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心锈了吗》 第1章 一个老女人 “丢呀!丢呀!丢手绢!轻轻地放在小朋友的后面,大家不要告诉她~~她~她~~~” 空荡荡的校园在正午的太阳下面不断重复,回荡着,这一句话,水泥操场晒得干出零零散散的卷儿。 足球球门破出白色的洞,断断续续的网飘起来…… 在衰败的建筑楼的高大阴凉处,巨大的灰黑色的影子下面,一个机器人在绣花。 她电路短路,外衣毁损,声音在暖烘烘的空气里抖~ 银色的外壳上面有一些棕褐色的细细划痕,在关节处冒出一点儿圆圆的破损小片,坐在台阶上,膝盖直愣愣杵着。 乳白色的手指捏着一块儿手绢的一角,另一只手牵着空里的飞针,好似在绣花,手绢晒出几近透明的丝线,边缘沾上褐色的痕迹,由淡等到变浓。 越来越清晰的馨香钻进它的脑袋,听见周围的空气波动,她空灵的脚步声打在半空的空气,却踩出脚印…… 农历七月,她一步步以衰老的姿态,走上高高排列的水泥台阶,看见它脱落的眼珠子后槽,在它的手绢上落下泪,落下,淡悠悠的香气,萦绕。 “你的心锈了吗?”柔软枯槁的手指隔着空气按在它的心脏,她牵起它的手,“跟我回家。” 带它来到自己的新家,一座高级的外表泛着银白色光芒的建筑,屋顶直耸天际,后面是蓝色的天,面前是白色的山。 牵着它的手,上台阶,它右手还拿着那晒得透明的手绢捂在胸口,沾染上红色的暗色锈迹。 周围是白色的纱幔还有青绿色叶子下漾出紫色的白色花束,随着纱幔飘荡在空中,有些落到地上,却没有花瓣。 自散出一点儿阴影。 远处的山巅传来利落的钟声,回荡在它现在已经丧失光泽的暗银色外衣上面,擦过表皮,直插进周围无边的草坪。 在湖面荡出波纹…… 不断响起!停止。 一声又一声渐渐催促起来!!!!! 她牵着它的手走进房间,推开被复制过来却尘封许久的门,一切还是和以前一样的,她稍稍背过头咳嗽几声,咽了几下喉咙,才缓缓说到,“幸亏你是个机器人,没有鼻子,不然这尘,也太大了,咳咳……咳。”五指扣在光滑的奶白色木制门框内侧,控制不住地低下身子。 另一只手随着紧紧攥住它的手。 手指嵌住手指。 它侧着头,眼睛无法聚焦。 “算了,去吧,去休息一会儿吧。”她黄色的凸起的枯瘦脸颊泛起不一样的淡淡红色,喘息。 它侧着头,僵硬的脖子扭动。 “算了,你个机器人休息什么?”她皱得好似泡起来的手臂发出一阵痉挛,讽刺。 它转正头颅,她内心的不堪沙沙作响。 她索性就拉它出来,却绊在门口一脚,倒吸了一口凉气,手捂在膝盖上面,弯不下腰。 右胳膊抽不动,她转身,看见它努力地扬起脸,上半个身子探下来,“你,你没事,吧。” 眼珠子歪斜。 电流声最后呜鸣,…… 咚。 它的那颗心,撑不住,脱落了,从胸腔一路掉到底。 连带着她的。 她一张铁青的脸从下往上看着它破碎的白色凹陷,“是还是,不是。”眼珠子阴沉沉翻着。 远处的钟声又响过来! 之后的护理、修复、重启……按部就班地为了陪伴来拆卸它。 她皮肤松弛,整个身子变得干瘪,只剩下双目炯炯,两弯眉毛也不似年轻时候的锋芒,透出一点儿陈旧的柔和,在本该由别人服侍的年纪,站在台子旁边,仔细雕琢台上的机械。 冷光自上穿透她黄绿黄绿的皮肤,紧抿着的嘴角,枯瘦的十指突出骨头线条,飘逸的裙摆下面露出的脚踝爆出血管。 钟声停下来。 就终于还是呼出一口气来,从层层叠叠、圆圆鼓鼓的弯弯脊椎,从飘渺的发尾, “呼……” 松懈到头皮,直起身子,绕着台面巡视一圈,停在它睡着的左侧,静静端详。 它从外壳到内里,她最清楚,甚至是没有体温的潮热。 现在是一具和模型一样没有呼吸的堆积,压在爱上面。 如果,一切都可以像她手里的电流就好了。 她长久的站立、疲劳,导致胸腔硌得坚硬,堵得没有办法呼吸,复又伏在台子上努力调整这副身躯还残余的力量。 像一阵缓慢沉重的风在它耳膜…… “呼……呼…呼……” “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你醒来?……好不好? 我保证,保证再也不动你,不再未经你同意…咳咳……咳…授权就修改你的程序,再也不会了,我害怕……我一个人…… 你回来?好不好…… 如果你知道的话,你会不会夸我,像小时候一样,搭积木……夸我做的好?” 颤颤巍巍的话。 淅淅沥沥的梦。 …… 结束了,她眼睛很花了,看不清,实在看不清,她努力抬眼皮,皮肤松弛得摞起三层,在两颗眼珠上面,可还是看不清,撩了一把,冰凉的手指冷的泪。 可是纠缠的到最后没有绊倒的双脚已经虚浮地挪动,走到它身后,从积年累月的没有光的实验室,才终于得以看清,看见它的背影,又可以在厨房。 “哒…哒哒……” “你做的什么?”沙哑的嗓子,在墙壁转角的棱,割在手掌,虚浮陷进去,裙摆下面飘荡的是没有光泽的薄脆皮肤附着在小腿骨头上面,勉力强撑她这副皮囊。 使她可以问出和小时候起床后一样的幸福。 