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考那年,陆菘蓝一举考上全市最好的高中。
志愿填报是在中考前,项疏桐注脚一般地把第一志愿填在全市最好的高中的隔壁高中——那也是所不错的高中。
老妈问她:“考得上吗你就填?”
项疏桐满不在乎地耸耸肩:“填了再说,不怕浪费那一个空。”
结果她奇迹般地考上了。
为了庆祝,她约陆菘蓝出来喝奶茶,她请客。两人逛着逛着又逛到了书城,陆菘蓝照例去翻习题册。一摞摞的习题册垒得老高,格子似的泾渭分明。一本一本地翻过去,从语文翻到数学,数学再翻到物理,满分作文到星火英语,必刷题到历年高考真题套卷。
陆菘蓝边翻,边把手中的奶茶塑料杯吸得整个瘪下去,再重新吹鼓,循环往复。一涌一涌间像某种潮汐的呼吸。
项疏桐视线追过去,发现她抽了本星火英语高考真题练,很吃惊:“不至于吧,不是刚放暑假?”
陆菘蓝晃了晃手机,上面亮着荔中的班级群通知。她微笑:“选中参加竞赛了,过段时间要提前开学,补课说是。还是买本英语打发时间吧。”
荔中是全市最好的高中,以竞赛成绩见长。每年考入顶尖高校的学生多如牛毛,其中许多都吃了竞赛的加分。
项疏桐对此略有耳闻,很敬佩,但也很惋惜:“那暑假就再没时间出来玩了。”
陆菘蓝点点头:“只有这一次。且玩且珍惜。”
她说着,一边胳膊夹着那本星火英语,一边又走马观花般地翻阅起其他习题册。项疏桐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瞧着她的背影。
陆菘蓝长身体时个子拔得太快,在皮肉反应过来以前就陡然抽苗,遂皮肤裹着白骨仿若只有单薄一层。她今天穿了件领口镂空的短袖,头发草草扎起,溪流似地淌下来,淌进那镂空的苍白中。项疏桐无端觉得,那一片空白除此之外,应该还很适合把脸颊贴上去。
她一时鬼迷心窍,说:“我们这样跟约会似的。”
陆菘蓝停住了动作,回头看她,目光直直的。项疏桐本来以为她会说“之前不是一直都这样吗?”
结果陆菘蓝沉默良久,简短地说:“确实有点。”
哦,这是什么意思。项疏桐如同识字小儿,把句子拆开来,一个字一个字吃力地辨认,装奶茶的塑料袋把手在她手中被拧成一条少女的麻花辫。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呼吸都要停住,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
她渐渐低头,一边感受心脏一阵阵的撞击,一边看着那条挂在指头的“塑料麻花”又自己旋着打开,语焉不详道:“这句话好暧昧。”其实她知道说这句话更暧昧。
陆菘蓝没回话了。不过,她那么聪明,不会什么都看不出来的。
项疏桐想着,按了按心脏,那种满溢、饱胀的感觉,像整个人都像是沉进了水里,被压强挤得要爆了。耳朵灌满水后就听不清了,周围的嘴唇都变成了鱼嘴,一张一合,说出的话成了吐出的泡泡,这个大的那个小的,一串串连着飘上去,再“噗”地整个破掉。
后来她念了高二,开始接触读后续写,时常会想到这个场景。那时的她已经有无数种方式关于用英语来表示心跳得很快。老师说低级一点的是“beating”是“racing”,高级一点就是“pounding”和“thumping”,像喝白水一样流利地默写在卷子上,那样不假思索,却从未能再复刻这一瞬间。
她忘掉了陆菘蓝后来是什么反应,甚至忘记了自己有没有将目光投在对方脸上。只记得离开书城时,陆菘蓝一直挂在袋子里的外套已经披在了她身上。
不过那本来就是为她带的。项疏桐总是很怕冷,而陆菘蓝在书城一磨总是一个下午。
二人在陆菘蓝家楼下分别。项疏桐假装走了,过了一会又走回那个路口。等了片刻,陆菘蓝家的的灯被啪的点亮——陆菘蓝到家了。
项疏桐把脖子缩进外套里,遥望那扇窗,陆菘蓝身上洗衣液混杂沐浴露的香气从领口飘出来,她这才想起来忘记还外套了。陆菘蓝家紧挨公交站台,这会离了公交的冷气,室外的高温很快把热意蒸出来。项疏桐把外套脱掉,犹豫了一下,又把脸埋了进去,温书般温习了陆菘蓝的气味。
这算喜欢吗?项疏桐想,她喜欢陆菘蓝吗?难道她真的是个没被发掘的拉拉?这样一想,倒要感激初中同桌的慧眼识珠了。
高中开学后,疯玩两个多月的项疏桐很快被九科齐上阵的架势杀死了。新环境比想象中的还要难以适宜,沉默寡言埋头温书的舍友和同学仿佛一个符号,项疏桐数学学到基本不等式时第一次掉了眼泪——因为作业实在不会写。
她哭着用电话手表给陆菘蓝打电话,对面那头响了半天才接,声音模糊不清:“怎么了?”
