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昨日冬季》 第1章 第一章 近来天气转凉,想必是冬天快来了。 每晚项疏桐外出散步,都能看见路边的大树枝头结出大团大团白色的小花,散发出一股苦涩而令人眩晕的气味,无孔不入地飘了满街,捂着鼻子逃掉都不行。 项疏桐她老妈很喜欢这股味。小时候她曾问过老妈这是什么树,老妈说这是“夜来香”。再长大些她自己上网查,才知道这是糖胶树。 今晚吃饱饭后,项疏桐又一次出门散步消食。路过陆菘蓝家楼下时,她照例下意识抬头去望那扇小小的窗,却意外停住了脚步。 ——那里亮着灯。 她和陆菘蓝断联很久了,自从陆菘蓝考去外地的大学,她全家都跟着举家搬去,从此杳无音讯。 正如项疏桐与陆菘蓝自幼关系就好,她老妈与陆菘蓝母亲也私交不错。那段时间两人已经断交,陆菘蓝搬走的消息还是从饭桌上老妈的絮叨里听到的,飘进耳朵的瞬间项疏桐忍不住咬紧了筷子,用力到牙肉发酸,牙齿上的缺口像咬合不牢的劣质齿轮,筷子碾在上面发出格愣格愣的响声。 陆菘蓝搬离了,这套房子却从未卖掉。老妈不知道二人闹掰的事,曾抱怨似地向她说,明明这套学区房只要出手就能卖高价,不知道为什么陆菘蓝她们家却没卖。 项疏桐嘴上说:“你别管人家闲事。” 心里却想,陆菘蓝还会搬回来住吗? 回忆结束,项疏桐回神,猛然发觉她已经在凛冽的寒风中站了许久。那扇窗内的灯火依旧欲坠般亮着,像旧时回忆中无数次见过的那般,熟悉到令她心慌。 她与陆菘蓝本来是同届生,还做过同班同学。小学时期的项疏桐因为脾气软,性格又内向,被班上的人欺负得很惨。陆菘蓝自幼就展露出见义勇为的英雄底色,最恨恃强凌弱。她坚毅地站了出来,不仅主动和项疏桐做朋友,还狠狠教训了欺负她的人。 虽然方式是找班主任打小报告,但从那以后项疏桐确实再没被欺负。 她们两家住的近,走动方便,项疏桐经常会去陆菘蓝家找她玩,玩到月头高照,项疏桐老妈顺藤摸瓜找来,将项疏桐抓走。 彼时她就在这楼下抱着电线杆子不愿走,哭得涕泪横流。陆菘蓝抱臂挂在阳台围栏上,一边看着她撒泼打滚,一边狂笑。模糊的夜色中项疏桐看不清她的表情,却能遥遥听清她带着笑意的声音:“你快回家啦!我们明天再玩!” “我不……要——!”项疏桐抽噎着,如此这般回复。 “快走啦!人家都催你了!丢不丢人!”老妈一巴掌拍她脑后,拍得她脑子嗡嗡作响,连拉带拽地就被拖走了。 后来小学结束,两人又升进同一所初中。说是升进,其实初中部就在小学部隔壁,只是多走几步路换了个教室上课。分班是随机的,她俩分在了隔壁班,不知算运气好还是运气坏。 她俩放学会结伴一起回家,不一起上学是因为项疏桐老赖床。 陆菘蓝是**型的好学生,是那种老师不是因为性格而是因为成绩喜欢的好学生。她脑子聪明到逆天,行事总有一套自己的标准,喜欢在学校就把作业写完,所以常常会在教室呆到人都走光。项疏桐放学后就跑来她们班等她写作业,好几次都不小心趴在陆菘蓝旁边的课桌上睡着——陆菘蓝没有同桌,一个人独占两套桌椅——而后被写完作业的陆菘蓝用笔敲醒。 冬季总是天黑得早,项疏桐在教室灯光下睡昏了头,出门就被天色吓了一跳:“怎么黑成这样,几点了啊?” 陆菘蓝看了看表,有点歉疚:“六点半了。下次别等我了,你先走吧。” “没事。”项疏桐问她:“今天作业很难吗?” 两班基本共用一套老师,每天作业都差不多。陆菘蓝想了想,说:“数学有点,但其实还好,可能是今天作业太多了。” 那看来是真的很难了。 “啊,那我要抄你数学。”项疏桐折返回去,去拿陆菘蓝放教室的数学作业。陆菘蓝冲她背影喊:“那你明天不要迟到了,早读前要交,你迟到了我交不上。” “什么啊!”项疏桐大喊,“我又不是天天都迟到!” “好吧,对不起。”陆菘蓝笑着说。 