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姑娘,”南胥月目光沉静,直视着暮悬铃,“你如今魔气反噬,你……还能有多久?”他看得出暮悬铃此时是在强颜欢笑,为的是不让沈渺音太过忧心。
“半个月吧。”暮悬铃微微一怔,随即释然地笑了笑,她看向沈渺音和南胥月,语气轻松得近乎残酷,“所以你们劝劝谢雪臣吧,该杀就杀了我吧。”
“铃儿!”沈渺音心口一窒,急声喝止。她下意识看向南胥月寻求确认,南胥月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沈渺音转回头,认真看向暮悬铃询问道,“铃儿,你可愿同我们去蕴秀山庄?南公子说蕴秀山庄的灵药可以帮你强身淬体,他的法阵亦可令你不被暗域仙盟发现。这样你就可以像普通人一样生活了,可好?”
“但拥雪城丢了重犯又该如何交代呢?”暮悬铃不假思索的看向沈渺音问道,她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沈渺音和南胥月,带着不容动摇的决绝,“多谢你们的好意,但是我自己选定的路,选定了,就不改了。”
“可你会死!”沈渺音抓住暮悬铃的手,眼中尽是不忍之色,“你曾说谢城主是十年前带给你一日欢愉的人,如今你知道他不是了,你还是要为了保他而留下吗?”
“渺音,”暮悬铃反握住她的手,眼神温柔却坚定,“曾经,我以为他就是我的大哥哥,所以儿时的事他记不记得也没关系,反正都是谢雪臣。但那日我知道他不是大哥哥后,我看到山无障的灵力轰向他时,我的心……痛得几乎要裂开。那时我才明白,大哥哥是大哥哥,可我爱的是谢雪臣。”
“这世间情爱……”南胥月看着暮悬铃眼中痴恋,决绝毅然的模样,不禁低声喟叹,“还当真是能让强者因此软弱,亦能令智者因此痴愚啊。”
“南庄主难道不是吗?”暮悬铃看向他,唇边勾起一丝了然的笑意,“那日在正气厅,南庄主惊慌失措的样子,还真是让人印象深刻呢。”
“呵……”南胥月微微一滞,随即垂眸,唇边漾开一抹无奈又释然的浅笑。是啊,如今他似乎有些懂了,为何不计回报的付出,也能让人甘之如饴。失而复得的人,让他体会到了什么叫劫后余生。
“不过,你们若是真想帮我,”暮悬铃收起笑意,神色郑重地看向两人,“不如就帮我将阿宝托付给傅澜生吧。请他带阿宝去碧霄宫找爹。若是找不到的话,就送她回家吧,好吗?”
“好。”南胥月郑重应下。沈渺音强忍心中酸楚,将带来的纸伞撑开,放在悬窗透入的那缕阳光下:“这伞……你留着。好歹……能帮你遮蔽些日光。”
“嗯。”暮悬铃点了点头,拉起沈渺音的手道,“渺音,既然如今你自由了,就随心而行,去做你想做的事吧。”
沈渺音眼中泪水终于滚落,她用力点头,深深看了暮悬铃一眼,猛地转身,快步离去,不敢再回头。南胥月向暮悬铃颔首道别,朝沈渺音的身影跟了上去……
地牢外,大雪纷飞,将拥雪城染成一片孤寂的纯白。沈渺音怔怔地站在雪中,茫然地抬起手,看着晶莹的雪花无声地落在掌心,又瞬间消融。铃儿的本性就如这雪一般纯净无暇,可现在,她的生命也如这落在掌心的雪一样,转瞬即逝……
“雪下大了,当心着凉。”南胥月看着站在院子里淋雪的沈渺音,连忙上前,将伞撑在她头顶,声音低沉而温柔。
“嗯。”沈渺音看着头顶被遮住的雪,低下头闷声道。
两人沉默地走在被厚厚积雪覆盖的石径上。沈渺音心绪纷乱,低着头默默前行。南胥月紧随其后,一手稳稳为她撑着伞,伞面微微倾斜,将她完全笼罩其中,浑然不顾纷扬的雪花已落满他的肩头,沾湿了他的鬓发。
沈渺音想起暮悬铃的托付,停下脚步,回头看向南胥月。这一回头,她才惊觉他半边身子都沾湿了,发丝与狐领上也缀满了晶莹的雪花。“抱歉,我把伞给铃儿了……”她心中涌起一阵歉疚。
“无妨。”南胥月毫不在意地笑了笑,自然而然地与她并肩而行,伞依旧稳稳地偏向她,“你该回去喝药了,我先送你。”沈渺音默默点头。
她忍不住偷偷抬眼,打量身边这个为自己遮挡风雪的人。看着他淋湿的肩膀,沈渺音犹豫片刻,偷偷伸手,攥住了他宽大衣袖的一角,将他往伞下拉近了些。这样,他便只有肩头会落上少许雪花了。
南胥月察觉到她细微的动作,侧过头,唇边不由自主地漾开一抹温柔的笑意。沈渺音恰好抬头,猝不及防地撞入他含笑的眼眸。那笑意如同冰雪初融的暖阳,瞬间驱散了她心头的阴霾。她也不由自主地,朝他回了一个清浅却真心的微笑。两人相视一笑,笑意在彼此眼底加深,仿佛这漫天风雪也柔和了几分。
南胥月将沈渺音送回到明雪阁,看着她喝下温热的汤药,才放心地告知她自己要去吹雪楼探望谢雪臣。待他离开,沈渺音走出主屋,看着刚从偏室打扫完出来的拥雪城弟子,朝对方客气的欠了欠身。
“沈修士,南庄主对你可真好。”来负责打扫的正是崔淼淼,她年纪小性子跳脱。平日里南胥月盯得紧,沈渺音都在主屋养伤,不怎么出门,这还是崔淼淼来打扫第一次遇到沈渺音。沈渺音听了崔淼淼的话,颔首浅笑。