项疏桐哭得抽抽噎噎:“陆菘蓝我作业不会写,这数学怎么这么难。”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手忙脚乱的乒呤乓啷,项疏桐诡异地停住了抽泣。她只听过暗恋是一个人的兵荒马乱,但还是第一次知道原来隐喻的对象是被暗恋者那方。
她问:“你在干嘛呢?”
陆菘蓝答:“洗澡呢。晚点打给你,夹着手表穿衣服,不小心把舍友沐浴露碰倒了。”
随后电话被挂了。
项疏桐愣了半天,不知道是应该继续痛哭还是象征性地羞怯一下,在她抉择好以前,陆菘蓝的电话又拨了过来。
“念题目,我说你写。”她说。
短短七个字,胜过任何山盟海誓。
项疏桐那晚躲在楼道里,跟听电报似的断断续续地完成了数学作业。写完的瞬间差点给陆菘蓝跪了。
陆菘蓝很忙,教完她还没来得及寒暄就把电话挂了。
后来项疏桐才了解到她学数竞去了,每天晚自习都要去补课赶进度。据说一学期以内就要赶完高中三年的数学,然后开始练二试卷。
项疏桐没撑过半个学期就办了走读,一放学就拎着书包走人了。
她还以雷霆手段借来了陆菘蓝的一套校服,荔中管得松,晚修前学生可以随意进出校园,项疏桐就凭着这一身校服混了进去,时不时去陆菘蓝课室探监。有时候问几道不会的题,有时只是像初中时那样,撑着脑袋看她写作业。
后来保安都认识她了。无她,主要是陆菘蓝在荔中也混出了点名头,成绩好,长得又扎眼,之前外研社杯和叶圣陶杯都拿过奖,名字和大头照在学校电子屏上连环滚过。有保安因此对陆菘蓝留了印象,再下次项疏桐借着外套想出校门,就被这名好记性又敬业的保安扣下了。
保安打电话通知了班主任,班主任又通知了陆菘蓝,最后是陆菘蓝下楼领人。项疏桐被揪着衣领,差点哭了,陆菘蓝人一来,项疏桐就冲她抱怨:“你参加那么多比赛干什么?搞那么引人注目,害得我都被抓了。”
“对不起,我也不想。”陆菘蓝无辜道。她转而对保安说:“放了她吧,是我朋友,外套是我借给她的,来找我玩而已。”
保安把项疏桐放了,并警告道:“下次不许再来了。”
项疏桐嘴上应了,依旧屡教不改。保安抓了几次,见每次都是她,彻底不管了。有时候见项疏桐路过,还会调侃一句:“又来找朋友玩啊?”
