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肆里忽然雅雀无声。
席九芝急不可耐地推开给自己上药的仆从,掀起身来看这场不按话本演的好戏。
他之前觉得这女子假装清高孤傲,当下看来却是蠢到家了,只是眼前二人,明明佝偻在地上的那个最是狼狈,可站着的那位神色更是难堪。
莫非这对狗男女先前认识?
席九芝怵于不知男子底细暂不敢动作,观望了好一会才和侍从交换眼神:看来今天这满脸的伤,白挨了。
辛南烛并不后悔自己说过什么话,更不信这世上还有白得的恩惠。
何况她并未说错,记忆中没有与此人相关的任何印象。
但她终究陷入自己的沉思之中,尚未注意到男子复而抿紧的双唇。
就男子视线往下一移,众人皆以为他要再次开口英雄救美之时,对方掀起衣摆。
竟是毫不拖泥带水地转身离去。
这一连串变故来得快去得更快,而男子最后寒若冰霜的眼神落在众人眼里,几乎等同于将最弱小的猎物重新丢回到群狼环伺的境地中,无异于最后的处决。
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这人就放着不救了?
“......”
这下连当惯了恶人的席九芝也有些看不明白了。
——
等憋着口气行至河畔,崔岭好像也才意识到自己的所作所为。
他无声地看向水面,似是暂时不愿面对那人与自己绑有血契对方受伤自己也不得好过的事实。
心下却不自觉又给辛南烛落下个“不知好歹”的罪名。
他迟早.....
此时,河面上一截顺流而下的浮木落到崔岭眼中。
浮木之上方寸之地,覆忙满了密密匝匝的青苔。
男子眼睫倏地垂下,似是一口气阻在胸口。
转念一想,再添鄙夷。
蝼蚁般的凡人倒与这青苔无异——
自身渺小无用,净是抓住浮木便不会放手、极尽贪婪、无限索取之辈。
辛峥嵘宁愿耗尽子孙血脉也要贪图他的神力;
辛南烛火海偷生,便要与他缔结姻缘。
想到此处,崔岭低垂的眼睫颤了颤,而后眸色逐渐松动,多了份气定神闲。
下一瞬,他目光投向的河上波纹被抚平之时,酒肆里场景被倒影在水面。
那群人果然没有散去。
用不了几息,辛南烛定会为她先前所作所为后悔。
到那时,再救不迟......
半晌,崔岭收敛心绪,待他再瞟向水面,原本平静的眼波瞬间冷若寒潭。
酒肆之中,众人包围之下。
挡在辛南烛身前之前之人,并不是他。
不仅是他,所有人都没有料到仰椿宗的人会路径此处。
最为意外的当属辛南烛,她当初以为锦衣玉食的季舒宁不过说说而已,怎想真从一队仰椿弟子撞见此人。
“南烛,你为何会在此处?你这一身......”
季舒宁喉头干涩,眼底噙泪,但他终究不是那个整日钻狗洞掏鸟蛋的纨绔子弟,硬生生把泪水憋了回去。
他的目光扫过周围人等,不难猜想前因后果,一时间四肢百骸的血液都要为之冻结。
“你们这群败类! 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欺负她!”
挥剑险些划破众人衣物,季舒宁还嫌不解气,瞪着红肿的眼睛又要劈剑去砍。
“够了,师弟。”
为首的女修将他止住,偏过头来注意到桌上的拜帖:“你也想入宗门?”
少女点头时,季舒宁剑都险些拿不稳。
他与辛南烛青梅竹马,对方如何困于辛府的高墙,如何对鬼神之说嗤之以鼻,又如何凭借那场大火逃离,
他岂会不知?!
崔岭,崔岭呢?
季舒宁的问询尚未出声,便被辛南烛无光的眼眸唬了一跳。
少年再是跳脱无知也猜到部分真相。
瞬时,他胸口处靠左的位置疼得要命,连带向来飞扬的眉眼一触及辛南烛的方向便会难受地拧起。
可小少爷爷自幼被家人捧在手心,关键时刻实在不知如何安慰对方。
季舒宁越着急越不知所措,最后稍显笨拙地脱下外衣给少女披上。
他风吹即倒的南烛,怎么能在这般四处漏风的地方久呆?