在青春期萌芽的年纪,男女都开始思春,班里抓早恋抓得如火如荼,班主任班会课上把项疏桐拎出来当典范,举例:“虽然人家项疏桐成绩不算特别好,但一看就有一颗向上的心。你看人家就不搞七搞八的,只会跟隔壁陆菘蓝一块玩,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次月考成绩不就提上来了吗?” 项疏桐在底下看漫画书看得如痴如醉,一个字没听。同桌戳了戳她,她才猛地抬头,从一长串叽里咕噜的话语中挖出自己的名字。 她很莫名其妙地想:什么啊?这都哪跟哪? 同桌给她递纸条:“你真没喜欢的人吗?我看你都不和班上的人玩,只和陆菘蓝玩。上次我周末去商场还看到你俩了,你们周末都粘一块啊?” 项疏桐回复:“那怎么了?我谁也不喜欢,就喜欢陆菘蓝。” 同桌把纸条甩回来:“你好恶心啊!你不会在和人家搞拉拉吧!” 纸条扔回项疏桐桌上,摊开来,上面字迹张牙舞爪,感叹号仿佛要刺破纸张。语气中有一种渴求一个八卦,却被塞了一套正经的语文阅读答案的恼羞成怒。 项疏桐盯着字条,满心困惑。 她不知道什么是拉拉,也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她一直满心满眼的都是陆菘蓝,从一而终。但这实际这怨不得她,因为陆菘蓝太好了,过分美丽,又过分优秀,或男或女的所有人和她相比都要自惭形秽。 下午放学,项疏桐摸进隔壁班教室。最近陆菘蓝班里换了座位,按理来说成绩常年霸榜第一的陆菘蓝可以随便选座位,她却放弃了视野很好的第一排,搬到了最后一排,靠着后门。现在项疏桐只要从自己班里的前门出来,就能直接看见在自己座位上奋笔疾书的陆菘蓝。 她把纸条拿给陆菘蓝看。陆菘蓝停下笔,接过纸条,垂着眼睛一目十行地看完了。她顿了顿,说:“无聊的人,别理。” 项疏桐“哦”了一声,一屁股坐在陆菘蓝身旁的椅子上,把面颊整个贴上桌面,含糊不清地问:“拉拉是什么?” “……” “喂!讲话啊,陆菘蓝。” 陆菘蓝没吱声,笔却顿了很久,久到项疏桐以为她又被一道很难的数学压轴题绊住,以至于没听见自己讲话;久到她眼皮又开始发沉,打着架要合上。 她正准备要滑进梦乡,却听陆菘蓝把本子“啪”地合上,圆珠笔扔进笔袋里:“今天不写了,回家吧。” “啊?”项疏桐迷惑地醒了,“那你数学写完了吗,我还想带回去抄。” “写完了。”陆菘蓝说,“在桌兜里,自己掏一下。” “你真好,爱你!”项疏桐掏了掏,掏出她的数学卷子。陆菘蓝最令人叹服的就是这点,她从来不会把数学卷子涂改得七七八八,好像在看到题目的瞬间,答案就已经在脑子里生成好,排着队等着被抄上去。 这一点小插曲很快就被忘却,直到初二暑假时,学校开展了研学旅行。 这次研学是学校组织的自愿性活动,三天两夜,小夏令营似的,基本所有人都报了名,那一阵子学校氛围都很热络,全在讨论这件事。唯一一点可恨的,就是要分房间。项疏桐在班上向来是个没存在感的透明人,女生又是单数,等她反应过来,想去求爷爷告奶奶找人时,女生阵营已经齐齐组好队了。 她被落了单。 同桌幸灾乐祸地劝她:“你快去隔壁班摇一个吧,不然等下你和班主任一间房睡。” 项疏桐差点没被吓死,一下课就不抱希望地窜去陆菘蓝的位置上,大倒苦水:“你们班还有人没分房间的吗?你给我找一个吧,我们班除了我全分好了,等下我要和老师一起住了。” 陆菘蓝静静地看着她,说:“我没分。” 项疏桐愣住了,有些尴尬,呵呵傻笑地糊弄:“那我们一起吧。我看你人缘挺好,以为你早分好了。” 陆菘蓝人缘的确好得没话讲,倒不是她有多善经营,纯粹是归功于脑子好。她们班主任是数学老师,严厉得要死,平日上课点人起来回答问题,答错几个就要大发雷霆。一旦遇上难题,班里人总是战战兢兢,生怕被抽中。陆菘蓝总在这时举手,主动回答解围,皆大欢喜。 外加她作业基本任抄,更受人爱戴了。 “我等你呢。”