可是做的味道在她老旧的残留的清晰记忆里,是在那一个世界层级做过的,它在那里学会的…那么…现在……它? 根本从一开始就不应该。 她苍老浑浊的眼珠子浮现出阴凉倾盖…… “炒饭。”它站在餐桌后面,手里拿着铲子转过身,是很不一样的流畅,“现在要吃吗?”侧头询问。 阳光推开厨房侧面墙壁上挖空的顶天长条窗户走进来,经过墙面的小方瓷砖,停在料理台面上,扩散,从隔壁的餐桌桌面又反射出温馨的光,在一片朦胧里,将它笼罩在中间。 让她可以偷偷沾一点。 “好。”她脊背薄薄的突起,一步一步、歪歪扭扭地走到餐桌边,拉开椅子坐下来,坐到那个专属座位,两手慢慢按住太阳穴。 眼睛真是花了! 它就将盘子在面前放好,那层的味道更加侵袭在她们之间,它微微低头看着她垂下的头,标准的微笑怎么可能是温和的关爱。 有些避不了的。 在它醒来之后,让自己走出去。 站在实验室已经关闭的黑暗的光下面,低头看过一个老人伏案睡着的样子,黑灰色的长发铺在身上,一只脚吊着一只鞋。 时钟一转,就本能地向厨房走出一样距离的步子,自动开始做饭,在一百年前,和这个房子一样的布局,所以它的动线极其的干净。 该叫小朋友起来了。 程序一提。 她就站在那里,问,“你今天做的什么?” 可是,为什么要哭,又做什么噩梦了吗?为什么自己照顾的这个小朋友这么难照顾呢~它走到洗手台,挤好牙膏。 她很老了,它也很老了,在空白凌乱的程序里,还是它的小朋友。 转过来,静静看那个肩膀,老的,尖的,在抖,终于可以做到了,从自己的视角看向它的小朋友,她边吃,边哭。 是又发什么脾气了吗? 为什么不记得? …… 系统坏了吗? 怎么?没有,声音? 呜…… 能量耗尽,它闭上了眼,嗅到花香。 听到尾音,她猛地扭身! 手里还拿着勺子,上面是半勺米粒,嘴角是泪在顺着深陷的刀割般的皱纹抽搐,只来得及看到它最后合上的眼皮,惊魂。 在她眼珠子上回荡, 她这双眼都记录了什么。 最后一眼,是再次面临的最后一次死亡。 她将芯石放进它脑后,银的暗色外形依旧,顺着墙壁平滑地站好,后背重新嵌入能源,不断的白色从重到轻沿着整个外形勾勒。 之后,它就像一个机器人,照旧照顾她。 本来就是应该这样的。 当它再次把泡好的茶端到桌子上,朝后院窗户外面喊,“茶泡好了!” 隔了一会儿,才远远传来,“知道啦!” 又是敷衍,它不得不再次亲自去到她面前,去提醒她,“既然是她订立的事项,就要配合完成。”心里不断加强认知。 它就推开后院的门,热烈的阳光耀眼,忍不住退回两步,上半身在阴影之下,下半身踩进热气里。 在一丛齐腰的灰绿色花枝里的人,抬起身子往后看,就看到娇气的它一手遮在额头皱眉。 “你就站在房檐下面的台阶上等我,别出来了!无聊的话,就自己玩玩脑子里的游戏,站累了就坐下来,知道了吗?” 又将自己埋进花草里面。 这个老人好奇怪,“老人?”它是管家型家务机器人,怎么会有“无聊”“站累了”这些设定呢?是现在的时兴程序吗?它的地图也对不上现在的路线,试了好几次差点“死掉”,为什么会“死掉”呢?是程序设定的拟人化吗? 它开始坐下来,再次尝试启动漫长的复验。 她料理完花草回来后,就看见在阳伞之下双手放在膝盖之上,端坐的它,哗!地趴下来吓它,“嘿!干什么呢?” “你身上的味道好好闻。” 没有丝毫震惊的成就感,圆润的线条,抬起俏俏的脸。 截断一切。 她惊诧! 它喜欢的,是这个。 一时愣在那里,不敢动,它和她就这样在她眼里对视、凝望,解答她们以前的疑惑。 又刮来一缕风,从她的皮肤掠过。 两个心都没有跳。 真安静…… 飘落的发丝在她和它之间来回游走,惊起! 她有点儿痒,将头发一股脑别在耳后。 手指头拂过它,从额角到下巴,“走吧,睡个午觉。”转身留下它自己的背影,宽大的遮阳伞下面可以看见被割下来的肩膀下面的半个背。 勾着的篮子随意塞满鲜花,进门随手放到桌子上面,就摇着步子睡到床上。 它被打断的复验再也链接不了。 可它也睡不了午觉呀? 愁闷的它还在回忆…… 她和它坐在一张桌子的对面,她的食指在桌面点来点去的,罗列很多必须遵守的条文律则,它一会儿看她的指头,一会儿看她的嘴巴,一会儿腰边的发丝又在飘荡。 “每日上午泡一杯茶,且必须叫我喝掉。”手指竖起一个。 奇怪,这是什么事项? “每日必须陪我午睡。”手指竖起两个。 啊? “每日散步一次,时间由我来定。哦,不,是陪我散步一次。”手指竖起三个。 这还好。 它在心底盘算。 她利落点了几下印泥,按下自己的指纹,翘腿得意地看它。 它还在那里捏着下巴故作思索,最后就问了一句,“为什么要用这个?”白色的手指晃过光指向圆盒子里的一圆红印泥,“为什么不直接输入程序?”两手摊开耸肩。 “我喜欢,怎么了?我们是在互相承诺,又不是互相指挥。”她压下身子,手指重重点向桌面,点掉剩余的红色,淡淡的几个圈在桌面上互相追上叠起,抬起眼睛看它,“你签,还是不签?” “签。”