“我......”辛南烛认得女修衣袍的纹饰比其他人繁复许多,起身时并未顾及肩头滑落的衣物。
她的唇齿开阖又紧闭,似是坚定了某种决心:“小女姓辛名南烛,决意追随仙子,入得宗门。”
话音未落,对方抬手制止她行大礼。
毕娆将她上下打量一眼,不肖搭脉便要得出结论。
赶在她开口前,辛南烛抢道:“您放心,拜帖我会想办法。”
“与拜帖无关,你先天有缺又心脉残损,”顿了顿,毕娆沉沉吟道:“虽不知早前废了多少灵药得以如常人般自如,只是身骨实在太弱。”
“强行修仙道....只怕对你无甚好处。”
女修话音才落,又有人不信邪地追问。
这次,倾身前来,奋力凑到辛南烛旁侧的人不是季舒宁是谁?
“身骨差养好便是!不就是灵药,我季家岂能比崔岭缺钱!”
说罢,少年察觉祸从口出,紧张到手心都出了汗,望向辛南烛时一颗心提到嗓子眼。
那个名字响起,比泥浆更沉重浑浊的窒息感如同决堤般从辛南烛的心中奔泻而来。
貌似那两个字在脑海中多停留一瞬,她浑身的血液又要骤冷几分。
好在最后辛南烛还是逼迫自己深沉地呼吸一口。
与她视线相接的片刻,季舒宁再掩饰不住无法宣之于口的、经年久积的爱意,眼神躲闪中带着烫意。
辛南烛定了定神。
她从来将季舒宁当成弟弟,未曾想过,这眼神会出现在这人脸上。
而此时此刻,心中乍起波澜的又何止辛南烛一人。
崔岭搅碎一池倒影,还不觉解气。
可重新平静的水波重新映照出季舒宁意外热忱、更显天真的俊俏脸庞上。
崔岭绷紧面容,瞳孔陡缩。
随即抿紧唇线,比任何时候更加决绝的转身似是在嘲讽自己下凡时的多此一举。
至于这重新幻化的面容......
崔岭明显怔愣一下,面色不自知地更加沉郁。
另一边,毕娆并非不能看破小师弟的心思,犹疑片刻,目光微睨。
“师弟莫不是忘了入得我宗并非没有门槛。”
世上灵气凋敝,这昌建边陲的灵地向来是其他门派企图染指之处,岂是任何人都配享有的?
至此,季舒宁想起令自己差点脱掉层皮的经历,才肉眼可见地蔫儿起来。
“入门试炼在即,组队落单的人更是所剩无几。”
“ 你自己的身体自己有数,试炼之地凶险万分,”毕娆难得嘴硬心软,看不得这人失落的一幕,忍不住侧过脸去:“你又要如何同他们挤破脑袋争来席位呢?”
回眸的一瞬间,毕娆没有迎上预料中退却的神色,反撞进辛南烛带笑的目光。
“不妨,总要一试。”
否则,她怎能甘心。
辛南烛从小在深闺里长大,若说全然不怕只会有假。
但她掐进掌心的指甲不断提醒自己,比起试炼可能遭受的万般痛楚,她更怕忘记那日从云端跌落地底,从满心欢喜痛到彻骨铭心,痛到干呕不止的感觉。
只是想当自己极有可能连踏进仙门的资格都没有就要死在劳什子试炼中,辛南烛眉梢一跳,徒生出颓然的恨意。
凡人之命如蝼蚁,凡人之心可弃之如敝履。
她之生死于神明轻如鸿毛。
可,凭什么?
凭什么不能叫那高高在上的神明也尝尽疼痛和哭喊的滋味?
此刻,她眼底不属于少女年纪的戾色被墨色的睫毛掩住,众人似是被穿堂的冷风激得浑身一凛。
对于辛南烛这样与送死无异的选择,除毕、季二人,的确是谁见了都觉得可笑。
但就在须臾之间,驻足河畔的神明缓缓抬起眼。
“冥顽不灵。”
不知何处来的浓云遮住天光,崔岭一半脸庞掩在暗影中,双睫间凝着暗色的眸光。
他的足尖没有半分预兆地轻点地面,耳边尽是簌簌的风声和惊动的鸟鸣。
而等到距离酒肆不过数尺之地,翩飞的衣袂蓦地静止。
此番间隙,崔岭松开泛青的指节,面上终露了几分情绪。
似是在说,此番折返并非自讨没趣,亦不是见不得辛南烛送死。
他实属难忍血契下作、结契二人异体同命。
再无其他,
仅此而已。
谢谢小天使的支持 么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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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血契(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