陆菘蓝微笑,“没想到你压根没想到我。” 她一微笑更美丽了,跟朵带刺的花似的,光艳无比,但着实扎人。 项疏桐不敢接这茬,打着哈哈赶紧溜了。但好在是终于分到了人,她紧赶慢赶地把陆菘蓝名字填上交了。 出发当天,项疏桐硬黏着陆菘蓝一起上了隔壁班大巴。她行李箱和背包都装满了,零食没地方塞,干脆塞进陆菘蓝背包里。诚如课文所言,鱼与熊掌不可兼得。靠近陆菘蓝就靠近了零食,远离了陆菘蓝就远离了丢脸。 二者之间,项疏桐咬牙选择零食。 好在她没事总来隔壁班,看着也面熟。估摸着众人看见她的脸,顶多也就在心里哦一声:陆菘蓝的小跟班。然后草草掠过视线,不再理会。 项疏桐晕车,一上车就昏睡了。再醒来就到了目的地,她的头已经枕在陆菘蓝肩上了,好在没有流口水,保住了一分体面。 她弹起来,把隔着一条道的陌生同学吓了一大跳。陆菘蓝似笑非笑地看她,项疏桐太熟悉这表情,知道她是在憋笑,气得她想狂跺脚,但顾及在公共场合,硬是憋住了。 “你刚刚说梦话了。”陆菘蓝说。说着伸手去揉她面颊上枕出来的红印。项疏桐由着她揉,陆菘蓝指尖被车载空调冻得涔凉,动作很轻,触上去的瞬间项疏桐打了一个激灵。 不知道是不是刚睡醒,她看着陆菘蓝嘴角的微笑,那略带倦怠、虹彩幽深的双眼,一种很怪异的的感觉忽地蔓延而出,烧得她心里麻麻的。 她没忍住躲了躲,说:“这样好煽情。” 与其说是新文,不如说是发一下之前写过的随笔 =w= 全篇存稿,会一直日更到更完。(不过两万字就别说什么存稿了吧)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一章 第2章 第二章 “是吗?”陆菘蓝顿了顿,收回手,蹙眉笑了一下。 “嗯。”项疏桐低低应了一声。方才那麻刺刺的感觉消失了,她又回味了一下,追问道:“我说什么梦话了?” “嗯……什么陈皮、话梅的,是不是晕车了?”陆菘蓝问。 “没有吧。”项疏桐盯着窗外道。其实她睡得挺好的。 陆菘蓝铁人意志,平时在车上一路颠簸也能照写作业不误,在抗晕车这块简直反人类。她不晕车,便很体贴的把靠窗位置让给了项疏桐。 项疏桐一把拉开不知什么时候拉上的车窗帘,滚烫的日光照进来,刺得她眯起眼睛。车子渐渐停了,一车的同学都开始躁动不安,急急地想冲下车。 陆菘蓝撑着车座位要起身,但被人流挤得跌下来,失败了。项疏桐看着她难得吃瘪,在一旁乐得不行,乐极生悲地被她敲了脑袋,捂着头哀叫。 “走了,别耍宝了。”陆菘蓝说,抓着她的手,一把把她扯出座位,挤在人堆里慢慢蠕下了车。 项疏桐有些不自在,她自觉这很奇怪。和陆菘蓝从鼻嘎点大到如今,认识少说也有七八年了,两人手牵手上厕所的次数数不胜数,陆菘蓝更是连她拖着鼻涕在大街上被老妈揍的窘境都看了不少,如今却要因为刚刚那阵怪异的感受而变成这样,这难道不奇怪吗? 她忍不住蜷了蜷指尖,心想,刚刚坐车,手心不会出汗了吧? 酒店放好行李后,下午她们就被载去爬山。项疏桐体力差,受这种形式主义教育的迫害最深,她爬山爬得两腿战战,头晕耳鸣,用光了最后一点体力也要狂骂互动策划人,累到恍惚时以为自己看到太奶了,结果定睛一看是陆菘蓝在拖着她往山上爬。 “太奶”陆菘蓝在前面连拖带拽地拉着她走,把她声嘶力竭的辱骂全听进了耳朵里。项疏桐看她面上还是没什么太大的表情,嘴角却偷偷勾起来了。 “坚持一下,再走几步拍个照就好了。”陆菘蓝说。 “在这拍好吗?等下变遗照了。”项疏桐气若游丝道,“求你了,背着我走吧,我真求你了。你怎么体力这么好?” “求也不行。”陆菘蓝说,“你没听生物课吗?据说运动可以修复脑神经,对学习有帮助。” “什么意思?”项疏桐说,她反应过来,勃然大怒:“不准嘲我笨!” “反应好快。这不是很聪明吗?”陆菘蓝夸奖道,但听起来没什么诚意。 项疏桐更生气了,追着想打她,但又怕真把陆菘蓝的聪明脑袋打坏了,只好抓住了她的手,伸长了身子去捏她的脸。