它双手握拳下定决心,照她的样子,指头下面是一个红红的圆刚刚形成。 又没有指纹,有什么意思。 她就立马抽走,离开,哼着调子,抖着纸张,吹了几下。 可是她都没有喝茶诶,那我也就没必要午睡了呀。 想到这里,它就不愁了,“哼,谁叫她不直接输入程序的~” 它坐在冷掉的茶旁边。 晚风都快来了,外面天边是黑色的线还有橙色的红,她才睡醒。 第2章 一个老女人 她孜孜不倦地照顾它,享受着时空危险的错乱,复刻她的一切,一切爱的模式,都是从这里起始,从这里学习来的。 可是,到底是谁笨呢? 她按照人类受伤之后的复健锻炼和作息习惯来安排它的恢复流程。 就吵闹起来。 沙发上传来琐碎的唠叨,“你慢点儿,小心撞到头哦。” 拜托,我是机器人诶!你这样的老人,才应该注意自己的行动安全。它蹲在桌子下面,一圈一圈,修好一颗螺丝。 它只敢在心里说话,不知道为什么有点儿怕她?它把这归结为或许是初始程序作祟,像它这样的机器人可是有机会意识重组的,暗自期待,摩拳擦掌,为自已训练的未来得意。 …… “注意着点儿,你糖放少了。” 拜托拜托,我是按照标准程序来的,你躺在沙发上知道什么?!瞪了报纸后面的那张脸一眼,它继续放进烤箱。 哼着歌儿,晃着脑袋,将烤箱里的饼干夹进托盘,重重放到桌子上,“请不要浪费食物!” “请不要浪费生命。”她半躺在沙发上,使劲摔下报纸,懒懒散散地说完。 “嗯?”它手指搓着托盘边缘,看着敞开的客厅里的她,在片片阳光里和玉一样。 “我是一个老人诶!老人?懂不懂?能吃这么甜的吗?你又不是没有查看过我的健康信息。”双手抱胸气呼呼的。 “可是,这是你叫我烤的呀?”它胆大起来。 “那我还不能回忆一下童年了!” “也不能拿食物回忆呀?多可惜啊……”它慢慢拨着一块块变成各种小动物的饼干,在托盘里滚。 “怎么不能?我的童年大部分都是些无聊的吃的……”她又在关键处住了嘴,别扭的甩头回到卧室去了。 “唉……气性真大。” 算了,不和她计较了,反正我是机器人。 它把饼干装进纸袋子里,封好,抬起胳膊打开橱柜,放进去,才看见里面落灰的雾蒙蒙的满满的玻璃罐子。 犹疑再三,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连这打开一整排的柜子! 全是, 全是。 空罐子。 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拐角内看不到的卧室门,门把手时不时亮一下。 等到它把冰箱清理了个遍,把家里里里外外的都打扫了,再把碗碟拿出来擦一遍调整陈列再重新放回去,站在厨房料理台面前,手里擦着一双筷子……出神,窗户把它框进去。 她还是没有出来…… 晚饭还吃不吃了?真是的。 手背一扫合上抽屉,筷子在里面重新一抖~ 它只能敲门,叩!叩叩!“我要打扫卧室了。”气鼓鼓地说。 没有回答,它就自己推门进来。 她坐在床靠窗的一侧,还是一直从框子里望向山上的山,此时只能看到一个红色往下渐变成黑色的尖尖,身子在睡袍里空荡荡的,打开的空气时不时吹进来一点儿风。 花香倒是持续不断的浓…… 它也不说话,站在她身后磨蹭,直到把枕套套好,身上都染上花味儿。 她才问,“我一直不明白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你为什么选择这么老的生活方式。”心里抱怨每天吃饭睡觉,睡觉吃饭,真的很麻烦诶~ 她轻笑一声,手臂撑在床沿,荡起小腿,“我妈妈就是选择这么生活的,我也就一直这么生活。” “是吗?”它撅嘴,将换下来的抱走。 听着它离开的脚步,她混着夏风喃喃自语,“是吗?……” 山尖尖的红都消失了。 今天没有散步, 今天没有午睡, 今天没有喝茶。 不履行律则的义务双方起了个不好的头,例行争论无赖起来。 月亮都准备圆起来了,照在当空。 “我不需要,我是机器人,我不需要睡眠,我可以关机或者…或者进入待命状态,你可以随时唤醒我。”那些搞笑的复健活动还可以顺从一下,睡觉!它实在是忍无可忍,终于撂下话来。 “不,你喜欢睡觉。”她理直气壮得坦坦荡荡,睡在床的里侧,拉着它挣脱到一半的手,明亮的双眼紧紧直视它。 “嗯?”拖延注意力,跪在床沿的膝盖预备悄悄转移。 “厉害!现在都会发出语气词了?乖~睡觉。”趁一个它不注意,她一把将它扯到床上,硬是搂着睡。 “哦。”它平躺在床上,双手叠好放到肚子上,肩膀上是她的脑袋,让它不舒服地耸了一下。 她将它的胳膊抱在怀里,脸贴得更密,“哈哈哈哈哈哈,你真厉害!你真棒!睡吧。” “好滴~” “哈哈哈哈哈哈……嘶!我笑抽筋了。”她笑出眼泪就松开手,痛苦地蜷缩在被子里,弯成月亮。 它的手钻进衣服,按在她肚子上,打圈地揉。 她肚皮一紧,身体往后撤。 起身,另一只胳膊圈住她,“别跑。” 被它箍在下面,她就乖乖睡在那儿,也不笑了。 