项疏桐就说是啊是啊,学习辛苦,来给她送点吃的。
荔中学习强度确实大,更不用说陆菘蓝这种后来学竞赛的,要和一群从小学初中就开始接触奥数的人一块竞争,只能投入更多时间。
陆菘蓝学得脸颊整个消瘦下去。她意志力惊人,项疏桐每次来看她,她基本都扎根在座位上写题。
运动会时,两所挨得近的学校合办。项疏桐头一次光明正大的以自己的身份走进荔中,虽然身上还裹着陆菘蓝的校服。
她在课室里找到埋头苦学的陆菘蓝,走近一乍看,叽里咕噜的一串字母,还以为是写英语,结果定睛一看,居然是数学。
项疏桐一个字都看不懂,但不妨碍她哀叹:“你这样不行,身子迟早要垮。”
陆菘蓝按了按笔,发出两声清脆的咔哒声:“我只是不想下去。”
她犹豫了一下,又说:“而且我觉得你可能会来找我,下去了找不见人怎么办?”
“这倒也是。”项疏桐说,“现在找见你了,一起下去玩吧。”
她将陆菘蓝生拉硬拽下了楼。最近天气入冬,又恰逢降温,寒意惊人。荔中教学楼种了一圈的松树,两人就绕着松树林乱走。松叶萎靡后跌在地上,枯黄色的,像一条条长而狰狞的土虫。
项疏桐说:“你不知道,荔中学校外还种了一圈糖胶树,每次晚上来找你我都差点被臭死。”
陆菘蓝笑笑:“下学期就没什么机会了。我下学期可能会搬去竞赛教室,而且可能要经常外出集训和比赛,在校时间很短。”
啊,这样。项疏桐很失望。
她望着陆菘蓝的脸,盯着她疲倦的眼睛,一个问句鬼使神差地脱口而出:“陆菘蓝,你真的很喜欢学数竞吗?”
陆菘蓝想了想,说:“或许吧。但喜欢不喜欢,这都没什么好谈论的。觉得合适,就去学了。怎么了吗?”
项疏桐摇摇头:“只是我觉得你这样太累了。”她补充道:“如果太累就别学了吧,实在不行和我一样,走普通高考,也挺好。”
她上前捏了捏陆菘蓝裸露在外的手,跟寒天中的竹节似的,被冻得又冰又凉。
陆菘蓝面上透着一种迷茫的空白,直到她的手被项疏桐揣进温暖的衣兜中,她才像被惊醒了似地回过神来。项疏桐感觉到她手指动了动,但没抽出来。
两人跟变回小学生似地牵着手。隐约间,陆菘蓝的掌纹贴合上她的,十指相扣的动作像一把紧密的锁,将她们牢牢锁成一体。项疏桐紧盯着两人的脚,先是同步再是异步,余光里晃动着一点陆菘蓝的衣角,因弧度俏皮而显得可爱。
她又开始紧张了,从那次和陆菘蓝外出,项疏桐就意识到了什么。“她可能喜欢陆菘蓝”的猜测如同一只喜马拉雅山的猴子【注】,时不时就要跳出来骚扰她,让她面对陆菘蓝变得更加无法自处。
项疏桐强装镇定地扯皮,聊了一些近期班里的趣事。谁上体育课时短跑跑到一半手机从口袋里飞出来了,她翘运动会开幕式被班主任臭骂了一顿云云,说到最后,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干脆沉默了。
陆菘蓝似乎也没在听,两人绕着学校走了一圈又一圈,像两个上了发条的滑稽玩偶。项疏桐想起课上讲过的周期函数,先递增再递减,往前再往后,亦是如此。
不知道是谁说过,陌生感是爱情萌芽的开始。
寂寂的树荫下,陆菘蓝倏地停下了脚步,倦懒的神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描述的神情,像下定了某种决心。
项疏桐意识到她想说些什么。在她洞悉而惶恐的目光中,陆菘蓝的话像一柄利剑一样刺出,刺破了一切的虚饰:“项疏桐,你是不是,有点喜欢我?”
项疏桐这才读懂那种神情。她仔细地瞧,恍然大悟。
那是一种踩在早春薄冰上的试探。
喜马拉雅山的猴子指的是一个寓言,说的是外来者教村民一个“点石成金”的咒语,但强调施咒时千万不能想起喜马拉雅山的猴子;结果村民越是努力不去想,那只猴子越在脑中挥之不去,最终无人成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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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