陆菘蓝一边笑,一边往后仰,笑意要从脸上倒出来。 正巧她同桌路过,拽着朋友上前和两人打了个招呼。项疏桐停了动作,心不在焉地回了两句。却听同桌说:“要命,你俩真是拉拉啊?” 什么跟什么? “啥啊?”项疏桐说,吃了一惊。她扯了扯陆菘蓝:“什么意思?” 那段尘封已久、结束在陆菘蓝沉默里的对话此时又被翻了出来,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灰尘,摸着仿佛都呛人。 “你不知道什么是拉拉吗?”同桌问,八卦的目光从头到脚地扫了她一遍,吃吃地笑了,“好吧,对不起,其实是我乱说的,你当没听见吧,别介意。”她脸上带着一个孩童发现新玩具,却故作熟稔老成的刻意,因而显得做作。说完,又咯咯乱笑,拉着朋友跑了。 “不是,有毛病吧。”项疏桐恼了,感觉像走路上无端被人骂了一顿。 陆菘蓝自始至终都没说过话,连招呼都没打,她轻蔑而冷淡的目光垂落在项疏桐同桌离开的地方,半晌,才转而对气急的项疏桐说:“走吧,应该快到山顶了。” “拉拉到底是什么意思?”项疏桐瞧着她,反应过来了,“你肯定知道,对不对?为什么不告诉我?” “……”陆菘蓝抿着嘴。“不知道怎么说。”她说。 “不知道怎么说是什么意思?” “就是不知道怎么说的意思。” “那是你的**吗?” “不是。” “你就是不想说吧!” “嗯,那就是吧。” “陆菘蓝,你是不是要吵架?”项疏桐停下脚步,站在原地不动了。不喜欢这种感觉,像被一个手拉手的圈子排外了。 陆菘蓝还在往前走,项疏桐等了两秒,见她不仅没等自己,还自顾自抬着脚继续走,肺差点气炸了。 她三步并做两步地跟上陆菘蓝,一把扯住她胳膊:“为什么不好好和我说话,还把我扔在后面?” 陆菘蓝看着她,面上的慌乱像一道不小心划上的铅笔痕。很快又被仓皇擦去,变成抖着碎屑的平静。 “不说就不说,我也没有很想听。”项疏桐看着她沉默寡言的脸,心里一阵一阵发冷。周围不乏路过的人,有人斜着眼睛偷看,那扎眼的视线被项疏桐捕捉到了。她顿时觉得自己丢脸极了,一把甩开陆菘蓝的胳膊,怒气冲冲地走了。 憋着一口气,她一举爬上山。陆菘蓝在她身后跟着她,大约五六米的距离,却一直没有上前。 山顶,老师呼吁大家一起拍大合照,项疏桐挤在人堆里,臭着脸比了个耶。余光里,陆菘蓝站在不远处,只能瞥见半个乌黑的后脑勺。 项疏桐偏过视线。 ……不要再理她。 两人拍了有史以来相隔最远的合照,然后维持着这诡异的氛围,各自沉默地下了山。 不出多久项疏桐就后悔了。她没什么朋友,离了陆菘蓝只能是孤身一人。身边的同学都有伴,没有伴的也早就习惯一个人,只有她是整天连体婴般粘着陆菘蓝,如今分开了,就跟切掉四肢一样不习惯。 但她刚和陆菘蓝吵了架,这就跑去和好,装作无事发生,也太丢份了。项疏桐做不出来,只好强忍着,如鲠在喉。 其实白天人多,混在人群里看着倒也还好。晚上回程大巴开回酒店,陆菘蓝去老师那里领了房卡,项疏桐盯着她的背影,想到一会还得和陆菘蓝独处一整晚,烦躁得差点吐出来。 她一进房间就收拾东西去洗澡,洗完出来趴回床上,撅着屁股写研学报告——老师规定研学回来就要交。万恶的形式主义。 陆菘蓝在她出来不久就抱着东西进了浴室,随后在里面呆了很久,直到项疏桐都将报告草草糊弄完,她也没出来。 项疏桐在床上将自己摆成一个“大”字,偏着头玩手机。她有些心不在焉,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刷些什么。不知过了多久,浴室的水声停了。项疏桐一顿,飞快地起身,摆出靠躺在床头的姿势,好像这样就会正经、体面一些。 浴室门咔哒一声开了,陆菘蓝擦着头发,慢悠悠地走出来。项疏桐余光在手机屏幕之外追着她,知道她有些洁癖,今天出了很多汗,所以不洗头不行。 