脸上是它的脸,认真地按摩,可以瞧见嘴唇的弧度,手指不算凉也不热,滑动在她软塌塌的肉上面。 她觉得羞愧,微微侧头低着。 可惜这里没有声音,不然还可以掩盖一下她的不干净,无聊的指甲一下下扣着它的胸口,“我是不是有点儿老了?”眼皮耷拉下来含起眼珠。 “还好,这个年龄的人都是这样。”它看都没看她,调整了一下姿势,也不问她感觉怎么样了? “我这个年龄的人都是这样……那你呢?你也会变成这样吗?”她重复它的话,摊着脸问它。 “不会,我的衰老看不见。” 俯身,两双眼睛,只有存在和消灭。 以前它都是说,它会陪她一样的……还说会用那些乱七八糟的外壳将自己扮成一样的老人,会修改它自己的数据、运行代码,会让自己缓慢一点儿,不再敏捷,跟上她的脚步。 移动两下不适的视线。 她一下一下捻着它的手腕。 窗外, 月亮闪进, 仿佛看见一柄刀光! 已经在杂乱时光里被不同材质的外壳修复成了什么样子,再也看不见…… 为什么会怀念一道伤口呢? 蜷起手腕内侧顺着它血管划拉的指头,缩在自己怀里。 她朝它身边挪,额头抵在它冰冷的手腕腕骨。 它停下动作,等着她入睡。 就这么护在她上方。 月亮照旧是挂在那里, 她脸上的斑, 眼角的纹, 清晰可见。 看不见的叹息,心脏努力跳了几下。 夜里,她还是和以前一样,搂着它的胳膊,不自觉地在它胸口蹭来蹭去的,直到沉沉睡着。 它将她的胳膊放下来,将她整个人放平,自己又躺下来,数着心跳声核对,食指一下一下地敲在掌心下面的手背。 直到太阳升到标准位置,她从越来越清晰的梦里醒来,却活得更糊涂,胡乱地洗了一把脸,端起泡好的茶一口喝掉,才舒出一口子气。 青黄色的薄纱连衣裙,露出白色的皮鞋头,一日一日灰白的长发随意盘起卷在后脑勺,脚边搁着一顶帽子,蹲在门口玄关处换下另一只脚的拖鞋。 琉璃一样的侧脸躲在垂下的发丝之间,看着她不一样的装扮,它从卧室门口挪出来,手指摸着自己大腿外侧,悻悻开口,“你准备出门?” “对啊,家里没菜了。”她起身照着镜子左右前后地细细调整好宽大的帽檐,巧妙地钩织阳光。 它羞愧地低下头,怎么自己就没注意,亏得自己还是家务型的,怎么就什么都没做好呢?但是,反正怎么样也不能全怪我自己…… 自责自己怎么没有顾及到这些,又把这一切怪到她没有给它及时更新上面。 面色一会儿纠结一会儿怒气。 她从镜子里摇头,叹出一口气,扭头对着那个倔强的头顶,无奈地说,“我没有生气……你要不要一起?” “好!”猛然支起来的脑袋标出最标准亲和的欣喜笑容。 “那,就……”她有些后悔地磨蹭脚后跟,又微笑着侧着身子,作出请的动作,“走吧!” 两个推开门一步踏入寂寥里,晒起来的太阳没有一丝波动,花草按照惯例轨迹步行,她和它终于走下台阶,没有纱幔和花,敞亮的在两侧无边的青草山坡铺开一条长路,直接伸向地下,山脚。 右侧是顺着黑色道路下落的河流汇聚,它伸长脖子越过她的肩膀,侧脸,还有鼻尖,朝左看,路过一片白雾的蒲公英,还有圆圆的叶片在太阳下闪出彩光。 “哇!……”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它好奇。 它难堪地低下头,双手叠在身前,看她的许可。 她就落后一点儿来,摘下帽子捏在手里,两个并肩。 上午的温热带起来有一点儿晒的太阳,从山坡上走到平坦的小路,路边出现枯黄的、到膝盖的草,扫在小腿,它每天都是在做家务。 很少这么悠闲的散步,在山间听着逐渐清晰的风,感受毛孔的变化,不同的气味自己慢慢长出来。 不知不觉,它走进一大排、一大排茂密的荒草,快淹没到头,“哇!”毛茸茸的草尖尖被风吹得在下巴和脖子上逃窜,它摇头摆脱,有些着急地往后找她,慌乱刚走两步。 被冷哼一声打断,“没见识。” “你……算了。”没搭理她,它低下一点儿头,眼睛往上看她,抬起受伤的眉头,团起皱皱巴巴的气继续往前走。 她一路上烦躁地渐渐落后几步远,跟在它身后悠悠哒哒地走,看着它舒展的身子,是比在她自己家里好很多,索性闭起眼睛,呼出全身的气,和她走在买菜的路上。 此时被骤然打破幻想,映入眼帘是它欣喜上面重重的担忧,和来不及收回的笑容,才忍不住讽刺。 它在前面垂头丧气。 她就踩在它的脚印上面走,这个世界,养出一大片荒地,只有一排脚印,裙摆忽上忽下的。 一时间在哀怨里面,只有沙…沙沙……的脚步声,一步一停,它在前面忐忑不安,她在后面就晃晃悠悠。 你不知道,这条路她走了多少遍。 第4章 一个老女人 再直直走出一大一小两个十字路口,朝左拐进通直没有边际的一条道,周围是刚刚合适的模糊的白,看不清底商牌子的字。 脚后跟先一踏步落下,噗!地一声。 凭空摇曳着出现的蓬松树荫吸引了它的注意,撇下快走两步,跳进宽大的阴影地里头,边走边抬头,一直看……一直看…… 一小段蓝天,就有一大片树叶,泛出金闪闪的绿光,不禁笑出声来,“嘻嘻嘻嘻……” 听着舒心的笑容她抬起一路上慢慢低下的头,连带也笑出声来,举着疲乏的后颈,站在后面玩味地看着它。 