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丢呀!丢呀!丢手绢!轻轻地放在小朋友的后面,大家不要告诉她~~她~她~~~”
空荡荡的校园在正午的太阳下面不断重复,回荡着,这一句话,水泥操场晒得干出零零散散的卷儿。
足球球门破出白色的洞,断断续续的网飘起来……
在衰败的建筑楼的高大阴凉处,巨大的灰黑色的影子下面,一个机器人在绣花。
她电路短路,外衣毁损,声音在暖烘烘的空气里抖~
银色的外壳上面有一些棕褐色的细细划痕,在关节处冒出一点儿圆圆的破损小片,坐在台阶上,膝盖直愣愣杵着。
乳白色的手指捏着一块儿手绢的一角,另一只手牵着空里的飞针,好似在绣花,手绢晒出几近透明的丝线,边缘沾上褐色的痕迹,由淡等到变浓。
越来越清晰的馨香钻进它的脑袋,听见周围的空气波动,她空灵的脚步声打在半空的空气,却踩出脚印……
农历七月,她一步步以衰老的姿态,走上高高排列的水泥台阶,看见它脱落的眼珠子后槽,在它的手绢上落下泪,落下,淡悠悠的香气,萦绕。
“你的心锈了吗?”柔软枯槁的手指隔着空气按在它的心脏,她牵起它的手,“跟我回家。”
带它来到自己的新家,一座高级的外表泛着银白色光芒的建筑,屋顶直耸天际,后面是蓝色的天,面前是白色的山。
牵着它的手,上台阶,它右手还拿着那晒得透明的手绢捂在胸口,沾染上红色的暗色锈迹。
周围是白色的纱幔还有青绿色叶子下漾出紫色的白色花束,随着纱幔飘荡在空中,有些落到地上,却没有花瓣。
自散出一点儿阴影。
远处的山巅传来利落的钟声,回荡在它现在已经丧失光泽的暗银色外衣上面,擦过表皮,直插进周围无边的草坪。
在湖面荡出波纹……
不断响起!停止。
一声又一声渐渐催促起来!!!!!
她牵着它的手走进房间,推开被复制过来却尘封许久的门,一切还是和以前一样的,她稍稍背过头咳嗽几声,咽了几下喉咙,才缓缓说到,“幸亏你是个机器人,没有鼻子,不然这尘,也太大了,咳咳……咳。”五指扣在光滑的奶白色木制门框内侧,控制不住地低下身子。
另一只手随着紧紧攥住它的手。
手指嵌住手指。
它侧着头,眼睛无法聚焦。
“算了,去吧,去休息一会儿吧。”她黄色的凸起的枯瘦脸颊泛起不一样的淡淡红色,喘息。
它侧着头,僵硬的脖子扭动。
“算了,你个机器人休息什么?”她皱得好似泡起来的手臂发出一阵痉挛,讽刺。
它转正头颅,她内心的不堪沙沙作响。
她索性就拉它出来,却绊在门口一脚,倒吸了一口凉气,手捂在膝盖上面,弯不下腰。
右胳膊抽不动,她转身,看见它努力地扬起脸,上半个身子探下来,“你,你没事,吧。”
眼珠子歪斜。
电流声最后呜鸣,……
咚。
它的那颗心,撑不住,脱落了,从胸腔一路掉到底。
连带着她的。
她一张铁青的脸从下往上看着它破碎的白色凹陷,“是还是,不是。”眼珠子阴沉沉翻着。
远处的钟声又响过来!