余光中,陆菘蓝的身影走近了,带着一身湿漉漉的水汽。 项疏桐本来以为她是要上自己的床,不料身子却突然往下一沉——床铺凹了一块,酒店的床太软。陆菘蓝坐在了她的床侧。 湿漉漉的水汽扑近了,带着酒店沐浴露的香气,和她身上一样的香气。 “对不起。”陆菘蓝垂着脖颈,声音低低地道歉,“我不是有意把你甩在后面还不等你的。” 项疏桐眯起眼睛威严地审视她:“不是有意的吗?” 陆菘蓝的脖颈松松地从睡衣领口探出来,在房间灯光下莹白生辉,和乌黑的、湿成一缕一缕的头发形成对衬,无端灼人眼睛。她改口:“对不起,其实是有意的。” 小样,还想蒙我。项疏桐有些得意,面上还端着:“你快去把头发吹了,我困了,想睡觉。” “嗯。”陆菘蓝低低应道。 她是真困了。陆菘蓝吹头发的间隙,项疏桐的眼皮就有些撑不住,只好阖着眼,昏昏欲睡。 陆菘蓝吹干头发后,就顺手把灯熄了。“啪”的一声,项疏桐被这一下惊醒了。室内陷入一片黑暗,陆菘蓝以为她睡了,摸黑回床的动作很轻,只有行走时身上布料摩擦和拖鞋摩挲地板的轻微声响,逐渐逼近,然后消弭在隔壁床上。 “陆菘蓝,”项疏桐小声地叫道,“你还没告诉我拉拉是什么呢。” “……”陆菘蓝顿住,“就这么想知道?” 项疏桐几乎能想象出她蹙着眉,要笑不笑的模样。 她说:“你不说,我回去也能查,你以为我不会查吗?我之前只是忘了。” 陆菘蓝被她的求知欲镇住了,说:“好吧,那你回去查吧。” “不是这样回答的!”项疏桐跟索命地厉鬼似地摸到她床上,一把抓住她的手,一路摸到脸,拍了拍,狞笑道:“快点告诉我!” 陆菘蓝拂开她的手,项疏桐还要再摸,被陆菘蓝一把抓住,力道很轻,一时半会却挣不开。 陆菘蓝像在课堂被老师点起来,催着念一个不确定答案:“拉拉……就是女同性恋的意思。女生喜欢女生。” 项疏桐愣住,她听懂了。室内好黑,那种黑是黑麻袋的黑,把她的脸闷红了。 “啊……哦,原来是这样。”她连滚带爬地摸回自己床上,缩回被子里,灰溜溜的,像在做贼心虚。 过了好久,她又探出头问:“你怎么知道的?你是拉拉吗?” 陆菘蓝本来以为她是睡着了,没想到是在偷摸筹备一场刺杀,一时间猝不及防。她本可以装作睡着了,沉默了半晌,却坦诚道:“我不知道。” “哦……”项疏桐说,“我也不知道。” 她很快又欲盖弥彰地补充:“我是说,我没喜欢过人。”好奇怪的语境,像下一秒就要告白一样。 陆菘蓝的声音闷响起来:“我知道。” 知道什么?这又是什么意思?项疏桐紧闭着眼睛,像有什么在追着她咬。一时心乱如麻,只好开始胡思乱想。她想起那天同桌写纸条问她有没有喜欢的人,她说喜欢陆菘蓝。难怪要被问是不是拉拉,好丢脸。 喜欢一个人又是什么样的,应该是要约出来一起逛商场、写作业、喝同一杯饮料的吧,可这些她和陆菘蓝都做过。 就这样胡思乱想,项疏桐一夜都没睡好,第二天天亮后困得起不来床,陆菘蓝和没事人一样,冷酷无情地把她硬拔起来:“去吃早餐,车上再睡。” 项疏桐困得差点晕倒,恨死她了。 早上去了市里的中医药博物馆,学生排着队鱼贯而入,一进去就全打乱作一锅粥,咕嘟咕嘟冒泡,项疏桐拽着陆菘蓝袖口,在粥里被搅得晕头转向。 她对中药材兴致不高,但陆菘蓝好像挺感兴趣的,只好跟着她黏在导游后头听讲。 这和换个地方上课有什么区别?项疏桐本来垂着头昏昏欲睡,直到瞥见某株药材标本下的标签,兴致一下上来了。 她捅了捅陆菘蓝:“哎,陆菘蓝,菘蓝!” “嗯?怎么了?”陆菘蓝偏过头来看她,“累了吗?”语气温柔地像一个错觉。 项疏桐莫名被这温柔蛰了一下,急急缩回手,脸突然红了。她为自己的变化大吃一惊。这本来没什么的,都是因为想到昨晚的事,她才变成这样。都是因为陆菘蓝。都是因为你。 “没什么,就是你看那个药材,和你名字一样。”她吞吞吐吐地说。 导游小姐姐听见了,笑着介绍:“其实菘蓝很常见,就是板蓝根哦。