它半张着嘴回头,递眼色招呼落在后面的她,此时是蓝天的白照出底下的亮,她的肤色不再是软塌塌的暗黄发绿,反而有种明丽。 一时看得呆了,嘴角慢慢收起来,掉下来,笑声也随之一晃儿。 喉咙压回去的笑。 它与她脚边的地上,此刻隔着一小段树荫与树荫的空白,两边的叶子摇啊摇,摇啊摇,却终究是碰不到一起的。 片片树叶子长成这样要多久呢? 是否也依靠着树干? 蓝天不过是昨天和今天, 就照出沟壑。 也许在夜晚看不见的时候,树荫哪管你我,都消融在黑里, 偶尔或许是白天的晴,月光经过,可以看见磨出毛刺边边的白天的分明。 她与它,总是站在阴差阳错的两端,直到一个锈迹斑斑,一个灰白了头发…… “叮咚!欢迎下次光临!!” 耳畔骤然响起,它回了神,离开她的视线牵引,扭头新奇地看着,缓缓歪了头,眉头越来越蹙,芯石也硬,不知该用哪个来辨析,它刚刚修复的心是否一如往常? 超市门帘下背身挤出一个粉色的人来,柔柔的长发绕在脸颊、肩头,徐徐落着,脚边是重重的透明塑料袋,也挤着方块的玻璃调料瓶,侧身弯腰拉起腿跟前大约四五岁女儿的羽绒服外套拉链,提起袋子,拉起手来,转身。 一走出门帘的区域,脚底地垫的边缘。 炸天荡响!鹅毛大雪…… 在间或的时间里,来来往往的人, 它站在她前头, 她落在后头, 雪花被吹起落回,几次试探,纷纷扰扰。 它只是将刚刚的疑惑放在她身上挑衅,面庞上两个空空的洞就要扭曲起来。 她率先走出乏力的思考,“走吧,想吃什么?”快步走过它身边,侧头示意跟上,见它还是傻乎乎站着,怕它又丢在里面找不见,还得浪费时间,拉过它的手,就掀开凌乱的透明门帘。 应该只是一些……只是一些个场景设置,和之前街道上的一样,可是,怎么哪里不对劲呢?它咬着嘴唇,推车走过一排排直立竖起大小一致排列,上下左右没有边际直直顶头的各色调料瓶子……一面墙就如同一片薄薄的画页。 像是钻进了一本画册里头,那为什么还要亲自来呢? 从什么时候进来的呢? 她为什么会? 她调动了什么? 它暗暗叹气,带着不满和心疼瞧她的背,薄瘦的一段脖颈上透出一段血管,从耳后一直到衣领下去,一场风雪带来的冷还在手背上面,显出斑斑的红。 她正从货架上拿出一瓶酱油在端详,在模仿。 前头的轮子顶到她的脚后停下来。 她冷漠看一眼,再看它的眼睛,“怎么了?” “……没事,你要买这个?” “嗯,”她继续看后面的配料表,“对了,你会做饭,是吧?” “不然呢?你这几天吃的什么?” “就问问。”她顺手放进推车里,继续往前走,边走边看。 “也可以不会。” “那好……我来做。” “啊?”它就随口一说,没想到她还真应承下来,“你?” “我不可以?” 她只是一味地把各种食材放进来,最后称了一小袋桃子,就带着它出去了。 “你怎么不结账?” “图上没画,你又不是不知道,明知故问。” “诶?”它拎着重重的袋子,背身走出被她甩后来的门帘。 外面天地就不一样了,这才是真实的,那为什么要费力气设置那些呢? 它生气地扯住她的手腕,拉着埋头一直走,不说话。 她被拉得磕绊了几步,桃子搅在腿边,探手拍拍它肩膀,“喂!不是故意的。”以为它是因为甩到脸上的门帘而生闷气。 返回到十字路口,它还是不说话,一袋桃子在她手上左摇右晃,“咳咳咳……咳咳……” 它松开她的手腕,等她平复下来,目光直直看着,不停歇。 反倒让她局促起来,借着视线余光弯腰低头瞥它。 红了两个灯,又绿了两次。 人群停止又移动,“我说了不是故意的。”她冷不丁开口,别扭地不看它,只是远远跳着斑马线往前数。 它眨着眼看她的手腕红痕明显,手指头还没碰到,被惊吓地直起头,“什么?!”一副无害的样子无措地左右看。 “你,你就是活该。”她气愤地甩手走出去,懊悔就不该和它多说话,它这种……它这种……咬牙切齿,走到斑马线当中,握拳跺了几下脚。 “啊?又怎么……”它顾忌地后仰,戚戚跟在后头。 街上的人来来往往,不再是各走各的,而是结伴同行,互相打闹,几个不同层级的世界混合,有点儿不伦不类,参杂在它和她之间。 街道小巷的角落里,几个小孩好奇围住,一块附着在光滑墙壁上面不规则尖锐突起的石头,破墙裂开,突然!攀援而起! 一哄而散,追逐跑开,在巷口撞翻两个少女的肩膀,穿行在行人之间,周围人频频回首,“怎么了?……” 也不慢下脚步,四散叫喊着,朝家跑到不同方向。 层叠的建筑穿插着无数小巷子,后面是一望无际的平原包裹,在城市入口,一个青年带着一家人出行归来,在路口紧急刹车!车里的人猛然朝前一晃,打翻水杯…… 空中停滞的水流之外,车头跑过一个七八岁的女孩子。 前座的妻子撇过一眼,抱怨着赶紧扭头看后座的孩子,还是一脸不知道怕的嬉笑,自己也泄下气来。 车辆周围闪现出几条车流,一片车头,围住整座城。 时间到了,很多人涌向城里,车辆缓缓移动…… 车窗里塞满不同的笑脸。 只有她们两个很老,一切都很有活力。 