“那日南庄主把你从正气厅抱出来,他脸色可吓人了,我们外面各派的弟子大气都不敢喘。”崔淼淼见沈渺音眸中露出好奇,便继续道,“后来苍长老派我来负责明雪阁的扫洒,你是不知道,你昏迷的那几日,南庄主日日亲自守着药炉煎药,寸步不离!他还特意向傅少宫主,讨要了好几样极其稀罕珍贵的疗伤法器呢!而且……”她压低声音,带着点小羡慕,“他把最暖和的主屋让给你住,自己搬到偏室去了。这明雪阁是城主特意为南庄主改建的,主屋的地龙烧得最旺,偏室可冷多了,尤其这几日大雪……”
沈渺音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心湖如同投入了一块巨石。原来……他竟默默做了这么多。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和更深的愧疚涌上心头。
“傅少宫主。”崔淼淼的声音唤醒了出神的沈渺音。她回头,看到傅澜生正从院门口走进来。
“傅少宫主。”沈渺音收敛心绪,上前欠身行礼,“听闻少宫主慷慨相助,借予珍贵法器助我疗伤,渺音感激不尽。”
“沈修士不必客气!”傅澜生本来是来找南胥月的,没想到居然遇到了沈渺音,他目光关切同她寒暄道,“你现在感觉如何?之前我也来过几次想探望,可惜南胥月那家伙护得紧,硬是没让我见着人,只留下了法器。”他语气带着点调侃。
“我已经好多了,多谢少宫主关心。”沈渺音听了傅澜生的话,脸颊微烫,为何每个人见到她都这么说,南胥月到底还瞒着她,为她做了多少呢?
“胥月呢?”傅澜生环顾四周。
“他出去了。”沈渺音答道,“少宫主找他有事?”
“哦,也没什么事,”傅澜生摆摆手,带着点好奇和促狭,“就是纯粹好奇。胥月寻了他那位梦中之人多年,前不久他同我说寻到了。我瞧他那日从正气厅出来,抱着沈修士你,神色紧张,想来……你就是他的那位梦中之人吧。”傅澜生没有注意到脸色微变的沈渺音,继续说道,“这家伙瞒的可严实了,之前我问他,怎么都不肯说,还同我卖关子,说什么他也不想等太久。”
“是……吗?”沈渺音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声音有些发飘。
“沈修士,你怎么了?”傅澜生终于察觉她神色不对。
“没什么……”沈渺音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心中却翻江倒海,“不知……南公子是如何同少宫主说起那位……梦中之人的?”她问得小心翼翼,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这个啊!”傅澜生来了兴致,回忆道,“早年间他曾对我形容过,他这位梦中之人啊,‘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他顿了顿道,“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傅澜生一脸陶醉地向沈渺音描述着,当然后几句是他自己加的,南胥月当时只说了前两句。他浑然未觉,沈渺音越来越苍白的脸色。
“原来如此……多谢傅少宫主相告。”沈渺音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一股冰冷的失落感瞬间攫住了她,四肢百骸都透着凉意。她知道,傅澜生是认错人了。她并不是那位让南胥月魂牵梦萦的梦中之人,她只是他年少失意时,无意中给过他一点微末温暖的过客罢了。那一点点喜欢的承诺,在他心中,或许早已被更美好的身影所取代。
“沈修士,你怎么了?我瞧你脸色不太好?”傅澜生看着沈渺音脸色苍白,担忧的问道。
“我……有些累了,先回房休息了。”沈渺音强撑着最后一丝力气,朝傅澜生欠了欠身,“少宫主若等南庄主,请自便。另外,”她想起暮悬铃的嘱托,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疲惫,“铃儿说想把阿宝托付给你,让你帮忙带她去找她爹,等南庄主回来,让他带你去找阿宝吧。”说完,她几乎是逃也似的转身离开,留下满心疑惑的傅澜生。
沈渺音跌坐在偏室冰冷的床榻上,目光失神地扫过这间屋子。直到此刻,她才真正注意到那些被刻意忽略的细节:主屋香炉里日夜燃着的、能宁神静气的珍贵香料;床头那件凝聚着温和灵力、持续修复她受损灵台的玉璧法器;角落里那个小火炉上,永远温着一碗随时可入口的药……点点滴滴,无微不至,处处透着南胥月的用心。
可这些无微不至,仅仅是因为十年前的自己带给他的那一点点陪伴吧?说起来不过一盏茶的时间连陪伴都算不上吧?