都喝过的吧?” 怎么一下就变俗了? 周围有陆菘蓝的同班同学起哄:“姐姐,我们班也有一个菘蓝,就是她。” 陆菘蓝被视线团团围住,难得有些腼腆地笑。她伸手不好意思地摩挲着脖颈,葱段似的指头秀致到扎眼。项疏桐看到她耳廓被涮上了薄红,如景亦如画。 她从来不知道,一个女生耳廓的薄红竟然能红得如此壮丽。 不知是不是没休息好,项疏桐看得有些发愣。 陆菘蓝侧过头,对上她的视线,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晃:“你跟着凑什么热闹?还是又打瞌睡?要走了。” “哦,好。”项疏桐说,小跑着跟上她。她在心里偷偷想:陆菘蓝长得好漂亮啊。 后来,研学结束。项疏桐一个中药标本都没记住,就只记住了菘蓝,还有那个如画的场景。 从今往后的每次感冒,只要是泡了板蓝根,项疏桐都要闭上眼睛,咕嘟咕嘟,把陆菘蓝连带这个场景,一起喝掉。 第3章 第三章 中考那年,陆菘蓝一举考上全市最好的高中。 志愿填报是在中考前,项疏桐注脚一般地把第一志愿填在全市最好的高中的隔壁高中——那也是所不错的高中。 老妈问她:“考得上吗你就填?” 项疏桐满不在乎地耸耸肩:“填了再说,不怕浪费那一个空。” 结果她奇迹般地考上了。 为了庆祝,她约陆菘蓝出来喝奶茶,她请客。两人逛着逛着又逛到了书城,陆菘蓝照例去翻习题册。一摞摞的习题册垒得老高,格子似的泾渭分明。一本一本地翻过去,从语文翻到数学,数学再翻到物理,满分作文到星火英语,必刷题到历年高考真题套卷。 陆菘蓝边翻,边把手中的奶茶塑料杯吸得整个瘪下去,再重新吹鼓,循环往复。一涌一涌间像某种潮汐的呼吸。 项疏桐视线追过去,发现她抽了本星火英语高考真题练,很吃惊:“不至于吧,不是刚放暑假?” 陆菘蓝晃了晃手机,上面亮着荔中的班级群通知。她微笑:“选中参加竞赛了,过段时间要提前开学,补课说是。还是买本英语打发时间吧。” 荔中是全市最好的高中,以竞赛成绩见长。每年考入顶尖高校的学生多如牛毛,其中许多都吃了竞赛的加分。 项疏桐对此略有耳闻,很敬佩,但也很惋惜:“那暑假就再没时间出来玩了。” 陆菘蓝点点头:“只有这一次。且玩且珍惜。” 她说着,一边胳膊夹着那本星火英语,一边又走马观花般地翻阅起其他习题册。项疏桐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瞧着她的背影。 陆菘蓝长身体时个子拔得太快,在皮肉反应过来以前就陡然抽苗,遂皮肤裹着白骨仿若只有单薄一层。她今天穿了件领口镂空的短袖,头发草草扎起,溪流似地淌下来,淌进那镂空的苍白中。项疏桐无端觉得,那一片空白除此之外,应该还很适合把脸颊贴上去。 她一时鬼迷心窍,说:“我们这样跟约会似的。” 陆菘蓝停住了动作,回头看她,目光直直的。项疏桐本来以为她会说“之前不是一直都这样吗?” 结果陆菘蓝沉默良久,简短地说:“确实有点。” 哦,这是什么意思。项疏桐如同识字小儿,把句子拆开来,一个字一个字吃力地辨认,装奶茶的塑料袋把手在她手中被拧成一条少女的麻花辫。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呼吸都要停住,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 她渐渐低头,一边感受心脏一阵阵的撞击,一边看着那条挂在指头的“塑料麻花”又自己旋着打开,语焉不详道:“这句话好暧昧。”其实她知道说这句话更暧昧。 陆菘蓝没回话了。不过,她那么聪明,不会什么都看不出来的。 项疏桐想着,按了按心脏,那种满溢、饱胀的感觉,像整个人都像是沉进了水里,被压强挤得要爆了。