之后的护理、修复、重启……按部就班地为了陪伴来拆卸它。
她皮肤松弛,整个身子变得干瘪,只剩下双目炯炯,两弯眉毛也不似年轻时候的锋芒,透出一点儿陈旧的柔和,在本该由别人服侍的年纪,站在台子旁边,仔细雕琢台上的机械。
冷光自上穿透她黄绿黄绿的皮肤,紧抿着的嘴角,枯瘦的十指突出骨头线条,飘逸的裙摆下面露出的脚踝爆出血管。
钟声停下来。
就终于还是呼出一口气来,从层层叠叠、圆圆鼓鼓的弯弯脊椎,从飘渺的发尾,
“呼……”
松懈到头皮,直起身子,绕着台面巡视一圈,停在它睡着的左侧,静静端详。
它从外壳到内里,她最清楚,甚至是没有体温的潮热。
现在是一具和模型一样没有呼吸的堆积,压在爱上面。
如果,一切都可以像她手里的电流就好了。
她长久的站立、疲劳,导致胸腔硌得坚硬,堵得没有办法呼吸,复又伏在台子上努力调整这副身躯还残余的力量。
像一阵缓慢沉重的风在它耳膜……
“呼……呼…呼……”
“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你醒来?……好不好?
我保证,保证再也不动你,不再未经你同意…咳咳……咳…授权就修改你的程序,再也不会了,我害怕……我一个人……
你回来?好不好……
如果你知道的话,你会不会夸我,像小时候一样,搭积木……夸我做的好?”
颤颤巍巍的话。
淅淅沥沥的梦。
……
结束了,她眼睛很花了,看不清,实在看不清,她努力抬眼皮,皮肤松弛得摞起三层,在两颗眼珠上面,可还是看不清,撩了一把,冰凉的手指冷的泪。
可是纠缠的到最后没有绊倒的双脚已经虚浮地挪动,走到它身后,从积年累月的没有光的实验室,才终于得以看清,看见它的背影,又可以在厨房。
“哒…哒哒……”
“你做的什么?”沙哑的嗓子,在墙壁转角的棱,割在手掌,虚浮陷进去,裙摆下面飘荡的是没有光泽的薄脆皮肤附着在小腿骨头上面,勉力强撑她这副皮囊。
使她可以问出和小时候起床后一样的幸福。
可是做的味道在她老旧的残留的清晰记忆里,是在那一个世界层级做过的,它在那里学会的…那么…现在……它?
根本从一开始就不应该。
她苍老浑浊的眼珠子浮现出阴凉倾盖……
“炒饭。”它站在餐桌后面,手里拿着铲子转过身,是很不一样的流畅,“现在要吃吗?”侧头询问。
阳光推开厨房侧面墙壁上挖空的顶天长条窗户走进来,经过墙面的小方瓷砖,停在料理台面上,扩散,从隔壁的餐桌桌面又反射出温馨的光,在一片朦胧里,将它笼罩在中间。
让她可以偷偷沾一点。
“好。”她脊背薄薄的突起,一步一步、歪歪扭扭地走到餐桌边,拉开椅子坐下来,坐到那个专属座位,两手慢慢按住太阳穴。
眼睛真是花了!
它就将盘子在面前放好,那层的味道更加侵袭在她们之间,它微微低头看着她垂下的头,标准的微笑怎么可能是温和的关爱。
有些避不了的。
在它醒来之后,让自己走出去。
站在实验室已经关闭的黑暗的光下面,低头看过一个老人伏案睡着的样子,黑灰色的长发铺在身上,一只脚吊着一只鞋。
时钟一转,就本能地向厨房走出一样距离的步子,自动开始做饭,在一百年前,和这个房子一样的布局,所以它的动线极其的干净。
该叫小朋友起来了。
程序一提。
她就站在那里,问,“你今天做的什么?”
可是,为什么要哭,又做什么噩梦了吗?为什么自己照顾的这个小朋友这么难照顾呢~它走到洗手台,挤好牙膏。
她很老了,它也很老了,在空白凌乱的程序里,还是它的小朋友。
转过来,静静看那个肩膀,老的,尖的,在抖,终于可以做到了,从自己的视角看向它的小朋友,她边吃,边哭。
是又发什么脾气了吗?
为什么不记得?
……
系统坏了吗?
怎么?没有,声音?
呜……
能量耗尽,它闭上了眼,嗅到花香。
听到尾音,她猛地扭身!
