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春寒料峭,沿途的路溅起细微的泥水,周遭的小贩在叫卖夹杂着独属于江南小调的语言。
一辆低调小巧的马车沿路行驶,停在一户府门外,府邸隐于闹市一隅,青墙黛瓦,正是江南独有的建筑,虽非京城的金碧辉煌,却以精贵的楠木为材,门前石狮古朴肃然,线条流畅。
门口众人穿戴整齐站得笔直,为首的老妇人已经焦急万分,拉扯着旁人娘子的手,神色紧张:“音音怎么还没来,那些奴才不是传口信说已到城门外了,莫不是出了什么意外?”
“母亲放心,我派了仆役在城门外候着,想必是下雨,耽误了行程。”温府的家主夫人—蔺夫人安抚着年事已高的当家主母。
身旁是温府的旁系,收到圣旨,当今圣上派公主下江南,自然要从天南海北赶回来迎接,洗尘。
“夫人,公主来了。”一旁的贴身丫鬟眼尖认出那是温府的马车,赶紧提醒蔺夫人。
蔺舒赶紧搀扶着老夫人走上前去,她老人家收到当今皇上要下派公主到江南修养的旨意,已经好几晚不敢合眼,怕外孙女有什么不测,忧愁得向祠堂各祖宗的灵位诉苦,定要保佑她那金枝玉叶平安顺遂。
众人顺着声音往前看去,马车上下来一位眉目含黛,肌肤粉白如玉的纤细妙人,唇间朱红如月下寒梅一般惹眼,素净中透着入骨的温润。
妙人走下马车,身旁的丫鬟撑着油纸伞缓步上前,丫鬟护得严实,江南的雨并没有让这位京城的皇女沾染半分,鹅黄的裙摆绣纹精细,白皙的脚踝挂着一串南国特供的海礁宝珠。
众人赶紧躬身行礼,公主生来娇贵不染凡尘,自幼在京城长大,没有来过江南半分,从前也是温家人赴京面圣的时候才能瞧上一眼年幼的公主。
温宁妃早逝,太后可怜公主年幼,让其侄女阮贵妃抚养成人,温家人不放心公主一人在京城,身后没有后盾被人欺负了去,便让温家的小儿郎留在京城任职,好护着公主半分,不叫别人轻视怠慢。
“外祖母。”祁音走上前扶起外祖母,眼里流光隐隐,叫人心碎。
老夫人拉着外孙女的手,仔细看了身上没有什么受伤的地方,再看心肝儿面色病白,眼底潋红一片,像是受了什么委屈,心里激起怜惜与怒意,转头对着跟在公主身后的丫鬟奴才训斥道:“公主面色苍白,想必是身体不适,你们一群人是怎么照料的,是殿下仁慈让你们怠慢了去。”
丫鬟奴才连道不是,额间细汗不断。
祁音拍了拍外祖母的手,朝蔺夫人那看了一眼:“我没事,只是有些晕船,江南小河不断,有些地方还是得靠船前行,我便没有胃口吃饭,只含了些蜜饯。”
“外面寒凉,我们进去再说吧。”蔺夫人朝祁音点头轻笑,“殿下来尝尝妾身做的糕点就有胃口吃饭了。”
“对对,你舅母今天起早做的,现在还在小厨房温着。”老夫人笑着带人进去,没有过多训斥那些奴仆,方才这些人都是出温府在各地候着的,等接驾公主。
温府内院被暖意浸透,地龙烧得正旺,驱散了江南初春的湿寒。
祁音卸下沾着些许潮气的外衣,老夫人拉着她的手坐在铺着软垫的太师椅上,眼神黏在她脸上,片刻不肯移开,嘴里不住念叨:“殿下出落得愈发像你的母妃,眉目像极了,外祖母身体不好,少进京城见你,没能看你长大。可想不到如此消瘦,你舅舅定是诓骗我的,不说真话。”
说着老夫人忍不住红了眼,宠爱的女儿被这深宫蹉跎,生育不到半年便撒手人寰,温家远在江南,赶到京城也不过能看最后一面,杳儿独留下的血脉唯有公主一人。
老夫人何尝不担心祁音的身体,京城中有密信传言公主得了疯病,所有人避之不及,皇上念及公主身体欠佳,便下旨送往江南外祖家养病。
“只是年前生了场大病,才初愈不久。”祁音乖巧回道,没有公主的架子,看到除去皇室以外的亲人,难免心头一软,漂泊无依的根落在了这江南温府。
蔺夫人叫人端来一碗温热的姜枣茶,自己手里拿着一碟桂花糕:“刚煮好的,驱驱寒,晕船的劲也能缓一缓,再吃上一口桂花糕垫一下肚子。”
祁音接过茶碗,指尖触碰到温热的瓷璧,暖意蔓延开来。她小口啜饮着,目光看向窗外,青瓦上滴落的雨珠串成细线,耳边隐有庭院角落的芭蕉叶被水珠拍打的响声,与京城红墙黄瓦的景致截然不同。
“殿下在看什么?”蔺夫人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瞧见一片湿漉漉的庭院。
“没什么。”祁音收回目光,眼里藏起一丝寂寥:“就是觉得江南的雨,比京城的温柔些。”
记忆中,那晚京城的雨是要吃人的。
“舅母叫我小名就好,不必生疏客气。”
既然她出了宫,便不必端着公主的名头,只想自由些,做一回寻常人家。
用过晚膳,祁音借自己还有些晕船的劲,先回庭阁休息。蔺夫人说,那是她母妃未入宫前的闺阁,里面同从前没有变化。
“让他们退下去,别晃我的眼。”祁音开口道,她只身下江南,父皇自然会派禁军随行护驾,但自己还是不喜时时刻刻注视的感觉。
祁音倚在软榻上闭着眼努力不让自己去想那些如恶鬼索命一般的回忆。一旁的丫鬟见主子眉心蹙出浅痕,连带着眼尾也染上几分郁色,不由得心疼起来,自从那次风寒入体病了整整半个月,殿下就像变了个人,也不让丫鬟们靠近,连贵妃娘娘来也称病闭门,至于后来宫中传公主得了疯病...她不敢再想下去。
“殿下,有消息了。”门外进来一个眉目冷冽的女子,遣身边丫鬟退下去。
钗云走上前低声道:“暗卫跟在这个人身后数十天,那人不曾与外界有所联系,今日不知收到什么消息,只身前往城郊一处破庙内,后不见了踪迹。”
“破庙?”