耳朵灌满水后就听不清了,周围的嘴唇都变成了鱼嘴,一张一合,说出的话成了吐出的泡泡,这个大的那个小的,一串串连着飘上去,再“噗”地整个破掉。 后来她念了高二,开始接触读后续写,时常会想到这个场景。那时的她已经有无数种方式关于用英语来表示心跳得很快。老师说低级一点的是“beating”是“racing”,高级一点就是“pounding”和“thumping”,像喝白水一样流利地默写在卷子上,那样不假思索,却从未能再复刻这一瞬间。 她忘掉了陆菘蓝后来是什么反应,甚至忘记了自己有没有将目光投在对方脸上。只记得离开书城时,陆菘蓝一直挂在袋子里的外套已经披在了她身上。 不过那本来就是为她带的。项疏桐总是很怕冷,而陆菘蓝在书城一磨总是一个下午。 二人在陆菘蓝家楼下分别。项疏桐假装走了,过了一会又走回那个路口。等了片刻,陆菘蓝家的的灯被啪的点亮——陆菘蓝到家了。 项疏桐把脖子缩进外套里,遥望那扇窗,陆菘蓝身上洗衣液混杂沐浴露的香气从领口飘出来,她这才想起来忘记还外套了。陆菘蓝家紧挨公交站台,这会离了公交的冷气,室外的高温很快把热意蒸出来。项疏桐把外套脱掉,犹豫了一下,又把脸埋了进去,温书般温习了陆菘蓝的气味。 这算喜欢吗?项疏桐想,她喜欢陆菘蓝吗?难道她真的是个没被发掘的拉拉?这样一想,倒要感激初中同桌的慧眼识珠了。 高中开学后,疯玩两个多月的项疏桐很快被九科齐上阵的架势杀死了。新环境比想象中的还要难以适宜,沉默寡言埋头温书的舍友和同学仿佛一个符号,项疏桐数学学到基本不等式时第一次掉了眼泪——因为作业实在不会写。 她哭着用电话手表给陆菘蓝打电话,对面那头响了半天才接,声音模糊不清:“怎么了?” 项疏桐哭得抽抽噎噎:“陆菘蓝我作业不会写,这数学怎么这么难。”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手忙脚乱的乒呤乓啷,项疏桐诡异地停住了抽泣。她只听过暗恋是一个人的兵荒马乱,但还是第一次知道原来隐喻的对象是被暗恋者那方。 她问:“你在干嘛呢?” 陆菘蓝答:“洗澡呢。晚点打给你,夹着手表穿衣服,不小心把舍友沐浴露碰倒了。” 随后电话被挂了。 项疏桐愣了半天,不知道是应该继续痛哭还是象征性地羞怯一下,在她抉择好以前,陆菘蓝的电话又拨了过来。 “念题目,我说你写。”她说。 短短七个字,胜过任何山盟海誓。 项疏桐那晚躲在楼道里,跟听电报似的断断续续地完成了数学作业。写完的瞬间差点给陆菘蓝跪了。 陆菘蓝很忙,教完她还没来得及寒暄就把电话挂了。 后来项疏桐才了解到她学数竞去了,每天晚自习都要去补课赶进度。据说一学期以内就要赶完高中三年的数学,然后开始练二试卷。 项疏桐没撑过半个学期就办了走读,一放学就拎着书包走人了。 她还以雷霆手段借来了陆菘蓝的一套校服,荔中管得松,晚修前学生可以随意进出校园,项疏桐就凭着这一身校服混了进去,时不时去陆菘蓝课室探监。有时候问几道不会的题,有时只是像初中时那样,撑着脑袋看她写作业。 后来保安都认识她了。无她,主要是陆菘蓝在荔中也混出了点名头,成绩好,长得又扎眼,之前外研社杯和叶圣陶杯都拿过奖,名字和大头照在学校电子屏上连环滚过。有保安因此对陆菘蓝留了印象,再下次项疏桐借着外套想出校门,就被这名好记性又敬业的保安扣下了。 保安打电话通知了班主任,班主任又通知了陆菘蓝,最后是陆菘蓝下楼领人。项疏桐被揪着衣领,差点哭了,陆菘蓝人一来,项疏桐就冲她抱怨:“你参加那么多比赛干什么?搞那么引人注目,害得我都被抓了。” “对不起,我也不想。”陆菘蓝无辜道。她转而对保安说:“放了她吧,是我朋友,外套是我借给她的,来找我玩而已。” 保安把项疏桐放了,并警告道:“下次不许再来了。” 项疏桐嘴上应了,依旧屡教不改。保安抓了几次,见每次都是她,彻底不管了。有时候见项疏桐路过,还会调侃一句:“又来找朋友玩啊?” 