我家郡主她风寒未好,不宜出门,还请......”
魏姝抬手示意,青翠推脱的声音戛然而止。
原来……不是重生,而是……来到了一个同是自己的十年前的另一方天地。
而且,这方天地的自己,似乎过得……相当不如意啊。
她看向镜中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自己,嘴角勾起一抹与前身极不相符、冰冷而玩味的弧度。
如此这般,那自己上一世发生的悲剧,这一世,不会再让它发生一次。
“李嬷嬷,本郡主现已醒了,有事还请进屋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