手里还拿着勺子,上面是半勺米粒,嘴角是泪在顺着深陷的刀割般的皱纹抽搐,只来得及看到它最后合上的眼皮,惊魂。
在她眼珠子上回荡,
她这双眼都记录了什么。
最后一眼,是再次面临的最后一次死亡。
她将芯石放进它脑后,银的暗色外形依旧,顺着墙壁平滑地站好,后背重新嵌入能源,不断的白色从重到轻沿着整个外形勾勒。
之后,它就像一个机器人,照旧照顾她。
本来就是应该这样的。
当它再次把泡好的茶端到桌子上,朝后院窗户外面喊,“茶泡好了!”
隔了一会儿,才远远传来,“知道啦!”
又是敷衍,它不得不再次亲自去到她面前,去提醒她,“既然是她订立的事项,就要配合完成。”心里不断加强认知。
它就推开后院的门,热烈的阳光耀眼,忍不住退回两步,上半身在阴影之下,下半身踩进热气里。
在一丛齐腰的灰绿色花枝里的人,抬起身子往后看,就看到娇气的它一手遮在额头皱眉。
“你就站在房檐下面的台阶上等我,别出来了!无聊的话,就自己玩玩脑子里的游戏,站累了就坐下来,知道了吗?”
又将自己埋进花草里面。
这个老人好奇怪,“老人?”它是管家型家务机器人,怎么会有“无聊”“站累了”这些设定呢?是现在的时兴程序吗?它的地图也对不上现在的路线,试了好几次差点“死掉”,为什么会“死掉”呢?是程序设定的拟人化吗?
它开始坐下来,再次尝试启动漫长的复验。
她料理完花草回来后,就看见在阳伞之下双手放在膝盖之上,端坐的它,哗!地趴下来吓它,“嘿!干什么呢?”
“你身上的味道好好闻。”
没有丝毫震惊的成就感,圆润的线条,抬起俏俏的脸。
截断一切。
她惊诧!
它喜欢的,是这个。
一时愣在那里,不敢动,它和她就这样在她眼里对视、凝望,解答她们以前的疑惑。
又刮来一缕风,从她的皮肤掠过。
两个心都没有跳。
真安静……
飘落的发丝在她和它之间来回游走,惊起!
她有点儿痒,将头发一股脑别在耳后。
手指头拂过它,从额角到下巴,“走吧,睡个午觉。”转身留下它自己的背影,宽大的遮阳伞下面可以看见被割下来的肩膀下面的半个背。
勾着的篮子随意塞满鲜花,进门随手放到桌子上面,就摇着步子睡到床上。
它被打断的复验再也链接不了。
可它也睡不了午觉呀?
愁闷的它还在回忆……
她和它坐在一张桌子的对面,她的食指在桌面点来点去的,罗列很多必须遵守的条文律则,它一会儿看她的指头,一会儿看她的嘴巴,一会儿腰边的发丝又在飘荡。
“每日上午泡一杯茶,且必须叫我喝掉。”手指竖起一个。
奇怪,这是什么事项?
“每日必须陪我午睡。”手指竖起两个。
啊?
“每日散步一次,时间由我来定。哦,不,是陪我散步一次。”手指竖起三个。
这还好。
它在心底盘算。
她利落点了几下印泥,按下自己的指纹,翘腿得意地看它。
它还在那里捏着下巴故作思索,最后就问了一句,“为什么要用这个?”白色的手指晃过光指向圆盒子里的一圆红印泥,“为什么不直接输入程序?”两手摊开耸肩。
“我喜欢,怎么了?我们是在互相承诺,又不是互相指挥。”她压下身子,手指重重点向桌面,点掉剩余的红色,淡淡的几个圈在桌面上互相追上叠起,抬起眼睛看它,“你签,还是不签?”
“签。”它双手握拳下定决心,照她的样子,指头下面是一个红红的圆刚刚形成。
又没有指纹,有什么意思。
她就立马抽走,离开,哼着调子,抖着纸张,吹了几下。
可是她都没有喝茶诶,那我也就没必要午睡了呀。
想到这里,它就不愁了,“哼,谁叫她不直接输入程序的~”
它坐在冷掉的茶旁边。
晚风都快来了,外面天边是黑色的线还有橙色的红,她才睡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