项疏桐就说是啊是啊,学习辛苦,来给她送点吃的。 荔中学习强度确实大,更不用说陆菘蓝这种后来学竞赛的,要和一群从小学初中就开始接触奥数的人一块竞争,只能投入更多时间。 陆菘蓝学得脸颊整个消瘦下去。她意志力惊人,项疏桐每次来看她,她基本都扎根在座位上写题。 运动会时,两所挨得近的学校合办。项疏桐头一次光明正大的以自己的身份走进荔中,虽然身上还裹着陆菘蓝的校服。 她在课室里找到埋头苦学的陆菘蓝,走近一乍看,叽里咕噜的一串字母,还以为是写英语,结果定睛一看,居然是数学。 项疏桐一个字都看不懂,但不妨碍她哀叹:“你这样不行,身子迟早要垮。” 陆菘蓝按了按笔,发出两声清脆的咔哒声:“我只是不想下去。” 她犹豫了一下,又说:“而且我觉得你可能会来找我,下去了找不见人怎么办?” “这倒也是。”项疏桐说,“现在找见你了,一起下去玩吧。” 她将陆菘蓝生拉硬拽下了楼。最近天气入冬,又恰逢降温,寒意惊人。荔中教学楼种了一圈的松树,两人就绕着松树林乱走。松叶萎靡后跌在地上,枯黄色的,像一条条长而狰狞的土虫。 项疏桐说:“你不知道,荔中学校外还种了一圈糖胶树,每次晚上来找你我都差点被臭死。” 陆菘蓝笑笑:“下学期就没什么机会了。我下学期可能会搬去竞赛教室,而且可能要经常外出集训和比赛,在校时间很短。” 啊,这样。项疏桐很失望。 她望着陆菘蓝的脸,盯着她疲倦的眼睛,一个问句鬼使神差地脱口而出:“陆菘蓝,你真的很喜欢学数竞吗?” 陆菘蓝想了想,说:“或许吧。但喜欢不喜欢,这都没什么好谈论的。觉得合适,就去学了。怎么了吗?” 项疏桐摇摇头:“只是我觉得你这样太累了。”她补充道:“如果太累就别学了吧,实在不行和我一样,走普通高考,也挺好。” 她上前捏了捏陆菘蓝裸露在外的手,跟寒天中的竹节似的,被冻得又冰又凉。 陆菘蓝面上透着一种迷茫的空白,直到她的手被项疏桐揣进温暖的衣兜中,她才像被惊醒了似地回过神来。项疏桐感觉到她手指动了动,但没抽出来。 两人跟变回小学生似地牵着手。隐约间,陆菘蓝的掌纹贴合上她的,十指相扣的动作像一把紧密的锁,将她们牢牢锁成一体。项疏桐紧盯着两人的脚,先是同步再是异步,余光里晃动着一点陆菘蓝的衣角,因弧度俏皮而显得可爱。 她又开始紧张了,从那次和陆菘蓝外出,项疏桐就意识到了什么。“她可能喜欢陆菘蓝”的猜测如同一只喜马拉雅山的猴子【注】,时不时就要跳出来骚扰她,让她面对陆菘蓝变得更加无法自处。 项疏桐强装镇定地扯皮,聊了一些近期班里的趣事。谁上体育课时短跑跑到一半手机从口袋里飞出来了,她翘运动会开幕式被班主任臭骂了一顿云云,说到最后,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干脆沉默了。 陆菘蓝似乎也没在听,两人绕着学校走了一圈又一圈,像两个上了发条的滑稽玩偶。项疏桐想起课上讲过的周期函数,先递增再递减,往前再往后,亦是如此。 不知道是谁说过,陌生感是爱情萌芽的开始。 寂寂的树荫下,陆菘蓝倏地停下了脚步,倦懒的神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描述的神情,像下定了某种决心。 项疏桐意识到她想说些什么。在她洞悉而惶恐的目光中,陆菘蓝的话像一柄利剑一样刺出,刺破了一切的虚饰:“项疏桐,你是不是,有点喜欢我?” 项疏桐这才读懂那种神情。她仔细地瞧,恍然大悟。 那是一种踩在早春薄冰上的试探。 喜马拉雅山的猴子指的是一个寓言,说的是外来者教村民一个“点石成金”的咒语,但强调施咒时千万不能想起喜马拉雅山的猴子;结果村民越是努力不去想,那只猴子越在脑中挥之不去,最终无人成功。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