那么,南胥月,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当年许诺的那一点点喜欢,对你来说算什么?那位令你魂牵梦绕的梦中人,在你心中……
沈渺音不敢想下去,她的心被一种巨大的惶恐和不安攫住。自诞生以来,与铃儿在明月山庄相依为命九年,她尝尽了这世间的悲苦与冷漠。后被素凝真带到镜花宫,那不过是另一处让她认识人性善恶与虚伪的地方罢了。素凝真看重她的天赋,视她为手中利刃,为镜花宫所向披靡,为高秋旻保驾护航。在溪长老的关照,也带着功利的权衡,不然当年她被花芙锁进废弃的书楼时,为何她只在暗处冷眼旁观?
如果说镜花宫唯一对自己真心交付的大概只有秋旻吧。那个傻丫头,看着骄纵又跋扈,其实骨子里却是个天真又胆怯的姑娘,她被素凝真左右着,操控着,不敢反抗也从未想过反抗。
这世上对她好的人,屈指可数:暮悬铃,高秋旻,还有就是南胥月。前两人是朝夕相伴,拼命保护,才换来的真心交付。可独独南胥月对她的好,来得如此汹涌,如此不求回报,让她在温暖之余,更感惴惴不安,如履薄冰。她明明只与他短暂交集过,口头上承诺了那一点点喜欢,何至于让他如此倾心相待?
还是……这一切都是她的错觉?是她会错了意?正如他那日在正气厅所言,他只是因为她为他护阵,所以才会回护她,一切皆是出自于他的善心与道义?那么,她是否该让自己继续沉溺于此呢?
沈渺音茫然地环顾着这间冰冷的偏室,一股强烈的寒意从心底蔓延开来,比这没有地龙的屋子更冷。她抱紧双臂,将脸埋进膝盖里。不,沈渺音,你该清醒清醒了,不能再自欺欺人了……
南胥月同谢雪臣说了暮悬铃的情况,又同他一起去探望了法鉴尊者,从玄信处得知法鉴尊者尚在闭关。二人又转去了趟地牢。谢雪臣见了一念尊者,出来后告诉他,一念尊者已自裁谢罪,并将金丹留下,说是让转交给其师兄作为弥补。他们将金丹交给玄信,由玄信代为转交。待南胥月匆匆赶回明雪阁时,天色已漆黑如墨。
“沈渺音?”南胥月看着漆黑的屋子心中莫名有些不安,推开主屋的门,里面空无一人。他心头一紧,连忙出来,却发现偏室透出微弱的烛光。
“沈渺音?你在里面吗?”他走到偏室门前,轻轻叩门。
“南庄主……”门内传来沈渺音有些慌乱的声音,“天色已晚,你……早些休息吧。”
“你怎么跑到偏室来了?”南胥月蹙紧眉头,声音带着不解和担忧,“这屋子冷,不适合你养伤,快回主屋去。”
“南庄主收留之恩,渺音感激不尽。”沈渺音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带着刻意疏离的客气,“今日才知庄主畏寒,却将温暖的主屋让给我多日,自己在此受冻。渺音心中实在难安。如今我既已好转,便不该再鸠占鹊巢。”她蜷缩在冰冷的被褥里,不敢去看门外那道身影,她白日只觉得偏室冷,却不曾想,到了晚上寒意刺骨。如今她没有修为护体取暖,她才真切地体会到南胥月这些日子是如何熬过来的。
“你在说什么胡话?沈渺音,你到底怎么了?”南胥月的声音染上了焦急和一丝愠怒。他不过离开大半日,究竟发生了什么?莫非是有镜花宫的人,趁他不在,跑来欺负她了?
“我没事,真的……已经睡下了。”沈渺音的声音带着强装的平静,甚至有些语无伦次,“男女有别,南庄主……请回吧。”沈渺音想了半天,只想出这么拙劣的借口。
“……好。”南胥月在门外沉默片刻,终是没有强求,“那你……好好休息。”他听得出她的抗拒。但这件事,他必须弄清楚。
他转身,朝拥雪城弟子的寝庐方向走去,身影渐渐消失在风雪之中。若是镜花宫的人来滋事,他定要为她讨了个公道!
“崔修士,深夜前来,打扰了。”南胥月站在寝庐外,看着走出来的崔淼淼带着些许歉意拱手道。
“南庄主客气,不知找我有什么事?”崔淼淼看着突然出现的南胥月略感惊讶,疑惑道。
“请问今日你在明雪阁时,可有镜花宫的弟子前来找过沈姑娘?”南胥月眼神沉静。
“镜花宫弟子?没有,今日我离开时,只有傅少宫主恰巧过来找您。”崔淼淼思索片刻。
“傅澜生?”南胥月对于这个答案倒是有些惊讶。按说傅澜生这个人是个好相与的,又最是会讨女孩子欢喜,应该不至于会欺负了沈渺音。南胥月抱着迟疑的态度,同崔淼淼道了谢,便向碧霄宫走去……