它看着街边的小摊,脚步还在往前走,头一直往后看,怼到她停下来的后背,她就转过来抱手看它。 眉毛低下来,怯怯的眼珠子溜到一边去看她,“我想玩这个。” “好。” 她接过它手里的袋子一起放到脚边。 它笨拙地尝试,只顾着看飘渺的糖,“你看!?哇,我也太厉害了。”一根小木棍在热气里缠啊缠…… “切。”她咽咽口水,好整以暇,冷嘲热讽,心里难过。 蹲下来低着头,揉发涨的小腿,等到松解。 一大扑棱的甜腻覆盖在鼻腔。 “好了。”它骄傲地举到她面前,糖丝丝黏在它的手指关节,她轻轻摘下来,正准备提起两个袋子,“开心了?走吧。” 还未直起身子,却被棉花糖小心翼翼堵到她嘴边,“你,吃吗?” 她仰头看它,光在它身上有点儿斑驳,眼睛有点儿酸,伸出舌头卷起一口,“好了。”沉默着站起来就走。 “哦。”它嘟囔一句,手掌心转着棍子玩。 一个老女人和一个行动缓慢的崭新机器人,并肩走在街上,周围人诧异、躲避,“天哪?!怎么还会有的事情……”人们脑海深处中的创伤,大家都有过这样的画面…… 零零散散的笑话传到她耳朵里,说它很老,一个老女人带着一个老机器人。 这不是百十年前了,大家没有那么敏感,只是她们太老了,很久没见过老人了,或者说,所有老的东西,在这里都很久没有出现过了,毕竟大家都没有年龄,哪里来的老或者不老。 一个少女和一个机器人频频出现,一前一后的脚步,与面前的场景诡异重合,或许是你的曾经,或许是我的以前,又或者是哪个在警示令里的图画。 记忆力散出的光斑弥漫到街边的橙子摊上。 给窃窃私语打上光。 它又开始发愣,系统还没有调整好,只是有些羡慕周围这些年轻的机器人,以至于它没有听见那些别人的议论,不过,就算听见又怎样,它只在乎它眼前这个衰老的女人,走了这么久的路,脚腕会不会酸呢?用它脱落殆尽的属于自己的旧东西,她嫌弃的。 那人却没有这些心思,只是杀心渐起…… 怎么哪里都有这多嘴多舌的,她眼窝深陷,狂风一阵疾驰,眼角抽搐,它嘟囔着小心护好手里东倒西歪蓬松的棉花糖,终于放下心,胸口就撞上她后背,好冷。 她察觉到熟悉的波动,压低眉睫。 人群后面的人,险险躲开了,残余一个耳垂,挂着一连串的宝石,光芒叮当! 她沉溺太久。 肩膀擦过它的胳膊,护到另一边,“没事了,走吧。” 它犹豫再三还是想说,“为什么别人的机器人都很敏捷?我听说它们还会一直更新系统,会越来越好看,为什么……为什么我就这么老?” “大概是因为你的主人我很老,所以你当然也很老喽。”心里计算别的,嘴上敷衍它。 “哦。” “那,那你可不可以给我也更新一下呢?”它揪住她的腰侧衣服,飘动的薄纱覆盖在它手背。 “为什么?”她感受到牵扯停顿一下,接着往前走。 “就是想要。”它绞手,扣着指甲,自己的指甲都很粗糙,上面有不规律的竖纹。 “想要也没办法,更新系统需要钱的,你有钱吗?” “你不是有钱吗?” “我有钱,就要给你花?”她白了它一眼。 “可是,我是……我是你的机器人,你花在我身上,不是给自己提升服务吗?” “呵,你该去给器城老婆去做销售去,”她上下扫视它,“再说,我又不需要。” …… “走啦,回家…回家吃桃子。” “切,我又不能吃。”心里又是埋怨嘟囔,能买那种没有用的东西,就不能给我稍微升级一下吗?小气,“你是不是嫉妒我?因为你老了,所以也拖着我。” “拜托,宝贝,你看一下自己紊乱的系统里都记载着什么?我是你的救命恩人诶~你什么样子,自己不知道吗?还用我拖着你,你自己就已经老得不行了。”她带着它走出空地,走出荒草,猛然袭来的清新空气,使劲吸一口,再一口气倒出来。 “所以说,才让你给我升级一下嘛~”倒腾着两只脚,跟上越走越快的她。 “不要。” “为何是呢嘛、、、、、、” “乱码了,宝贝。”她疲惫的嗓子又喊它宝贝。 它盯着分析她的面部表情,探索她的欲言又止。 “你不让,行了吧,你不让我动你。”可能是今天太累,她无所顾忌起来。 “我?” “是呀……”她接着叹气,“你。” “???” “别想了,你记起来就知道了。”摸摸它的头。 “那好吧。”它接过另一袋子食材,抱在怀里,棉花糖握在手里变小了一圈。 她凑到它脸面前,“这么好商量?” “是。” “那让你午睡,怎么就不行?”她又往前靠了靠。 它上半身往后撤出一截,“晚上睡觉,已经是我的底线了,午睡真不行。” “你喜欢的。”她底气十足地走开。 “我?” “对,你喜欢午睡,以前都是缠着我陪你睡。”无辜地摊开双手,“我也只是为你好。” “你骗我。”棉花糖化了,黏黏糊糊的缠上它的手指,看着眼前那个背影,风呼啦啦地在衣服上面穿梭。 “这么聪明呢~”她仿照它被设定的语气回答它的问题。 “是。”看她枯瘦的手指压着一袋子桃,“要不要我帮你?” “不用。” 它看着眼前这个高瘦的人,薄薄的身体里带着股子强劲,它依恋她的保护。 低头翻来覆去看自己刚刚修复的手臂,古朴的光泽。 是她给予自己,那也就还可以吧。 终于爬上山坡,气喘吁吁地回到家里。 