“是,暗卫已在里面找寻那人踪迹,想必有机关碍事。”
——
夜晚城郊寂寥空旷,一座荒废的破庙藏于深林之中。
“有人。”
暗卫掀开**的稻草堆,里面露出一张额间满是血色的人脸,身上的穿着注定此人不会是寻常百姓。
“没气了。”一只手伸过来试探这人的脉搏,没有跳动的痕迹。
另一个暗卫打了个手势,让他们几个找这破庙里的暗道,“任务要紧,先找机关。”他看了眼地上的人,朝旁边的人继续道:“你留在这看着这具尸体。”
如果是线索,错过了就不只是受罚这么简单。
其他人继续深入庙内,留下的这个人在周围寻找墙面上的痕迹。
“咳——”
寂静的空间响起一阵诡异的呻吟,沙哑得倒像是厉鬼索命一般,暗卫自然不会怕,手里沾染的人命足以让厉鬼惊颤,他拔出刀剑,朝声音的来源探去,慢慢靠近那处稻草堆。
黑夜没有一丝光亮,破庙顶上碎了块砖瓦,月光得以照进来打在地面上。
那人小心靠近草堆,躺在角落本该是尸体的人骤然睁开眼,漆黑的瞳孔无法聚焦,沾满血渍的脸衬托下显得格外可恐,这人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一股血直达喉口。
谢聿礼被难言的疼痛弄醒,喉咙像是堵着血块,自己使劲咳却咳不出来,一口气上不来,他睁开眼,可视线里漆黑一片,模糊得像是阴曹地府。
这里是哪里.....
他只知道自己爬山途中不小心脚滑坠入山崖,现在这个情况,说不定是在悬崖底。
谢聿礼颤巍巍抬起手,想摸索身旁跟着一起掉落的背包,里面有手机可以求救,就在他左右试探的时候,突然有人抓住了他的手将他扯了起来。
谢聿礼被吓得心漏了一拍,有人!
他僵在原地,而抓住他的人也没有说活,甚至在这个安静的环境下,他也只能感受到自己微弱的呼吸。
“救...命...”他话还没说完,再次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天际即将破晓,而暗卫快马加鞭回到一处宅院内,这人像是诈尸一般恢复脉搏,但伤势过重,只怕这人得不到救治是活不到天明了。
暗卫上报这个事情,公主让他不惜一切代价把这个人救活,既然会出现在那里,身上说不定会藏有秘密。
随行的太医诊断时也惊叹此人还活着可谓奇迹,额头被利器所伤,本该失血死去,现在活着倒不如说是命不该绝。
这人再次睁开眼已是三天后,一直用昂贵药材吊着命。
“殿下,那人醒了,可要现在去看看?”暗卫半跪在庭院石阶前,禀告这件事。
“备马。”祁音面无表情地坐在亭中看水下穿梭的鱼,手里捏着一块糕点随手撒了下去。
祁音敛去面容,一袭白纱遮面上了出温府的马车,江南知道她身份的也只有温府上下,外祖父勒令全族不许泄露半点关于公主身份的消息,对外宣称的身份也只是温府远亲。
祁音站在屏风外,盯着榻前满身病气的少年,暗卫早已调查清楚此人是谢府二公子,江南出了名的纨绔子弟,却生了一副好容貌,常常流连花月场所赋诗作画,豪掷千金也要听美人唱一首戏曲。
她不在意这个人何等浪荡,只要这个人有一丁点价值。
作为谢与将的弟弟,竟然会暗中跟踪哥哥前往城郊的破庙,还被人打伤藏在草堆里,若不是暗卫发现,谢家二公子必死无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