它去洗了个手,她把食材归类放进冰箱。 太阳低垂,落入云端。 她半躺在沙发上,它坐在脚边给她揉腿,外面月亮爬了又爬,直到它闭上眼睛,她才放下看得卷页的画册。 …… 夜里,连虫鸣鸟叫都没有,只有空气流动的足迹,她睡在床上,手摸索到旁边枕头上那个脑袋后面,指腹残忍地滑动中心,降低数值敏锐性,方块的光芒隐下去…… 白色小花在夜里,是她的星星,她坐在窗台上,倚靠在窗棂,双腿荡在外面,面看黑色里的白山。 黑色脊背后面是沉沉睡去的它,银色的平稳的恍若尸体。 “……~”哼起不知名的小调儿滑下草坪,荡过湖水,撞到山前。 第3章 一个老女人 一路欢腾之后,烈阳更烈。 走出大片的荒草,来到一个空开的圆地,脚下是厚厚的柔软枯草,身前身后是围绕着的高高的中空脆响的蒿草,冒出穗儿,全是温和的黄色,像是秋日的阳光。 沙沙…… 走在前面的它听见她的声音不动了,也停下来,回首,她在另一个边缘,后半个脚掌还在荒草丛里面,没有出来,所以整个在黑色的影子下面,留下两只眼睛间断闪烁。 她用看待遗物的眼神看它, 直到,看到它隐隐想退回她的房子里,露怯。 瑟缩退后在身后两步远的高草下面,忽闪的阴影露出镂空的白光不断。 它在不知不觉间和她对峙在圆弧两端。 沙沙…… 良久,下定决心,她将手里的帽子挂在一株荒草顶上,周遭变成在无边往外一直蔓延吞噬的荒漠。 最后抖起一层薄纱飞扬。 在风中,绝望。 她走到当中,还有两步才可以挨上它,在空中伫立的透明门上,输入虚设的随机密码,走出家的大门,走进山下的世界。 顶上才是紫粉的雾,下山就是蓝白的天。 角度恰合往常的路,她又和它去买菜。 两个脚步,一起一落。 在白晃晃的空白里,声响越来越大,它难受地捂住耳朵,不敢多说话,悄悄看了几眼淡然的她,也放下自己的手,往她身边靠靠,再靠靠。 还未看清她的眼睫。 再一回神,就已经身处一座城市之中。 “哇!”它刚刚露出嘴里的感叹,就赶紧闭上,没有听见什么笑声,才松懈嘴角,“呼……”试探地翘起眼角,看旁边她的反应。 五彩斑斓在她脸上,她微微颔首,两眼直愣愣,自顾自在思考什么,灰白的发丝在空中游移静待,它的目光就再次被周遭夺去,反正它没有鼻子,哪里来的空气。 笔直的道路乌黑,扩出四通八达,耸立的建筑和之间狭小的通道,组成一副她想要的去城里超市买菜的情景布置。 不断闪现出不同的路人,再消失,再覆盖来不同的…… 嬉笑着交谈,吃冰淇淋的情侣……撞车之后吵架的车主和后面拥堵着的熙攘车流,此起彼伏的喇叭声和窗户里呼出的白气……还带着看完电影之后伤感着的青年,一个人刷卡走进地铁站,脚底在入口处黏起一片树叶……建筑楼上框出一方块窗户的蓝色,闪现出打着电话浇花的少女,叮铃当啷的手机链,水壶洒下一片水帘……缓慢,变成一颗颗水珠子…… 它抱头侧身往她怀里一躲,即将到达眼珠子,扩大,扩大,什么都没有,消失了,它好奇地拽着她的胳膊,眼珠子咕噜咕噜转~ 每个人后面都携带着自己去往目的地的一小片背景弥漫,随着心里的转念,闪现隐匿。 如同卡顿的老式电视机,每一次红的绿的黄的蓝的之后在换台间隙都卡出不一样的画面。 瞬间!耸立的黑色建筑物不断变化成不同的样子,这片区域所经历的所有时空景象轮番上映。 唰…… 一会儿是一栋居民楼,有暗有明,有哭闹有电视声音……一会儿又是璀璨的电影大厦,闪光灯瞎眼,觥筹交错的霓虹……一会儿是夜里每个窗户都开满灯的图书馆,亮晶晶的石头光芒…… 它还沉浸在景象里面,仿佛自己也是其中一副,手心里是她手臂薄薄的肉,耳旁脸颊不同的风经过…… 人流穿过它和她的身边,熙熙攘攘的人群,她和它钉在十字路口中央,成为两个黑点,无数人头攒动,交谈声响。 呼……一阵花香袭来,就都安定下来,一条平凡的十字街道。 路边有断断续续不规律的小摊摆放,卖水果的、卖糖葫芦的、还有一些夜市摊子在卖烤冷面……“这都是什么,呀?”它僵硬地咧着嘴,尴尬地嫌弃。 又瞧见整洁的底商是不同的各品类的连锁品牌,抬头放眼看去是层次不齐的高楼矮屋,上面印着不同的商标牌子。 吵吵闹闹的若隐若现的交谈声像是白噪音,底下还衬着背景音乐…… 路边是和她们一样的路人,两个的、三个的、一个的,大多数都是随行一个仔细可以看可以看出来是的机器人,可她们怎么都挽手亦或者是并肩? 好像是哪里不太对? 都是定格的最活力的面孔。 怎么没有老人! 意识到这一点,它猛地攥紧她的胳膊,薄肉陷出手指,惶恐地前后左右转头,没有!真的没有,更加惜命地拽好。 她从精疲力竭里出来就赶忙得意地侧头,抬起下巴,笑着问它,“满意吗?”就看到它的恐惧,空空陷出两个黑黑的洞。 期待的欢乐也没了,正色安慰道,“不怕,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没有衰老,没有死亡,一切都完美无瑕。”最后自己也说不出话,一节一节低下自己的头,踢了几下脚尖的地。 它努力调节自己,眨巴眼睛,既然有了命令,就忽视掉眼前的衰老的皮,嘴唇一抖一抖,嘴角一扯一扯,就笑出来,“这也太好了!” 又是标准的得体的兴奋应和反应,松开她的胳膊,两个就彻底融合进这副场景设定。 她落寞地看向它垂落的手,晃动出弧线,慢半步,随着它的步伐走路,慢慢两个的脚步变成复制,走出十字中央,顺从来到路边。 它乱指指这个指指那个,捂嘴凑在她耳边,“你看,这也是和我一样的机器人。” “你不是。”她看着街上那些无聊的三三两两结伴的人,腹诽,什么眼光,怎么比得上你自己。 她上下扫视,骄傲地看着它微笑,心满意足地大踏步走在前面。 它费力地左右乱逛,稍稍跑出去几步,还得顾着要跟上她,看着这批新建筑,又能多久。 她仰头走在前头,像是领兵班师回朝的将军一样怪异。 “诶?” “怎么了?”听见它的惊呼,她立刻停下脚步,扭头看它。 它驻足,觉得惊艳,望向窗户里的机器人,各种颜色,各种体型,“哇!” 她瞥了一眼,高高的平坦坦的顶,乱哄哄的窗户挤出来,耀眼的灯光恍若夜里霞光,“器城。” “嗯?”听出她的惆怅,它静静看着她,指甲上被染出波光,呆呆出神。 “就是很多你这种……出来的地方。”她厌烦地敷衍。 “哦~好神奇!” “神奇什么?万千个那些东西都不及你身上的一小片皮。” “是吗?”它俏皮地歪头摇头晃脑展开看看自己双臂。 “是。”她给自己下了一个定义,你是最珍贵的一个。 它仍旧羡慕地看着窗户里陈列的她们,自言自语,最后听不见,“好好看,而且,功能好强大。” 莫名对血腥的攻击性向往,可是它的默认是服务。 各类壮硕的身姿,配备新型武器装备,在大大的角落里沉默排列在缤纷的机器人后面。 又低头检查检查自己,从脚到头。 嘣! 整个器城像是在整理自己,挤出来的窗户都塞回去干净起来。 它脖子往后折,痴痴看着一道道光从地里升起,爬着墙壁飞。 “喂!别看了。”她忍受不了它半张嘴的憨态。 “好,知道。”恋恋不舍回头一下,就赶紧小跑几步跟上她,伸出的胳膊快要拉上她的手。 “哟?老客人。”一道像那些杂乱无章的光一样的声音,飘在地上,攀上她的脚踝、小腿,不断缠绕在薄纱裙子和大腿之间。 它停在半道,双手叠在一起垂着,肩膀耸起。 她回头皱着眉,脖子拉伸舒展一圈,“器婆。”沉闷的声音抖落,它不安害怕地小跑几步站在她身后。 那道隐匿的光缩回一个宽大的繁复纹理的厚重袖口。 器城巨大空洞的看不见的门口走出一个矮小的人,看不出来的年纪,蓬乱的棕色卷发堆在一起,围住脖子,一身布满各色花纹的宽松棉质长袍厚重托起,浮空在地面一截空气,整个身子只露出一张小脸。 朝它走过来,反射出来的彩色的光从脸上褪去,万年不变的笑容仰头看它,亲切熟捻地说,“回来了?” “啊?”它疑惑地歪了一下头,转身看着静置的背影,更加瘦削,像是一片磨薄的刀刃。 器婆冷下笑容,阴狠地来回盯着它全身。 她缓缓转过来头,眼皮扇了一下,没有说话,隔着距离,看着器婆和它,还有后面示威的器城铺子。 雄心壮志的青年拈起一把时光的刀尖剜开她面孔,露出来一个欣然的苦笑,“嗯。” “怎么?按照你的能力来说她不可能这个样子。”器婆斜睨一眼侍候在一旁的它。 “就这样,师傅,我的能力只能做到这样,看来是您没认真教全我本领。”一个谦虚受教微微低下的头顶,锤破器婆脸皮。 “切。”器婆冷哼一声,又飘着走了,带着飘起来的音调,“又不在我。”缩回庞然大物的器城。 它才在长袍底下看见两只轮子。 好冷!它瑟缩了一下,看着她已经走出去几步,赶紧跑快到她跟前,两个并肩走着。 器城吵闹的叫卖声逐渐后退,它牵着她的手不断地摸,汲取温暖。 它往下撇了几眼,与自己肩头并行一直看着前方的眼睛,死命计算完,才小心翼翼地开口问。 “她,是你师傅?” “对” “你怎么会有师傅?” “为什么没有” “就,你……”它两只手比划着她的样子,“你这样的人还会有师傅?” “我什么样的人,怎么?人老了,师傅就没有了吗?” “不是,我以为你是最厉害的人。” “怎么?你觉得她比我厉害?” “你不是说她是你师傅吗?” “师傅就一定比徒弟厉害?” “也不是。”在她的咄咄逼人之下,它总还是思考不过来,像它这种的大多数情况都是属于乖乖听命的,实在搞不清楚她在说什么,就说,“我和你聊不来。” 她嘲弄地笑,“聊不来?” “是。” “那就别聊。” 它就不说话了,待在她身边无聊地调整自己的脚步,低头看着两双脚齐齐落下再迈出再落下,傻傻笑着,总算取悦了她。 “好玩?” “嗯,好玩。” 她泄出一声低低的笑。 它感怀地开口,“在山上的时候不觉得,山上好安静,原来这里这么多人。” “山上太安静了吗?”她的声音带上倦意。 “对呀,我都能听见你的心跳了呢。” 轻飘飘的一句话砸碎她的呼喊。 她不说话, 沉静的脸, 时光罗列旧人旧地, 心在滚来滚去磨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